本周之星 | 孫駿毅:咬秋(外一篇)(2022年總第34期)
本周之星:孫駿毅
孫駿毅,蘇州作家,寫作教師。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長篇紀實文學《北極圈內的生死角逐》《葑溪賈客》《城市責任》《古城火種》《猶有花枝俏一一白丁香烈士傳》等,曾獲省以上報刊文學獎。
作品欣賞:
咬秋(外一篇)
秋意是用來咬的,咬一口才知道秋的滋味,是熱是涼,是澀是熟,是甜是苦。
雜草掩埋的坡地上石榴掛果了,蟹殼青中帶一點胭脂紅,裂開嘴兒的地方露出了粉嫩的籽粒兒,掰下幾粒放在嘴里一咬,酸甜的汁兒直擠牙縫。石榴樹旁的板栗樹落下了毛茸茸的栗子,去掉包在外面的長毛的皮囊,咬開栗殼,那滋味是生澀中帶一點甜味。
樹下的田壟里山芋藤覆蓋成一片黃綠,藤蔓糾結爬滿一地,刨開泥土挖出一只兩個拳頭大的紅皮山芋,洗凈生吃,一點也不遜于市場上的爽口鴨梨。
城東葑門外大塘里產(chǎn)的雞頭米趕秋上市了,數(shù)里長的橫街上到處都是剝雞頭米的女人,三五成群圍著一堆裹有硬殼的“雞頭”,有的用專用的指甲套,有的用嘴把殼咬成兩半,然后開剝就利落了。
比雞頭米稍晚一點上市的是大閘蟹,陽澄湖和太湖里的中華絨螯蟹個頭、外觀、吃口都差不多,蓋因這兩個湖是相連的,一樣的水質,一樣的出產(chǎn)。水煮或清蒸,蟹鉗蟹腳蟹殼咬開來的滋味也是一樣的。
咬開后的秋是赤裸裸的,該白的白,該紅的紅,該黃的黃,一咬便有了秋意。
漸有涼意的秋風咬開了密密的樹蔭,黃葉如蝴蝶般紛紛落地,有不甘心墜地的就在空中飄舞。流淌的秋水咬開了荷塘,把枯黃的荷葉疊滿一塘,剩下幾枝荷桿孤立無援地回望早已別離的夏日。入秋早晚涼,踏月而歸的漁船咬破了漂在水上的一盤秋月,變成無數(shù)條閃著鱗光的銀魚朝岸邊游去,總要等船遠去了,秋月才能愈合它的傷口。
春,過于嫵媚;夏,過于熱烈;冬,過于冷酷。惟有秋的不慍不火,才更可以平熨躁急的情緒和虛空的心思。
兒時最喜歡的就是秋陽高照的割稻時光。燒的是土灶,燜的是新米,揭開鍋蓋滿屋都是飯香。飯燒焦了,結一層厚厚的鍋巴則更香,那是可以回味的咬嚼。吃過夜飯,天完全黑了,墻根邊的蟋蟀你方唱罷我登場,引得我拿起手電就溜出門去。
據(jù)說辣椒田里的蟋蟀是落地牙,咬起來最兇;黃豆田里的蟋蟀個頭最大,不容易被摔出盆去。手電如同一星鬼火,就在辣椒、黃豆田里飄來飄去。螢火蟲從未割的稻禾里鉆出來,提著小小的燈籠在田野里飛來飛去,表演著最后的小夜曲。辣椒枝上掛了幾串青椒,黃豆莢已經(jīng)爆裂了,壟溝里鋪滿月光,就像落滿了霜似的。
遠的,近的,靜下心來聽,果然有蟋蟀動人的叫聲,忽高忽低,忽隱忽現(xiàn)。扒開黃豆株的根部,“噗”一只蟋蟀蹦了出來,還沒等我攏手去捉,它就一蹦一跳地逃走了。之后,好幾次都是明明看見了蟋蟀的身影,卻因為沒有逮蟋蟀的網(wǎng)罩和經(jīng)驗,都讓它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失望于是像一陣秋風掠過了我的心田。
