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2年第8期|弋鏵:笛聲悠揚(節選)
弋鏵,現居深圳,中國作協會員,已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第五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轉載。
笛聲悠揚
弋鏵
門開啟,一陣冷風躥來。一個女孩子先于我老公旋進廳里。她一身黑,黑頭發,黑眼仁,黑大衣,黑包包,黑靴子。這通體肅穆的黑,襯得她那張臉格外白里透紅,顯出一片嚴肅下的喜氣洋洋。她咧嘴微笑,沖向我婆婆,熱情地抱上去,親昵地喚“姑奶奶”,又把我懵懂的兒子抓起來,環在臂膊里蕩兩圈。這才和我打招呼:“嬸!您是我嬸吧?”她笑得十分香甜,像老街上剛出爐的烤紅薯,又暖又糯,滋滋的熱氣香飄萬里,卷走冬日里冷寂的冰寒。
那是我第一次見明娣,印象好極了,因為她的個性,也因為她的漂亮。
是真漂亮!怎么形容呢,就是把她丟在人頭攢動的鬧市里,也能一眼辨認出來。就是從她身旁走過,也會轉身盯著她的背影,從她裊娜的倩姿里,咂摸她剛才匆匆而過的容顏。
那是一九九六年,我還在武漢,明娣從鄉下老家投奔我們,她的父親很早就歿了,她父親的表弟,也就是我老公,給她在武漢找了份工作,平時吃住在我家,也讓她閑時順帶幫我照看下孩子。
我挺驚詫明娣的氣質和美貌,想不到一個二十出頭的農村女孩,竟然有這樣不俗的做派。我私以為的鄉下女孩,不應該都是土里土氣,含胸垂首,見人羞得說不出話來的嗎?
我婆婆說,再窮的鄉下人,也把孩子當寶貝,何況明娣自小沒父親,她母親和她祖父母把她當作心肝寶貝呢。明娣高中畢業,考上一家財經中專,但寡婦人家手頭拮據,鄉里風俗守舊,并不指望女孩子將來能出人頭地。明娣后來跟著親戚打過一段時間工,在洛陽還是鄭州,反正都是大城市,見過世面,所以,從不怯場。
我能品味出她的不怯場。
我帶她出去買衣服。她從不駐足那些大路貨,她的眼光很獨到,能挑中特別適合她的衣裙來,一上身,模特兒的感覺都能出來,明顯的,是她在穿衣服,而不是衣服壓著她。她根本不看衣服標簽上的價碼,享受著我為她置衣買單的理所當然。
我也帶她出去吃過大餐,她不點菜,但挑食,挑那種精致的吃食,做法講究的菜式,絕對不碰那種富含脂肪味道濃烈的硬菜和大肉,也從不喝碳酸飲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我給她要的鮮榨果汁或純奶昔,優雅得像個名媛。她完全不在意我為滿足她口腹之欲卻被她生生浪費掉的一道道菜肴。
兩三次以后,我不再帶她出去。才二十多點的鄉下出來的姑娘,我不知道她經歷過什么,但她讓我多少有點兒不舒服、難以言喻的壓力,情緒上的,還有金錢上的壓力。
我婆婆和老公很向著她,因為明娣的喪父之痛,還因為明娣母親一直未再嫁的烈婦之心——在她的老家,寡婦不嫁是極高的品德,畢竟要擔起獨自撫養兒女的重責。是的,明娣還有個小弟弟,是遺腹子。當年明娣考上中專卻無法入讀,也是為著養育這個弟弟所做的犧牲。
明娣在我家附近的一所民辦幼兒園當老師。她對工作很負責,和同事相處融洽,更對小朋友照顧有加。那所幼兒園對應的家長是個體戶和小企業主。開始,明娣挺招這些女性家長的喜愛,明娣雖然算不上巴結這些金主,但笑容可掬,模樣又俊,對小孩子尤其好,贏得母親們集體的寬慰以及對照管自己孩子“阿姨”的賞心悅目的欣賞之情。后來,接送孩子的男性家長比率慢慢攀升,有些母親對孩子父親突然顧家的行為警覺起來,多少對明娣有了些許敵意。
實際上,那些男性家長作為父親的突然頻繁起來的親子行動力,雖然確實是因為垂涎明娣的美貌,但明娣對他們的心思似乎并不回應。她仍舊不改形態地用真誠的工作態度來詮釋一切,對男性家長幾乎一視同仁,微笑的臉蛋下,卻昭示著無法親近的冷漠。她對這些有婦之夫的回應,還不如對幼兒園里的那些小保安,以及我家樓下一座大火鍋城里的男服務員呢。
他們是多么朝氣蓬勃,他們是相當英氣逼人。他們嘰嘰喳喳地聚攏在一處,互相推搡著,眼露怯,臉含羞,朝著向他們走過來的明娣,作勢打打鬧鬧,嬉笑瘋癲,像極了那些陽光般的在校學生,面對著心儀的女同學,不敢表露心意的青澀和扭捏。
明娣問,能幫我把墩布清理一下嗎?
