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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芒種》2022年第5期|張世勤:我的朋友金尚在
    來源:《芒種》2022年第5期 | 張世勤  2022年06月02日09:00

    張世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文學期刊社總編輯、《時代文學》主編。作品見《收獲》《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小說界》等國內知名文學期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詩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小品文選刊》等多次選載,并入選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愛若微火》、詩集《舊時光》等多部。散文隨筆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近百家報刊發表。獲泰山文學獎、劉勰散文獎、團中央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臂長,頭小,面龐清瘦,略帶憂郁。最早認識金尚在的時候,他在縣地震局工作。我說,這單位好。他卻訕訕地搖搖頭,唉,怎么說呢,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地震了。這話聽起來好像他在盼望一場大地震的到來一樣,我說,你們這樣的單位跟別的單位不一樣,什么事也不發生,貌似你們什么活也沒干,才是你們最大的政績。金尚在說,問題是我們一直在提醒全縣人民要預防地震。我問,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他回答說,這個,沒有人會給出確切答案。

    顯然,我的朋友金尚在糾結著自己的單位,自己的工作。這倒也恰恰證明他是一個認真的人,負責的人,并沒有把單位和工作單單作為生存的依附,而是努力在發現其中的價值,尋找到方向。我安慰他,慢慢來,盡量讓頭腦少發燒,陽光些,如果時間有閑,不妨多看看書。他說,你說的是,我也是這么想,這不,正看著呢。并順手摸過一本,《周易》。

    從事地震預防工作,看看《周易》倒確實沒有什么壞處。

    有天,收到他的信,信中他說我還是寫點東西吧。我問他,你想寫點什么呢?他說,我是省報、市報、縣報三級報社發過聘書的通訊報道員。我說那好啊,你完全可以寫寫與地震有關的一些事。隨后,他便寄來一些報紙,上面有他寫的有關地震預防預測的一些基本常識,文章大都不長,一小篇一小篇的,簡明扼要,歸類的話,可以歸到科普一類。我說,挺好的,完全結合和宣傳了你們的工作,只要你有興趣,就繼續寫。但過了一陣,在他寄到的報紙上,看到的卻不是一小篇一小篇的科普文章,而是幾首短詩。我說,你怎么又改寫詩了?他說,是的呢,我突然覺得寫詩挺有意思。我說,你只要覺得有意思就繼續寫。但不久之后在他又寄過來報紙上,我看到的卻不是詩,大大的一個整版,內容雖然仍與地震有關,但體裁我以為已經可以歸屬為帶點科普性質的散文。說實話,文章寫得不錯,有自己的思考,明顯是往深處走了。我很高興,回復他說,很好,一定繼續寫。隨后等他再寄過來作品時,我發現他又變了,這回不是詩,不是散文,而是像模像樣的一篇小說,題目叫《地下十八層》,內容仍然與地震工作有著似為有若無的聯系。看來他這是又要轉移陣地掉轉槍口了。不過,他是研究地質的,又在地震局工作,所以這題材應該也算在他的控制范圍之內,寫得也很著道。我鼓勵他說,我學習了,不錯的,好好寫。但其后好長時間卻再沒他的音信。直到突然的有一天,他打過電話來,說他已經從單位辭職了,我一驚,說,好好的,干嘛突然要辭職呢?從事文學創作不一定必須是專職,專職只是在無聊的時間上有優勢,在正面接觸生活上沒有優勢,還是正確處理好工作和愛好的關系才好。對我的勸說他未置可否。其后不久,他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他已經離婚了。這讓我更加驚訝,我有些慌亂地在電話里跟他說,從事文學創作確實需要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勁頭,甚至可以說,心有多靜品質就會有多高,心靈有多自由藝術就會有多揮灑,但并不是說作家要不食人間煙火,恰恰相反,真正的好作家應當主動投身于你所熱愛或你所討厭的生活中,并真刀實槍地摸爬滾打,像老油條一樣被反復炸一炸才行,正常的日子終歸還是要過的,創作并不是生活的唯一,更不應該是生活的全部。

    我記得,當時反反正正我在電話里說了一大堆。可是說這話的時候,他工作已經辭了,婚已經離了,我說多和說少又管什么用呢!只能期望于對他的以后能有用了。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悲凄。

    又過了一段時間,等他再打過電話來時,我的心砰砰跳,很是緊張,不知道在他身上又發生了什么,他又要怎么說。果然,一開口他便說,我,想自殺。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我說,人有時候會無端地生出幻滅感,甚至會感覺身心崩潰,這很正常。人過了四十,還一點崩潰感也沒有,說明你并不成熟。但你這么年輕,離四十歲也還遠著呢,怎么會生出這種想法……我一直慌張,一直在說,說了半天才發現他那邊早已把電話扣了。

    我長噓了一口氣。

    我必須得專程去趟五山縣了!

