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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德雷克海峽的800艘沉船
    來源:《十月》 | 弋舟  2022年07月18日15:40

    1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八點二十分,段欣慧登上了海南航空公司的航班,從海口飛往西安。五十分鐘后,航班在美蘭機場準點起飛。不出意外的話——會出什么意外呢?——她會提前在咸陽機場落地。

    是啊,會出什么意外呢?飛機爬升到巡航高度時,她一邊調整椅背,一邊在心里反問自己。

    段欣慧習慣了這種內心的對話。有時候,她也會認清自己熱衷于假設出兩個自己,不過是為了聊以自慰。獨居日久,她形成了固定的自語模式,凡事總歸要先用一句消極的假設——“不出意外的話”——來做鋪墊,繼而再給出一個并非板上釘釘的結論。“不出意外的話”,對她來說,是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金句。“不出意外的話,中午會準時用餐”;“不出意外的話,晚上能睡個好覺”。世界運轉無礙,仿佛全靠某個意外的缺席才成就了一樁又一樁的小奇跡。這讓平鋪直敘的世界具有了不確定性,也讓一頓午餐和一個好覺,都顯得有如神助;重要的還在于,這個金句顯而易見的荒唐感,又能給她提供出自我辯論的基礎——會出什么意外呢?就這樣,自我的對話完成了,聊以自慰也完成了,就像成功地將自己一分為二,并且,那個看上去更具理性的自己,還占了上風。

    夜航的旅客不多,機艙里空著不少座位。段欣慧這排就沒坐滿,她的鄰座,一個像是公務員的年輕男人,和她隔著一張空座。男人靠窗,她靠過道。三個多小時的航程,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至少需要讓行一次——把腿屈起來,側放在過道,給他留出去洗手間的通道。會出什么意外呢?除非他有著一顆蓄水能力驚人的膀胱。段欣慧自嘲著在心里念叨。事實上,空中服務還沒開始,男人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上了兩次洗手間。段欣慧由此意識到,這回,自己踏上的恐怕是一場沒有神助的旅行。

    旅行對于段欣慧而言,已然是活著的常態。獨居后,她在四十三歲獲得了所謂的財富自由。比她大三十歲的亡夫留下的財產,豐厚到令她不敢相信——不出意外的話,足以讓她將這輩子都用來云游四方。她也的確因此過上了一種“說走就走”的日子。這種日子似乎被許多人所向往,但走個不停,難免會削弱她與人間生活的關聯。段欣慧先是漸漸地沒有了朋友,繼而,連父母都聯系得少了。有時候,身在旅途,她會想,如果她就此失聯,消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話,沒個三年兩載,身在武漢的爸媽都不會想起來找她。

    不出意外的話,此生鐵定就是一場漫長的旅行了,一直走到走不動的那一天,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倒下。她想,鮮有地沒有反詰自己,而是默默祈禱:那么,請讓這旅途是被神所祝福的。

    可是神真的常常缺席。航班延誤、天氣突變之類的就不用說了,大到被人搶了手機,小到遇上個尿頻的鄰座,旅途中,她遭遇過太多不測,意外是無法完全避免的。但她已經停不下腳步。

    空乘發過餐食后,男人又一次擠過她的雙膝去了洗手間。她自作主張坐到了他的位子里。他的空位上留著一份報紙,此前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看,給人的感覺是以此抵抗著內急的再一次光顧。她將報紙拿起,在男人回來時遞向了他。這個男人真的具有一種公務員才有的理性,他迅速領會了她的意思,乖巧地坐進了她空出來的位置,似乎是想要表達一些歉意,男人還用手勢示意那份報紙也一并歸她了。

    她并不想看報紙。但巡航在平流層的飛機平穩得令人昏昏欲睡。相較于看報紙,她更不想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邊睡著。她常常在飛機上看到睡相讓人不能恭維的女性,立誓絕不讓同樣的一幕在自己身上發生。舷窗外,一萬米高空中的夜色不過就是一張黑幕,她只有去想象,落地后,不出意外的話,會有一張酒店的大床等著她。會出什么意外呢?輕車熟路,酒店早已經訂好了,接機的車,也在平臺上落實了。

    沒有意外,只能讓睡意更濃。她強打起精神,翻看手中的報紙。是一份《環球時報》,應該是登機時男人從艙門口自取的。在一種若醒若睡的狀態里,段欣慧依稀看到這樣一條新聞:

