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北流》:時代復彩或獨自成長
一
一條河流,無論怎樣恣肆汪洋或旁逸斜出,都必然會有它的源流歸處。一部小說,無論怎樣奇思妙想或意興遄飛,都應該有屬于自身的結構方式。林白長篇《北流》的結構方式是什么?
作為《北流》開頭的,是“序篇:植物志”,一首長詩。起始,“無盡的植物從時間中涌來”,接下去,近百種植物在詩中出現,從徹夜高喊的木棉花,到大榕樹大龍眼樹大黃皮樹大枇杷樹,都在時間里蓬勃生長。需要說明的是,這首詩雖以“植物志”為名,卻沒單純地書寫自然,而是每一種植物都攜帶著與寫作者痛癢相關的歲月。因而,這并非一首單純的詩,切切實實是一部長篇的完美序言,是對過往的專注凝視和對未來的殷殷呼告,作品巨大篇幅中蘊含的龐然能量,似乎已迫不及待地透過長詩傳遞出來。
“后章:語膜/2066”和“尾章:宇宙誰在暗暗笑”,則是這部長篇虛實并生的結尾。前者虛構的是2066年的情形,方言流散,故友凋零,換了人間。后者近乎寫實,以一首粵語老歌起興,“宇宙誰在暗暗笑?輕輕送人間仙樂處處飄”。婉轉的樂音過后,轉而賦陳繁密的日常生活,扎實深穩,從容自若,仿佛書中人物長時段的遷徙輾轉和并不清晰的未來,至此擁有了可靠的現實軀體,讓人生出些在世間繼續行走的力量。
序篇、后章和尾章,構成了完整的小說目錄,也暗示了這是一部現代意義上的長篇。不過,作為“正文”的、如漫漶如碑文般的“……北……流……”,仿佛殘缺的經書,暗示了另一種非同凡響的結構方式——體量最大、或長或短的“注卷”“疏卷”,別有巧思的“時箋:傾偈”,正屬于嚴謹的經傳注疏體例。獨辟蹊徑的“異辭:姨婆的嘟囔,或《米粽歌》”,如果熟悉公羊書法,差不多可以看成對“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的有意照應。穿插其中的兩組“散章”,則不妨看成古書上的眉批。
這樣新舊交織的結構,是不是足以暗示,作為一種現代書寫方式的漢語小說,不妨試著創造屬于自己的傳統血脈?或者倒過來說,自古及今的傳統如一條長河,后來的寫作者無論怎樣閃展騰挪,從來就沒有脫離自己的獨特血脈。這看似相反的方向,其實可以是一件事,就像小說里寫到的北流河,有一段盤旋曲折,自南向北斜流而去,可這條河并沒有離開大地,最終像任何河流一樣,安然涌入了大海。
二
《北流》敘事的時間跨度很長,從目錄提及的1950年代早期,一口氣寫到仿如昨日的當下,差不多是七十年的歷程。盡管結構巧妙,有經驗的閱讀者仍然會對時間跨度太長的小說充滿疑惑,尤其是那些風起云涌的日子,外在世界的特征太明顯了,很多時候人會顯得無能為力。在這種情形下,如何避免讓作品成為后期劃定的時代特色的圖解?怎樣讓人物在大浪潮里保持自己的獨特面目?進而,如何把一個幾乎已經封印為黑白影像的時間段落,恢復成一段段活色生香的動人瞬間?
