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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金庸的詞被當作宋詞收入這本書?背后還有洗稿問題
    來源:澎湃新聞 | 周生  2022年07月08日08:37
    關鍵詞:金庸 宋詞

    7月4日,有網友稱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辛棄疾的書,但是“看到這一頁驚呆了”,在隨文的配圖中顯示,這是一本萬卷出版公司出版于2009年的《辛棄疾詞》,在發布者展示的書籍內頁中,在《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一詞后面,名為“詞人逸事”的部分寫道:

    辛棄疾罷官閑居于帶湖之后,結識了曾任吏部尚書的韓元吉,因韓元吉辭官歸隱后也寄居于此地,兩人又都有抗金復國的雄心壯志,所以兩個人的交往甚是頻繁。這時距宋金簽訂“隆興和議”已達二十年之久,南宋統治者文恬武嬉,不思進取,懷著一片愛國之心的韓元吉作《水龍吟》一首,其詞曰:

    燕云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煙舉。老魔小丑,豈堪一擊,勝之不武。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念枉求美眷,良緣安在。枯井底,污泥處。

    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王孫落魄,怎生消得,楊枝玉露。敝履榮華,浮云生死,此身何懼。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恰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也作了一首《水龍吟》為其祝壽,正是本詞(《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這一部分最突出的、也讓網友直呼“驚呆了”的錯誤是,這首被認為是韓元吉創作的《水龍吟》的作者并非是韓元吉,而是大名鼎鼎的金庸。金庸迷們對這首詞可謂耳熟能詳,因為其拆開作為了金庸《天龍八部》小說10個章回的回目。

    《辛棄疾詞》書影、版權頁和將金庸的詞錯認為韓元吉詞的第105頁

    《天龍八部》章節回目

    筆者隨即找到這本《辛棄疾詞》,發現這本由萬卷出版公司出版的插圖本《辛棄疾詞》首版于2009年,并標明在各地新華書店銷售,從豆瓣讀者留言中可知,一些高校書店也在銷售。

    由于這樣一個錯置,《水龍吟》、辛棄疾、韓元吉、金庸都被牽涉其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出入?而市面上銷售的《辛棄疾詞》哪些是有保障的?要搞清楚這其中原委,以及為何會出現這樣的錯認,我們從以下幾個角度來尋求解答。

    一、什么樣的辛棄疾詞集才可靠?

    辛棄疾(1140—1207年),中年后別號稼軒,為山東歷城人,南宋時期官員、將領、詞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于辛棄疾詞評價很高:“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

    由于留下了極為豐富的詞作和豪放的個人特點,辛棄疾為歷代學者所關注。早在淳熙十五年(1188),辛棄疾門人范開就將其詞收集成書,編為《稼軒詞》,后稱為稼軒詞甲集,而后陸續有學者收集整理稼軒詞成集。稼軒詞版本有四卷本和十二卷本兩個系統傳世,其一是明代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稼軒詞》四卷與汲古閣影宋抄本《稼軒詞》甲乙丙丁四卷本,收詞427首;其二是元大德三年(1299),廣信書院所刻《稼軒長短句》十二卷本及其傳本,收詞572首。

    歷史學家、研究辛棄疾最為精深的鄧廣銘先生從1937年開始,耗費極大的心血編寫了《稼軒詞編年箋注》,輯錄稼軒詞626首,可謂卷帙浩繁。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自1957年問世以來,迭經重版。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根據初版,重新增訂整理了多個版本。

    從2016年版本的《稼軒詞編年箋注》中可感受到,作為我國宋史研究的主要開創者的鄧廣銘先生的校、箋都極為詳盡,針對辛棄疾這種喜歡“掉書袋”的詞家,鄧廣銘用傳統的注釋方式,直接引出典故。考慮到辛棄疾因為滿含復國熱忱,針對萎靡腐朽的南宋政府寫下了諸多或尖利諷刺或微言大義的批判,鄧廣銘也靠著深厚的學術功底將其中以古諷今的幽微之處一一闡明,這項工作為后世所有的研究者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

    考慮到辛棄疾留下的詞作實在太多,除了專業的研究者,讀者大抵沒有耐心讀上千頁的全集,市面上關于辛棄疾詞的選集比較多,比較重要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朱德才注釋本(1988年版)和中華書局辛更儒的注釋本(2005年版)。

    我們找到人文社在2017年推出的新版本的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朱德才沒有選擇老一輩學者的那種直接引出典故的學術注釋方式,而是用通俗的語言加以解讀,詞作列在前面,然后對于詞作的主題立意與藝術趣味加以解釋,注釋集中在后面。筆者從人文社方面獲悉,朱德才已不在世。