明娣問,能幫我把這袋大米抬上去嗎?
明娣問,能幫我把弟弟抱著嗎?
明娣問,等下我們家過來吃火鍋,你給我家上最好的羊肉哈。
這種小小不言的主動搭訕,讓明娣所求之處都達到積極的應許。不光在幼兒園里,明娣的工作能圓滿完成,就是我們家,也得到許多明里暗里的幫襯。我婆婆有時得空在樓下遛娃,我家孩子受到那些大小伙子的歡迎程度,遠超鄰居家的娃娃。孩子說:“他們最喜歡我的漂亮姐姐啦!”
我給婆婆說:“要不,在那些小伙子里,給明娣尋一門親?”
婆婆沉吟,半天才答:“你問下明娣?聽說她好像在老家說親事了。”
這倒讓我始料未及。我從沒聽明娣談起過這些,我還以為她要長久地在我的城市待下去呢。我只好旁敲側擊地打聽。
明娣說得倒不含糊,確實離家之前相過一門親。對方是同縣的,不過離她的村也有八十里地,男方在另一座縣城里跟著親戚打零工,賣賣鋁制品,鋁盆鋁桶鋁壺鋁碗之類。
明娣說,他再干一年,我們就成婚。明娣從隨身的手袋里,在隔層掏摸半天,撈出一只精致的金絲絨袋,小心倒出里面的寶貝,黃燦燦的。有根水波扭紋項鏈,有對淚滴式耳墜,另有只牡丹花式戒指。這是男方相親后,獲悉明娣同意,專程送過來的定親信物。
我點點頭,看著那些被小心保存不見天日的黃貨,打了結,扭扭曲曲地橫在明娣的掌心。那個年代,農村家庭里出到這份定親禮,已經相當大手筆,足見對方的誠意。
我向明娣索取男人的相片。明娣遲疑一下,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想對我糊弄搪塞的心虛,她的臉泛起一陣潮紅。她說并沒有對方的相片,實際上,也就是相親見過那一面,她自己都有些不太記得男人的長相。
我多少對這種愚昧的婚姻態度有點兒氣憤!這可是要過一輩子啊,你就這么打發自己了?如果沒出過家門的鄉下女孩子也就算了,但明娣,畢竟也來到這大武漢,有工作,做得又得心應手,見過世面,眼界難道還這樣狹窄,還會回家里去,到另一個和家里差不多的環境,去面朝黃土背朝天地過一輩子?
明娣半晌才吐出一句:“不然呢?”
我倒啞口無言了。
是真沒能力幫她。那會兒,戶口問題還是挺關鍵的,即便明娣嫁個城市人,她的戶籍問題也不容易解決,以后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入學,都會受戶籍的影響。命運可以看得到變化,但未嘗見得到完全的光明。一系列的現實問題,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方向。
所以明娣來我家,這出嫁前空白的一年,只是陪我婆婆照管一下我的孩子,再打份零工給自己掙些嫁妝。這是我婆家集體規劃好的安排,我無權參與,也無理干預。我那時候年輕,下班回家,看到明眸皓齒烏發撩人的美麗女子,使我家混濁的白熾燈都光芒萬丈,看到明娣嬉笑的明媚倩影,眼見著暗沉的前途把她拉入無盡的沼澤,總覺得為她痛心,而心有不甘。
但是,能怎么樣?
我雖不算特別喜歡她,但還是會為她本應有個更好的命運,卻步入所有農村女孩固有的模式中而惆悵滿懷。想象這樣美麗的一個女子,將來會抱著鼻涕橫流的娃娃,穿著短襖大褂,和一幫說長道短的婦人,為著橫隔在院鄰的一磚一瓦爭吵,為著姨娘們捕風捉影的趣事而聚眾聒噪,為著酒醉而癱倒在街面的丈夫而破口大罵……我真的無法接受這樣的畫面。
婆婆說,你就是給她說個小保安,小服務員,不是還和她回家成親的結果一模一樣嗎?