小說主人公李躍豆,或許與《植物志》里跟植物關系親密的書寫者有著相似的性情(或者可以看成,寫《植物志》的就是李躍豆?)。順著時間線開始看,因為對人事的遲鈍和對自然的敏感,似乎從童年時期,李躍豆就沒有被時代的大潮淹沒,而是相對自足地活在自己的童年時光里。在她的世界里,有高大的樹和艷麗的花,有雖然不多卻讓她津津樂道的吃食,有攜手闖禍和吵吵鬧鬧的小伙伴,似乎時代的潮汐涌來,她身上卻只淺淺打濕了一層,潮汐退去,又回復為懵懵懂懂的童心童趣。
應該正是因為這種性情,以及由這性情導引的感性思維,決定了李躍豆童年和少年時期觀看世界的方式異于常人。她從來不是自上而下俯瞰生活,或者在記憶中按照后來劃定的時間分期來框定和理解曾經的生活。相反,她更多是從感性出發來觀察周遭的一切,視野里仿佛一直潛藏著某種更為本能的選擇機制,因此她好像部分忽略了日常生活強制造成的禁忌,看到的是自然界萬物的蓬勃生長,是人飽滿的欲望和不甘的掙扎,是雖被局限卻沒有泯滅的夢想,是一個個雖有缺點卻活生生的人。
時間線往后推,時代揭開了新的篇章,李躍豆也來到了她的青年時期。人物性格當然不會因為時間的變化陡然改變,童年和少年時期保護了自己感性直覺的李躍豆,顯然沒有很好地與偏于理性的社會達成和解,她在社會生活中,仍然更多憑靠自己的本能,即便看起來實際的計算和籌劃,也往往只作用于情感,而不是世俗的利益。如此憑靠直覺的青年人,當然也就很難理解某些基本的社會規則,因而在自己經歷的世界中遭遇種種挫折,幾乎是必然的了。不管是友誼還是愛情,甚至是最為普通的人際交往,李躍豆似乎都不夠游刃有余,大部分時候其實是格格不入。
這種格格不入的處境,會把一個人從安穩的社會群體中驅逐出來,不停地在另外的群體尋找新的可能。或許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在《北流》中,青年李躍豆很少有安定的時候,她幾乎總是處于不停的動蕩之中,從一個群體進入另一個群體,從一段關系走入另一段關系,很快又因為不合而再次離開。也因為如此,李躍豆沒有不情不愿地過早習慣某個群體,而是維持著自己獨特的好奇心,游走在各種可能性的邊緣,從未完全封閉自己,以一種另類的方式閱歷了世事。這些閱歷的世事,因為出自一個格格不入的人,就并非習見的人事糾葛,而是每次碰撞都跟人心深處的某些東西相關,關聯著極其重要卻不易發現的認知角度,具體而微妙,打開了對人理解的某些特殊空間。
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件件跟人心相關的事,必然攜帶著每個人成長至今的時光,必然有每個人自身的頹喪和激昂,必然牽連著每個人跟世界復雜的交流方式,最終,這些活生生的人一起構成了熱騰騰的生活,雖然在怎樣的時代規訓之下,仍然頑強地透出煙火氣息,包括花樣百出的生存手段和名目繁多的欲望實現。如此牽絲攀藤的日子,遠離了單向的人性和時段規劃,富有郁勃的生活質感,走入人心的深處,以此揭開了過往黑白影像般的時間封印,復原出一個原本如是的彩色時代——離開抽象的概念,設身處地地思考一下,我們身經的每一個時代,哪里會是黑白的呢?
或許需要強調的是,把一個此前在各類敘事中呈現為黑白的時代復原為彩色,并非要強制改動對某個時代的既有結論,相反,彩色是對黑白的豐富,增添了黑白間過渡的層次,就如奔騰的北流河,觀察其深層的潛流和淤泥,并未就此改變整條河流的最終走向。
三
無論格格不入的性情如何有益于寫作,人也無法憑靠天然的性情走完自己的一生,因而成長或者小說里的成長就是一種必然。“主人公的成長,是內在天性的展露與外在環境影響相互作用的結果。外在影響作用于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促使他不斷思考和反思。錯誤和迷茫是主人公成長道路上不可缺少的因素,是其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童年和青年時期的李躍豆內在天性極其強悍,她在小說中會成長嗎?如果能夠成長,那成長的過程艱難嗎?她將會毫無意外地泯然于眾人,還是有自己的獨特表現?