    五山縣因境內有五座大山而得名,風景秀麗,交通并不閉塞。雖是山區縣,但縣城并沒有山,建設在一片平坦的開闊地上。最早,五山縣城只有東西向和南北向兩條大街,形成一個十字花,被戲稱為“十字繡”。后來,有了四條大街,形成了井字型,一段時間大家便常常以“井縣”代指。慢慢地,“井”成了“田”,“田”又成了“曲”,“曲”又成了……總之,五山縣已經漸漸露出了些許繁華的端倪。過去兩條街時,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現在多條大街了,行人卻絡繹不絕。這就跟后來大家都知道的一樣,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寬,卻是車流越大,堵得越狠。

    回想那次到五山縣城,還是1994年的事。那年,我給社里報了個選題,《吾山為縣》。想以縣域內的五座大山為切入點,認真為五山縣做本書。因為當時,旅游作為一個產業已經開始萌動,并且嶄露頭角,真正如火如荼也不過是1996年以后才開始的事。各地對旅游這一塊都開始動作,五山縣也著手醞釀和籌備成立旅游業發展局。因此,我上報的這個選題還是很有些前瞻性的,縣里需要,市場行情也應該不會差。就策劃的書名看,簡潔明了,也富有現代意味。再配上副題——你所不知道的五山縣之美——一切便齊全了!

    去到五山縣后,旅游局籌備工作組的同志便陪著我一座山一座山地轉,一道嶺一道嶺地跑。轉到第二座山的時候,正好碰上地震局地震地質勘探隊的一行人馬。其中有個年輕人,臂長,頭小,面龐清瘦,帶些憂郁,在他們那群人中,顯得有些扎眼。碰面時,我跟他打招呼,他問我,你們也是專門來看山的?我說,是。然后他面帶憂郁地看著遠處,沒頭沒腦地說,你是不是認為大山就是最沉穩的?還沒等我回話,他便繼續說,其實最不穩定的就是山,我如果說這些山是專為引發地震而生長的,你信嗎?不能不承認他的思維有點特點,甚至說有點問題。我當然不會同意他“這些山是專為引發地震而生長”的說法。但我并不想反駁他,而只是笑了笑,說,你很敬業。

    離開五山縣的頭天晚上,我沒想到金尚在會專門過來找我。因為我們僅僅只有一面之識,彼此并沒有太多的了解。但他卻說,我們是朋友。他能迅速把我當成朋友的原因,竟是因為我表揚過他。我表揚過你嗎?我好像不記得了。他說,是的,在山上時,你說過,你很敬業。他說,你知道嗎,在單位我可是從未受到過這種表揚。如果你能說,你很專業,那就更好了。

    那晚,我們還就大山是為什么而生長的這個話題進行了探討。因為我看到的山,是外在的,美的,靜的,往深里說,可能還含有一點哲學意味,而他眼里的大山,卻是內在的,有“山性”的,動的,充斥著宿命的意味。他是學地質的,講地質構造是他的強項,這回我也算見識了,我說,你的確很專業!

    他說,聽你說這次來是要為五山縣做本書,其實書名叫《看山不是山》就挺好,然后加個副題:關于行將消失的五座山的故事。不一定非要讓人看山,也可以讓山看人。也許人才是永恒的,山才是可能隨時消失的。

    我不能不說他這會兒的特異思維又來了,要說他出的主意也不錯,但顯然那已經是另外一本書,而不再是與旅游相關的這本書。總之,主題已經跑偏。我說,將來你不妨按你的思路去寫出來,那可能也是一本不錯的書。

    這次到五山縣,事先我并未跟他聯系,因為我想一個想自殺的人,估計不會跑遠。沒想到到了后卻怎么也聯系不上他,我只好把電話打給了縣文聯主席付榮風。上次來五山縣時,付榮風陪過我,但那時他還不是縣文聯主席,而只是旅游局籌備成立領導小組中的一名成員。

    一見面,付榮風說,嗨,你怎么突然出現了?

