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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美味佳藥(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 | 楊知寒  2022年05月24日16:09

    1

    喉嚨里憋著東西,我確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兒,憋住的東西不會順利往下滑,始終停在一個位置上,掉不下,上不來。這種情況出現次數太多,小時候我奶認定我是真被什么給卡住了,帶去醫院,無果,大夫舉著剛照完的片子,言語不乏暗示,即大人別對孩子說的話太往心上放。往后再說憋得慌,就沒人信,只有我媽,還會幫我揉肚子,但哪能對癥。我漸漸習慣,狀況一來,喝上一大口可樂,像給下水管里倒溶解劑一樣,往死給自己疏通。疏通十來年,還是去照片子,大夫這回告訴的人是我爸,你兒,骨頭快碎成渣了,怪不得現在走道費勁。我爸說,不能,他那是胖,壓的。又過幾年,我在南方上完大學,再回來,家人們圍住看我,只覺得驚奇。我瘦得像變成另一個人,雖然還是腿腳不好,一瘸一拐,腿上幾個關節總不敢使勁用,用就嘎嘣響。但既然能從胖瘸子變成瘦瘸子,毛病就還是骨頭脆的事。畢竟一直我也沒停了拿喝可樂當喝解藥用的辦法。漸漸別說打嗝,連呼吸,都能聞見自己腔子里的酸。所幸我也不怎么說話,我嫌累。

    始終覺得,別人不喜歡我,不怪我自己,怪始終沒碰上那些注定和我去將就的人。時間早晚問題,早晚能有結果,如此篤定,原因在眼前我這群家人身上。從小我就沒停了研究他們,研究都在內心,但成果頗豐,也形成一套理論:就這些人里,沒一個是招人喜歡的。可他們該結婚也結婚,該生子也生子,該有工作也去上班,像我爺和我奶,也能走到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如今他倆坐在桌首,兩張老臉往塊兒一擱,看著都銀發銀絲,笑意慈祥,跟禮品店里賣的老夫妻娃娃似的,搖晃著撥浪鼓一樣的胖腦袋,在頭上飄著“一生一世”這樣的藝術字祝福語。我爸打三十歲上開始謝頂,堅挺十來年后,終于決心剃了禿瓢。此刻他锃光瓦亮起身,腳在桌下碰我的壞腿,一塊兒往起站。我站了,他祝酒,我附和最后一句,每每如此,感謝二老養育之恩。感謝是得感謝,我一杯啁了,誰也不敢勸一句,他們都有點兒怕我。這種態度打什么時候開始,記不清了,許就是在我咕嘟咕嘟邊灌可樂,邊臉紅脖子粗的時候,齊齊,我姑的女兒上來要搶,被我一巴掌扇飛開始。這事我記得,當時,我妹哭,我爺罵,我爸指著我鼻子喊犢子,喝完最后一點兒可樂底兒后,我像大力水手剛吃完菠菜,上去給了他個電炮。發現聲音居然隨后神奇地集體消失,家人也都喪失了表情。我爺曾在背后,不止一次,小聲指著我不利索的腿腳說,純純討債來的。我裝沒聽見,怕再一轉頭,給他還能活動的那半邊身子,也嚇癱瘓了。我不怕他癱瘓,怕我奶更不好料理。畢竟她看著傻,實際也真傻,從不真擔事。

    我現在自己住南馬路上一套小屋里,帶電梯,十一樓。說是小屋,就一個屋,帶個廁所。每次回來我奶家這幢小樓,都看不出這里一點變化。屋里沒一套現成家具,全是在我爺我奶結婚前,我爺托廠里打的,每寸木紋都見包漿,摸著滾滑。客廳餐廳功能兩用,燈照永遠不亮,一到晚上看得人眼睛發酸,上廁所且得加小心,兩三平米的小方形里,進去還得邁兩層門檻。人坐馬桶上,會覺得棚頂特別矮。好在小時候用的深粉色衛生紙,如今再見不著,那紙磨屁股。給我爺我爸,磨出兩代痔瘡來。在用紙上省的錢,不抵倆人手術費,讓我爺懊喪了許久。除去客廳,一個兩人并肩就抹不開身的廚房外,還有倆屋,難為怎么設計蓋的。每屋都站不能超過四人,就這還分出了大小。大屋進門一步是床,小屋床沿靠門腳,東西都往床下擱。過去爸媽帶我住大屋,墻上掛著一張海灘風景畫,作為屋里唯一的裝飾,盯著它,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從脫色,看到沒了色,再看就跟黑白畫似的,海不見藍,沙不見金。我爺我奶住的那屋要更局促,常年通風不暢,充斥一股廢品站的味兒。全因我爺愛攢東西,聽說八幾年的報紙都留了兩捆。當年不扔,現今認定有歷史價值,更死活不肯。連留不留給我爸,都在心里掂量幾十年。

