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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獲》長篇小說2022夏卷 | 孫甘露:千里江山圖(節選)
    來源:《收獲》長篇小說2022夏卷 | 孫甘露  2022年07月19日07:56

    編者說

    《千里江山圖》是著名作家孫甘露沉潛多年的最新長篇小說,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作家尋找散落于歷史塵埃中的理想主義者,重新聚起他們的精神和血肉:他們是父親,是愛人,是兄弟,他們在漆黑深夜逆流而上,在焦灼亂世行走江山。至暗時刻,肉身直面生與死的鋼刃,一個人愿意看到什么,他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千里江山圖,是傳世青綠,是接頭密碼,是任務代號,也是用生命寫下的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情書——“我們摯愛的只有我們曾經所在的地方,即使將來沒有人記得我們,這也是我們唯一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

    千里江山圖

    孫甘露

    農歷新年前后

    一九三三年

    骰子

    臘月十五,離除夕也就十來天。

    大約九點三十五分,衛達夫走到浙江大戲院門前,對面就是四馬路菜場。

    工部局允許車主在浙江路這一段停放車輛,平時這里總是擁擠不堪,除了汽車,還有黃包車、商販的小推車、運送菜蔬的板車,行人進出菜場只能在車縫里鉆。

    衛達夫忽然感覺今天有點異樣,菜場入口兩側秩序井然,雖然路邊照舊停著一排汽車,但那些獨輪推車、把纖繩勒在肩膀上拉的板車,這會兒都不見了蹤影,就好像有人躲在街角攔住了他們。

    他觀察了一會兒,注意到黃包車停到路邊后,主婦們剛一下車,車夫就急匆匆拉車離開,就好像周圍空氣中有某種警示,即使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他們也意識到不能在禁區里多待片刻。衛達夫覺得自己可能是神經過敏。話說回來,巡捕們心血來潮,突然跑到街上起勁地驅趕閑雜人等,在租界里也是常有的事情。他想,這段時間自己可能太緊張了。

    戲院門口貼著電影海報,今天開映《海外鵑魂》,主演是金焰和紫羅蘭。他覺得多半不好看,一個電影,統共三個主要角色,到最后三個都死了。再說時間也不對,第一場就要到下午三點,他心神恍惚地琢磨著。

    上午九點四十分,世界大旅社屋頂花園。

    游樂場看起來有些蕭條,冬日陽光照在轉臺上,幾匹木馬垂頭喪氣,油彩剝落處看起來特別顯眼。跑冰場、彈子房都空蕩蕩,書場也沒有開門,只有露天茶室坐著一兩個客人。

    易君年走到花園一角,站在護墻邊朝外看,馬路對面的大樓,底下兩層是菜場,主婦和傭人擠在入口處,此刻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大樓上面兩層的窗子都關著。窗戶是上懸式樣,從底下才能推開。

    “你早上見了什么人?”凌汶在他身后問。按他們事先的約定,易君年今天早上要先到凌汶家,然后一起來菜場。可是他沒有來,卻讓自己書畫鋪的伙計送來一封信,約她到世界大旅社屋頂花園碰頭。凌汶曾經跟易君年來過這個地方,很容易就進門上了電梯。

    “南市警察署的一個司機,運用人員。”

    “那么急著見,出什么問題了?”

    易君年背朝她搖搖頭,仍舊俯視著下面的馬路,想了想,忽然說:“白云觀偵緝隊半夜集合了一群人,說是要到租界里辦事。”

    易君年是凌汶的上級,按理說他不該把這些情況告訴凌汶,但她在這個小組里工作的時間最久,人也很能干,一直做內交通,易君年幾乎什么都不瞞她。

    “要不要通知老方?”凌汶頓時焦急了起來。

    “不一定跟我們有關,而且也來不及通知了。”

    秦傳安沒有走菜場入口,大樓朝北那面有個側門,他從那里進去,乘電梯直接上了三樓。電梯門一開就聽見舒伯特,他辨出那是《未完成交響曲》。

    他穿過一條昏暗的走廊,地面鋪著拼花瓷磚,淡綠色底子,上面有鋸齒形方塊,卻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顏色。走廊兩側的房間有一扇門開著,里面堆著的折疊椅上滿是灰塵。