    我說,金尚在!

    他翻了翻眼,沉吟了一下。

    我說,他跟我說,他想自殺!

    付榮風輕描淡寫地說,呃,你也知道了?

    你們……后面的話我沒說出來,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態度怎么能這么無所謂呢!這么大的事,仿佛一風就吹過去了。

    付榮風顯然明白我的意思,說,放心,死不了。

    怎么就死不了?

    付榮風解釋說,因為你不知道,他那自殺可是有條件的。

    什么條件?

    他要求必須得從五山縣最高的建筑物上跳下去。

    我說,五山縣最高的建筑物?那這很好確定啊!

    付榮風說,一開始我們也是高度緊張,在縣城的最高處進行了布防。有一天,他真的去了,但很快又下來了。你猜怎么著,原來他發現附近正在起一座新的建筑,看那氣魄似乎更加宏大,他于是去那邊工地問人家,你們這座建筑要建多高?跟那座建筑比怎么樣?人家說,肯定比那座要高。為了落實不會再有比在建的這座建筑更高的建筑,他特意跑到縣規劃局去找答案,沒想到規劃局給出的答案是一定有。我為規劃局能有這樣聰明的回答而感到欣慰,為此專門請過他們。不過規劃局的同志說,這算什么聰明,我們只是陳述了個事實而已。想想也是,因為五山縣是一座發展中的城市,歷史欠賬很多,形勢一起來,需要建設大批的樓群,而且一座要比一座高。再說這金尚在呢,他為了確定自殺地點,不惜一趟趟跑規劃局、建設局、工程局、建筑公司,以便了解五山縣未來最高的建筑到底是哪一座,什么時候開建,什么時候建成,建成后的高度大致是多少。如此一來,他倒把五山縣的規劃和建筑這塊,扒拉得比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都要清楚得多。

    我說,問題是他為什么要自殺?

    這說來話長。

    我說,這幾年他又是辭職又是離婚現在又發展到了要自殺,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付榮風說,其實自打他離開縣委機關,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怎么,他在縣委機關還待過?你也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認識的,我怎么從未聽他說起過還曾有這么一段?我以為他一入職就是在地震局呢!

    待過,付榮風說,在那兒他就是一個小兵,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人員,但他不滿個別領導的行為和作派,公開指責有關領導說你們和封建社會的封官許愿賣官鬻爵有什么區別!實事求是說,金尚在所指責的問題在縣里個別領導人身上是存在的,但他把話說得這么重,擱誰身上誰也擔當不起。有時他又公開指責有關領導假公濟私權力腐敗。這事就更大了,放誰身上都是從政的污點,鬧不好還得進去。這種事有沒有,確實不能說沒有,但你得拿出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僅憑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還很難上升到這個高度。后來組織上給他談話,說地震局這個單位和這項工作都很重要,事關全縣的長治久安和人民群眾生命財產的安全,這是一個更重要的崗位,他如果能去的話會得到更多的鍛煉,并且說他是學地質的,那里更需要他,也更能發揮他的業務專長。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只能去了。只是去之前他備足了功課,一去便跟局長探討地震問題,言語間雖然盡顯專業水準,但客觀上基本否定了地震局此前的工作,這讓局長很有些抓狂。所以從他去的那一天開始,地震局的同志就把他當作了另類看待。地震局本來就不像重要的業務局那么忙,他再被邊緣和孤立,就更沒有多少事可干,他于是喜歡上了寫稿。等稿件見報,他自己自然覺得很有成就,一一分發樣報,想在同事面前證明自己,但他的同事卻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律把嘴一撇,說就這么點小豆腐塊,誰不會!并且說,什么地震知識,到處都有,還不是這里摘點那里抄點,這是你的原創嗎?沖著同事們的這種態度,他便點燈熬油在原創上下功夫,寫了幾首短詩。比如一首叫《相遇》的,就兩行,一行是“她來了”,一行是“他走了”。再比如有一首叫《認識》,也是兩行,一行是“天空像棉花一樣硬”,一行是“大地像石頭一樣軟”。我插話說,嚇,你都能背過了!付榮風笑笑說,不是我能背過,差不多全縣人民都能背過,他的詩早都成酒場上的段子了。付榮風接著說,當他很得意地把這些詩拿給同事們的時候,同事們說,呃,就兩行啊,這什么也這是!然后當他的面,就把報紙給扔了。那怎么辦呢?他只好又改變路數,寫了篇大文章,有家報紙的副刊給他發了一整版。他想這下終該行了,于是便買來一些報紙分發給同事們。不料他的同事們說了,你可真舍得!聽同事這么說,他一頭霧水,問怎么了?同事很肯定地說,這明顯是花錢買來的版面嘛!不然,會給你這么個發法!他一次的打擊對他應當是巨大的,一氣之下,他決定不再寫了。同事們見他不再寫了,便更有了口實,說你看吧,說他沒才他還不服,怎么樣,這回可是江郎才盡寫不出來了吧!沒辦法,要想證明自己,他只有拿起筆,繼續寫。這回他換路子,改寫起了小說,并且很快寫出了一個叫《地下十八層》的短篇,并且發在了一家刊物的顯要位置。他再次挨著送樣刊,意思是你們自己看,到底我有沒有才,到底能不能寫?看你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可他的同事們說,地下十八層總共寫了還不到十八頁,這也沒什么呀,這算什么本事?要真有本事你寫個長的呀,寫個暢銷的呀。好吧,從此他窩在了家里,不再出門。這中間有個同事有事去過他家一趟,出來后便到處說,沒想到這個人野心會這么大!別人問怎么了?這同事說,你說說這個金尚在,正經作品還沒寫出過幾篇呢,就想得茅獎。這一下惹惱了全縣城的文人,一時間成了全城文人們共同取笑的對象。

