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萼梅與《玫瑰的名字》:作家認真,我也必須認真
著名翻譯家、北京外國語大學意大利語教授沈萼梅于2022年8月23日凌晨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2歲。沈萼梅,女,生于1940年12月,浙江慈溪人。沈萼梅教授畢生從事意大利語教學、意大利當代文學研究和翻譯工作,曾獲意大利共和國總統騎士勛章,主要譯著包括《羅馬故事》《玫瑰的名字》《無辜者》等。
2016年2月19日,意大利作家、符號學家翁貝托·埃科離世。2016年2月27日,《玫瑰的名字》中文譯者沈萼梅在上海期間,曾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圖片來源:上海譯文
在中國,第一本從意大利文完整直譯的《玫瑰的名字》中文版,出自北京外國語大學意大利語教授、翻譯家沈萼梅。
“一本有關人應該笑還是不笑的書,死了七條人命,但依然投射出人性的光。(這個故事)說明了一個簡單的道理:越是禁止的不讓人知道的東西,人越想知道,哪怕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沈萼梅向澎湃新聞坦言,翻譯《玫瑰的名字》是她翻譯生涯中很濃重的一筆,她為此深感自豪和安慰。
2016年2月27日,沈萼梅和作家小白、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社長趙武平做客思南讀書會。
“翻譯時像著了魔,連黑燈的走廊都不敢進”
一直以來,沈萼梅為學生開的意大利文閱讀材料里必定會有《玫瑰的名字》。然而2005年剛收到上海譯文出版社請她翻譯的電話時,沈萼梅卻猶豫了。
“我對這本書的高度、深度、難度感到力不從心,而且那時已經有了臺灣的翻譯本。”她一度望而卻步,“但是后來我一對照原文,發現漏譯、誤譯的地方還有不少。”2006年,沈萼梅接過了這個令她“頭疼”的活。
“這些詞能翻出來,但翻譯出來是什么意思?”在翻譯《玫瑰的名字》時,沈萼梅與《傅科擺》譯者郭世琮,《昨日之島》譯者劉月樵組成“翻譯小組”。
在大半年的時間里,為了翻好這“三部曲”,沈萼梅在陽臺開出一塊“意大利之角”,組織大家每隔一兩周在家里聚餐,探討各自難題。“很長一段時間,我真是著了魔。甚至于黑著燈的走廊(類似小說里情節),我都不敢進。”
2007年,沈萼梅和埃科在北京碰面了。當時兩人談及過往的某些翻譯,埃科做了一個手勢說:“我恨不得從家里陽臺跳下去,怎么翻成這樣……”沈萼梅一下就感到了壓力:“可不能糟踐人家的作品啊。”
“你那些拉丁文,我怎么在字典上都查不到?”
“查不到就對了 我的拉丁文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古拉丁文。”
那怎么辦?沈萼梅犯難了。
當時埃科沒多說什么,可不久之后,沈萼梅便收到了埃科從意大利寄來的一本厚厚的意大利高中文科生閱讀材料的影印本。“因為是給學生讀的,上面滿滿的都是注解。”她回憶收到這份“參考書”的當天,北京正好刮著大風,她一個人拎著這幾百頁的復印紙走在路上。“在天橋上我往西看,感覺書沉甸甸的,作者給予我的希望也沉甸甸的。我就對自己說,只能翻好,不能翻壞。”《玫瑰的名字》書封“初版三十年,埃科還想著修改它”
2010年,沈萼梅和北京語言文化大學教授劉錫榮共同完成的譯作終于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沈萼梅告訴澎湃新聞,“后來出版社出于版面篇幅的考慮刪減了很多(注解),我很生氣的。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拿到這個本,翻出了這些,結果被刪掉了,我真的好心疼。”
而在2012年,距離《玫瑰的名字》初版已有30多年的時候,出版社卻收到了埃科的修改版。埃科說,他又查閱了有關中世紀的資料,修改了原著里的差錯:“為此三十年來我一直感到慚愧。比如我在書中提到當時的藥草綱目中的苦苣菜,我把它錯誤地讀成了葫蘆,把它變成了窩瓜,而窩瓜在中世紀是不為人們所熟知的,何況它是從美洲來的。”
“我心里想著怎么又要改啊?但埃科這么認真,我也必須認真。”沈萼梅說,她生怕自己把書里藥草的藥性搞錯了,還特意跑去學校醫務處找老中醫問。“我還因此出名了,人家說這意大利語老師不來看病,是來問翻譯的。”
“埃科的特別在于他維護了文人的尊嚴”
身為譯者,沈萼梅一般不愿意看自己的譯作,她開玩笑說是因為“怕看出問題來”。
但《玫瑰的名字》卻是例外。
她形容翻譯的全程就像隨著埃科去探索、挖掘。“最后我發現了一顆珠寶,璀璨發光,晶瑩剔透。”尤其,真實的、黑暗的歷史背景為這部作品增添了無比的魅力,“這顆珠寶的背景是黑色,而非白色的,所以珠寶顯得更加明亮。這就是為什么埃科不愿意放棄中世紀這一歷史背景。”
在《玫瑰的名字》初版時,意大利出版方一度想刪掉開頭的歷史部分,但遭到埃科反對。埃科說:“修道院通常在山的高處。我希望讀者能經歷和我一樣的磨難,直到爬上山頂。如果他們不愿這樣,那他們就不是我的讀者。”
“和別的作家比,我認為埃科的特別在于他維護了文人的尊嚴。文人就是想寫什么就寫什么,而非為了迎合誰,或者得到什么。他通過講一個過去的故事來表達他的理念、宣告他的價值觀。”在沈萼梅看來,這也是埃科值得現代作家學習的地方。
而人們會從這部講述中世紀修道院謀殺案的故事里讀出什么理念?沈萼梅的回答是“每個人都不一樣”:“作品是開放的。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本好看的偵探小說,不看宗教歷史那些部分,就看這七個人是怎么死的;也有人說這是一本男人的書,有破密、解碼、符號學的東西;還有人說這是部歷史小說。”
“其實怎么說都沒錯,因為它是多元的。埃科讓學識和文學結合,所以這部作品有說服力亦有感染力。”
有意思的還有書名里的“玫瑰”,其實只在小說最后出現了一次。翻譯時沈萼梅甚至把書名拋到九霄云外,翻完了才意識到這本書叫《玫瑰的名字》。
“世界上天地萬物,留給人類的、歷史的,不過就是個名字罷了。人也好,事也好,再偉大的最后留下的都只是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