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與傳承的有無辯證法——讀魯敏《金色河流》
在最新的長篇小說《金色河流》中,一向擅長體察都市男女內心世界的魯敏突然將鏡頭轉向了一個霸道總裁,而這個霸道總裁正處于人生的暮年,在追憶往事中面臨著古老而陳舊的財產分配難題。魯敏在這個冗長的故事中塑造了“謝老師”這樣一個工具人,讓他用“紅皮本子”抽絲剝繭串聯起總裁的人生故事,也讓他呈現了關于素材來源、文學虛構等諸多創作問題的困惑。當然,謝老師在總裁身邊沉潛多年,近乎親人,也就不得不面對書寫的倫理問題。謝老師多方面的遲疑、猶豫、掙扎想必也正是魯敏的內心寫照,對總裁穆有衡故事的書寫是魯敏對積攢多年的素材的一次清理和交代(見魯敏創作談),可能也是她對困擾許久的書寫問題的一種嘗試性回答。
當謝老師在寒冷的二月推開穆有衡的房門,撲面而來的是模糊眼鏡的水汽,也是暮年老人一生的光榮與罪惡。從要求特定的稱呼開始,“有總”向讀者呈現了普通民眾對“土豪”的所有刻板印象,奢靡、虛榮、迷信、油膩,這或許是改革開放第一代的“典型”形象,至少是魯敏搜集的剪報素材里呈現出來的活生生的個人。在這代人中,有賺得第一桶金便英年早逝的何吉祥,有曾心懷新聞理想卻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的謝老師,最終是有總歷經大浪淘洗成為豪宅里“講故事的人”,也是他形塑了子一代四個兒女的形象風格。何吉祥早逝,卻成為有總一生的羈絆;河山與有總從未謀面,卻是有總最后生命時光里的關鍵性人物。在場和不在場的兩代人勾連起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的社會風云,也將當下此刻流行的多種社會話題囊括在內。從慈善公益到昆曲復興,從釣魚詐騙到都市紅燈區,從計劃生育到生殖焦慮,再加上孤兒、阿斯伯格綜合征等邊緣人群話題,魯敏的“紅皮本子”容納的內容略顯雜糅,語言層面的敘述表達與情感契合也多有參差。魯敏在實踐對并不十分熟悉的人與事的想象性書寫,在進一步挑戰經驗有無情境下書寫可能的邊界。
值得注意的是,關于有無的問題,魯敏在小說中給予了另一種形式的充分討論。穆有衡被喚“有總”,卻面臨“無后”的危機,難以傳承的除了他的血脈,還有他辛苦賺下的萬貫家財。有總的財富中當然有汗水、淚水,但或許“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河山的存在正是在不斷提醒他曾經犯下的罪過。由此,有總對河山無限度的溺愛便有著贖罪的意思。然而,河山的到來卻反過來溫暖了王桑、丁寧,更給穆滄帶來了陪伴和理解。這個一方在贖罪另一方卻在付出的怪異模式最終達成了小說“大團圓”的結局:丁寧有孕且找到了自己,王桑原諒了父親又獲得了工作上的突破,而河山,在與穆滄的互相陪伴中獲得了“家”的慰藉。推動了整個小說發展的有總的財富,最終也沒有露出真面目,卻實打實地成就了“夢想基金”的美名。這是有總想要達成的最終結局嗎?“什么你啊我啊,什么好命歹命,什么孫子和票子,都是像河一樣,大街上到處流……”這是有總最后一次玩“全家福”時自己含糊咕噥的話,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總此時或許悄然放下了多年的嫡傳執念,自己的財富取之于民也必將還歸于民,“別人的孫子”和“自己的票子”一樣,不過是歷史河流中的部分,又能分出什么你我?“有錢”也是“無錢”,“無后”也是“有后”。誰又能否認在這場有關遺囑的游戲中,沒有分到一分錢的他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兒媳、一個干女兒正是最大的受益者?“有”“無”的辯證在小說中悄然彌散。