    我說,我怎么從沒聽他說起過要得茅獎的事,再說,就是想得也沒什么不對呀,難道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想想也有錯嗎?

    說的是呢!問題是金尚在的思維跟常人不一樣,最大問題是他太在乎別人說什么了,管什么事都太過于較真,他的一切在意和較真恰恰給了別人對他的恣意發揮的鼓舞,這等于是把別人隨手玩耍的一段小繩,主動拴到了自己的鼻子上,別人往哪里牽他便順著往哪里走,一個坑一個坑地跳起來沒完。就為這事,他專門去跟那個散布他謠言的同事對質,我什么時候說過自己要得茅獎了?同事說,是沒聽你說過,可事情明擺著,這還用說嗎?他問怎么就明擺著了?同事說,如果不是,那你為什么要在家里養著只貓呢!這理由也算絕了,很明顯,同事們是在故意氣他。金尚在自然很憤怒,說,那是只野貓好不好,是因為沒人喂,看它可憐,我才把收到家里來的。要按你這么說,我天天都需要走路,那我就是想得挪步兒獎了?這話一出,不過幾天工夫,全縣城的文人便都知道了,金尚在要得的哪里是茅獎,以他的心勁茅獎算什么,他怎么會看得上眼,他要得的是諾貝爾獎。這次還好,他沒再去對質。但他的選項卻是十分簡單和過激,直接從單位辭了職。意思是,我不跟你們這些人玩了!

    我說,他這些同事也太操蛋了,怎么能這樣!

    付榮風說,人家明顯就是拿他玩,他卻太較真。豈不知,較真一次,就是往深里再陷一次。可這個道理,他仿佛就是不懂。

    我說,那好,就算他為這事辭職了,可也沒有必要離婚呀?

    付榮風沒有馬上回答我,看看表,說,也該到吃飯時間到了。然后問我,叫上戴亦放行不?

    戴亦放誰啊?

    付榮風說,公安上的,原來是治安警,后來改做刑警了,叫他來,是他能跟你說叨得更清楚些。

    怎么,金尚在還跟公安上的人有交集?

    付榮風說,那交集可大了去了。

    等戴亦放到后,付榮風作過介紹,然后彼此落座。一番簡單的客套之后,我問戴亦放,我真搞不明白你跟金尚在怎么會有交集呢?