    ……國防部長埃斯皮納稱,找到幸存者的機會比較渺茫,但仍會全力以赴。事故原因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此次失聯飛機于1978年制造,在美國服役至2008年。2012年智利花費700萬美元購入,2015年進入智利空軍服役……德雷克海峽是智利本土通往南極基地最短航程的必經之路,這里是太平洋和大西洋水流的匯合處,沒有任何陸地阻擋,該海域一直以惡劣天氣著稱,氣溫極低且常有嚴重暴風雨。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峽,造成兩萬人死亡……智利軍方表示,飛機起飛時,飛機狀況和天氣狀況均良好。搜尋行動將持續至少6天,并可延長4天……

    是一條關于空難的報道,嗯,還提到了海難,總之,神又缺席了,天上地下,皆是災難。那些翔實的數據令她振作了片刻,“美帝國主義”,她的心里好像如此譴責了一下,多少對賣舊飛機這樣的行徑感到了不齒。繼而,有種幻覺般的宏大圖景席卷了她的意識:寒冷的海峽,疾風驟雨,怒浪驚濤……但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800艘沉船”這個概念,只不過,這個清晰的概念全然又被睡意給包裹了。如實說,誰靠著飛機舷窗睡著的樣子都不好看。

    她在機身落地時巨大的頓挫中醒來,迷惘地看著一個像是公務員的年輕男人朝她略帶羞澀地微笑。拉起遮窗板,她發現外面在下雨,停機坪倒映著被冬雨扭曲了的光斑。她看了下腕表,差十分鐘零點整,果然提前了。打開手機,預約接機的司機已經發來了按時接駕的短信。她沒什么行李,不過是一只登機箱,還有一件同樣塞在行李艙中的羽絨服——登機時,海口的氣溫將近30度,羽絨服完全就是一個行李般的存在。年輕男人友好地幫她從行李艙中取了箱子,她道了謝,自己拿下羽絨服,套上,下意識地將那份遺落在座位上的報紙重新拿回手里,卷成圓筒狀,握住,好像如此一來,作為一個旅人,她的行囊才不會顯得過于單一。

    2

    新年將近,吳尤莉計劃給自己買件禮物。至于買什么,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是怕花錢——她又不會琢磨著買套房子來犒勞自己。別說房子,喪夫后,她可能都沒有過千元以上的消費記錄。她并不因此感到匱乏。她覺得自己沒什么欲望,對什么都不抱有期待。這個新年的計劃,只是作為一個“念頭”存在,而有一個“念頭”,對吳尤莉來說,反倒是種比較愿意體會的感覺。

    她三十六歲,身高接近一米七,看起來還行——最初,這個判斷的依據是:不乏男人對她興致勃勃。后來,經了些不堪的事,她搞明白了,男人對所有的女人都是興致勃勃的,他們隨時都想碰碰運氣,激發他們的,恐怕是一個“類”,而非具體到某個身高一米七的女人。明白了,就獲得了寶貴的自知,于是比起同齡的女人,吳尤莉反而真顯得有點“看起來還行”了——至少,她比她們苗條,比她們膚色好,比她們高挑。

    這天早晨,吳尤莉的那個“念頭”落在了實處。就買一只電動剃須刀吧。聽見父親在衛生間里的抱怨,她做出了決定。“充了一晚上電,只能刮半張臉!”吳玉福的聲音并不大,但還是被她聽到了。有時候,情緒比音量更能決定話語的傳播效果。

    房子是父親的,老式的三室一廳。吳尤莉搬進來兩年多了,承受著父親的乖戾,她只能歸咎于是自己的不期而至對父親構成了麻煩。她也想過另找個住處,但條件真的不允許。亡夫除了給她留下一堆窟窿,什么也沒給她留下;好在,也沒給她留下個孩子,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好日子也有過,但好日子的背后,是負債累累。丈夫活著時,鐵肩擔道義,只身營造虛假的繁榮;他可真是條硬漢,然而有一天這條硬漢突然撐不住了,一躍從二十七層的樓頂跳了下去。水落石出,好日子瞬間露出了猙獰的本相。一切都沒了,生活不是清了零,是變成了負數。至今,吳尤莉還背負著幾項被法院判定了的債務。