宋人張镃在《滿庭芳·促織兒》中寫到捉蟋蟀的情景:“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我沒有這樣的耐心,幾番失落之后就放棄了,懶散地回到小屋里歇息。
小屋的隔壁是碾屋,一頭用黑布條蒙上眼睛的老牛牽動著圓桌大的石磨轉圈兒,石磨“吱呀吱呀”吞下新軋下的麥粒,不緊不慢地吐出微黃的面粉,面粉堆成了山,就用木勺舀到篾籮里。到深夜油燈里的油熬到了底部,老牛也走不動了,就趴在墻角里咬著一把一把干草。碾麥粉的老漢這時才騰出身來喝幾口茶,咬著半塊中秋節(jié)吃剩的芝麻餅,那餅干透了,扔在磨盤上不會碎。
月上三更,田野里還是有夜游人在渠邊、河邊游走,說在釣黃鱔、甲魚。河對岸的葦蕩里亮著幾盞蟹燈,昏黃而朦朧,活像瞌睡人疲憊的眼睛——誰都想著“咬”一點秋意,而秋意并不吝嗇,起早往往能看見釣捕者的網(wǎng)兜里有秋的饋贈。
人到黃昏,牙齒松動了,咬秋也咬不得栗子、胡桃之類堅殼的東西。雞頭米橫街上到處有賣,吃剝好的,省心,也吃不多,一小碗足矣。“寒露”過了,能“咬”的好像只剩下易安居士的《鷓鴣天》了:“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一個人的秋意也是可以“咬”的,不過要耐得住寂寞,還得有一點兒咬勁。
聽月亮
故鄉(xiāng)中秋的月亮是用耳朵來聽的。
最先是村后人家一條黃狗踩月亮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嗚嗚”叫聲,那一天老屋門前的空地上滿是月光,出奇得亮,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霜,狗的影子在地上一蹦一跳,它是好奇了還是驚惶了才叫呢。
黃狗的叫聲把家里人都牽引到門口來了,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說又是中秋了,在外地的誰誰誰肯定想家了,早曉得要去接他回家團聚的;誰誰誰也許不放假,趕不上回家的。于是,耳朵里灌滿了思念的話惆悵的話祈盼團圓的話。
小孩子沒那么多思想負擔,快活地在月光里跳房子,那是用樹棍在泥地上劃出規(guī)整的方格子,一格一格跳來跳去,誰的腳崴了,誰的腳被人踩了,你推我搡,滿頭大汗,瘋笑一陣,滿地月光斑斑駁駁人影錯亂,循著起落的笑聲追過去就能追上月亮的。
出門是自留地,種了秋白菜,走百步就見橫著一條河,河很寬,呈葫蘆狀,最寬處的對面是大片蘆葦,黛色一片。秋風吹過,葦子搖曳起伏,發(fā)出一種驚天動地的“嘩嘩嘩”聲響。被月光耀出一片銀白的葦葉像泛起陣陣雪波銀濤,一波一波地推向前去。已經(jīng)有葦花飛揚,是冬雪的模擬演出嗎?