    我們比對注釋內容,發現萬卷出版公司出版的《辛棄疾詞》的注釋應該是對于朱德才注釋版本內容進行的洗稿,下文中我們將以《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為例進行比對。

    辛更儒選本同樣務在通俗,和朱德才選本相似,詞作后附《評析》,注釋附后。

    中華書局 2005年 辛更儒選注《辛棄疾詞選》

    另外,比較重要的還有近些年商務印書館推出的王兆鵬選本的《辛棄疾詞選》等。

    二、辛棄疾《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與韓元吉

    被網友指出存在誤收情況的金庸詞作被放在《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這首詞后面,我們可以先從這首詞開始討論。

    萬卷出版公司版本《辛棄疾詞》的編者提及“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恰逢韓元吉六十七歲壽辰,辛棄疾也作了一首《水龍吟》為其祝壽,正是本詞。”這種說法所言不虛。

    辛棄疾25歲時開啟了南宋的仕宦生涯,在南宋的前18年家無定所,隨任而居;后27年始定居信州之帶湖等地區,信州可以說是辛棄疾的第二故鄉。

    信州在今江西上饒,由于信州的地形特點,在戰爭中往往成為人口集聚之地,它也總是在戰亂之時發展,比如安史之亂以后。南宋時期,信州也是南遷的大族與朝廷賦閑的士大夫集聚之地。學者錢建狀在《南宋初期的文化重組與文學新變》一書中指出:呂本中、韓元吉、曾幾等著名文人定居于信州的就有6家,而定居于兩湖的士人總共也不過8家。

    辛棄疾在《新居上梁文》中開篇寫“百萬買宅,千萬買鄰”,可見他很看重與誰為伍。學者們也認為,影響辛棄疾選擇信州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韓元吉。

    韓元吉(1118—1187),曾累官至吏部尚書、龍圖閣學士,進爵潁川郡公,地位很高。晚年退居信州,號南澗翁。韓元吉留有《南澗甲乙稿》七十卷。《焦尾集》一卷,宋以后散佚。今存《南澗甲乙稿》二十二卷,是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的。其中詞一卷,共保存其詞作64首。加上后人補輯,現存南澗詞共計80余首。

    韓元吉為中原舊族,念念不忘故土。早年經歷過靖康之亂,半生顛沛流離,所以其詞作中貫穿著一種故國之思,直到淳熙十三年(1186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他還在感嘆:“少年期,功名事,覓燕然。如今憔悴,蕭蕭華發抱塵編”。他的詞作豪放風格者居多,如“笑談圓,風滿座,氣橫秋。平生壯志,長嘯起舞看吳鉤”“夢繞神州歸路,卻趁雞啼起舞,余事勒燕然”“且醉吳淞月,重聽浙江潮”。從中可見他詞作之豪放風格與隱含其中的政治抱負,都與辛棄疾相仿,由此二人才成為彼此的知己與同道。

    一首金庸的詞被附會為韓元吉之作,這件事本身充滿吊詭,韓元吉留下的詞作并不多,僅60余首,一一排除后就真相大白,如果僅有這一個錯誤,似乎還可原諒,但是我們對比萬卷出版公司版本的內容和其他學者的注釋時,發現了更大的問題。

    三、名為參考,實為洗稿

    還是以《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這首詞為例,這首詞被認為是充滿了激憤之感的諷喻之作、也是辛棄疾詞作中很值得關注的一篇。詞中“神州沉陸”等句,字字鏗鏘,鄧廣銘箋注的集子中這首詞的內容為:

    《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關于這首詞的題旨,鄧廣銘箋注的《稼軒詞編年箋注》的序言中介紹,由于南宋的統治集團中人,既大都是文恬武嬉,沉迷于醉夢腐朽的生活當中,而一般飄浮在社會上層的文人學士,又大都寄情于聲色,或把時光消磨在玩弄虛玄概念上。對于這樣的政風和士習,辛棄疾在其痛心和憎恨之余,便時常在其歌詞當中給予一些潑辣尖銳的批評和抗議,冷諷和熱嘲。例如,為慶祝韓元吉的壽辰而作的《水龍吟》,很明顯地是借王衍作為南宋統治集團和社會上層人物的替身而痛加指斥。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辛棄疾的詞大多數都寫作于中年以后,寫作這首詞時,辛棄疾44歲左右,這首詞在各種按照編年摘選詞作的集子中,位置都相對靠前。另外,選集,如其名字所表明的,每位學者按照個人審美和學術偏好所選的詞應該不盡相同,但是我們對比了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和2009年萬卷本《辛棄疾詞》發現,篇名和排序上重合度很高。