試想一下,確實如此。我收起自己悲天憫人扼腕哀憐的嗟嘆,仍舊回復到我的日常中來。
我的關心,也許帶來明娣自己人的歸屬感,她正大光明地開始和那個未婚夫談起電話戀愛來。她打過去,或者未婚夫打過來,她讓他掛掉,她再撥回去。每天我下班前,她都要和她那只見過一次面的未婚夫,用我家的電話煲粥,熱火朝天地聊上個把小時,情長意綿的電話,把家里的電話聽筒都焐得快燙出火來,她意猶未盡地掛斷電話,享受在戀愛后的余溫中,在我歸家的前五分鐘里,結束她那天的溫故而知新的愛情對白。
明娣明顯地更加美麗。被愛情滋養的女孩子,每日里享受著被愛的眷顧和寵溺,陽光打在皮膚上都是音符,連陰雨綿綿的日子,也讓如火如荼的感情,有了濕潮的暖意。
我對暴漲的電話費用相當惱火,也對自己過問明娣的私事感覺自作多情。在這個說起來都不上臺面的電話費用問題上,我理解到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還沒嫁的閨女呢,已然把未婚夫的錢命根子一般地憐惜,而把叔叔嬸嬸的錢都悄摸摸地貼補在他們的感情升華中。
我婆婆巴結地勸我,她是沒爹的孩子,終歸快要嫁人了,你就算行行好,擔待她一些吧。
我按捺自己的小心眼,還是努力對她好一些。有時候,甚至帶她一起參加我的客戶聚餐以及朋友歡會。
明娣是漂亮的,拿得出手的氣質和扮相還有會喝酒的豪氣,讓我在必須逢迎的場合下,有她保駕護航。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還有相當海量的酒量,在飯局上,簡直是風景一般的存在了。
明娣抬酒杯,迎著對方的酒,微露皓齒,一仰頭,酒下,她再舉杯,朝向對方,翻轉,杯里半滴酒都沒灑瀉出來,中間也沒任何酒場飯局里的套話,甚至都沒半點多余的謙讓和恭敬之詞,任何多余的動作和話語都沒有夾塞在她這一氣呵成的行云流水中,她干脆,利落,直接,暢快,揮灑自如。臉頰上微微地浮起兩朵紅云,洇暈開來,醉了食客。
我的客戶總能在這種酒局里敗下陣來,成為我的獵物,簽下滿足我心意的合同。我有次終于在歸家的出租車上對明娣說,你要不走,該多好啊!
明娣笑笑,不置可否。
婚期越來越近,那邊纏綿的電話也越來越多。我心里升上來不舍的滋味。人一旦習慣于某事或某人,就免不了成為制縛。所以我變本加厲的,把明娣越來越常地帶到我的圈子里去。
飯局挺復雜的,客戶有時候會叫上一些我根本不認識的,他們的朋友,他們的客戶,他們的熟人,從來罔顧我們的感受,好像吃大戶的感覺。我呢,作為合同的乙方,只好主隨客便。那一次,碰上了玉老師。
他沒有被特意介紹,待在主賓右首第二個位置,看起來有三十七八歲,臉清瘦,五官立體,著一件素色圓領恤衫,腦后綰一蓬勃的小辮子,是卷曲的,雜亂的波浪,驚心動魄怒海翻江的自然卷,任哪一位理發師也燙不出那樣的恣意妄為。他平靜地端著眼前的玻璃杯,慢慢地啜著一口接一口的白水。
是的,白水,非酒非茶,只是水。
他冷靜地看著周遭,這個飯局里所有的人,其實是與他格格不入的,他的氣質是那種潛在的張揚,有一種底氣沉在骨子里的篤定。他的眼睛很奇異,眼角往上揚,狹長的單眼皮朝高挑著,眼光里似碧波蕩漾,華彩流章,卻昭示了一種漫不經心的冷淡,與己無關的漠然。
明娣主動敬酒:“玉老師,喝一杯?”