    今天這頓,在一年前張羅下來,當時我還在南方,聽我爸在電話里囑咐,務必趕回,慶祝我奶七十大壽。我姑和齊齊要坐晚上飛機到,目前她們生活在上海。我姑剛被上海某大學聘為了副教授,出息大到,連我姑父的工作,妹妹的上學,也一塊兒都給解決掉。最牛的,是住房也安排了一套,雖說沒產權,也算是在最繁華城市里落了腳。我媽還透露給我說,你姑已在備孕了,要生二胎。今晚我媽來不來,我心里沒準。她和我爸,在我上大學后頭一年,悄悄離婚,看樣子是想瞞我。想起這些,會覺得我媽有意思。她總以為我看似冷漠,內心其實軟和得兔子一樣,常對我抱諸多不切實際的希望。都說知兒莫若母,可她知道我,就跟我知道宇宙多大,人類打哪起源似的,似有個見解,其實隔岸觀火,只看個大概。快六點鐘,桌全擺上,菜色都黑漆漆的,打眼就知道,今天這頓,由我奶出品,除了一道黑白菜,是我做的。老姑一家終于敲門了,帶進來冰天雪地的白哈氣,站門口倆人這頓跺腳。我那不到十五,體重已達一百六十斤的妹妹,跺得尤其地動山搖。看她一眼,她不動了,裝看不見我,高傲寫在她們母女腦門上。六點過半時,我知道我媽不會來了。她會在每天的六點十五下班,她伺候的那家人,每到六點回來人。

    杯一齊舉到我奶下巴上時,她熱淚盈眶,咧一口假牙,手不忘捋上根根白的短頭發,準備說生日感言。她會在每個合家團聚的日子里,都不忘感言,常是像現在這樣,對一桌飯,模仿電視里人的口氣,說她今天如何感動,如何知足。她還會說下面這句,在我第一次看到外國電影里別人家一桌吃飯時,就聯想到她這句話。我奶幾乎在進行餐前禱告,充滿感恩,又出于國人的樸實,不感謝神,她感謝飯。感動又感謝,我奶抖著手里的酒杯說,能吃上這么一桌豐盛的,美味佳藥。她不知道肴念幾聲,誰也沒糾正她。我妹嘚瑟想笑,被我斜去一眼,咋不藥死你呢。

    2

    我揣袖子在小區門口站著,周圍有幾個攤,賣冰棍的嘩啦啦擺了一地,遠看跟書攤似的,冰棍都放得相當板正,十個一排,共有五排。左邊蹲著個大姐,手邊一側一個桶,往里看看,裝兩桶凍梨。此刻大姐正跟一對老頭老太太砍價,從十個十塊,砍到十個八塊,十個七塊五了,我終于聽見頭頂有人喊:趙乾老師,五樓,把左!喊完,人頭迅速從窗里消失,窗關得也快跟就他知道外邊冷似的。我不清楚喊我名的,是等會要教的學生,還是學生家長,走過那老兩口身后,沒忍住也喊出一個價,七塊拿著了。說完我拐腿跑進樓群。

    來之前我媽說,這個朱叔,人特別好,先前在單位時,很幫襯她。現在人家有需要,咱互相幫助,還能給我解決工作問題,何樂不為?我沒好意思點破,她上那兩天班的地方,算不上正經單位,是在我高中食堂里,臺北炸雞柳的鋪位后頭,給人炸雞柳,調色素奶茶。朱叔也不過是個承包了二年食堂的過路販子,第三年就被我們學校開了。畢竟再不開他,直接影響一茬學生的發育,男孩愣拔不上個兒,女孩都胸部奇大,沒給他判兩年算不錯,還幫?我媽在電話里說,他兒子,和你以前情況挺像的。不愛說話,但認學,聽話,他爸跟我說,他兒志向可高了。我問,多高?我媽說,和你一邊兒高。我在小屋里睡了快一白天,醒來看見地上都是可樂瓶,和外賣吃完沒扔的塑料盒,胃里直犯惡心。窗簾整日想不起拉開,人也是等尿憋急了,才起身去回廁所。冷不防看見自己鏡子里的臉,總感陌生,就這么睡,還是掛上了一雙黑眼圈,在鼻梁上冒出好幾個粉刺頭兒。不擠,都自由培育吧。掛電話后,我在床沿上干坐,想打開電腦,玩會兒游戲,更想就這么睡死過去。可我睡不死。手機里除了我媽剛打的電話,整日一點響動也沒,眼前情形在我從南方回來前,都已考慮過了。同學們都該上班了吧。學文科的男孩,按說也好找工作,可我就是不想工作,想像狗一樣萬事不憂,先混一陣,解解心乏。學習,上進,立業這些事,我從六歲到十八,為之努力,吃過足夠苦頭了,結果證明,學好學賴,對我并無意義。它們畢竟也沒讓別人許諾給我的夢境,哪怕照射一點兒進現實。

    朱叔家也不大,但比我家亮堂,體面得多。我進門時,朱叔已穿上外套,準備出去,一手抓著黑手包,一手給我遞雙拖鞋來。小趙,你可來了。他一笑,我跟著笑,我會擠出來相當難看的弧度來,我知道。同寢室的室友四年下來都沒適應得了我的笑,說我一笑就讓他們想起馬加爵。朱叔愣了下,背轉進臥室,跟老師開完會回來,拍自己班教室門似的,口氣帶著恫嚇,出來,見人。一個看不出年齡的人挪出身體,我看他,他低頭,頓時我一點不自卑了。他扁肥的腳掌踩在一雙粉色棉拖里,兩手背腰后,聲音沉穩,像唱美聲。男孩說,我叫朱懷玉,可以叫我懷玉,請問老師怎么稱呼?我說,叫我老師。朱叔拍我肩膀一下說,一會兒就該熟悉了。小趙,幫我給他補補歷史地理兩門。他們老師說,這孩子吧,數學英語上想再有個沖刺,費勁了。現在離高考不剩多長時間,抓緊補補能死記硬背的東西,分兒抓點兒是點兒。我這邊先走,有事來電話。費用嘛,咱兩禮拜一結。朱叔又從冰箱里給我掏出瓶礦泉水,在朱懷玉耳邊說了幾句話,后者一概應承,掂著肥大的腦袋,頭不抬一下,聲音悶悶地。我喝著水,跟朱懷玉往里屋走,聽身后朱叔把門帶上,防盜門滋啦一聲響。朱懷玉默默引路,他屋里窗簾也沒全開,一股煙在頭頂繚繞,熏得嗆鼻子。反正他爸也走了,我問他,你抽什么牌子煙?挺香啊。