    戴亦放一看就是公安性格,豪爽之人。他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然后哈哈一笑。

    我能聽出在戴亦放的笑聲里已經蘊含著很多故事。

    據戴亦放講,他那時候還是治安警,有一段時間,他只要一出警,就必定會遇上金尚在。這也奇了!戴亦放說,你們也知道,前些年賓館也好,發廊也好,洗浴中心也好,洗腳屋也好,這些地方都不太干凈,掛著羊頭賣狗肉的還真不在少數,我們的任務當然就是要掃一掃打一打,少一些顏色,還空氣以清朗。這金尚在也算倒霉,總是一掃就掃著他,一打就打著他。這沒得說,只能對他進行治安拘留。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老婆受不了了,首先面子上也過不去,但又無法說服他,最后只能把婚離了。對于離婚,看上去他倒沒有太大的悲傷。我審過他,我說,經我們了解,我知道你工作上可能一直不順,心里有些郁積。他說,你錯了,我沒有郁積。我說,我知道你去那種地方干那種事,不過是想撒撒氣。他說,你錯了,我沒有想撒氣,而且我必須要鄭重告訴你,我也沒干那種事。我說你看你這人,現行都抓了,干嘛還不承認呢。他說,怎么就抓現行了,你抓的是什么現行,我已經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們說的那種事我沒干!我說,好,你沒干那種事。那我就不明白了,不干那種事你為什么要去那種地方呢?給你說你可能不信。你說。這么說吧,我是為寫作。我說,你這么說,我還真不信。真是笑話!難不成作家都得去那種地方才能寫得出東西?他回答說,那也不一定。那你為什么要去呢?我是去采訪。怎么講?他說,你應該知道我那些同事,是他們說我寫不出長的,那我就要寫出個長的來讓他們看看。寫長的就必須去那種地方嗎,這是什么道理?他說,也不是說寫長的就一定得去那種地方,是因為他們不僅要看我寫得長,還要看我寫得暢銷,這就有一定難度了。我琢磨什么題材才能暢銷呢,后來想,寫這種題材或許最有可能。你想啊,在這種地方從事這種職業的女人會是怎么樣的,通過這些女人述說出來的男人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這一定會勾起很多人探究的欲望,窺視欲一向是最粗闊的公共下水道。因此,我便想我必須走進去,實打實地去接觸她們,一個一個地去跟她們交談。事實上我也是在跟她們談過后才知道,這世界上根本就不缺故事,她們每一個人的經歷都是那么生動和精彩,在你們的不斷干擾下,我仍然積累起了大量鮮活的素材,我相信我能寫出一部大書,這部大書不僅好看,而且暢銷。看他那個認真勁,確實不像假的,而且,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不虛,他也真的抱來了一摞厚厚的稿紙,一看題目,《特殊工作者實錄》,是夠誘人。我問他,你預計能寫多少字?他回答我說,至少一百萬字沒問題。說這話時,他的兩眼明顯放著光。治安隊我的那些同事聽說這事后,不用說都好奇的不得了,紛紛找我要稿子看,其中有個同事拿著他的一打子稿紙跟他開玩笑說,你說你這人,與其弄這些費力勞神的事,還不如實打實地辦一下呢。為這話,金尚在當場翻了臉,一紙訴狀直接告到了局領導,認為現在的民警隊伍有問題,如今這世面上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大面積的“黃泛區”,顯然民警的不作為和亂作為有很大責任。金尚在的觀點當然不見得全對,但我那同事卻是為此結結實實背上了一次處分。

    我突然想起,金尚在的確曾在跟我通話中提起過,說有部大書能不能在我們社里出一下。當時我問,是你的嗎?他說,是的。什么內容?現在還不便告訴你。因為后來一直沒有下文,我也就沒放在心上。看來就是這個題材了。

    我問戴亦放,那他那些稿子呢?

    戴亦放說,讓我那個受處分的同事一把火給燒了。

    我說,可惜,這很不合適。

    戴亦放反問我說,你覺可惜?

    我說,是的。

    那么你認為他寫那些東西會有價值嗎?

    我說,當然有。甚至價值很大。至少是一段社會實錄。

    我繼續說,我以為當下這種亂象不可能太長久,終會有徹底整治的那一天,道理很簡單,大家可以設想,讓這種亂象一直亂下去,那我們的社會會成什么樣子!既如此,那么等將來回過頭再看這一段時,他這些東西的價值就有了。

    戴亦放瞪大眼睛望著我,說,看來他把你當成他的朋友沒錯。

    我說,你想人家最起碼是以個人聲譽為代價,甚或是以家庭破碎為代價寫出來的,怎么著也不能說燒就燒了吧。我又對著付榮風,你不是說他最善于跟人計較嗎,怎么這么大的事他反倒不計較了,這好像也不是他金尚在的一貫風格呀?