    吳尤莉在三十四歲的時候,重新又做回了吳玉福的女兒。不是說父女倆一度泯滅了天倫,是說那種一個成年人突然不得不重新返場、再次回到一種仿佛不具責任能力、需要被監護的角色里的心境。吳尤莉想過,如果母親還活著,自己的不適感也許會減弱一點,有爸有媽,即便參差不齊,共同擠在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里,也會讓一切顯得“正常”點。遺憾的是,母親在她婚后不久便離世了——宮頸癌,發現得太晚了。吳尤莉時不時會想,沒錯,如今同住在這套房子里的,是一對父女,但你也可以這樣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和一個六十多歲的鰥夫。

    對于亡妻,吳玉福沒有悼念之情,全是怨懟之意。他認為罹患宮頸癌,正是對那個女人的懲罰。“她這一輩子,男人太多了!”吳玉福對著吳尤莉這么嚷過一次。至于何出此言,吳尤莉不想細究,也不想在自己的成長記憶中重新尋回塵封的蛛絲馬跡;她倒是補充了一下宮頸癌的醫學知識,原來性伴侶過多的確也是一條致病的緣由。如今,面對吳玉福,她只感到自己實在難以給自己定準角色,她找不到作為一個女兒的感覺,可也找不到不是一個女兒的感覺。對于吳尤莉,作為一個父親,吳玉福又并非一無是處。除了會開車,吳尤莉一無長技。兩年前,她去駕校做過教練,但從業的經歷只是讓她坐實了男人興致勃勃的本質。這時候,吳玉福全然像一個慈父,他給吳尤莉買了輛豐田卡羅拉,還是輛新車,他鼓勵她去開網約車,以一個父親的口吻對女兒說:“命運這把方向盤,還是要握在自己手里。”那一刻,吳尤莉恍然記起,眼前的這個父親,退休前是中學的歷史老師。情緒好的時候,他還會跟女兒評價一番客人,譬如:“看上去是個有教養的人,結果把擤鼻涕的紙扔在車上。”可是轉天,他又會性情大變,常常是吳尤莉做好了飯,他卻鐵青著臉泡了桶熱干面自己端進臥室吃。

    這天早上,當吳尤莉決定買一只電動剃須刀的時候,她不能給自己的這個念頭定義——究竟是給父親的一個禮物,還是給房東的一個賄賂?

    吳玉福從衛生間出來了,的確是只刮了半張臉,這讓他的臉色看起來尤為陰晴不定。殘留的胡楂仿佛是一片不祥的陰影。“怎么不多睡會兒?”她小聲問,沒指望得到回答。她這么問是有道理的,昨晚最后一單活,是他去機場拉的人,回來睡下,怎么也要到半夜了。自從開上網約車,為了安全起見,吳玉福經常替她跑夜活,顯然,這算得上是一個標準的父親對女兒才會有的顧念。但是此刻吳玉福有些發呆,他從衛生間出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進來”似的,好像一個人兩腳踏空,突然陷入到了新的境遇中一般。在吳尤莉眼里,這的確又不像是一個父親了。像什么呢?某個念頭在她腦子里一閃而過。

    3

    “所有世紀的二〇年代都輝煌。”

    微信群里有人發出的這句話讓胡曉虎心頭一熱。考慮到新年將至,那個“二〇年代”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恐怕任何人看到這句話都會心頭一熱。“世紀”“年代”“輝煌”,都是自帶熱力與光芒的詞啊。胡曉虎不由得默算了一下——就是說,八十五個小時后,輝煌便要普照萬物了。他有些激動,是種久違了的感覺。這種感覺他也說不準,但是在他當兵的那些日子里常常會被點燃,一道命令,一次動員,都會令他產生同樣的情緒。他感覺被激勵,即便作為隊伍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也會有一種欣然而隆重的神圣感。

    但是這句話被湮沒在信息的洪流中了。他給這個群設置了“消息免打擾”,偶爾翻看一下成百上千的言論,隨即刪除掉,等著下一次信息重新注滿這條他和戰友們保持鏈接的通道。沒錯,這個群里的都是復轉軍人,基本上都是在各種培訓班上認識的,如今大多分布在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曾經的軍人們自發地組織起來了,如同一支影子部隊。