    他說,老師開玩笑了,我不吸煙。我說,那這啥意思。他說,剛上完香。說完他世故地點頭,就差跟我雙手合十,或做個揖了。朱懷玉坐在學習桌前,旁邊給我留好一個座位,四下看,發現他屋里還有菩薩,有個龕。拿紅布罩三面,龕前放香爐,水果,幾串佛珠,地上有蒲團,鋪了塊藍布,留兩個膝蓋坑印兒在上頭。一張毛筆字兒貼在前方墻上,寫道,知止不殆。除此外,桌上就沒幾本書,看著書頁也極嶄新。我端詳他,朱懷玉側臉對我,視線正對桌上一本攤開的練習冊,神態如對佛經。桌上還有只大錄音機,當下我毫不懷疑,按開了,放的絕不會是英語聽力,得是大悲咒之類的曲子。他問我,老師,咱怎么開始呢。我回回神兒說,先確認下情況。你這幾模,考多些分?朱懷玉嘶了口氣,沒怎么刮過的小胡子雜亂黢黑,長在兩張厚嘴唇上。他臉也是黑膛膛的,和朱叔臉型一致,看年齡也直趕他爸。他想半天說,不好意思,有點慚愧。這小子是真能整景兒,我追問,到底多些?他說,怎么說呢,進步還是容易進步的。我問,空間挺大?他點頭,挺大。問他,到四百了嗎?朱懷玉摸著嘴上的黑毛,羞愧一笑,快到了,兩百六十七。

    后面課上,我盡量不問他問題,晃著手里練習冊,我抿嘴笑,張嘴笑,突然對這份工作充滿熱情和寬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個不一樣的臺階上,去看待這世界上比我還弱的人,想觀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懷玉這樣的人,絕不會只在學習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學校,他會受到從同學到老師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進社會——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時是怎么哭的,情景將會比看到游戲里的怪物剩一絲殘血,墜入深淵時,來得更有趣味。從他家出來時,天還沒黑,我在北風里走,興致高昂,敞懷邁瘸步,繞遠道回小屋,路上連打幾個滑刺溜。

    晚上我在游戲里虐怪時,我媽電話沒到,我爸電話來了,劈頭問我,上回是啥時候搓的澡?擱平時,我早撂電話,今天還認真想了想,倆月得有。他在電話那頭一樣熱情迸發,鼓動我,現在來他澡堂唄,經理不在,客人也不多,爸給你好好搓一回,奶,酒,都給你拍上,再去大廳看會兒節目,都免費。我咧嘴笑,鼠標又點幾下,說,今天我上班了。他不太信,啥工作,這么快?我說,給人補習。他說,行吧,先干著。干好了來爸臺里接班,跟你說那個普通話考試,放心上,抓緊考。我樂得更厲害,電話掛了,還沒忍住笑。其實,每當我想起,我爸白天在廣播里念“我是記者趙博,晚上再到霧氣熏騰的澡堂子里給人搓泥灰”時,就想樂,比看什么搞笑節目都管用。據我所知,我爸在電臺,多年來靠一月兩千的工資生存,茍活不見亮兒,不是說不說得好普通話的問題,是他根本就口吃。每回在廣播里,除了他第一句說的,我是記者趙博,再沒整句子能念完。這也許是他干上十來年,都轉不了正式編的原因,也許還有深的理由。初學給人搓澡時,他一臉忍辱負重,當晚我奶給他燒了一桌菜,望著兒子的禿瓢,她滿含深情與悲壯。兒,美味佳藥,你啥時吃,啥時有。媽活一天,經管你一天。啊,兒?給人好好搓。記著,出來進去都戴口罩,別被人認出,你是記者趙博。說罷母子垂淚,當時就給我看得,拍桌狂笑。一個四線廣播里的編外記者,認啥?認磕巴啊。

    3

    我給朱懷玉當補習老師,已經當了一個月。學校會在過年期間放十天假,作為高考前最后一個長假期。那十天,我們將朝夕相處。朱叔告訴我,他要回外縣老家過年,想把朱懷玉留下補習,讓我最好搬來住下,說有我看著,他放心些。我覺得搬不搬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他看兒子,錢要再加。搬來后第一晚,我在朱懷玉床上睡著,床邊放著我帶來的行李包,里頭裝兩套衣服,一套牙具,幾雙襪子幾條內褲,再就是一本書。在我睡著前,他還在挑燈夜讀,我醒來后,卻看見朱懷玉站在床頭正翻我行李,被我突然睜眼,嚇了個好死。不知半夜幾點了,我倆僵看對方一陣,終于聽清剛才的響動,不是哪個瘋子外頭燃的炮仗,而是一屋之外,有人咣咣砸門。我問朱懷玉怎么回事,他興奮異常,居然小跑去開門,語氣溫柔體恤,沒凍著吧?姐。我有些無措,抓過被朱懷玉翻出來的那本《牛虻》,半扣臉上,裝在睡覺。