    戴亦放說,這也許與他后來突然轉了興趣有關。

    我說,什么,他又轉了興趣?

    接下來,戴亦放講了金尚在的另一段故事。

    戴亦放說,突然的某一天,金尚在領了個女孩來見我,那女孩很年輕,長得也挺漂亮,我以為是他新找的女朋友,領來讓我見見。因為我跟金尚在一來二去的已經很熟,而且在他眼里,我也已經不單單是一名治安警,跟你一樣,也成了他的朋友。所以,他如果真的是領著新女友來見我,我想也屬正常。不想金尚在卻說,老戴,今天來是求你件事,你得幫這個忙。我問什么忙?他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那女孩想做那事。我問,什么事?他說,還能什么事!我說,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干那事。他說我當然知道,你就說你幫不幫吧。你想讓我怎么幫?還能怎么幫,就是別動不動就掃她打她唄。我無法生他氣,我只能說你可是知道我身份的。這小子竟然說,當然知道,正是知道你這身份這不才找你嗎!我嘆口氣,說金尚在呀金尚在,你這人到底什么腦子!你讓我怎么說你好呢。我看到站在遠處的女孩,身材修長,體形很好,臉上倒沒多少表情,但金尚在卻哭了。那這到底怎么回事,把我搞得也很糊涂,后來聽金尚在跟我講,這女孩很苦,她其實是考上了大學的,正是因為考上了大學,她父親才需要趕緊去城里打工掙錢,好供給她。她父親去城里做的是建筑,走前帶上了同村的一個小伙子,但兩人不在同一家公司,當然也就不在同一個工地。女孩的父親好心呀,記掛著小伙子剛從學生身份轉身,肯定還掌握不了必要的技術要領,于是專門抽時間去看他,想順便給他一些指導。她父親去的時候,人家工地上的民工剛吃完午飯,正在休息。她父親便爬上了腳手架,跟小伙子說,你在下面,我干你看,好好學。她父親一邊忙乎活計,一邊忙乎講解,一不小心,腳下打了滑,人從架子上整個摔了下來。小伙子一看人往下掉,本能地上前去接,結果撲通一聲被她父親砸在身下,當場氣亡。她父親倒是有小伙子這么一墊,腰雖然徹底折了,成了廢人,但命好歹卻是保住了。事發后,兩家一起去找公司理賠。可人家公司說,你父親并不是我們的雇工,他是私自闖入我們工地,屬于違規作業。小伙子的父母向公司要人,公司說,小伙子哪怕是被我們公司的一小片瓦塊,一半截磚頭,砸到,然后出了事,我們二話不說,承擔責任,但現在的問題是,他是被一個跟我們公司毫無關系的人用身子給硬硬壓死的,你讓我們怎么辦。這顯然是一個車轱轆話題,跟個連環套一樣,根本解不開。女孩不僅要給自己的父親治病,而且小伙子還是人家那家里的獨苗,小伙子的父母今后的生活恐怕也得要靠她來贍養。所以說,這女孩不僅需要錢,而且需要大錢。

    聽戴亦放這么講,好長時間大家都沒再說話。

    過了一陣,我問,后來呢?

    后來,戴亦放說,后來金尚在一看我根本不可能給他幫忙,便挨著門去找縣里幾個有名頭的企業家,企業家聽了這女孩的家庭變故后,都很同情,也都愿意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有的當場掏錢,有的表示可以酌情為其安排工作。按說這是個很好的結局,但你們也知道,金尚在就是金尚在,他那一根筋思維誰也拿他沒辦法,他說女孩需要的是大錢,你們這么做遠遠不夠。那怎么做才夠呢?金尚在便一一征求企業家們的意見,意思是你們如果想包人的話,反正包誰也是包,不如就包她,她的自身情況也不錯,你們需要的是人,她需要的是錢,豈不兩全其美!這么一來,企業家沒有一個不被他說惱了的,你怎么知道我要包人!我為什么要包人!我包人不包人與你有什么關系!最后的結果不用說大家也能猜到,那就是被企業家們掃地出門,沒挨頓揍已經算是好的了。事情辦到了這種地步,他倒還還來了理,嘴里一個勁地嘟囔,我是說你們要包的話,不包,就算了唄。戴亦放說,唉!你們說這樣的人怎么說他才好呢。

    我還是問,后來呢?

