糅合蘇南企業家故事與昆曲傳承,著名作家魯敏講述“金色河流”
著名作家魯敏的最新長篇《金色河流》,甫一出版飽連續上榜中國好書、騰訊好書、探照燈好書等十余家月度榜單。小說敘事的坐標被清晰地“釘”在蘇南企業家身上,“家族財產”的何去何從,與六百年昆曲交織縈繞,演繹出財富與精神的雙線傳承。至此,魯敏的創作形成了清晰的拓展軌跡:從早期的“東壩故事”,《六人晚餐》里的小人物命運,到《奔月》中女性尋覓自我的精彩跋涉,《夢境收割者》對社會生活的管窺,直至《金色河流》里試圖總攬時代的雄心。
作家如何吞吐時代,為“時代之子”塑像,同時建構起時代生活的核心邏輯?《金色河流》中,魯敏艱難地跨越自己的經驗半徑,為“大時代”的書寫貢獻寶貴經驗。
記者:您寫《金色河流》之前有采訪過企業家嗎,對這些“時代之子”有怎樣的基本了解?
魯敏:從我年輕時在郵局做通訊員,到開始寫小說、參加各類采風,我前前后后接觸過很多企業家。宜興有個老板,做通訊設備接口發家,他說外面大街上使用的每一部手機,都和他的產品有關。這樣的人肯定很有錢吧?事實上他和太太樸素得驚人,多少年開著一部桑塔納2000,恨不得開到報廢淘汰。同時這些小老板非常關心國家大事,張口閉口《人民日報》說了什么,《半月談》《參考消息》又說了什么,他們有樸素的家國情感,也非常精明能干,善于從這些訊號中尋找商機。除了面對面采訪,多年來我收集了大量剪報,“初中生畢業闖天下”“農家子弟一夜暴富”什么的,也看了不少關于企業家生平的小冊子,有的還不是公開出版物,但有一些素材很有意思:一個企業家回憶自己第一次坐飛機時,要開證明才能買飛機票;有人坐公交車去談生意,把唯一的一套西裝小心翼翼拎在手上。這些細節逐漸在我腦海中拼織出“這一代創業者的財富如何從無到有”的過程,我覺得這個過程很偉大,很值得一寫。
但同時我也關心,這些被創造出的財富又流向了哪里?據我觀察,企業家的故事有明顯的階段性:第一個階段是創業致富;第二階段,因為種種原因起伏沉浮;第三階段,一部分人開始“靈魂轉向”,有的深造讀書,有的參禪靈修,有的發展個人愛好。真正觸動我的是第四個階段,也就是回饋社會,讓財富真正變成“河流”,發揮它的最大價值。除了新聞上我們常看到的救貧救災等大型捐贈,還有更多民間的中小企業家在默默做這樣的事情。我在金壇就見過本地企業家出資建設的圖書館,蘇北還有些地方,企業家獎勵當地考上二本及以上院校的學子,這樣的故事在近十年來、伴隨著社會的財富累積達到一定程度,而變得越來越普遍。從“小富即安”到“靈魂轉向”,再到追求實現社會價值,中國人的財富觀念在短短幾十年間發生了巨大的變遷,到眼下,我認為中國企業家做慈善的動力和能力已經具備了、邏輯線已經完整了。
記者:您在小說中不只講了蘇南老板、50后有總的財富觀,也講了他的兒子、80后王桑的財富觀,這里面有怎樣的代際差異和彌合?
魯敏:或許有人覺得王桑的形象不真實,覺得富家子弟怎么可能不愛錢、跑去傳承昆曲,那么我還是講兩個我了解的真實故事。一個家里做水泥生意做到很大的女孩,特別討厭別人喊她“水泥公主”,堅決拒絕繼承父業,想去影視行業工作,認為每個月拿五千塊錢至少是給夢想打工。還有前面講的宜興老板,互聯網從2G向3G發展、通訊行業最如火如荼的時候,也是他兒子最鄙視他的時候。兒子覺得你怎么天天和客戶喝酒,酒囊飯袋一樣?后來他兒子干脆跑到國外念考古專業,并且自己打工、賺獎學金。父親生氣:考古怎么能掙到錢?兒子說你為什么覺得世界上只有錢?你看,年輕人的財富觀和父輩相比又有了變化,他們不再唯金錢論,更看重興趣愛好和自我價值實現。這是社會財富積累到一定階段的觀念質變。
小說中的王桑一開始是個因為叛逆、渴望擺脫父親影響而自我放逐的年輕人。但當他誤打誤撞、成了昆曲復興的推動者之后,他才發現哪怕是最純粹的藝術,都和社會的經濟基礎有密切關系。過去,文化搭臺、經濟唱戲,而今,經濟搭臺、文化唱戲。王桑意識到,他應當公正地看待金錢,正因為有父輩們奠定的強大物質基礎,后代們才可能擺脫物質的束縛,去享受昆曲這樣的高雅藝術帶給今人的古老撫慰和呼應。
記者:《金色河流》的故事幾乎完全在您的經驗半徑之外。這種對“大時代”的書寫主要面臨哪些難題?您又是怎么處理的?