    秦傳安徑直走到通道盡頭,推開雙扇門,門內是個寬敞的大廳,放著幾排折疊椅,大廳前面赫然是一整個管弦樂隊。他找了把緊靠立柱的椅子坐下。他以前常來看樂隊排練,他喜歡音樂,在自己的診所里也放了一臺唱機。如果樂隊在市政廳或者蘭心大戲院有音樂會,他通常會提前來看排練,他喜歡聽樂隊重復排練某些段落,甚至某個樂句。

    聽一會兒,他就看看手表。看到第七趟,已是九點五十分了。秦傳安離開排練廳,沒有按原路回去乘電梯,而是從走廊另一邊的樓梯上去。開會的地方在三樓和四樓之間的夾層。

    同春坊弄堂到底,有一道很高的圍墻,墻背后是工部局立格致公學,校門卻是開在街區的另一面。每次去上班,田非都會走這條路。

    他在格致公學從小學到高中前后上了九年學。這家英式公學只招收男生,今天要放寒假,學校門口不時出來一群年輕人,雖然天冷穿著棉袍,但個個都規規矩矩,在棉衣外面罩上天藍色陰丹士林布長衫,戴著圓頂軟呢鴨舌帽,帽子上繡著黃色校徽。

    田非沿著圍墻,在學校大門和邊門間來回踱步。路上的行人大都背著手,在路口簇擁而過,從后面望去,只看見一大片圓頂氈帽和毛絨棉帽。他們很快淹沒在過馬路的人群中。

    他在圖書館工作,是他發現了書庫后面那個房間,一個天長日久、自然形成的密室,外人很少知道兩個樓面中間還有這么大一塊地方。這是保存書庫。那兒最里面的幾間,也就是走廊到底那一排的幾個隔間,存放的圖書要么損壞嚴重,要么就是因為新版復本太多而被淘汰。那幾個隔間連圖書管理員自己也不會去,只有田非偶爾跑到那里,從滿是灰塵的書架上拯救出幾本。

    一個多月前,他把一堆因為書架上放不下,不得不摞在角落里的書搬開,才發現那里有一扇門,門鎖銹得不成樣子,撬鎖打開后,他發現了這個滿是灰塵、散發一股霉味的好地方。

    實際上,田非本該早到幾分鐘,因為要先去開門。他摸摸口袋,鑰匙在那里——當時他沒有花心思去找房門鑰匙,直接拆掉舊鎖,換了一把新的。他又摸一下右邊的口袋,骨牌也在里面。

    易君年看著凌汶走進下樓的電梯。她的直覺總是很好,他應該更加謹慎一些。老方告訴過他,會議十分機密,來開會的人都經過仔細挑選,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進入行動小組后,必須完全脫離之前的工作。易君年原地站了一會兒,菜場入口周圍看不出有什么動靜,他又把視線轉向另一邊。

    老衛站在上街沿,手里拿著個煙盒,似乎正準備拆開。只見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注視前方,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

    易君年順著衛達夫的視線找過去,看到了馬路中間的凌汶。顯然,衛達夫認出了凌汶,看來他的記性的確好——他們兩個人確實見過面,有一回事情緊急,易君年不得不讓凌汶跑去那家茶館,通知衛達夫更換接頭地點。

    衛達夫從浙江大戲院旁邊的煙紙店買了香煙,過馬路時,他正想拆開點上一支,抬頭看見一個女人,好看,他心里暗贊,不對——他又盯著仔細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他一定在哪里見到過她。可他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里、見她是為了什么事情。

    菜場二樓這一片全是面檔飯鋪,這會兒早市正熱鬧。崔文泰原想喝碗豆漿、啃塊大餅了事,可他跑到這兒一看,忽然起意,滿心想喝一碗豬雜湯。四馬路菜場賣的豬內臟,整個上海最新鮮、最有名,每天早上用木船從蘇州河運來,卸船時筐里都還冒著熱氣。

    他是租車行司機。今天早上他特地接了個單子,送客人到金利源碼頭。他算算時間,正好能準時趕到菜場。辦完事,他再回車行交差,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在上海做秘密工作,有時很需要一輛汽車,因此組織上特意把他安排進了租車行。辦成這件事情,費了不少功夫,他要好好保住這個職位。