玉騰被介紹為老師。并不是真正意義上教人以學的傳道授業解惑之師者,而是主賓對他的稱謂。主賓介紹說,這位玉騰是藝術家,主攻西洋油畫,早就有人收藏他的畫,現在的市價,他說了大致的數目,一幅畫的價格是我們月薪的三十倍以上。
我們咂咂舌頭,嘖嘖稱奇,嘆為高人,為我們自己在固定工資下的束縛而日夜賣命,感慨憐惜著自己。
也就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我們甲方乙方互相安慰,體制內再多的便利,也掩不住對這些富起來的人的羨慕之情,何況,還是靠自己的天賦和才華。
玉騰用右手食指輕輕搖擺,淡淡地說:“不煙,不酒,不茶!”
明娣把杯拿回,有人愿解尷尬:“明小姐,我和你喝!”
明娣說:“沒事。”她自己把酒灌下,偷偷夾一口碧綠青翠的小油菜,咀嚼半天,方才咽下。
那場飯局,她沒再給人敬酒,也沒應承別人敬過來的酒,她一直默默地小心夾菜,小口小口地送進自己嘴里,低頭不語。
回來的路上,她問我:“嬸,什么叫油畫?”
老裴是我師傅,我工作中的引路人,也是我生活中給我建議和意見的指導者。她對人世有自己獨到的看法,在孩子的教育上也頗成功,我一向把她視作人生的標桿。所以,老裴的話,我一向都非常尊重。
老裴說,想給明娣做個媒。
老裴說,玉老師的情況我是相當了解的,離異三年,有個女兒,十歲,他父母身下養著,玉老師自己有處房子,在千禧名城小區,他買的頂樓兩層,上下打通,只他一人住著。
那個小區是我們城市最早的商業豪宅之一,交通便利,四周商鋪集中,卻地處中心公園,還有一池偌大的湖水環繞,綠植蔥郁,繁花似錦,環境相當不錯。
我遲疑一下,問,怎么就看上我們明娣了?
老裴笑笑。他沒說看上,只向我打聽明娣的情況,我覺得他應該有此心的,不然,玉騰那種人,傲氣得什么似的,哪肯在意別人?
我笑笑。他條件這樣好,雖然離異,卻也不知他要求的對象是如何的?我如果貿然問明娣,她一個姑娘家,以為對方有此意,認了真,到時候如果不成,怕不是傷了我們明娣的心?
老裴也笑。那倒不至于,看明娣怎么說吧,你先試探試探?
我想了想,點點頭。一直沒告訴老裴,明娣已有婚約。我私心里其實是想明娣留下來,如果能嫁給玉老師這樣的藝術家,有錢有品,還能改變自己的身份,那不比待在農村一輩子,過一眼能看得到將來的生活有前途得多?!
我婆婆沒有吭氣,只說你還是問她自己的意見,我先生聽后卻暴跳如雷,罵我多管閑事,而且,把他們家的姑娘往火坑里推,一個二十大點的女孩兒,去給人家當后媽?
你想升官發財想瘋了吧?這是我先生氣急敗壞到最后,惡狠狠地丟給我的一句話。
我也被惱到了。升官發財?也不是玉老師能幫得上我忙的。他最多能給我的資源,就是結交一批買得了他的畫的達官顯貴,從而,把我的人脈提高或拓展開一些。除此,真沒實際意義的直接幫助了。我那時候還不到三十,對事業確實有執念,但也不至于為了自己的籌碼,去讓明娣做什么犧牲。
當然,玉騰家境優渥,背景高知。他的父母是大學教授,住在武昌那邊的高校里,有獨棟的小院,養花刈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還有個姐姐留學國外,聽說在醫學領域是頂尖人才。我從小只是漢口小巷里長大的女孩,交往的都是市民階層,同學,朋友,沒一個是挨近那種階層的人物,現在上班,雖然進入一家國企,身邊的同事、打交道的客戶,也不乏有錢階層,但畢竟上不得臺面,沒有厚重的文化兜底,流于平庸和俗套。對玉騰那樣的人,我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和景仰之心。
婆婆在我和先生的爭吵中打圓場:要不,問下明娣怎么想的?