魯敏:可能在很多人眼中,財富故事和文學審美天然違和。但對我來說,這么生動的“人”就在我面前,這些“時代之子”的故事我都看到了、聽到了、感動到了,我收集了那么多剪報,對財富故事做了那么多年觀察,這自然而然就說服了我自己,覺得這些可以寫——我都快50歲了,還等什么?
其次的難題是生活經驗方面的,但文學前輩們的實踐告訴我,沒有直接經驗,一樣可以寫好小說。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那么精彩,她可沒有在部落生活過;《白雪烏鴉》寫百年前的哈爾濱瘟疫,她也是根據圖書館、報紙和口述資料來搭建“史”的基座的。所以我動筆之前,先把改革開放40年來的大事記整理出厚厚一大摞,一頁一頁仔細閱讀,查看什么時候實施“希望工程”,什么時候推行“雙休”,什么時候建造第一條高速公路,什么時候尋呼機退場,等等。
——也就是說,我必須暫時離開文學、進入歷史現場,收集盡可能豐富的史料,當這個工程完成后,我又必須回到文學本身,讓作品超越于淺表的時代記錄或新聞報道,成為真正的文學作品。看《金色河流》時,你或許會覺得我講故事的方式有點繞,比如我講有總身邊的前調查記者謝老師,他怎么費盡心思窺探有總的一生、往自己的筆記本上不停添加素材,最后有總逝世后,一大家子又怎么商量編織有總的故事、來使它更有趣,這些都是文學敘事的技巧。我希望《金色河流》不僅能承擔起“時代的書記員”的功能,也能成為一個文學技巧與藝術創新的集中展示。
記者:除了“家族財產”物質性的何去何從,小說還有另一條線索是非物質的傳承,也就是六百年昆曲如何活在當下。您在書中特別設計了昆曲人木良的形象,他的原型應該是柯軍?
魯敏:哈哈柯軍老師算是原型之一吧。其實我和省昆劇院的昆三代、昆四代接觸得都比較多,也包括更早一些的昆曲前輩等,比如書里不少昆曲知識也是請石小梅老師的愛人、編劇張弘老師把關的,當然我自己也扎扎實實做了功課,除了盡可能地看戲外,還通讀了丁修詢《昆曲表演學》、楊守松《昆曲大觀》、柯軍《說戲》《素昆》和王曉映的《好花枝》等。積累素材的過程中,昆曲人的傳承故事格外令我感佩。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石小梅和弟子們四代同臺共演《白羅衫》,臺上老中青少皆備,梯隊整齊、傳承有序,看得我太感慨了。有一年冬天在省昆蘭苑,柯軍那么大的角兒,寒風里在走廊上迎接觀眾,還有李鴻良、俞玖林等,一場又一場,我看到他們到大學里做推廣,這些昆曲人真的很了不起。
大概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在媒體人肖林組織的曲會上見到施夏明和單雯,并聽到昆笛——驚為天人!驚為妙音!在此之前,我根本想不到自己會喜歡戲曲,但很奇妙,隨著年歲漸長和地域文化氛圍的熏染,祖先們的DNA最終在我們身上復活延續,影響了我們血液流動的方式。這和昆曲自身的魅力有關,也和昆曲人的努力和“昆蟲記”這樣的推廣平臺有關。見證了那么多創新、質疑、遇冷、重生的傳承故事,在《金色河流》中我借書中人之口表達了這樣一層觀點:昆曲的創新和傳承是經得起折騰和失敗的,就像木良(實為柯軍觀點)說的,哪怕觀眾聽睡著了,那也是在昆曲里睡著了,是睡在六百年里,打的是世上最古老的瞌睡!
記者:其實除了財富和精神的傳承,《金色河流》還有一條有關女性成長的暗線。作為一個有鮮明女性意識的作家,您在書中對女性的生命際遇表達了怎樣的思考?
魯敏:書中有總為了幫助小兩口彌合關系,立下遺囑說要生出孩子才能把財產繼承給你們。為了寫好丁寧求孕的過程,我專門跑去采訪婦科專家,又下載了一些App,里面一群求孕的女性成為姐妹、彼此加油打氣。那么丁寧也正是在這種女性的隱秘經驗里,發現了女性生命里那些被異化的、被裹挾的部分,由此形成了鮮明的自我主張,那就是做自己的主人,不去為了取悅他人或繼承家族財產而生育。所以你看,這條金色河流里,不只有財富和藝術的流傳,也有人們在生命河流里的覺醒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