    好像沒人對這句話做出響應。大家在群里基本上都是自說自話。有人發地鐵里人潮涌動的照片;有人說兩句本單位的節日福利;還有人分享昔日的軍歌,《打靶歸來》什么的。各自抒發,各自捕捉能夠觸動自己的信息。胡曉虎查看了一下發布這條信息的主人,果然,是位文聯干部,頭像是一個打著領帶的卡通人物。然后,他在群里也發了條信息: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峽。沒什么道理,他可能只是覺得這句話比較接近自己此刻的心情,覺得“800艘船”“沉入”“德雷克海峽”,同樣也有一種令人心頭一熱的、輝煌的氣質。

    胡曉虎發出信息后,才想起這句話是兩天前自己在飛機上看到的。它出自一份《環球時報》。現在突然想起,說明當時還是觸動了他的,這條新聞中那道不祥的海峽,當時在他看來有種被詛咒過的意思。伴隨記憶而來的,還有無法令人忍受的、同樣像是被誰詛咒過一般的腹痛。海口之行是他分配到社科聯工作后的第一次出差,熱帶地區的水土徹底擊潰了他。在海口待了短短三天,他就拉了兩天半肚子。胡曉虎想起,自己在返程的航班上是如何煎熬的了——他妄圖用一份報紙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在報紙上,地球人四處殺人又放火,但都抵不過他肚子里的革命。只有這條事關空難與海難的消息短暫地對他有效過,也許是“800艘”這個具體的數據要勝過一切抽象的災難,他的注意力因之轉移,獲得了間歇的安寧。

    他的信息發出后,同樣也迅速地湮沒在群里了。今天大家好像都閑下來了,往常這個時候,臨近中午休息,也沒幾個人上來扯閑篇。

    2019年12月27日11時許,西咸新區昆明池生態保護區發現一名未知女性尸體(下附照片),身長1.65米左右,體態較瘦,年齡45歲左右,上身著紫色羽絨衣,衣領為連帽樣式,現死者身份不明,有知情者請與市公安局刑警二隊聯系。

    有人發上來這樣一條公告。不出所料,發布者當然是位警察;不知出于什么動機,他很快又將信息撤回了。胡曉虎被這條信息驚動了一下。他看到了那個女人的頭像,像是睡著了,也并不血腥,不過是睡相不大好看。胡曉虎覺得自己應該想起些什么,但又不是很確定。他想專門私信一下那名警察,但又因為自己的不很確定而打消了念頭。

    他顯得有些茫然若失,無所適從地在心里確定了一下自己的返程日期。十二月二十六日,夜。然后他起身檢查了一下辦公室的電源,確認該關的都關了。下午陪領導看望一下退休老人,他就不用再回單位了。他要在元旦那天結婚,與輝煌的二〇年代一同開啟自己的婚姻生活,單位提前給他放假了。刪除這組群消息的時候,他看到群主發布了群公告:單位要求,公務員不允許組建與工作無關的微信群,本群即日起解散,祝戰友們新年快樂。無論如何,這不能算是個好消息,盡管,也無關痛癢。

    中午他要回趟家,李琳,他的未婚妻,讓他抓緊把新房的煤氣卡充足,他早上出門忘帶卡了,只能抽空回去取一趟。他不想和她吵架,就像他不想結婚。單位離家要乘坐十二站地鐵。好在中午地鐵上的人不是很多,但也沒有空座,胡曉虎靠在關閉的車門一側,突然感到肚子里又翻滾起來。應激一般,他的腦子里自發地出現了一道怒浪驚濤的海峽,這讓他又一次獲得了片刻的安寧,“800艘沉船”與“輝煌的20年代”這兩組概念共同協力,令他在隱隱的不安中獲得了平靜。