    不知道為什么,崔文泰一時間特別想喝碗豬雜湯,湯里有幾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來兩塊燒餅。一碗又香又辣、稍微有些燙的豬雜湯下肚,他頓時覺得心里踏實多了。喝完最后一口湯,嘴里還嚼著燒餅,他看了看懷表,九點五十分還沒到,他慢悠悠站起身,朝電梯口望去。

    十點差五分。

    菜場東面,那里有一條極窄的夾弄。夾弄右邊是菜場后墻,左邊有一道籬笆,縫隙間不時飄出古怪的香料味。墻后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個個容貌奇異,穿著白袍,戴著白帽子。林石抬頭望向大樓頂上,記下了窗子和防火梯的位置。他又看了看表,連忙穿過馬路。

    在四樓圖書館供讀者自行挑選閱讀的書架旁,林石所站的位置略靠近大門。出門向右走幾步便是樓梯,樓梯向下轉彎處有一扇門,后面有一條走廊,通向開會地點。

    接近十點,一輛汽車停到菜場斜對面的街角上,有人湊近車窗,小聲朝車內說了幾句話,隨即快步離開。汽車后座上的那兩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他們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世界大旅社怎么樣?”其中一位問道。

    副駕駛座上警衛模樣的人回過頭來說:“屋頂花園有趣,夜里花樣很多。捕房地面上,游隊長有興趣玩,吩咐一聲就好。這旅社就跟我們捕房自己開的一樣,連茶房都定時向我們匯報。”

    后座的中央捕房姚探長不喜歡下屬多嘴,但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接著說道:“房間還不錯。怎么樣,過年給游隊長開個房間泡泡澡打打牌?”

    游天嘯搖搖頭,他看一眼對面的大樓:“如果有人站在世界大旅社的屋頂花園,菜場門口要是有什么動靜,倒是能盡收眼底。”

    “游隊長太小心了。”姚探長笑起來,“巡捕房在租界抓人,房頂上就算站滿了人,他們又能怎樣?”

    雖然官拜淞滬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偵緝隊隊長,但游天嘯和租界巡捕房向無往來。巡捕房里的洋人,從總監到督察,以前一直瞧不起在華界橫沖直撞的龍華偵緝隊,偵緝隊的人在租界辦事,稍有不慎也會被他們抓進巡捕房關上幾天。現在上面關系好了,國民黨不再大喊大叫打倒帝國主義,有關對付共產黨、交換情報和引渡犯人的合作協議也簽了,下面辦事的人自然而然就和睦了。游天嘯和公共租界警務處幾位華人探長都很熟,與姚探長的交情更是不同一般。

    “招商局舞弊案,租界杜某人到底有沒有插手?”游天嘯換了個話題。他說的是去年秋冬之交,鬧得盡人皆知的一件大案。

    “李國杰,他就是只大洋盤。這事情從頭開始就被人做了局。聽說他叔爺爺和慈禧太后有一手,李中堂聽說之后嚇得幾天幾夜沒睡著,終于決定讓這個不成材的弟弟吃一包毒藥,翹辮子算了。”

    姚探長說話向來這樣,就像下跳棋,左一句右一句。

    “這個擺明的,陳孚木拿到錢就掛印跑了。人家是早有準備。就不知杜大亨是不是始作俑者。”

    “據說有插手。”說到杜某人,連大嘴巴的姚探長也有點小心,“租界報紙反應那么快,做局的人手面不一般。聽說是因為李國杰讓安徽斧頭幫暗殺了招商局總辦,又換了幾個船長,摸到老虎屁股了。杜親自到廬山找委員長哭訴——”

    有人急急穿過馬路跑到車旁,游天嘯看到來人,連忙推門下車,聽了報告,回頭對跟著下車的姚探長說:“你那位手下,早上沒抓到,果然要壞事。”

    “怎么回事?”