    一個穿白羽絨服,戴絨球帽子的女孩走進來,邊脫外套,邊說她沒帶鑰匙,更打聽我是什么人。原以為我是她弟弟同學,等朱懷玉說是老師時,女孩半天沒動靜。我聽著周圍聲音,女孩突然把書拿走,我倆對視。她挑著細眉毛說,嗯,老師睡眠不好。哪來的老師啊?看著還沒我大。她拿走書,在手里翻翻,舉給朱懷玉,就教你這個?我摩挲把臉,靠在床背上,也問朱懷玉,這什么人?他說,姐,我親姐姐。我不太信,朱叔怎么從沒提,也沒見她來過?女孩把書扔下,抱膀朝我樂,就你還審上人了。我說,是朱叔托付我,這十天照看朱懷玉,我算他十天里的監護人。咋的?她說,不咋,你可以下崗了。接著她脫下毛衣上兩只套袖,轉身去廁所,放水洗臉,朱懷玉跟隨其后拿毛巾,遞水杯。我坐在床上,看窗外夜色深沉,周遭樓群里一個個黑洞洞的窗戶眼,有點恍惚,沒全從睡眠中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我在朱懷玉房間衣柜里翻找,還有沒有別的被子,打算搬外頭沙發上睡。女孩洗漱好后,嘴里咬著發圈,騰手給披散了的頭發重新束好,瞪去我一眼,還沒走?我說,工錢不是你給我開的,你沒資格趕。要么你現在給朱叔去電話,他讓我回家我就回。大半夜的,哪兒還有車。女孩說,真賴。我說,明早八點,還要給你弟上課,你少廢話,我要睡了。女孩氣得走進另一個始終屋門緊閉的房間里,我從沒進去,也沒見有人從里出來過,原來是她的房間。朱懷玉捧一床被子給我送到客廳,解釋說,我姐脾氣不好,趙老師,別往心里去。我說,你也別廢話了。還有,別再動我東西。書可以看,不許折頁,不許畫線,不許舔吐沫。

    早上我被鞭炮轟醒,耳邊還有其他動靜,陣勢不小,像刀槍劍戟齊著舞動,廚房里熱火朝天,看表,還不到六點。裹被子坐起來,又一次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顯然,這不是我成長中有過的場景,否則我會懷疑仍在夢中,是夢見了過去的片段。我不記得自己具體多少年,沒吃過熱騰的早飯,常是一瓶牛奶,加半袋吐司面包,揣好在校服袖子里。冬天,用身體捂熱,站在人擠人的公交車廂中,隨搖晃吃完。經過廚房,看見女孩手拿笊籬,在沸水里掂來掂去,聞見了面味兒。那么她是起早就包了一鍋餃子,空氣中還有韭菜香,應是韭菜雞蛋餡。我沒吱聲,女孩聽見我起身,也只將側臉露出來,沒個問候。進廁所,我拿涼水拍了拍臉,洗漱好后,路過朱懷玉臥室,見門還關著,細聽,里頭呼嚕沒一個。若是他能每天早起一個點兒來背文科,在這節骨眼上,成績還能竄一截,畢竟人清晨記憶力是最好的。他沒這么做,也沒人提醒他,按說我有這個義務,可我又只想做好自己分內中的事。

    女孩在廳里支下一張折疊桌,在朱叔布置出的一堂紅木家具中,這張桌子顯得不倫不類,上了歲數。我不好意思,想動手幫她干點,又想自己未必能做好,問她要不要叫朱懷玉起床?女孩說不用。她動作干練,神情冷漠,兀自端一盤餃子,半瓶老醋,一碟蘿卜干咸菜上桌,看我一眼說,廚房還有凳子,想吃自己搬。我搬來在桌邊坐下,盯著一盤里二十來個餃子,尋思鍋里可能還有,是家沒盤子了?她今天穿了件淡藍色的高領毛衣,牛仔褲,皮膚倒白,臉上細看卻有雀斑。身材很瘦,發育一般,見我愣著,將筷子橫在碗上,說,沒成想你也能這么早起。我得早走,餃子就下了一盤,剩下在屜上,給我弟留的。你要想吃,可以吃倆,但不敢說管飽。我笑了,你家這么招待人的?她說,誰說我要招待你了,你又算我什么人?我索性不吃,有點憋氣,準備看會兒電視,剛按開,她就給我閉了,說怕吵她弟弟睡覺。合著她剛才在廚房里上演全武行,客廳沒安門,就為了吵我。我盯著她,她正有滋有味給自己夾餃子,蘸醋,韭菜香從被咬破了的餃子肚里逸散出來,她邊嚼也邊看我,像我就是臺無聲的電視節目,讓她看得很有意思。我問,你是不有點毛病呢。她說,我要是你,醒了就該卷包滾了。我爸就是腦子不好,遺傳我弟都有點腦子不好,沒看人眼光。雇你要是有用,打開始就別讓朱懷玉上學,念私塾多好。我又問,你在哪上班。她說,五院。你想咋的?我不信她是大夫,當護士差不多,還得是那種從不給你寬心,添堵才是一絕;扎針一針扎不定,要連戳三四個眼,還埋怨你血管長不好的一類護士。想想,有點同情她,但凡有些本事的年輕人,哪有留在這兒的。我是自愿變廢,不算。她算自愿在了哪呢?越細看,越得承認,朱懷玉他姐有點姿色。便說不想咋的,想單純認識認識你。