照篇幅看,壯年尤其是老年時期的李躍豆,占了全書一半多的篇幅。如果從視角的主導性來觀察,則幾乎整個作品中發生的,都可以看成李躍豆或近或遠的回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發現,《北流》并非時間和人物的順序展開,而是一個老年人對往事的回顧和反思。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夠理解,李躍豆童年和青年時期的天然性情,時代從黑白復原為彩色,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寫作者有意的選擇。這個有意的選擇過程,既標明了林白的敘事自覺,也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小說的寫作方式。
最根本的,因為是回憶和反思,小說始終沒有用長情節推動,而是保持著綿延的細節之流,每個細節都從容婉轉地伸展到了飽滿的地步。這些細節好像平平無奇,乍看甚至會覺得有些繁冗,一旦跟著深入進去,卻能感受到其中無邊的豐富,領會到其中復雜的色彩和聲音,細小卻準確的心理揣摩,細節的邊緣伸展出來的新細節。變動不居的時空因為有了這些充盈的細節,就不再是冰冷的客觀,而是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歲月。在匆匆經過的時光里,誰來得及感受這些呢?要等到這一切在回憶里浮現,每一處都重新經過了精神的仔細揣摩,才有了這樣生動的鮮明和細密。
憑直覺度過青少年時代的李躍豆,其回憶本身已經說明了她的成長,原本用不著過多的說明。當然,對小說技術性要求嚴格的讀者,會覺得這并不足夠,需要作者給出明確的成長標志。那就不妨從“疏卷:在香港”說起。是在香港的一次學術活動,李躍豆對自己即將發表的演講疑慮重重,國際化的英語交流加重了她的緊張。偶然的機會,她發現可以用家鄉話演講,心情隨即平復下來。“粵語不講下午,講晏晝,一個演講的下午是僵硬的,而一個傾偈的晏晝則讓人松弛。尚未到來的下午變成了一個晏晝,這個晏晝她認識,她認識無數個晏晝,有些晏晝她在北流河撩水,有些晏晝在河邊的樹下撿木棉花。所謂演講,不過是又一個晏晝的傾偈而已。”
這樣心情平復的時刻,正是一個人的成長瞬間。《北流》中反復嵌入的方言,包括每一部分開頭的《李躍豆詞典》,正是這一領悟的體現。那個彩色而栩栩如生的時代,在某種意義上得益于李躍豆對方言的接納。對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來說,接納意味著和解,跟方言的和解意味著很大程度跟自己成長的環境和解,跟過往的歲月和解。在反復閱讀《北流》的過程中,我有時候甚至會懷疑,小說人物的幽深心事和古怪行徑之所以能得到理解和表達,都起源于無數個如此這般毫無準備的瞬間。根深蒂固的習慣和根深蒂固的方言,就這樣無意間成了特殊的支點,在敘事的杠桿作用下,撬起了復雜的人間形態。
當然,這仍然是隱性的成長線索,或許仍不足以說明問題,那就來看一條顯性的成長線。躍豆本來對自己的親生弟弟米豆漠不關心,卻因為字面上的正義感,對全年無休照顧叔叔的弟弟關心起來,極力為他爭取休息的權利。這并非從現實中生出來的正義感,鬧得弟弟和叔叔一家都不得安寧。某一時,躍豆意識到,“她對弟弟不聞不問,沒支持過他起屋,沒幫他找過工作,連過問都沒有,現在他在叔叔家,有收入,有穩定的生活,能吃好飯,有病也有表妹們幫開藥。這時她卻跳出來聲討李家。”這不禁讓她懷疑,自己的“正義感有無隱秘的來源?或者僅僅是,為了拯救自己即將縮塌的激情?”這一做事過程中的猶豫和反思,已然說明了人物的成長,并有效地傳達了出來。
以上隱顯兩方面,是不是足以說明,這部結構精巧的小說,在回憶中重建了人物內在的成長性,從而把以往敘事中的黑白時代復原為彩色,也由此讓這條獨特的文學之河流淌得肆意而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