    游天嘯有點想罵人,但這事怪不著人家,巡捕房原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要怪只能怪自己內部情報管理混亂,等他跑到巡捕房政治處跟人家副總監說好,人員任務都分派下去,又傳來消息說巡捕房有內奸,恰好就在參加行動的捕房人員中間。可他為什么不趕緊逃命,卻要跑到這兒來呢?想來報信?真是連命都不要了。

    十點左右,來參加會議的人陸續進入房間。房間正中放了一張長桌,綠絨桌布上有些油漬和香煙燙出的洞。每個人都從口袋里摸出幾只骨牌,放在桌上。

    易君年站在桌前,把大家隨意放在桌上的骨牌碼齊,看了看牌說:“人還沒有到齊——”他抬頭把房間里面的人一一端詳了一番,除了凌汶、衛達夫、田非,還有其他七個陌生的人,但是沒看到老方。老方緊急通知大家開會,為什么自己卻沒有出現?易君年突然心神不安,覺得今天有可能要出事。

    他再一次看看手表,已經十點一刻。衛達夫忽然說:“有什么事趕緊說吧,抓緊時間開會,說完就散。”

    游天嘯又有手下來報信,說是菜場里面已經動手了。一個人如果不要命,那可真是無孔不入。先是跟不知內情的捕房同僚套近乎,混進了設在菜場側門的封鎖線。進不了客梯,就硬往里闖,從菜場供冷庫使用的貨梯上了三樓。在三樓被堵住,這會兒正大鬧排練廳,打傷了一名偵緝隊便衣,把一群樂師嚇得在樓里到處亂竄,又退回貨梯上了四樓。

    游天嘯點上一支煙,想起來又遞了一支給姚探長。他吸了幾口,把半截香煙扔在地上:“不能等他們開會了,直接抓人吧。”

    走廊里遠遠傳來兩聲悶響,夾層房間里的人都愣住了。易君年敏捷地沖到門旁,聽了聽,又打開門,樓道里沒什么動靜,通向樓梯的門仍然關著。他轉回身,對著大家搖搖頭,又把一根手指豎在嘴上,每個人都安靜下來,看著他。

    易君年盯著衛達夫看了一眼,回到桌旁。

    可又一次,他剛想開口——動靜從天花板上傳來。現在每個人都確定那是槍聲,很多人在尖叫,樓板上方傳來四散奔逃的腳步聲,然后是窗外——剛剛有人進來時,嫌房間里有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打開了窗。

    只聽哐啷一聲,先從四樓掉下一扇鋼窗,然后是一個人,墜落地面時發出一聲悶響。田非沖到窗口,伸頭向下看。有人撞斷了鉸鏈,連人帶窗一起從四樓掉了下來。

    這人選擇從這里跳樓,是為了發出警報?不容多想,易君年壓低聲音對大家說:“快走,從后門!”

    打開后門是另一條走廊,通往樓梯。

    “記住!”易君年又提醒大家,“下樓不要急著沖上街,先混進菜場的人群中。”

    衛達夫搶先出門。他跑出走廊,撞開防火門,幾步沖下樓梯,身后跟著幾個一起開會的人。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奔到樓梯口,從走廊另一頭擁入的巡捕就朝這里射了一排子彈,林石剛推開防火門,子彈就打中了他的腿。

    通往樓梯間的門被封鎖了,易君年帶領大家轉身跑向前門的走廊,他們先前就是從這里進來的,可是走廊盡頭的門大開著,門口站著幾個荷槍實彈的巡捕。

    易君年回到房間,坐在那副牌九前。桌上多出了一對骰子,他把骰子拿起來,放進口袋,定定神,剛想開口說話,房門被撞開了。

    “嚯——人不少啊,躲在這里做什么呢?”

    游天嘯大步走進房間,徑直來到長桌旁,拍了拍手。巡捕沖了進來,每人手里端著一支步槍,把房間里的人團團圍住。幾名便衣懶洋洋地散在門旁,那是龍華偵緝隊的人,游天嘯自己帶來的。他瞥了他們一眼,似乎對他們的表現不太滿意。

    易君年冷冷地看著這個神氣活現的家伙,然后把視線轉到桌面上,忽然微笑著說:“陣仗那么大,我們不過在玩錢。”

    “在玩錢?”游天嘯走到易君年面前,從口袋里摸出一對骰子,對齊兩個六點,并排放到桌上的牌九旁,“跟我們走吧,換個地方玩。”

    看到游天嘯摸出一對骰子,大家都愣住了。易君年心里一蕩,這是約定的接頭方式,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人會拿出一對骰子,可這個人怎么會知道呢?

