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以文學書寫、致敬一代人的“財富夢”
看起來他們只是在給自己掙錢,但確確實實推動了各行各業的進步,需要有人寫下他們。
今年四月,著名作家魯敏推出了新作《金色河流》。這是魯敏繼《奔月》出版時隔五年后再度在長篇寫作上發力。
作為一部與財富緊密相關的文學作品,《金色河流》貢獻了全新的獨特文學形象和文學議題。魯敏詳細鋪展中國的改革開放、下海經商、特區成立、市場大潮、企業慈善、結對扶貧、昆曲重生等時代關鍵詞,細致講述一個關于代際、財富與時代共融的故事——人們既被時代的滾滾洪流所塑造和推動著,同時也在以一種細小的方式創造和參與著所置身的時代。
故事聚焦“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企業家穆有衡(人稱“有總”)在中風之后立下的一個遺囑,由此展開了全書的各種沖突: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老兒子穆滄、癡迷昆曲酸腐無為的逆子王桑、身世不幸野蠻生長的干女兒河山……不同人物的命運也就此改變。
“通俗來說,《金色河流》說的是一個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有錢老頭,在離開前想要處理他這一輩子的財富。”魯敏笑稱。
事實上,她想表達的如同書名《金色河流》:“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條河,彎彎曲曲的,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一輩子你可能創造了什么,帶走什么,最后又會留下什么?”《金色河流》所寫的就是有總這一生的跌宕起伏,他的物質財富的傳承與精神遺產的流轉。
改革開放以來,有深圳特區成立、民營企業蓬勃發展這樣的大事記,也有千千萬萬不具名如浪花般閃爍的小民悲歡。魯敏之所以選擇“有總”作為主人公,正是因為他所代表的中小企業家“能夠大幅度地折射這個時代的特色”,他們勇敢、大膽,充滿激情和探索精神。
從鄉村到城市,魯敏少年求學與工作經歷中,身邊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到打工潮中,這令她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時代氣息。在南師大讀夜校期間,各行各業的人匯聚到一個大教室上課,魯敏回憶起當時課堂上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時代上升的氛圍,“努力就是生活的正義,你只要好好努力,就能夠改變自己的工作、人際乃至命運。”這種上升的時代氛圍,也是她在《金色河流》中聚焦創業者與小老板這種題材的原因所在。
魯敏認為,這些小老板們“精明也好,賺錢也好,跟工人發生勞務關系也好,這些都是他努力的方式,這種東西是有價值的,這就是時代氣氛,它會積極改變社會關系”。
日前,魯敏做客方所廣州店,與學者黃燈、作家王十月、媒體人黃佟佟幾位嘉賓一道就《金色河流》展開討論,暢聊各自經歷。活動后,魯敏接受了南都記者的采訪。
訪談
南都:你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許多改革開放的時代印痕都與你的個人經歷有交叉和呼應。寫作《金色河流》時,你做了哪些資料的準備工作?
魯敏:我看了很多傳記,但不是任正非這種級別的,而是眾多的小老板,他們找人給自己寫回憶錄,都是自印的小冊子,文學水平不高,但是里面有非常多真實的細節,給我提供了很重要的素材。比如,我喜歡他們很為自己驕傲的部分,說第一次坐飛機怎么樣,第一次穿西裝怎么樣,看他們一窮二白地從一個下崗工人,從一個轉業軍人,從一個“土包子”開始一步步地發達,開始跟臺港商人合作,跟歐美商人合作。
我看了挺感動的,他們蠻了不起。看起來他們只是在給自己掙錢,但確確實實推動了各行各業的進步,需要有人寫下他們。正是這種強烈的動力,我寫之前準備了好幾年。我一定要為它花這個時間。
我還看了四十年大事記,看到很多自己經歷過的事,比如雙休日、BB機。第一次用BB機的時候可興奮了,有時候為了回一個號碼,跑好遠去找一個公用電話亭。
南都:你寫的“有總”很有底層草根氣,但民營企業家的主要形象在當代文壇并不多見。你一開始動筆的時候,內心有沒有過掙扎?