    我們順藤摸瓜,發現兩本書不僅篇目排序相仿,內容也相似。現在找不到1988版本的朱德才選注的《辛棄疾詞選》,我們選擇了在1988版本上略作調整的最新版本的2017版的朱德才版的內容和萬卷本對比: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對于《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注釋

    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

    萬卷本

    注釋內容基本一致。

    為了防止只是巧合,我們隨機再選了一首《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對比朱德才選注和萬卷版本朱德才選注本《辛棄疾詞選》

    注釋內容只是微調,再加一些無關重輕的內容順一下語句。

    萬卷本的朱德才含量有些高,那么會不會將朱德才列為作者呢?我們找到了這個版本的版權頁(見文章開頭)和閱讀指南頁,發現并沒有提到朱德才,只是說注釋“參考權威說法”,那么,朱德才就是主要被參考、還是被隱沒的那位“權威”。另外,萬卷本《辛棄疾詞》還是一個名為“家藏四庫”系列中的一本,這套書有很多很多本。

    雖然沒介紹作者,但是這本書請了一位學者以“國學與我們同在——《家藏四庫叢書》序”為題目,為萬卷本《辛棄疾詞》寫了豪氣沖天的同時,又對我國國學事業憂心忡忡的導讀:對了,這本書還換了個裝幀,于2014年在一套名為“國學枕邊書”的系列中再次出版。我們也依舊對比了朱德才的注釋,發現依舊是洗了朱德才的注釋。另外,如果這本書的腰封所言不虛,這本書還是中央電視臺重磅推薦,并且累計銷量突破300萬。

    四、《水龍吟》和金庸

    最后我們再補充一個知識點。

    “水龍吟”是詞牌名,和我們熟悉的“念奴嬌”“水調歌頭”“蝶戀花”一樣,詞牌名是詞的一種制式曲調的名稱,它規定著詞的格式與聲律。

    “水龍吟”被認為是南北朝時北齊的一組古琴曲。唐代君王出行有儀仗鼓吹,所奏樂曲有作為儀仗樂的《龍吟聲》,在宮內娛樂時,也有類似的笛曲。中唐時,詩人李賀作《假龍吟歌》,歌為雜言,前半四言,后半七言,全用仄聲押韻,語言亦奇崛險怪,用各種奇特比喻寫龍吟聲。由唐代的風俗文化出發,龍與水是不可分離的,漸漸由《龍吟聲》演變出《水龍吟》的曲名曲調。對于最早使用該曲調填詞之人,一說唐末五代時的道士呂巖;《見歷代詩余》卷七十四認為是柳永;一說為蘇軾。

    《詞律》《欽定詞譜》均列此調,所舉體格頗為紛繁。《詞譜》共列體二十五種,并謂“此調句讀最為參差,今分立二譜”。一譜為起句七字、次句六字者,以蘇軾“霜寒煙冷蒹葭老”一詞為正體,雙調,一百零二字。一譜為起句六字、次句七字者,以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一詞為正體。又,《高麗史·樂志》所錄無名氏“玉皇金闕長春”一詞,雖亦為雙調一百零二字,然句讀韻律與蘇詞、秦詞迥異,名“水龍吟慢”。《水龍吟》的異名亦多。

    秦觀、蘇軾、吳文英、辛棄疾等宋代詞人在《水龍吟》這一詞牌名之下,創作了大量的詞作。

    金庸的《水龍吟》沿用一百零二字的體格,整體風格開闊,也算豪放。但是讀來不是宋人風味,意象選取和文章整體意蘊不連貫(金庸也許考慮更多的是要貼合章回內容?),而且其中也沒用典故,全以白文出之,還是很容易看出破綻的。

    燕云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煙舉。老魔小丑,豈堪一擊,勝之不武。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念枉求美眷,良緣安在。枯井底,污泥處。

    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王孫落魄,怎生消得,楊枝玉露。敝履榮華,浮云生死,此身何懼。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

    盤一下韓元吉寫作的諸首《水龍吟》,用在配文里的應該是這首《水龍吟·壽辛侍郎》:

    南風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瀘聲在,宸衷懷舊。臥占湖山,樓橫百尺,成千首。正菖蒲葉老,芙蕖香嫩,高門瑞、人知否。

    涼夜光躔牛斗。夢初回、長庚如晝。明年看取,鋒旗南下,六贏西走。功畫凌煙,萬釘寶帶,百壺清酒。便留公剩馥,蟠桃分我,作歸來壽。

    仆賤生后一日也,故有分我蟠桃之戲。

    至于為什么金庸的詞被歸到一個相對冷僻的宋代詞人韓元吉頭上,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感謝這位指出這本書問題的虎撲網友為中國國學做出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