明娣倒沒猶疑,非常快速地回復了我的問詢。如果玉老師愿意,我沒什么不同意的。
我沒想到明娣的答復如此之迅捷,連一個起碼的嬌羞,一個站得住腳的推諉,一個給自己找臺階下的過場理由都沒有,她迅速把那個未婚夫從她的世界里排除。
她和玉老師的第一次正式交往如期進行。雙方明確表態,基于婚姻為目的的這場戀愛,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前期的浪漫。
第一次正式交往后,明娣向幼兒園請了兩天的假,回去和未婚夫解除婚約。據她回來后短暫的描述,未婚夫非常不情愿,甚至流淚哭求,但明娣心硬如鐵,把那包三件套金飾還給對方,決絕離去。
我心里總是忐忑不安,怕明娣的母親以及她的祖父母對我頗有微詞,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兒,怎么就安排去做一個十歲孩子的后媽?這也太糟踐人了,畢竟守了十多年寡的婦人,對自己女兒的婚事,應該寄予溫暖的厚望,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過著快樂的一生吧。
明娣忙碌起來,除卻幼兒園的工作,下班后,她還得進行這段戀愛。約會,看電影,吃飯,軋馬路,卿卿我我,綿綿意長。
她在千禧名城小區出入頻繁。在那座雙層豪宅中如處自家。她給我們描繪過玉老師的房間布置,充滿著藝術品位,一層是生活空間,二層是玉老師獨立的工作室,他在那里鋪紙研墨,調顏料,布畫局,出品一件又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珍品。在玉老師工作的時間段,明娣在樓下,打掃衛生,洗曬衣被,做好菜肴。等著玉老師從工作狀態中復蘇,他們一起吃飯,聊天。如果玉老師興致沛然,兩個人就坐電梯下樓,去周邊的公園逛一圈,或者,沿著湖水轉轉,賞賞天上月亮的陰晴圓缺。
玉老師會教她一些繪畫知識,科普藝術史。從國畫水彩畫到油畫抽象畫,從顧愷之、鄭板橋到倫勃朗、達·芬奇。玉老師說,有時間,他會從水彩畫起,教明娣一點兒繪畫的基本功。玉老師甚至還給明娣改了名字,叫明笛,意為鳴笛,笛是最能體現中國文化的樂器,悠揚,清默,孤寂,遺世而獨立。
玉老師贊賞明娣,你和油畫不一樣,你就是一幅中國水彩畫,寥寥數筆,勾勒出其意,朦朧中最具溫婉質地的古典女性。
我們聽得暈暈乎乎。
我一直以為,藝術家都是窮困潦倒的,卻不想在這個盛世里,竟然還有活得這么鮮衣怒馬的畫家。
據說,玉騰從小就學習繪畫,功底深厚,從十歲起,就拿各類國家國際大獎,蜚聲美術界。美術界一直有評論家說,他的畫物超所值。當時整個國家經濟正在騰飛階段,第一批靠倒買倒賣發下橫財的人,開始轉而投資其他領域,有些有錢人已經從商海血戰中抽離出來,成為搜集藝術品的第一批收藏家,從而使自己品位提高,或者洗白自己的原始積累,最重要的,挾資本進入藝術界,操控藏品,其實也是自己的原始積累的快速增值的新型商業模式。像玉騰的教育經歷,他甚至還有過兩年法國和意大利的游學背景,二三十年的藝術陶冶,原生家庭背景帶來的加持,都讓玉騰的畫作在市場上價格飆升。
玉騰結束畫作的時候,會帶明笛出去旅游。他們乘飛機,住五星酒店,租小車在旅游點游玩。他對明笛出手闊綽,買禮物從不吝嗇。每次回來,明笛還會給我們家人也捎帶禮物,諳熟為人處世之道。
我很好奇,問過老裴,玉騰老師為什么會有一場離異的婚姻。
老裴沒支吾,玉騰妻子和玉騰是青梅竹馬,兩個人是高校院里一同長大的,父輩是同僚和世交,很早就結婚成家,不過,女方挺招人,玉老師家里賓客眾多,女主人難免成為仰慕對象,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次就被抓了現行。女方當即要求離婚,玉老師不甘心,不肯結束婚姻,拖了又拖,女方那邊明目張膽,擺明要羞辱玉老師,玉騰實在咽不了這口氣,便放手,讓女方離家。
我大驚,玉老師的前妻是什么人物?竟然惹得玉老師一往情深,戴著綠帽子,也要在一起?
老裴笑道,論長相,不及你們明笛一半,但確實有自己獨特的魅力,可能家韻打底,氣質出眾,又經生活的歷練,那種成熟的少婦,一般男人,哪里經得住?
老裴又補充道,前妻是學外語的,英語法語都運用自如,自小受西方教育影響,底子里追求自由和叛逆。這種女性,在神州大地還是寥寥無幾的,自有一股鮮活的風韻和個性。那些仰慕西方文化有點兒西學熏陶的中國男人,哪能不為之癡迷,拜倒在石榴裙下呢?