魯敏:不論是當代還是傳統文學,都是以呈現精神性追求的維度偏多。比如你寫一個昆曲藝術家,是很順理成章的,但是你弄一個什么小老板,或是一個掙錢的人作為主角,它本身是對文學慣性的挑戰,但是我很喜歡做點不一樣的事。
我此前寫過城市題材、女性題材,也包括城郊結合部的下崗工人,我本身就對社會話題有著天然的興趣。我認為在這三四十年里,物質進步是巨大的時代特征,“創業者”就是高速發展的典型環境里的典型人物。
企業家、商人主角在文學里不常見,但我覺得,我們這代人是可以去書寫、尊重,甚至是去贊美這些創造了物質財富的人,讓“有總”來做我的主角是應有之義。在我即將50歲的時候,我寫了這么多年,我可以寫他,我也應當寫他。
南都:從早期的《以父之名》《墻上的父親》開始,你便格外關注復雜多變的父子關系或代際沖突。在《金色河流》中,你是怎樣處理穆有衡與兩個兒子穆滄、王桑之間的矛盾與和解的?
魯敏:代際關系總有一種上一輩的寄托和下一輩的反抗,穆有衡作為一個野心勃勃,非常有行動力和豐富社會資源的父親,他對兒子的控制期望或者說前景設想,關照面太多,由此形成對兒子的約束壓力,悲哀的感覺特別濃重。穆有衡和王桑這對父子比我們習見的中國式父子沖突更為激烈。由于父親是個有錢人,王桑對于金錢的憎惡可能是我們平常不太容易看到的。我們總認為富二代躺在那就行了,其實他的自我被深深淹沒。在這種痛苦之下,我想寫我們不太了解的財富對人的壓力,金錢對人的美好之處,也有對人的傷害一面,不管是有錢人還是窮人,是不相上下的。
南都:書中的河山從歷經磨難的孤兒,成長為一個擁有開闊心境的人,是小說里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女性人物。你在寫這個人物的時候是怎么考慮的?
魯敏:河山這個人物,大家很容易會把她看成一個性別色彩或者說性別意味很強的人,其實她身上更多體現的是人和金錢的關系。她從小在一個社會救助的機構里成長,所以她和金錢的關系是比較敏感的。長期被金錢捐助的童年記憶,她一方面會感激,另一方面也會強烈地擺脫。有總老早就發現她這個特點,所以在后來做他的終身財產處置的時候,覺得河山是一個可以依托的人。河山是對金錢有很大的敏感度的人,她曾經疼過,所以知道別人哪兒會疼。她最合適接續有總的金錢與財富,接續饋贈與善意。
南都:我們談財富的創造,更多談的是正面的積極的一面。但財富同時也在帶來壓力,以至于現在年輕人有一種精神焦慮,似乎不再信奉勞動改變命運,靠努力實現階層突破。你怎么看?
魯敏:其實上一代人在他們年輕的時候,面臨的焦慮和壓力不比現在小,只是層面不太一樣。他們當年的焦慮更現實化,現在我們的壓力是偏精神的痛苦,對自我更高的期許、聲張自我的需求。一個社會文明程度越高,自我意識越強,這種痛苦越大,所以我們應當正向地看待這種痛苦,這意味著你的人格完善程度比較高。
我覺得還是得從自己身上找一件事情來做,你做的每一件具體的事情,它都是有意義的,你要尊重生活本身,不要把生活理解成一個抽象的美好,而應是具體的美好,比如去做一個義工,拍攝一個事物,長年累月每天更新一個小小的微博,只要堅持做下來它都是有意義的。堅持做一件具體的事,就是我們當下能夠對抗精神焦慮的一個方式。
南都:寫作之外,你有沉迷什么具體的事情對抗壓力嗎?
魯敏:運動產生的內啡肽特別有效,還有燒一個飯、吃應季的蔬菜、觀察季節的變化等等。年輕人常常會忽視身邊的日常,我原來也很藐視生活,到了這個年紀才覺得,生活本身真的可以非常撫慰人心。我現在跟我女兒說破嘴了都沒有用,我說你能不能學會西紅柿炒雞蛋,別總是去點外賣。我好像總是無法教會她,讓她去感受生活本身給予我們的撫慰。
南都:不少評論家認為,《金色河流》是你目前為止最緊要也最好的一部作品。你自己如何評價它在你個人創作生涯里的位置?
魯敏:迄今為止,我覺得《金色河流》是我最好的一個長篇小說。我是一個很“晚熟”的作家,寫到《六人晚餐》《奔月》才開始反響不錯,在這之前也是吃了很多苦,跌了很多跟頭。有人覺得你文體上不成熟,或者駕馭能力不夠好,創新能力不夠。但是我一部部、一年年地寫,到這部作品相對來說技術上更成熟一些,敘事策略上也有我比較滿意的創新,尤其是“謝老師”這個人物、元小說手法的運用、多維度視角等等。
寫作20多年,我在技術上成熟了,加上時間給予我對外部世界的感受力,讓我找到了好的故事,這兩樣都沒有浪費。對于《金色河流》,等于說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菜譜,找到了好的食材,炒了一盤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