    后來,戴亦放說,你問付主席好了。

    付榮風說,他聽人家說寫電視劇很掙錢,于是去北京了。

    那女孩呢?

    聽說,是帶著那女孩一起走的。

    對于寫電視劇能掙錢,這說法或許并沒有錯,可事情哪有那么簡單!從五山縣回來后,我就給他打電話,北京的新電話號碼,是我從付榮風那兒要來的。我問他,怎么樣,順利不?他說,勉強,也還行吧。我說,如果按正常,你的小說應該寫出點名堂來了,就是按照那種大科普散文的路子走下來的話,應該也不會很差,但你這一轉恐怕就不是那個事了,我擔心會兩下里落空。他說,也是沒辦法,我從來沒想過要為了錢去寫作,都是為了她。我說,你也算盡力了。我的意思其實是想讓他放手那女孩,因為他不具備那個能力,既救不了別人,最后還可能把自己也搭進去。沒想到這話又勾起了他對縣里幾個企業家的不滿,他憤憤地說,他們可真虛偽。我說,人家怎么就虛偽了?他說,我知道他們有包人的,既然包怎么就不能包她!可我一跟他們說包,就跟揭了他們的老底一樣惱怒不止。還有那個老戴,聽人說他手下專門養著好幾個做那事的女人,她們負責給他提供客人們的信息,然后由他出手去抓,抓來后罰款,單位有了創收,這些女人們也有了業務提成……我打住他,我說,你這都說了些啥!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你怎么知道人家包人了,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手下專門養著這么些人?他說,我聽說。聽說就對么?都這么說。都這么說就準嗎?這一刻,說實話我對他失望之極,我說,你也不好好想想,你本身就是八卦和謠言的受害者,你怎么能跟八卦和謠言再一起同流合污呢!他聲音很大地反問我,你是說這都是謠言?我說,當然,只要是道聽途說的,都可以等同于謠言。我勸你一定記著一點,那就是不能把放在自己身上的就都看成是謠言,而按到別人身上的就全是實錘,事情永遠不會像你想得那么簡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需要認真判斷。他好長時間沒說話。我說,你這樣不行,你這種思維也有很大問題,我正好要去北京出差,咱們還是當面談談吧。他說,我現在不在北京。那你在哪?五山縣。有什么事嗎,怎么又回了五山縣?他沒回答我,扣了電話。

    我接著打,他沒再接。

    我心里不免犯嘀咕,難道他是要回到五山縣去自殺?

    因為我相信,他在北京的情況不會好了,以他的說話方式和處事行為很難立得住。如果這個時候他有崩潰的感覺,我一點也不會奇怪。

    我趕緊撥打付榮風,通了,上來我就一陣說,我說是不是五山縣的最高建筑已經竣工了?是不是五山縣這兩年不再建更高的樓了?是不是……

    付榮風說,你到底想說什么意思吧?

    這時,我才靜下來,我說,聽說金尚在又回了五山縣了。

    付榮風說,我知道,不過不是回,是有事回來處理。

    我說,他還處理什么事?