蟋蟀總是第一個登臺歌唱的秋之明星,“瞿瞿瞿”在墻根腳下的草叢里低吟淺唱。不甘寂寞的蛙聲也來湊熱鬧了,“呱呱呱”你方唱罷我登場,月光隨著這起落的歌聲微微抖動。
河上,偶爾有夜航船經(jīng)過,櫓聲依依呀呀,攪碎了一河的月光,總要等到船走出很遠,泊在河上的圓月才能彌合它的創(chuàng)傷,復原這一夜的圓滿。
月圓后的水聲就輕了,要靜下心來才能聽見閃著粼粼波光的流水聲。
門后是棋格似的稻田,田與田之間是水溝,溝里的水是滿的,再把月亮沉浸進去,閃著魚鱗般的水就滿溢出來了,極輕微地“滋滋滋”淌進稻田,不動聲色地把月光均分給每一塊稻田。
有人趁著亮月夜貓著腰在釣黃鱔、摸泥鰍,深一腳淺一腳踏得爛泥田“巴幾巴幾”響。忽然有人驚叫:“蛇!蛇!”剎那間,尖叫,傻笑,跳腳,把一溝的月影弄得亂糟糟。
這時,田邊的大路上晃動著一撥一撥去“走月亮”的人,勾肩搭背相互打鬧“嘻嘻哈哈”一路,這樣的聲音浮在如水的月光里,飄飄忽忽,綿延數(shù)里,一直要走到鎮(zhèn)上的碼頭才折返。
那碼頭,僅有一屋、一跳板而已,早出晚歸的小火輪與它擦肩而過,只撂下幾個從城里回來的斜搭一副空擔的鄉(xiāng)親。看碼頭的是一個矮老頭,瘦得像一根風干的絲瓜吊在屋檐下。他會哼幾句“灘簧”(錫劇的一種),喉嚨啞沙著,有點灘簧的味兒,但很少有人聽他去唱。到了走月亮那晚,一切都變得和諧了,“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就會人來瘋似地哼起《珍珠塔》里的老調來。聽著這久違的“贈塔”或“見姑”的唱段,沙啞的嗓子,甜糯的鄉(xiāng)音,總會使人想起月亮里的嫦娥碧海青天的孤寂,想起剛剛過去的鵲橋會牛郎織女是否團聚,想起古典的中秋月總是系著太多的長亭古道、連江寒雨、雞聲茅店、月落烏啼。
還有風,繚繞圓月的風是明顯地涼了,使人從沙沙的樹葉抖瑟中仿佛能聽到一縷縷月光漏下來,像秋雨抽絲,又像在地上撒下一把銀晃晃的古幣,透空處便是亮晶晶的誘惑了,使人聯(lián)想翩翩恨不能彎腰去揀拾。
還有秋露,也是明顯地寒了,催促小囡很不情愿地回屋里去,腳步聲懶懶地踢踏著,而大人很有些困意了,哈欠連連,罵聲連連:“小赤佬,快點轉來困覺,月亮能當飯吃啊。”
這時,圓月已經(jīng)越過樹梢走上中天,水銀瀉地,清朗可鑒。
夜游者還在陌野里夜游,提著那一盞如豆的螢火;歌唱者還在淺沼里歌唱,起起落落熱鬧非常;思想者還在思想,那是從城里下放到鄉(xiāng)下來的一位教書先生,他坐在窗前拉著他的二胡曲《良宵》或《二泉映月》,有點兒鄉(xiāng)愁,有點兒哀婉,有點兒讓人心驚。
童年是故鄉(xiāng)的月亮,它是用耳朵來聽的,靜下心來就能聽出,多元的,感傷的,朦朦朧朧。
本期點評1:張俊平
秋味正堪賞
四季見諸歷來文人的筆端,大概以秋天為最吧。相比春的爛漫、夏的熱烈、冬的刺骨,秋天似乎最合乎中國人中庸的秉性,不溫不火又耐人尋味,頗有豪華落盡見真淳的意思。《咬秋》便是這樣一篇文字,短小精悍的篇幅里盡寫秋的色與味,在平淡的話語里飽含羨秋之意,讀來不由想到郁達夫在《故都的秋》里不遠千里趕上北平飽嘗秋味的雅興。
《咬秋》將秋天搬上舌尖,正可見秋天飽滿成熟的性格。仿佛秋天一到,萬物齊齊奉獻出自然無私的饋贈,不管是酸甜適口的石榴,還是五味交織的大閘蟹,秋天在人類的集體記憶里似乎總是熱情慷慨的,從不會讓人失望。不僅如此,秋風點染江山,秋水更見澄澈,在作者的筆下,秋天的一切無不美好。
這篇小品文最大的特點是選取最具代表性的意象,在自然的過渡中賦予秋天動靜皆宜的性格特征。以蟋蟀為例,凡有鄉(xiāng)間生活經(jīng)驗的人們,總難以忘懷秋收時期田間大人們勞作、孩童捉弄秋蟲的場景,作者筆下的蟋蟀、螢火蟲仿佛跳動的音符,賦予秋天躍動的生氣,與秋風、秋水、秋月渲染出的靜謐形成鮮明的比照。