    在寒流暖流,德國魯爾區和南北回歸線間回到現實,是正午剛過,我和朱懷玉前后離開書桌,補課不能補一天,他不休息,我也得享受生活。告訴他廚房有餃子,他跟我出來,看著我穿鞋說,我姐是真好。我沒接茬,外頭有點飄雪,開門能聞見樓道里也有一股火藥味,除了每年至此的一點鞭炮響,你都不能信,其他時間里城市中還藏著這么多的人,各貓在各的屋子里存活。瞧見朱懷玉濃黑的小胡子,問他怎么也不想著刮一刮。他又低頭,說他不會。也刮過,刮出許多道口子。想到過年朱叔也沒把他帶回老家一起,又想他還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姐姐,我心里生出不少疑團。可估計朱懷玉不會告訴我。這點他和他姐倒像,說話從不走正常神經,一個架著火炮砰砰發射,一個吊著書袋悶悶不吭。到我走的時候,朱懷玉還低著頭,似送別好大一團空氣。

    又一個年到來了。今天除夕,約定好,晚上都在我奶家見面。下午我回家打會游戲,睡了一覺,再看外頭,已點亮不少紅燈。沿結了冰的湖面往我奶家走,一路棉鞋踩得雪地咯吱響,路上過往的臉,無不行色匆匆,各有各自著急趕赴的地方。落座后,是千秋慣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沒趕回,除了我爺我奶,桌上就我們一家三口。飯是我媽下午過來做好的,一道醬燒魚,燉好后放我邊兒上。他們絮絮談話,我則一筷頭一筷頭地分解魚肉,看電視里無聲的春晚表演,花團錦簇,一團下去,一團上來。煙霧和酒味漸漸在桌上繚繞,年年如舊,哭聲會埋伏在最后,像顆幾乎要被遺忘了的啞彈。我媽開始拿紙巾,點上她兩只腫眼泡周圍的眼淚。一張小圓臉上,四十來年中,浮現出的永遠是低眉順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厭了,我爸更是,搡她說,樂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說話,有冷眼觀瞧的意思,待我媽又哭一陣,我那坐在輪椅上的癱爺爺干脆把半杯白酒潑過去。我還置身電視節目里,精神被花團錦簇包圍著,看一團下去,一團上來,眼花繚亂,感到平靜。

    我不斷抽煙,煙灰撣到腳面上一片灰跡。我爸自己下樓去放炮仗,和十來戶從沒交集的鄰居站一塊,從窗上看,他的禿瓢很好認,他一人放鞭的架勢,也很好認。畢竟別人家都三五成群,有大人,有老人。老人囑咐小孩別離太近,小孩則不斷跑在鞭炮周圍,連他們帽子上的絨球,也跟著一跳一跳。讓我想到女孩兒帽子上也帶絨球,粉色的,想到她白色的長款羽絨服,粉白的脖子和手臂。散桌時,不到九點,我走到我爺我奶面前,三人都無話。還是我爺先破題,看啥?你都工作了。我奶勸我,大孫,有句祝福就行,奶奶早包好包兒了。我只說,新年快樂。我爺惱怒地揮手,走,走。我等我媽跟我一塊出樓道,我倆將在出小區后的岔路口分離。我不知道她現在住哪兒,但她說有地方住,我也就沒細問。煙花在離我倆頭頂不遠處爆裂開,我瘸著腿在前,半天不見她跟上,回頭看,我媽原地仰頭,傻看著煙花,兩手交叉,都塞進她兩只套袖里。她薄薄兩瓣紫嘴唇全咧開,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環素牙。臨別前,我媽從一只套袖中掏出封紅包來。我接了,聽她帶哭腔說,媽還是希望,你能快樂。

    4

    我沒想到自己今晚會登上這些臺階,來到別人家門口,理由僅是,在這個年與年交割的夜里,不想再獨自睡去。門很快開了,開門的是朱懷玉姐姐,張手拉我進,態度與昨晚和今早相比,像變了一人,毫不察覺我此刻心上是多火辣辣的。畢竟,這是有生以來,頭回有同齡異性親熱待我。她臉上紅霞一片,招呼朱懷玉快再添個杯,老師來了,得尊師重道。還喜滋滋地給我展示姐弟倆今晚的伙食,早上剩的餃子,加晚上燉的一條魚,就算家人團聚,大年三十兒了。朱懷玉呆瞧著我,他杯里是茶水,他顫巍巍給我遞上一根煙,被他姐劈手奪去,離近時,聞得見她身上酒味濃烈,再看桌下,綠瓶子跟保齡球似的列成幾行,桌上還剩半瓶白的。便知這姑娘酒量在我之上,一時不敢跟她碰。見我矜持,她巴掌拍上我肩膀,震得我杯里酒撒一半,聽她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風雪之夜,還有客人。怎么稱呼啊,貴客?我說,趙乾,乾隆的乾。她說,什么破名,聽著追名逐利的樣兒。我請問她芳名是怎么脫俗的,女孩雙手撐臉下,擺出個葵花向陽模樣,笑嘻嘻說,秀秀,朱秀秀,基本秀色可餐,基本秀外慧中。朱懷玉目不轉睛,看著他姐。讓我懷疑,自我進門前,現場就是這么個現場,在木訥的朱懷玉跟前,朱秀秀一人就包攬了春晚上所有節目,從相聲到小品,如今又禍禍到歌舞身上。廳里不足十來平的面積,成就她扭著秧歌步,一顰一笑,一扭一搖,一手君妃,一手塔山,仿佛登臺在維也納歌劇院,身段兒看不出咋好,嗓門十足亮堂。像在屋里就炸開了幾掛鞭。