將這一辯證進一步推進的重要人物是穆滄。作為穆有衡財產的第一繼承人,穆滄卻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也成為這個家庭中所有人的鏡子。穆有衡對長子心疼有加,王桑對哥哥充滿愧疚和憐憫,而年紀輕輕已經歷經滄桑的河山見了穆滄也變得細致體貼。在這樣的溫室中成長,穆滄得以呈現阿斯伯格綜合征中最美好的一面:專注、純粹,更重要的是:無心。“‘無心’,我們老祖宗的意思,就是沒心沒意、無心之屬吧。多高級,這才是愛哪。現在哪還有這樣的,我們的心,都太重了。”穆滄的無心正是這種“高級的愛”,是放下所有利弊權衡的單一,是對所有人的無差別心,是對世間萬物的平等相待。“無心”由此對應“有情”,對應最真摯自然的信任與坦蕩。穆滄因而得以照見穆有衡的貪婪罪惡,照見王桑的軟弱無能,照見丁寧的卑微膽怯,也照見河山的漂泊孤苦。所有人都要第一時間為穆滄的處境考慮,所有人又都無法活成穆滄的狀態,正如“愛”字的古典寫法(“圖片”)除了穆滄早已無人問及。每個人都在以穆滄為圓心,繞著他旋轉卻永遠無法靠近。所謂大道至簡,大音希聲,穆滄的存在質問著所有人,在紛繁復雜的有關財產與是非的奔忙之外,我們是否還有可能追尋一種極簡主義的對待自己與他人的態度和心情?我們是否還有可能以“無心”卻有情的狀態去關切紛紛擾擾的生活與嘈雜無序的生命?對穆滄的呵護是這群人的共同訴求,因為他們呵護的除了是自己的親人,更是他們內心已經喪失殆盡的靈魂的真純。
魯敏由此實現小說內容與個人實踐的互動。擁有“骯臟生命力”的有總在生命的盡頭才感知到“有”“無”的真諦,為了“有”終日奔忙的子一代其實都在向往一份“無”的純凈。然而,正如有總戎馬一生不停歇,正如子一代對穆滄之境永遠無法達成,“有”始終以致命的魅力誘惑著世間的生靈。魯敏也是被誘惑者,被穆有衡的故事誘惑,被社會剪報與話題新聞誘惑,不斷充實和依賴自己的“紅皮本子”,終于進入烈火烹油的世俗描摹。然而,文學創作終究是關于精神與靈魂的事業,魯敏也在被誘惑與拒絕誘惑間掙扎游走。在這部小說中,最動人的部分依然是子一代之間精神的罅隙與親密,依然是和解到來之際每個人內心的獨白與悸動。這是魯敏最擅長的“有”,是魯敏在經驗內外對“無”之境的自然抵達。
魯敏在矛盾猶疑中講完故事,有總通過聲音取得了穆滄、王桑、河山對他真正的諒解,也獲得了個人財產最“有總化”的傳承。“聲音”由此承擔了重要的建構職責,反倒是謝老師紅皮本子上的幾百條文字素材顯得破碎而無效。在最后一個談論有總的夜晚,我們在談論什么?即便曾轟轟烈烈如有總,他的故事傳承也只能依賴敘述性的表達,而這種表達,可以“有”千萬種模樣,也可以是毫“無”真實性可言。魯敏在此重審寫作素材與文學虛構的效用與限度,也追問文學書寫的倫理與意義。這或許也正是“金色河流”的含義所在,歷史的長河容納了所有的泥沙,相對于整條河流,泥沙都是塵埃一樣的存在,破碎分散,無問你我,他們不必非要被記得、被書寫;但也正是這些泥沙,構成了河流實實在在的璀璨金光,這金光來自有總的遺產財富,來自穆滄金子般的心靈,也來自謝老師這樣的工作者真誠的淚光,他們值得被記得、被書寫。魯敏的探索難能可貴,但她也是那個用紅皮本子“有”的素材寫完故事的人,是否與自己的省思相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否是一次在文學審美與價值意義層面無限接近于“無”的跋涉。“有”“無”的辯證,是魯敏賦予筆下人物代代相傳的悲憫,可能也是她個人要著力超克的創作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