    4

    吳尤莉比同齡人顯得“看起來還行”,也許是遺傳了吳玉福的基因。六十四歲的吳玉福看起來就比同齡人年輕許多;至少,吳尤莉的身高一定是受惠于遺傳的,吳玉福在生命的鼎盛時期,身高曾達到過一米八五,即便如今縮水,在一群老頭當中他也算是挺拔的。對于任何孩子,有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父親,都是個加分項。吳尤莉年少時也的確以此為榮過,面對父母間的齟齬,她會不自覺地傾向于同情父親。一個挺拔的男人,仿佛天然地就多了些正確性。畢竟都是做教師的,吳尤莉的記憶中,父母的冷戰不少,熱戰不多,一對男女常常各自沉默,但沉默和沉默的氣質迥異。個高的那個,沉默得如同雪山,讓人生出對于高冷的仰止;個矮的,就吃虧,連沉默都顯得是理屈詞窮。幼年的吳尤莉以此判斷著父母的是與非,她認為母親的錯誤全是因為個子矮,是不具優勢的身高讓這個女人成為蒙羞的過錯方。直到她十四歲的那年,雪山驟變為火山,沉默的吳玉福爆發了,對自己的女兒嚷出一句:“她這一輩子,男人太多了!”吳尤莉這才駭然面對了這樣一個事實:原來,她的母親,其貌不揚的中學物理教師田冰茹,居然在婚姻生活中從未安分過。她是以此緩釋來自丈夫身高的壓力嗎?千真萬確,母親是因為有錯才顯得像是個罪人,這跟身高處于劣勢壓根兒無關。但是,這個事實之中蘊含的人性線索太復雜了,十四歲的吳尤莉根本擇不清。她并沒有因此更加輕視母親,反而,對于父親的觀感還打了折扣,仿佛這個一米八幾的男人徒有虛表、虛張聲勢,應該打回到一米七去。

    火山般爆發過幾次后,吳玉福開始了具有規律性的失蹤。每年,他都會在三月中旬離家一段時間。去哪兒了,不知道。田冰茹不問,可能也是不能問與不敢問;吳尤莉不問,說不清為什么不問。這個三口之家,彼此間好像沒有相互過問的權利。結婚后,吳尤莉的丈夫,那位鐵肩擔道義的硬漢,有一次對吳尤莉點明了要害:“你爸肯定在外面有人了。”她才直面了一下現實,竟覺得父親重新有了挺拔的跡象。

    田冰茹去世的那一年,吳玉福沒有離家。他中規中矩地給亡妻辦理了后事,火化,買一塊價格不菲的墓地,豎碑,碑文也鐫刻上自己的名字——用紅漆涂抹住,以待日后合葬,再刮掉油漆,與田冰茹的名字并肩。看上去,他什么都能接受,接受齟齬頻仍的一生,也接受被指定了的墓穴。這同樣關乎復雜的人性,吳尤莉對此是愛莫能助的心情,只不過將同情分攤開,一半給了母親,一半給了父親。就此,她也更加無意過問自己丈夫的真相了,由那位硬漢顧自去承擔著他愿意承擔的一切,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可能還有個兒子,但是又怎樣呢?她不拒絕最后也跟這硬漢刻在一塊碑上。

    搬回來和父親同住后,她知道了父親的秘密。原來,每年的三月份,正是武大櫻花盛開的時候。吳玉福給吳尤莉買了輛豐田卡羅拉,提車的那天,他的心情很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突然就袒露了心聲。“每年我都會去看看,”他說,“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大學時代。”吳尤莉無動于衷,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新車的方向盤,就像是遵囑掌控住了自己的人生。這樣就好理解了,吳玉福畢業于武漢大學歷史系。他在晚年熱衷于和武漢相關的一切。他喜歡看《百家講壇》,因為里面有口若懸河的易中天,他說,他在大學的時候聽過易中天的課;他不斷地網購熱干面,每次情緒惡劣的時候就自己煮一桶吃。有一次,客人投訴到平臺,說他在車上不停搭訕,熱情過度,還繞路,他對吳尤莉說自己不過是因為那女人來自武漢,好心想多拉人家看看西安的夜景。

    也是條硬漢,吳尤莉在心里評價。當他將自己的名字與亡妻的名字刻在一起的時候,他需要在人間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平衡,那不是你有“太多男人”我便“外面有人”的簡單對稱,是對命運本身的精密修復,如果非要換算成一個公式,差強人意,大約是:你在你的命運里顛簸,我追念我的櫻花。

    在網約車平臺上注冊的是吳尤莉,按規定吳玉福是不能代駕的,而且,他也過了六十歲,這些都不合規。好在,迄今還沒遇到過大麻煩。大多數時候,他是一位能夠給人好感的司機,這位瘦高的師傅,衣著得體,沉默寡言,每一年都被櫻花熏陶,別有一番知識分子才有的氣質。除非他遇到一位有武漢口音的客人。