    “都給我帶走!”游天嘯命令道。

    崔文泰先前跑在衛達夫后面,才下了一層樓梯,轉身之間,那個嚷嚷著趕緊開會的人就已經不見了,只能向右轉進走廊。他分不清方向,只知道拼命向前跑,在一道門背后看見了電梯,便沖了進去。出來卻是底樓冷庫,原來那是貨梯。他順手抓了片麻袋披到肩上,扛起一爿豬肉。

    門外停著巡捕房的黑色警車,一群巡捕盯著出口。崔文泰把臉埋在生豬肉下面,混在人堆里跑出了菜場。

    跳樓的人身體蜷曲著,躺在馬路中間。巡捕在周圍攔了一圈,有人拿著照相機過去拍照,有人蹲在邊上察看他有沒有斷氣。馬路對面聚集著看熱鬧的人,巡捕過去驅趕,人群卻不肯散去,這座城市里有太多好奇心重、喜歡管閑事的人。崔文泰不敢細看,轉身朝路口跑去。

    剛轉過街角,迎面又來了一輛警車,他連忙避進一條弄堂,背上卻被人拍了一掌。崔文泰心里咯噔了一下,沒等他扭頭,便被拽進了暗處。

    “老方!”崔文泰從驚嚇中緩過神來。

    “其他人呢?”

    “都跑散了!”崔文泰氣喘吁吁。

    老方觀察了一下馬路上的情形,一些巡捕開始封鎖路口:“這條弄堂通后面的馬路,分開走!”他戴上手中的帽子,閃出弄堂,隨著四散的人群側身往遠處退去,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崔文泰隨即朝弄堂深處跑去,他得繞回去取車。跑到弄底時忽然想到,老方不會以為我趁亂順走了一爿豬肉吧?

     

    龍華

    臘月十六。一大早天色就陰沉著,濃霧籠罩。

    龍華寺左近的淞滬警備司令部大門只開了一半,四扇木制門板上釘著防彈鐵皮,門樓上青天白日旗高掛,墻垛射擊孔中隱隱可見機關槍管。大門左側淞滬警備司令部的牌子下站著兩名崗哨,提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右側國民革命軍三十二軍牌子下站著三名同樣提著步槍的哨兵。

    正對著警備司令部大門的二層洋樓像往常一樣安靜,穆川進門時沖它暗自端詳了一番。院內雜草叢生,磚道濕滑,雜草從磚縫中不斷向外鉆出來。

    他走進軍法處辦公室,回身帶上門時,望了一眼淞滬警備司令部院墻外的報恩塔,習慣性地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彌陀佛,脫下大衣,叫來勤務兵,讓他拿到門外去拍打一下。

    他喝了幾口熱茶,照例要到司令部院內溜達一圈,如同巡視自己的領地。看守所、法庭、警衛、汽車班、牢房、圍墻、鐵蒺藜網,他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能從寒冷死寂的冬日光線中發現點什么。在南京,在蘇州,他都喜歡這么做。轉完一圈,他回到辦公室,再喝了幾口勤務兵煮好的紅茶。

    “請游隊長過來。”他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穆處長,天嘯已到。”

    游天嘯雖然是穆川的下屬,卻有另一個秘密身份,他是國民黨中央黨務調查科派駐上海的負責人。黨務調查科是一個神秘的機構,公開地址在南京丁家橋,一度設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內,但那里的辦公室只有不多的幾個機關人員,它真正的大本營另設在中央飯店附近,后來人越來越多,黨務調查科又搬進了瞻園,了解內情的人都稱其為“特工總部”。

    這個機構專司政治案件,不僅調查共黨,也調查本黨異己分子。對于這個組織,穆川雖然不像很多同僚那樣對之側目,可是說實話,他平時對游天嘯也頗假以辭色。

    游天嘯身材不高,臉色發青,眼角經常布著血絲。他手里抓著一個紙包,站到穆川桌前。因為穿著軍裝,他草草行了個禮,又把手中那本《特務工作之理論與實際》放到穆川的辦公桌上。

    “穆處長,你要的書給你帶來了。”

    穆川看了一眼游天嘯,吩咐勤務兵先出去。他拿起書,看了看封面,又隨手翻了兩頁,一邊把書放進抽屜,一邊笑著說:“這書我慕名已久,費了你不少功夫吧?”