    喝到深夜,我和朱秀秀已親熱地臉貼臉,抱在了一起。朱懷玉始終警惕,留神時間,不知是到幾點,他默默撿走桌上碗筷,把酒留下,一人兒到廚房里刷碗。我不敢放掉朱秀秀,放掉這個脫離孤單的機會,雖然理智仍存一線,在和自己說,你并不太中意她。手還是不受控制,往她細瘦的腰身上,上移,下探。她總能在我以為她要醉倒的時刻,如回光返照,給我一個不算羞辱的嘴巴子。抽到五個還是六個的時候,恍惚聽見,朱懷玉回到自己房間里,放起佛樂,從他屋里又再飄出,那股熏眼睛的紫煙裊裊。朱秀秀突然問,你覺得我爸人咋樣,我弟人咋樣。我說,對你爸不了解,對你弟,好奇占比更大。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小孩兒,說他什么都怕吧,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說什么都不在乎吧,他好像什么都揣著點擔心。擔心和怕是兩碼事。因為他信教嘛,你爸也信?朱秀秀搖頭,不信。她說這是朱懷玉做過的,唯一勇敢的事兒。他只在這件事上一如既往反抗我爸,以此做交換,別的他什么都聽我爸的。朱秀秀又笑,說她其實很清楚,自己這一家,在外人眼里,要更為可笑。她說,朱懷玉不會在學業上有什么能耐的,他很能坐住凳子,卻是空坐。空空如也地坐著,站著,活著,這些他都會做得很好,吸收知識就不行了。我想朱秀秀說的是打坐,可難道打坐不用理解教義?朱秀秀告訴我,朱懷玉不是在打坐,也不會念什么經。他每天按點回屋,在蒲團上跪下,念的是阿彌陀佛,對不起。念一遍佛,就像跟佛打了個招呼,再說對不起,是說自己的心里話。他是為我倆的媽,去和佛說對不起。見朱秀秀憂傷起來,我勸她喝酒,輕聲問,對不起什么?她說,朱懷玉信,我媽這輩子過得苦,死得早,人生到最后幾年成了瘋子,都是命里業債。他希望她下輩子能活得好。他還信,自己這輩子讓人瞧不上,是上輩子欠下了業。這事兒要怪我媽。我弟從小在她身邊長大,那時她就已經瘋了的。她告訴朱懷玉,自己身上有債主,他身上也有。我當然都勸過,沒什么用,最沒辦法的時候跟我爸一起,綁過她幾回,想給送醫院。但這種病治不好。她最后幾年里一人兒被丟在老家,我爸把朱懷玉也從她身邊帶走了,帶到市里念書,可帶不走朱懷玉已經接受了的童年教育。我還記得啊,有年回到老家,看他們娘倆兒的背影,雙雙跪在菩薩前,低眉,彎背,被紫煙籠罩,看著那么荒唐,可他倆眼里的彼此,又那么相愛。我媽是朱懷玉唯一的知己,哪怕她是瘋的。她一走,朱懷玉魂兒也跟著去了,變成個徹底的傻小子,可以被任何人隨意指揮,做我爸最忠誠的孝子,接班人。我啊?我爸眼里從來沒我。當他后來發現一個他好些年不管不顧的姑娘,長成了大姑娘,和他在同一座城市里狹路相逢時,這老王八蛋簡直嚇壞了。

    朱秀秀貼在我耳朵根下,又突然說句話,讓我感到喉嚨里再度不上不下,卡了個棗核,卡了個原子彈。我咳嗽不止,跑到他家冰箱前,想找碳酸汽水喝。幸運的是,還真有瓶大雪碧。不幸則是,在看到我憋成紫色的臉,逐漸被灌進去的汽水拯救,恢復常態后,朱秀秀也恢復常態,再不跟我提,關于睡不睡的事兒。她看看我的瘸腿,又看我的臉,說,原來你毛病不止這點兒,基本廢人吧?回到桌上,我杵著自己的腦袋,費勁抬頭,看清眼前的朱秀秀,是以怎樣眼光看待我。她言下之意,我太過熟悉,和多數人一樣,是抱有稍縱即逝的同情,和將長久伴隨的印象,即這樣個人,活著沒大價值,活著拖累旁人。不一樣的,是朱秀秀眼神里還有另一層內容,讓我感到恐懼,更后知后覺,體會到比睡一睡這件事,深刻多的興奮。今晚她給予我很多第一次,讓我終于親耳聽到有人對我說出那句,等待已久的話:你到底預備在什么時候,把仇恨全給放出來?我們都笑得不行,一屋之外,煙花沸騰,每到年節,總有那個被釋放到夜空去的時刻,花團錦簇,一團上,一團下。我抓上朱秀秀的手,告訴她,咱倆都有不小的仇恨。有關我的,具體一切,還沒計劃好。但如果能有同伙,哪怕拉對方下水,我心也全無愧疚。你可以當我是個自私透頂的人,這點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隱藏。你呢?你其實也是。要不,你不會今晚和我說這些。