我問,她后來又嫁人了?
老裴點頭,嫁了個很有錢的男人,離婚一年后就辦了出國,據說還和男人生下一子,在大洋彼岸的加州海灘上,整日里琢磨著怎么曬太陽呢。
我嘆道,這女人嫁得好,可比玉老師厲害呢。
老裴笑笑,人往高處走。
老裴拍拍我,知心知肺地說,可得讓你們明笛抓住了,她嫁給玉老師,也是實現人生飛躍呢。
我想想,緩緩點頭。
明笛的戀情穩定行進中。可以看出她對那所房子已經感覺有了女主人的所有權,也對自己的戀人有了絕對的控制欲。有一次,她和我婆婆聊天,談起將來的日子,安排著玉老師的家當,她的理想是,把媽媽接過來住,給弟弟一筆錢娶妻,還要在老家的縣城里買最好的房子,樓下有鋪面的那種,那樣,弟弟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我婆婆看不慣她的得志猖狂樣。人有時候就是這樣,我婆婆本是以提攜幫助這個侄孫女的心對待她,卻不想明笛通過一段婚姻,躍上枝頭變鳳凰,將來的日子,比我婆婆苦巴苦學從村里考進大學成為城里人的兒子還要強!
我婆婆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損傷。話里話外不再有姑奶奶的慈祥和體諒,也夾槍帶棒含酸潑醋起來。這還沒過門呢,就已經分起人家的家產來了?他給你下過聘禮了嗎?我婆婆冷言冷語地譏諷道。
他給過我那么多禮物,都挺貴的。
要結婚的話,還是得下聘禮,明媒正娶,終得正式些。我婆婆義正辭嚴。
明笛不想說話,也不和我婆婆頂嘴。
你前面那個,還給過你三件套的黃金呢,這是過明路的。我婆婆提醒她。
我知道。明笛小聲地說。
你得留點兒心眼,別像以前,上當還被人笑話!你媽和你爺你奶的臉,不能再丟一次了!你弟弟還得在家里混呢。我婆婆聲音小,但語氣頗為強硬。
我大吃一驚。明笛還有什么前塵往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明笛不在家的時候,我終于套出我婆婆的話。原來明笛真有故事,簡直蕩氣回腸。
考入中專卻沒能入讀,明娣灰心喪氣。街坊說縣城有家親戚開的超市,讓明娣去做收銀員。收銀員接觸的人比較多,五湖四海的,南來北往的。明娣認識一個常來走動的中年人,有點兒像她過世的父親,對她尤其慈愛,請她一起吃飯,小車接送她上下班,驅車去鄭州,給她在大城市的商場里挑選好看的衣衫,一來二去,明娣和中年人走得越來越近。
那中年人是做倒賣文物生意的,尤其和當時盜墓者打得火熱,來錢極快。所以,小小的明娣,從鄉村出來,跟著他也見識了大世面,出入都是高級場所,吃穿也是上層貨,跑貨的時候,洛陽開封太原西安,都有主顧。難怪明娣對高檔的吃穿從不眼饞,面呈自來如此一般,她是經過這些的熏陶,開拓過眼界。
只是那男人,卻是有妻室的,一路糟糠陪伴,有兒女打底,以為男人不過只是逢場作戲,起初并沒有把明娣放在眼里。及至后來,發現男人一條心地想和自己離異,要娶這個明麗的女孩子,著了急,打上門來。
那出戲,把明娣母親和祖父母以及伯叔嬸娘的臉都丟盡了。正牌妻子帶著四個保駕的男人,她自己坐在明娣村口的那株老槐樹下,圈椅里,女人捧著一杯糖水,罵一句,喝一口,罵一句,再喝一口,整座村子都知道了明娣的無恥行徑。
女人撂下話來:“你小妮子想跟我斗?我死也不會離婚的。我就耗著你,看你跟他能到哪步田地?你就這樣耗下去吧,拼到死,你也只是一個姘頭、小娼婦!”