文章的后半部分,由小屋而石磨,由石磨而瓦房,由瓦房而念佛老太,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在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之中,老太風雨無阻的念誦傳達出超然物外的沉靜力量,這種歷經(jīng)歲月淘洗的超脫一如秋天之于人生的內涵,是品味也是回味,是成長更是成熟。假如人生注定走向寂寞和孤獨,這份獨屬于秋天的淡然的況味對于人心怕是最好的撫慰。
在《聽月亮》里,作者同樣賦予故鄉(xiāng)秋月沉靜的品質,月是故鄉(xiāng)明,月亮與故鄉(xiāng)相輔相成,成就彼此,共同鑄就了中國人心中獨有的精神家園。童年是故鄉(xiāng)的月亮,故鄉(xiāng)是人類的童年,游子鄉(xiāng)情,時間愈久愈見其濃烈,當你我口中不約而同念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時,故鄉(xiāng)的那輪明月一定是最撫凡人心的。
兩篇散文在語言上具有相似的風格,朦朧中略帶水氣,沉靜而不顯浮躁。豐富的意象營造出較強的畫面感,傳達出的情感也是淡淡的,篇幅短小,頗可玩味。
(張俊平,魯迅文學院教學研究部教師)
本期點評2:劉家芳
守候在相約的地方
秋天是一個奇妙的季節(jié),這個時節(jié)一到,時間仿佛變慢了。我想大概是因為靜吧,一片落葉也可以情緒萬種,味道也隨了心思。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有些東西會像湖面漣漪一樣,用一圈圈波紋襲來。
這情景下,人們望著高高的天,不知不覺就出神了。那些刻在兒時味蕾上的記憶,像是一把深藏的鑰匙,打開了心門。在門里,有一個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在招手,走進一看,那人竟是自己,原來他竟一直守在這里。
石榴、麥黃、秋蟹、雞頭米,每一種味道都是不同的。然而細品之下,每一種味道又是相同的,那味道醇厚且寬廣。
看那荷桿舞秋風,約著自己再去捉一下“落地牙”,也許這次不會再讓它從眼皮下溜走,也許不會再失望。但如果過往的一切都順遂了,真的好嗎?那樣的話,心是不是就空了?
麥粒原本是一顆顆,但在石磨“吱呀吱呀”吞吐過后,卻變成一座座山。老牛和老漢都在見證著,也都是參與者。這樣的畫面重復了一年又一年,那幾口茶,干透的芝麻餅,和那個一直念著《地藏經(jīng)》老太太,像是心有靈犀的約定了。要用韌勁一直相守著,并把秋一直咬下去。
《咬秋》這篇文章讀來讓人出神,作者把秋日的點點滴滴送到讀者的唇邊,這味道里有鮮甜也有清苦。接地氣的同時,又帶清雅。筆觸靈動,不乏畫面感。讀后掩卷,但神卻還沒有回來,大有可能是還守在那個相約的地方。
讀《聽月亮》時,讓我想到“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句話。話里有兩個重要的感官,也有兩種重要的生活態(tài)度。一實一虛,生而為人,這兩種態(tài)度缺一不可。如果太實了,便事無巨細,周身繁雜。那如果光選虛呢?又是不切實際了。莫要說人了,小到一束花草,大到萬里江山。無不是陰陽相成,虛實相扶。
如果說白天的秋是滋味充盈,熟色綿綿。那么入了夜,當目光所及只在咫尺時,就半掩心窗,化實為虛。隨著黃狗那“嗚嗚”的低吟淺唱,在樹搖月晃下把思念放了長線。念叨一下團圓,再嘆一聲惆悵。
月光下跳房子,葦子合奏,蟋蟀獨唱,夜船搖櫓。所有聲音不爭也不搶的分寸,讓秋夜的靜更加實在。
當釣鱔者,走月人,和碼頭哼著“灘簧”老者都醉了秋風時,月亮已走上中天。
這夜,虛實雖模糊了界限,但生活中的美好卻更加可靠了。
(劉家芳 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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