    “印得不多,有專人管著,申領手續花了一點時間。”

    “嚴謹!”穆川伸手讓坐,“也不必事事那么緊張,我看門樓上那些機關槍完全可以撤了。”

    游天嘯不知其意,兩人沉默片刻。

    “你多久沒去南京了?抽空也該去看看。”

    “南京,常在念中——”游天嘯盯視著穆川的茶杯,“聽他們說穆處長常回南京?”

    “哪里——”穆川正伸手端茶杯,停了一下,手指輕輕敲著杯沿,“你聽誰說的?”

    “他們說處長每星期都要到南京開會。”

    穆川笑著靠向椅背:“不過都說南京是做事,上海才是生活。”

    “屬下要做的事情都在上海。”

    穆川笑了起來,游天嘯卻有點不解,他明明說了一句很認真的話,卻被別人當成了笑話。

    “游隊長昨天辛苦,不過——”穆川點上一支煙,又遞了一支給游天嘯,“也是大功告成。”

    “抓了六個共黨分子,其余跑了。圖書館是租界里的外國人辦的,他們集會的地點是書庫后面一個從來沒人去的房間,圖書館管理員中間可能有共黨分子,偵緝隊要繼續查。”

    “那個跳樓的怎么回事,聽說是巡捕房沒把事情辦好?”

    “巡捕房泄露了消息。”游天嘯點上煙,說話速度忽然放慢,“偵緝隊也不能在租界隨便抓人,我們不得不提前通報巡捕房政治處,讓他們協助抓捕。前一天下午,中央捕房姚探長安排了人手,為了保密,這些人晚上不許回家,偵緝隊還花錢請他們喝酒,喝完酒就到巡捕房休息待命。有人千方百計想往外打電話,說是要關照家里,看起來夜里會很不太平。姚探長發了脾氣,說等忙完了要好好查一查。為了確保抓捕順利,我跟姚探長商量,把他們全趕進了巡捕房小禮堂,可到了凌晨,人還是跑了。姚探長說他負責把人抓回來,去他家撲了空。誰也沒想到,他竟敢沖進菜場。”

    “他是共產黨?”

    “他開了槍,打傷兩個人。真是心狠手辣,連巡捕房同事都開槍。最后被逼在儲物間里,跳了樓。”

    “他想跳樓逃跑?”

    “他跳窗的位置,樓下就是他們的開會地點。跳下去應該是為了給樓下的人報信。”

    “哦,那是白死了。”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

    “人抓到就好。”穆處長吐出一口濃煙,“我報告了警備司令部,給游隊長請功。”

    “處長栽培。”

    “不用謝我,司令部那幫人——像游隊長這樣的人才,自有領獎的地方。”穆川大笑,又壓低聲調,“游隊長在共黨內部經營有方,情報質量很高,將來不斷為黨國立功,不用在意司令部那幫家伙。”

    游天嘯斟酌著不知該怎么回答。

    “聽說代號叫‘西施’——”穆川揮了揮手,像是要趕掉一只蒼蠅,話題一轉,“盡快把人從租界引渡回來,盡快審訊。”

    “是,處長,手續辦好了,今天巡捕房會派人把所有人犯押送白云觀。從南市押解回龍華的這段路,情況比較復雜,偵緝隊人手不足,穆處長能不能跟司令部憲兵隊聯絡一下?”

    “憲兵?軍用卡車一動,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這些人都還沒審過。龍華這些年也抓了不少假共黨,抓了放,放了抓。市面上的流氓,販毒的,‘仙人跳’的,殺人越貨的,教書做翻譯的,審不出名堂,到最后都是一放了之。”穆川輕描淡寫地說。

    “有人不惜送命,沖進抓捕現場給他們報信,光憑這一點就很有把握了。”

    “所以,是有情報說共黨要在路上劫人?”穆川停了一下,像是忽然領悟了什么,“這六個人都是共黨分子?游隊長是不是把自己人也一起抓來了?”

    “沒有,沒有我的人。”游天嘯說得鄭重其事。

    ……

    (未完待續,全文刊載于《收獲》長篇小說2022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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