明娣沒法回家,哭得地動山搖,以死相逼。男人也鐵了心,立志娶她,本以為兩個野鴛鴦終能苦盡甘來,熬到大婆斷了念想,卻沒想到男人落網,很快判下來,死刑。
婚姻是沒有了,娘家也沒法回去。在外面東躲西藏地過了一段時間,向往的好日子眼見著從身邊溜走,明娣又回到從前,一窮二白,農村女孩子的身份,甚至比以往更不如,她小小年紀便身敗名裂,做過人家的姘頭,現在是棄婦,更遭家人嫌惡鄉人唾棄。
所以,她遠走高飛,來到我們家?我多少有點兒惱怒,在婆婆告知我這些隱秘的過往之時,難免對他們隱瞞我而心生抱怨。
婆婆沒有吭氣。又解釋,所以去鄰村給她物色了那個小伙子,人家一看相片就相中了,根本不在乎她的過往(其實有關明娣的風言風語早已傳遍四鄰八鄉,特別是那男人被判處死刑后,明娣的名聲隨著這起案子更是被傳得人盡皆知),第一次見面后就給了定親的黃金三件套,在那種人家,拿出這樣的聘禮,也實屬不易。
我無話可說。
明笛再晚也會回我家,從沒在玉騰那里過夜。有時候我也覺得她挺辛苦的,有幾次她都過了午夜才回來,自己打車,悄悄地開我家的門,溜進和我婆婆共處的房間里,第二天一早,還得去幼兒園上班。
我婆婆倒是催得急。如果你們定下了,就趕快把事情辦好,不然,這樣早出晚歸的,你一個大姑娘家的,被叔叔嬸嬸的鄰居看見了,影響不好。
明笛小聲地,他沒提出來,我怎么好意思催促呢。
我婆婆嚴厲地,你都這樣了,他還不打算把你娶進家門嗎?
我明白我婆婆的老派思維,也知道女大不中留的后患,但如果老這樣下去,我也挺擔心玉騰的想法,畢竟明笛已經和他相處過了,他要是拖著賴著,吃虧的還是我們家的女孩子。
我和明笛認真談論此事,分析一下玉騰的打算,我們這邊也好做安排。如果需要我們的話,我主動前去讓玉騰完婚,也不算丟人。再說,還有老裴這個大媒人,總能幫我們從中斡旋吧。
明笛低頭,還是緩一緩吧。
我問,為什么?有什么理由嗎?你們交往快一年了,也該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明笛低著頭,再不說話。
我看到她額頭有青紫的淤痕,再仔細瞅,耳垂下也有,脖頸處雖被衣衫遮住,但也有隱隱約約的紫痕。我駭然驚錯。
玉騰不煙不酒不茶,對自己要求挺高,表面儒雅沉穩,說話低聲細語,但他也有壓力山大的時候。困在自己的工作室內,因為交不出客戶滿意的作品,也或者,沖破不了自己狀態的藩籬,他在才思枯竭的黑暗中,會發狂于自己的拙氣,絕望于自己的江郎才盡。他沖出工作室,像發瘋的病人一般,對著明笛拳打腳踢。
往死里揍!就像明笛是他的世仇,就像明笛是拋棄他的那個前妻,就像明笛是這個他感覺不如意的現在,就像明笛偷盜了他的曠世才情。
明笛俯下身子,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臉。不要打我的臉啊!她乞求的只是這一點兒退讓。
她沒辦法離開他,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愛,習慣了他對她的好,習慣了他的生活方式,也習慣了他打完她后對她的萬般柔情。
她習慣了在千禧名城的出出進進,習慣了那套看得見漢口全景的豪宅,習慣了有錢階層的生活派頭,習慣了被藝術品包裹著的高級世界。也習慣了那些冷著臉的女模特兒在玉騰的房間里出出進進。
剛開始是不習慣的。所有的戀人都是具有排他性和占有欲的。美麗婀娜的明笛,在以為得到玉騰的身心之后,臥榻之側哪容他人鼾睡,她要據有獨占的主權。她哪里能容許打開房門,一絲不掛的女郎,挑逗地站立在她的愛人面前,任憑她所愛之人擺布和欣賞?!