    付榮風給我說了一件奇葩事。

    事情其實很簡單,甚至說小得不能再小。就是在金尚在離開五山縣城去北京之后,縣城里的某個場合上人們又說起了他,有人說金尚在這人是個透明人,人家確實就是想寫一部大書的,只是有太多的俗人戴著有色眼鏡看他,把他給看歪了而已。一句話自然扯到了他所寫的《特殊職業者實錄》。有人便說了,他可真行,能想出這法,光明正大地去那種場合晃蕩。有人立馬接話說,那么長時間泡在黃湯里,能出污泥而不染,我是堅決不信。有人說,我可是聽說,他跟縣里的某個女作者關系絕對不清白。這一說,氣氛就更熱鬧了,甚至有人模模糊糊地點出了是誰,有人馬上補充起了不知真有還是假無的細節,總之是越說越真了。其實類似的八卦,五山縣城一天就有可能生產出好幾噸,因此沒有多少人會拿這當真,就是說過這話的人說過后自己也會很快忘記,不會太當回事。但話都是有腿的,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金尚在的耳朵里,不排除有人知道他那性格專門傳話好看熱鬧的。這種話到了他這兒,不用說成了大事。聽說他撇下手頭正寫著的劇本,專程趕了回來。一回來就開始捋著言路,順藤摸瓜,從那個場合的主辦者開始摸起,先后摸到了報社記者、作協主席、后現代派詩人和一個非虛構作者,甚至一路追到了菜市場賣菜的大媽,對他們一一進行盤查和核對。主辦者承認那個場合是他辦的,但說那晚的主題與金尚在毫不相關。報社記者說,說了嗎,我怎么記不得了。作協主席說,說與不說不重要,即便說也是玩笑話,別往惡意上去理解。找到詩人時,詩人說,是說了,不過,這算得了什么事!別人要這么說我,我根本不理,我還巴不得他們說呢。金尚在找到非虛構作者,說,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話應該不假。非虛構作者說,我沒得可說。金尚在不算完,繼續往下追,有的被他逼急了,就說,你自己先說這事到底有還是沒有呢?他說當然沒有。人家便說,那這就不對了,既然沒有,何必大老遠地專門跑回來呢?這事不可能淘出真相,但金尚在就是金尚在,他有辦法,他不再跟那些可惡的人去一一核對,而是直接找到了那個女作者當面求證。見了面,他跟人家說,你最有發言權,你是時候說句話了。女作者問,你讓我說什么?就說咱們之間到底有那事還是沒那事。女作者說,這還用說嗎?他說,怎么不用!你不說清楚人家會繼續說。女作者說,舌頭長在人家嘴里,我怎么能說得清楚?我問你你能堵得住他們的嘴嗎?確實,她不能,他也不能。但讓金尚在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回來問題非但沒有解決,而是讓謠言又有了新料,外界很快開始盛傳,看到了吧,他哪是回來辟謠的,分明就是回來重續前緣的。最后,倒是那個女作者的丈夫實在看不下去了,專門安排在一個僻靜的飯館約請金尚在,讓他到此打住,就此收手。并且表現出很大方地說,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很清楚,我相信你!金尚在對女作者丈夫的親自出面很是感激,是啊,女作者的丈夫這么說,那是最有力的證明啊!他激動得伸出手就要去握。但就在兩手快要握上時,心里也憋著些氣的女作者丈夫說,事情已經讓你鬧到這種地步了,就是有,我也不會再去追究了。他這一說不要緊,金尚在不愿意了,說,什么叫“就是有”!你要這么說,我無法收手,我只能繼續排查下去。這個小場合最后兩人到底是怎么結束的,無人得知,知道的只是女作者的丈夫給金尚在買上了當晚的車票,并且是親自送到車站,把他送上車,親眼看著他離開五山縣,直至火車跑得沒影沒蹤了,這才放心地回來。

    我讓付榮風說得有點頭大,我問,五山縣是不是加工業很發達?

    付榮風很自豪地說,那當然。然后馬上反應過來,說,你什么意思?

    我說,你們加工八卦的能力的確很強。

    我決計不再掰扯金尚在的事。因為他的事任誰掰扯也掰扯不清。而且,嚴格意義上講,我們也算不得朋友。

    但說歸說,不想掰扯之后,心里卻越來越多出了一些記掛。有一天,我還是忍不住撥通了付榮風的電話,問他金尚在在北京的情況。

    付榮風說,不太好。

    我問,怎么個不好法?

    付榮風說,聽說跟一個劇組鬧翻了。

    聽付榮風的意思是說有個劇組,正在拍一個長劇,前五集女主角昏迷,一直躺著,女主角的片酬每集可能不少于二十萬,這樣算下來這五集就不少于一百萬。為此金尚在就去闖劇組,對導演、制片、主演等來回找,意思就是一個,反正是躺著,也沒什么臺詞,也不需要什么演技,就把這五集讓給那女孩。

    我問,事情最后成了嗎?

    付榮風說,你想想,怎么可能成!

    我說,我們一起去趟怎么樣?

    付榮風說,我所知道的幾個電話號碼早都打不通了。我剛才說的這事,還是已經過去很長時間的事了。

    這……

    付榮風說,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長久地陷入了沉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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