    當晚躺在朱懷玉家的沙發上,我什么也沒蓋,屋里很熱乎,朱秀秀睡了一會兒自己起身回房間,帶上了門。世界歸于安靜,我眼前再度出現,出現了無數次的設想,我爺,我奶,我爸,我媽,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將到人間的第二個孩子,都會和這夜晚一樣,集體安靜,靈魂出竅。所有人的世界都會在相聚時刻,在一張團圓餐桌上,走入終結。那將他們召集在今生,結為家人的緣故,也會送他們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們將在站臺上整齊地繼續等待。到那時刻,我們都是等車來的陌生人了,因為客氣,對待彼此,反生出許多今生沒有的溫柔來。

    5

    我是趙乾,冬天到了,我準備寫遺書了。

    其實我一直有寫點什么的習慣,沒讓別人看過,多是閑愁雜緒,也寫過小說,講一個生來兩只眼睛都呈金色的少年英雄,是如何獨步武林的。寫到最后,英雄煢煢孑立,眾叛親離,腳踏一片寂靜江湖,兩眼都生了翳。在去南方上學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屋里生了個火盆,把它們全燒了。父母聞見自我屋里散出的濃煙,想確認我是不是抽了一條塔山。是離家前的愁緒吧,大概他們這么安慰彼此,畢竟那一晚,都沒人來敲我門。還記得的,是那晚面對屋里飛煙,我的喉嚨從沒那么痛快過,是有什么被短暫地給燒滅了活氣。說回寫遺書的事,此刻坐在電腦前,我用腳撥拉開地上的外賣盒,以及半空的可樂瓶,躊躇了好幾個點兒,還躊躇在一個開頭上。記得上學時老師講作文,強調說開頭就要把人拿住,能用排比用排比,給人往懵了排,閱卷老師一懵,就容易喜歡。我最終寫下的是:生活是一盞燈,我把它滅了,因為它從來就不怎么亮;生活是一盤菜,我把它撤了,因為它從來就不怎么香;生活是一把刀,我把它抽了,因為它扎得從來就不深;生活是一堵墻,我把它推了,因為它立得從來就不穩。

    思緒飄回過去家中,自己住的屋里。家里頭婆媳戰爭進展到我上初中時,父母終于取得階段性勝利,從奶奶家搬出去住了,十四歲,我擁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一個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解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窩。我屋里只擺著從奶奶家帶過來的一張烏木床,一個爺爺打的鐵皮柜子,當柜子,也當桌,弄把椅子來,就能在上面完成我的學習任務,再擱下所有沉甸甸,養人又埋人的練習冊。我一直記得那個屋子里所有細節。它的上一家住戶是對老夫妻,銅包的窗框,早長滿了銹,每塊地板之間,都生有半指寬的縫兒,有塊地板上恰好有個圓孔,我在里頭塞了一顆圍棋黑子,十分合適,再也拿不出。屋里有水暖氣片,床擺在它旁,半夜凍醒來,我總會摸摸它微溫的鐵片,就像小時候,和爸媽擠一張床睡覺時,摸見的,不知屬于誰的一寸皮膚。屋里墻皮脫落的地方,被我貼上了幾張圣斗士星矢的海報,看著它們,我會做拯救世界的美夢。夢里快意恩仇,能用手臂傳出光束,一甩開去,消滅學校里所有嘲笑我是瘸子和胖子的聲音。我還能用治療術讓媽媽重獲新生,長出她沒嫁給我爸前,留在照片上的相貌。更能在我爸每次深夜醉酒歸來時,掃他的臭嘴,將他震出到百里開外的地方。在那兒,唯一陪伴他的將是我爺爺。他們會被流放去一片鳥不拉屎的島,致力于收集所有生活素材,廢紙廢布廢木頭,最終無事可做,除了看守他們無用的財寶,幻想他倆是他們世界里的王。

    至于我奶,我設想是,隔一周放她去島上看望爺倆,給他們做一桌黑漆漆的美味佳藥。我爺將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打她一拳;我爸也跟著打,他邊打,我奶邊哭。三人循環往復,哭聲將他們團結在一起。無數個孤單凄慘的夜晚,我靠幻想活著,靠仇恨教給自己做人的道理,還靠可樂維持生存,說著說著,我已對排比信手拈來。意識到不能輕易寫下去,陳訴痛苦過于容易,而容易不屬于我復仇的一環。我已蟄伏其中二十三年,因此我決計寫下一篇最好的悼文,流傳后世,讓它出現在每一臺教育青年人心理健康的晚會屏幕上,再復印成冊,輾轉到每一個少年犯手里。當他們讀到我寫下的遺書時,會在冰冷的看守所里顫顫發抖,熱淚奔流,為所有做過和沒做過的惡念,給自己下跪,祈禱他們各自的明天。