她發脾氣。在你儂我儂兩三個月后,在蜜月般柔情如水的情長意綿之后,明笛以為,玉騰對自己一往情深。她必須表明她決不容許其他女性覬覦她位的私心。她在坦然露體的女模特兒面前,把玉騰的油畫顏料盤掀翻摔地,把支架上那幅還未成形的速寫扯爛撕碎。她跑到下層的生活空間,號啕大哭,涕泗滂沱。
女模特兒穿上衣服,蹬著高跟鞋,從明笛身邊飄過去。玉騰緩緩地下樓。靜默一陣后,他走過來,提起明笛,拽住她的頭發,瘋狂地把她像一個枕頭般地摔摔打打。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一次的借口是明笛粗暴干涉他的工作,第二次的借口是明笛讓他沒法工作,第三次第四次的借口就不重要了,因為差不多一樣的,據說自己噴涌的構思,被明笛的動靜阻滯了。
每次的結局全一模一樣。打完后,玉騰平靜下來,好像驚駭于自己剛才的所為,好像剛才那獸性發作的不是真正的自己,好像才完成一次不可能真實存在的夢游。他軟聲軟氣,眼淚淌下,求得明笛的寬恕。
他們又溫存得好似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的震驚?!玉騰打著藝術家幌子的這種習性,已然超越我的認知范疇,我只關心,明笛,你還和這種人交往下去嗎?
明笛沒有回復我,慢慢地把頭發撩下來,遮掩住那已經快痊愈的傷痕,又扯扯衣領,把脖頸間的瘀痕掩飾得完滿。她和玉老師的戀愛仍舊緩緩地進行著。
她見過玉騰老師的女兒,兩個人相處不錯。女兒有些嬌氣,不太愛講話,但聰明伶俐。明笛精挑細選送給女兒一個等身高的巨大公仔,女兒竟然還禮給明笛一副手工鐲子。明笛還被帶到那個著名高等學府的家屬院見玉騰的父母。老教授對明笛客氣有加,宛若自己的孫女兒。明笛說,老頭還罷了,在電視電影,也有在生活中見識過。但從沒見過那樣的老太太,該有七十了吧?身材頎長,衣著精致,滿頭的灰白卷發,玉騰的頭發一定得老太太的遺傳,那種卷曲的波浪,真得是奪目驚心翻云覆雨,一出場就把所有人都震懾住。
我一輩子都成不了他媽媽那樣的女人。明笛感慨地說著這么一句。
我已經明顯地預感到這場婚姻無法實現。任何關系都是勢均力敵的較量,明笛過早打出自己的牌,用完王炸,在這場較量中,她屬于輸家,相當慘烈的輸家。
在明笛的退讓中,玉騰一次一次驕奢自恣起來。下手少了,卻放蕩無羈,開始和各色女性女模特兒廝混,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堂而皇之。
我只能去詰問老裴。哪有這樣的?算什么?這也太不把我們明娣放眼里了。
老裴也自責,不好意思,哪想到會這樣。他雖是搞藝術的,但口碑還是不錯的,畢竟出身高知家庭,作風不至如此出格。
我最關心的是難收的覆水,還有沒有希望重回盆內?你問下他怎么想的?畢竟當時是以婚姻為前提的相親。
老裴答應問個究竟。過些時,老裴有些傲慢,這事肯定成不了了,你家那閨女,聽說很不純潔的,早就有過事情了。
我挺生氣,這種年代,還說這些話題?他一個搞西洋美術的,還拿這些說事?
老裴冷然。他不就是因為前妻亂亂的,所以一心想找個古典素樸的傳統女孩子,都沒嫌棄那姑娘鄉下人的身份呢。結果,沒想到,也就二十大點的女孩子,竟然經歷也那么豐富。
我沒法再吭氣,為明娣挽回一局的希望徹底落空。我自忖明娣不會告訴玉騰自己的前塵往事,但玉騰那么精明的中年男子,又在前妻的陰影下如驚弓之鳥般恪守著為妻之道的理念,明娣終會在行為上露餡,讓他抓住把柄,了然于心。
他甚至認定自己是受害者,著了明娣的道,上了明娣的賊船。
男人一旦不愛了,真是一點兒也不將就,連做個偽裝都嫌麻煩。玉騰明確表示和明笛斷絕來往。
那段日子,我清楚地記得,明笛哭了又哭,呆愣半晌,面向墻壁,好久不語。她手上一直攥著BP機,指望曾經付過真情的人,能召喚她呼應她,挽救他們彼此承認過的愛情。
終究沒有任何轉機,像丟掉一塊他作廢的畫布一樣,玉騰利落地把明笛甩掉。最后一通電話打過去,得到對方堅決而冷如冰霜的回應,明娣再沒拖泥帶水,火速辦理幼兒園的辭職手續,當天就乘上開往老家的火車,連自己這兩三年置下的家當都沒帶離。
……
(未完,全文見《芒種》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