    5

    中午,吳尤莉在開元商城買了一部三星牌電動剃須刀,兩千八百元。付款的時候,她想到了法院給自己的“限高令”。衡量一番,她確定自己的這筆消費應該不能算作是高消費,但她還是感到了些許興奮——那種輕微地破壞了什么或者冒犯了什么的興奮。在商城七樓,她吃了碗面條,帶著興奮勁兒,她還“惡意”地給自己加了份肉,然后匆匆驅車趕往機場。她的下一個單子是下午三點在咸陽機場的T2航站樓接人,這種單子對于網約車司機堪稱福音,好過在城里繞來繞去。

    車子開上機場高速不久,她收到了吳玉福的一條微信,沒容她細看,一樁車禍發生在她眼前。眼睜睜地,吳尤莉看著前方那輛白色的日產軒逸扎進了一輛大貨車的車尾。好在車距足夠大,吳尤莉來得及避險。她與事故現場擦車而過,幾乎沒有停下的念頭。車子上了高速公路,就如同上了傳送帶,人的意志也仿佛不能完全由己了。但是只那么一瞬,她也能確定日產軒逸的司機兇多吉少。貨車上拉著幾十輛排列整齊的新車,居然也是日產軒逸,這讓追尾的那輛像是一頭扎進了親人的懷抱,車頭完全塞進了車尾,如同被一把大鉗子捏碎了。路面上的碎玻璃像是灑滿了一地的光芒。她在發抖。這段路面經常有車禍發生,像是被詛咒過一樣。跑上網約車以來,吳尤莉在此就目睹過不下十次的慘烈場面。但是今天不同了——這輛日產軒逸的車主她認識。

    羅哥,大家都這么叫他,但年齡恐怕還不到三十歲。跑網約車的經常會在候機時相互打趣解悶,一來二去,熟悉了,羅哥開始在她這兒碰運氣,給她獻殷勤。有一次,就是在T2航站樓的停車場,羅哥邀請她坐進他的車里,感受一下后排的“大沙發”。不錯,正像同行們說的那樣,軒逸的乘坐空間的確比她那輛卡羅拉要大一圈,不但空間大,這后排的座椅還很柔軟。羅哥說這正是他好評率高的原因所在,乘客基本都坐后排,“他們的屁股舒服了,人就舒服了。”他在炫耀,她卻做出了事后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伸手鉤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臉與自己的臉拉近,直到兩張嘴咬合在一起。她有欲望,也能感覺到小伙子的欲望,但對方想進一步的時候,又被她不由分說地推開了。她從車里鉆出來,狠狠地抹嘴,心里面竟是萬分的委屈。這委屈她也不知從何說起。似乎是不甘于卡羅拉被軒逸比下去了,這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是開過頂配普拉多的,似乎是兩人年齡上的差距讓她感到了屈辱,她憤恨于一個小伙子對她的蠢蠢欲動;也似乎是她被她自己的欲火嚇著了。似乎是,似乎也都不是。從此羅哥開始明目張膽地追求她,給她送花,給她買盒飯,發出莫名其妙的邀請,在候機樓前的停車場演戲一般地表演著他夸張的愛情——沒準就是演戲,網約車司機們是觀眾,他知道自己在被圍觀,賣力地排練這個噱頭般的角色,并且也因此粉飾了他自己都難以直面的欲火。她沒有再給過他任何機會,就像如今被“限高”著的她,停在機場,卻不被允許乘機。

    小伙子的熱情漸漸熄滅,他們本來就不是持久燃燒型的。但是,今天目睹了這場車禍,吳尤莉還是認定自己可能難辭其咎。羅哥一定也看到她行駛在后面了,于是,為瞬間的跑神付出了代價。這個念頭令吳尤莉不停地發抖。

    客人是一對情侶。兩個人上車后都咳嗽不斷,盡管這樣,還要用明顯充了血的嗓音喋喋不休地吵架,搞得吳尤莉煩躁不已。拉完機場的這單活兒她就回家了。還不到六點,往常這個時候正是接單的高峰期。一個月必須在線至少200小時以上,每月最少完成400單,這是平臺對她的要求,但是今天她沒法干了,覺得自己像個命案在身的逃犯。