    除夕過去,到年初五,朱秀秀基本沒出現,回來了也和我沒幾句話。但我知道,那晚我們說過的一切,都已刻進彼此記憶,不容忘卻。有次上完課朱懷玉突然問我,他可以和我聊聊那本我帶來的《牛虻》嗎?我說,行。看完了?他說,沒看完,看到亞瑟回來了,再次見到瓊瑪,她已認不出來他。我當然記得那本書里所有段落,從翻翻就能掉頁和上頭遍布了的可樂污跡來看,我看過不知多少回了。他說的內容,一度讓我非常迷戀,試想復仇最美妙的部分,不就在于此,除了主人公自己,無人知曉背后的因果和審判,除了主人公自己,其余人都以為,事情業已過去。我和朱懷玉一起站在他家陽臺前,他為我開了窗戶抽煙,還偷摸吸兩口我吐出的煙,滾圓的小肚子在他穿的墨綠色毛衣下,原形畢露,隨呼吸一動一動。我說,我看書不多,就這一本,翻來覆去讀。其實你該多看看別的書,學習之外的。懂我意思嗎?他說,開卷有益,對不?我說,不對。我這話單指是你。你就別對學業抱太大希望了,有工夫多看看這世界其他部分。他點頭,老師說得有理。其實我也是第一回看小說。我挺驚訝,那你容易迷上,真的。朱懷玉說,我爸總跟我說,少想別的。所以我基本都不想。我會想想的,是我買的老子的《道德經》,話不是都能看懂,但總算都是字,我也認識字,能看下去。我問,悟了嗎?他說,談不上,我是覺得老子狀態挺好。他能想說什么說什么,說完讓人費死勁去猜。我一直懷疑,是不是總說讓人聽不懂的話,別人就能高看你一眼?我不知道朱懷玉想的對不對,我有過類似想法,卻不是憑借和他在同一年紀里,掌握的其他學問。我曾試圖讓自己在所有人都競賽的學業上,一騎絕塵。也真曾做到了。可除了讓老師不再針對我,讓瞧不起我的同學漸漸敬而生畏我,并沒換來其他。連我當時喜歡著的班花,也沒在我傲人的成績前,多給我說一句,同學,你好。我的心越來越貼近于牛虻,死心到了南美洲,受盡人間凄苦的牛虻身上。后來他以戰斗者的姿態回歸故地,看待他人總一派輕蔑,收獲了針砭不一的名聲,再無幻想地去做事和做人。牛虻用慢條斯理講話,來掩蓋口吃,用綾羅綢緞的衣裳,掩蓋身上的傷口和被人打殘了的瘸腿。用惡語傷人,藏住他心里火山噴涌般的熱情和執念,更用面具似的嬉笑,藏住他對瓊瑪的愛,和最后那份善良。我絮絮說了一些,說到朱懷玉眼里放光,我直盯他笑。他或許覺得這是超越了師生關系的友情,于我內心,更像看到了一只家養的豬,表情居然有了屬于人的向往,人的熱情。

    晚飯時朱秀秀意外回來了,羽絨服下還穿著白大褂,頭發盤成一團,一個黑夾子豎在腦袋上,沒別好,天線似的。那晚我下廚,拿他家冰箱里剩的雞蛋和青椒,炒了一盤,外賣叫了兩碗米飯,正和朱懷玉悶頭扒拉,抽空提問他,洪都拉斯首都是哪兒?他被我問得噎住。朱秀秀聽見,端出給自己現下的一小鍋方便面,加入我倆,坐桌上翻我一眼。安撫弟弟跟安撫兒子似的,說,你趕緊咽,別想別的。她也讓他別想別的,朱懷玉笑了。飯后朱秀秀在廚房里刷碗,我假裝拿東西,在她身后走來走去。她突然說,不想上班了。我問,是跟我商量呢?她擰緊水龍頭,擰不緊,水滴總慢慢積蓄著,她便拿了個不銹鋼盆子,接在下頭。我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但朱秀秀看一滴水,看了很久。她回頭說,你的事兒,不許牽扯我弟弟。明不明白?我說,壓根扯不上他。你怎么這么說?她又說她不想干了,早有此意。打算高考之后,帶朱懷玉上南方。我問,朱叔知道嗎?她說,他和我是一個想法,但我們都不會帶上彼此。我倆都想帶朱懷玉走,不管我倆誰帶他走,對他來說都是另一種活法。我問,我一定得支持你嗎?朱秀秀一笑,你可以支持我,那樣我也會支持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追問,我想干什么?對話聲都越壓越小,朱懷玉在他自己屋,聽動靜,又念經了。朱秀秀說,我可以幫你,真的,我們可以互相幫一幫。她這些話,讓我又想起我媽,女人是不是都喜歡互幫互助?還是都只為自己想做的事,去找個合乎理由的借口。朱秀秀和我臉對著臉,她又一次拿走我手里攥成圓桶的一卷書,《高中地理疑難詳解》。我現在最大的疑難就是她。聽她說,這幾晚上,在朱懷玉睡著后,她會把《牛虻》拿來看,跳著看,已經知道結局了。她繼續笑,說,我知道你為啥喜歡這本書。我問,為啥?朱秀秀背轉我,鋼盆里已落進一盆底的水,仍有水滴緩緩在龍頭上蓄積,預備一躍加入。她說,因為你和姓牛的,都是瘸子。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2第4期,責任編輯顧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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