    吳玉福不在家。七點多鐘吳尤莉叫來了外賣,敲他臥室的門,發現門虛掩著,里面空無一人。這時候她才想起去翻看手機微信,然而,吳玉福的那條信息顯示撤回了。她撥他的號碼,對方已關機。不知為何,吳尤莉感到了空前的焦慮。當然,她沒那么牽掛他,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至少,父女倆之間從來都表現得像是管你愛在不在的樣子。但是此刻吳尤莉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不安。她想,可能是那場車禍導致了她情緒的紊亂,但覺得又不大對,她不是沒見過酷烈的現場——肝腦涂地,那條硬漢橫在二十七層樓下的場面,她也是領教過的。房間里黑黢黢的,吳尤莉沒有開燈,一個人枯坐在客廳的沙發里。

    十點半的時候,吳玉福的電話打了進來。

    “我在武漢了。”他說。

    “武漢?”吳尤莉下意識地確定了一下日期,“現在?”

    “對,剛下飛機。”

    “武大的櫻花開早了?”

    “我們幾個老同學約好一起跨年。”他說得有些不情不愿。

    “跨年?”

    “對!二〇年代了!”吳玉福大聲說了一句,隨即掛斷了手機。

    6

    第二天吳尤莉沒出去跑活。她覺得自己病了,嗓子痛,鼻子聞不到味兒,四肢無力,好像還有點發低燒。網約車司機也有自己的群,她躺在沙發上不時翻看,果然看到了羅哥的噩耗。死了。這竟然令她有股塵埃落定的輕松感。群里還在散布一樁兇案。一個女人,橫尸昆明池,年輕,不,老女人,光著身子,或者半裸……司機們相互交換著并不一致的說辭,人人都像是掌握了一手消息。只有一點是確鑿的:此刻,一具不知名的女尸要比橫死了的羅哥更吸引人們的關注。警察已經在機場調查了,他們懷疑死者可能是從咸陽機場落地的旅客,網約車司機們,有重大嫌疑。群里面散布著的,與其說是恐慌,不如說是快活。有人打趣,質問他人還不趕緊去自首,有人追問到底是個年輕女人還是個老太婆;反正二十六號晚上拉活的都沒跑!——這句話讓吳尤莉的心驟然懸了起來。她甚至看了下手機的日歷,認真估算,昨天、前天,這么倒推回去,終于確定,那晚是誰去機場拉了最后一單活。

    她去吳玉福的臥室,想要得到某個說法,才意識到他已經走了。她撥通了他的手機,“喂”了一聲,竟不知從何說起。

    “你有事?”吳玉福問。

    “沒有,”吳尤莉感到嗓子干澀,有種火辣辣的刺痛,“今天二十八號。”

    “對,我們先聚聚,有些外地來的老同學陸陸續續到。”

    “你都好嗎?”

    “我?”

    “武漢冷不冷?”

    吳尤莉難過極了,突然就涌出了眼淚。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難過。

    “和西安差不多。”

    “你衣服帶得夠嗎?”

    “不冷,我穿著大衣呢。”

    她知道那件大衣,灰色,羊毛的,他穿著比易中天還像個教授。

    “那就好……”

    她抽泣著終止了通話,因為實在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她下了樓,鉆進卡羅拉里,好像此刻一個狹窄的空間更能讓她感到安全。老舊小區,沒有規劃的停車場,業主們的車見縫插針地塞在公用路面上。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正耐心地鞭笞著這些給人添堵的家伙——他遠遠地這么干過來,手拿一截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破麻繩,一輛接一輛,絕不放過地抽打。她打開了車里的廣播,這個動作本身就帶有對抗性——平臺規定,載客時不允許開廣播。下意識里,她已經開始和什么事物較起勁來。廣播里有她不知名的樂曲響起。古典音樂,交響曲。她看到了那卷遺落在副駕駛座下面的報紙,撿起來,心無所屬地翻看,不過是給自己找件事做。循序漸進,男孩干到她的車前了,看到車里有人,手里揚起的鞭子猶豫不決了。在她鼓勵性的目光下,他對著卡羅拉的車頭抽了兩鞭,然后笑著繼續干他的活去了。她體貼地為男孩著想,也許是他手里那截麻繩太過奇怪,身在二十一世紀的城里孩子壓根無從識別,于是,策馬揚鞭,某種古老的人類經驗被神秘地喚醒了,令他激動地應用了起來。她覺得自己這輛車也真像是被鞭子抽打過的馬,倏忽就委頓了。后來,她把駕駛座的椅背放低,半躺進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在深深淺淺的睡意里,在時起時伏的樂聲中,她成為了一艘正奮力穿越著凄苦海峽的、破浪的巨輪。

    二O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從這天起,吳尤莉開始了焦慮的等待。她在等一個電話,當然是來自警察的。她差不多已經在心里決定了,她會告訴警察,二十六號晚上是她去機場接的客人。顯然,這個謊言一點也經不起檢驗,他們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將其戳破。但她決定了,無論如何,這個謊她是要撒的。她認為,這是一次重要的報償,至于報償什么,她也一下子難以捋清。是為了女人田冰茹對男人吳玉福一生的背叛嗎?是為了父親吳玉福饋贈的那輛豐田卡羅拉嗎?不不不,即便都沾點邊,但絕對沒這么簡單甚至是——下作。沒錯,就是“下作”,這個詞蹦到吳尤莉腦子里,全然否定了她能想到的那些動機。因此,她也小心翼翼地觸到了“下作”的反面,那個她感受起來都會萬分猶豫的——純潔。像是遭遇了難以啟齒的情緒,三十六歲的吳尤莉,決定撒一個彌天大謊,有生以來第一次切近了一種自己沒有體會過的情感。她也好像突然理解了吳玉福將自己的名字與田冰茹鐫刻在同一塊碑上的理由。那是生命本身的奧秘。

    在二十一世紀一〇年代的最后三天里,吳尤莉陷入在雙重的想象中。她一邊想象著一個負案在逃的兇手——有一張剃了半邊胡子的臉;一邊想象著一個畢生忍辱負重的男人——常年給小區里的流浪貓投食。她感到了自己的同情,這種同情是不具體的,它是彌散的。懷著同情之心,她還想到了自己的亡夫,想著有朝一日,也把自己的名字和那條硬漢的名字刻在一塊碑上,墓碑上的字總是讓人感到有些妄自尊大,但死都死了,還要怎樣呢?甚至,她還想到了羅哥,想到了那根伸在自己嘴里激烈攪動著的舌頭是多么富有寶貴的生命力、富有人的道理。

    警察的電話始終沒有打來。吳玉福卻打過一次。

    “我給你買了套房子。”開宗明義,他在手機里說。

    她能聽到手機里喧鬧的聲音,一群老人發出的青春新聲。肯定喝酒了,他們肯定還喝了不少,南腔北調,荒腔走板。

    一瞬間,她竟笑了。

    “我不要你的房子。”她說,又補充道,“你好好的,就好。”

    “房子還不錯,”他自說自話,有些慷慨激昂,“在昆明池,能看見灃河。”

    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開始下沉的響聲。

    7

    吳尤莉在新年得了場此生最嚴重的病。她覺得是感冒,但又不太像。她從沒想過一場感冒會如此兇狠地撂倒她。最難熬的幾天,她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壓在身上,可還是冷得不停打擺子;而且病程也超長,差不多半個月后她才感覺自己活過來了點兒,如同九死一生。她在病中問過父親的歸期。她并不想問到這個問題,其實還想回避掉這個問題,但有些問題如同是被規定好的鐵律,必須要去執行,就像當你有一個離家在外的父親時,你就只能問問他什么時候歸來。吳玉福在手機里說“快了”,人卻是遲遲未歸。這些天吳尤莉還偶爾想起過母親,氣血兩虛的她突然覺得母親這一生的荒唐之中也有著一種類似于荒涼的美,作為一個不幸身材粗壯的女人,她活得該有多么地用力。

    二O二O年一月二十三日,武漢封城。吳尤莉在電視上看到的新聞。新聞中說:這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她拆開了一部三星牌電動剃須刀的包裝,把里面的機器擺在衛生間的面盆上,就好像剃須刀的使用者剛剛離開,或者即將到來。

    同一時刻,新婚的胡曉虎擠在已經有人戴著口罩的地鐵里回家,他將在輝煌的時代里學習如何克服厭婚的情緒,嗯,這是人類的第一次;身在大理的段欣慧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收聽著新聞,一邊做出決定:不出意外的話,等到解封之日,她就在第一時間趕回武漢,回到父母的身邊,回到生活本身中去。遠處的洱海風平浪靜,是該結束這無盡的旅程了,她想,我歷經了路上的一切:搶手機的歹徒,飛機上內急的鄰座,乃至古怪而熱情的網約車司機。

    (刊于《十月》2022年第3期,責編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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