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從“同時異代”到“同時代人”
獨龍族是我國西南人口較少民族,在公眾視野中認知度不高,這一方面固然由于他們身處偏遠的南國邊疆,夾在高黎貢山與擔當力卡山之間的獨龍江流域,山高林密、溝壑縱橫,自古以來就人跡罕至;另一方面也因為獨龍族是后發民族,受限于歷史地理和其他條件的限制,在經濟與人文等諸多方面的發展一直較為滯后,甚至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他們依然處于類似于原始社會的生產與生活方式之中。被生存的壓力所迫,獨龍族沒有發展出自己的文字,只有簡單的口頭傳說和“結繩記事”,因而不能構建出自己的歷史傳統和故事體系,正如經常被人引用的馬克思的經典論述,他們無法講述(代表)自己,只能被別人所講述(代表)。
確實如此,獨龍族的歷史和故事都是在他者視野中呈現出來的,不惟只言片語、語焉不詳,更是充滿了冷漠、誤解和歧視,甚至連自己的正式族稱都沒有,只是被當作“野夷”,被蔑視性地稱為俅人或者曲子。也就是說,盡管同在一片藍天下,但由于區域地理、歷史、經濟與文化等諸多方面的差異,獨龍人和其他一些后發民族與先發地區的人口與族群的差距是巨大的,在同一個時間段中、處于不同年代的那種差距。
1951年底到1952年初,北京召開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擴大會議期間。1月4日,周恩來總理看望各少數民族代表的時候,遇到了一位來自獨龍江的代表孔志清。當問到他的民族的時候,孔志清無言以對,因為外人對自己民族的侮辱性稱呼他說不出口。周總理問明情況,確定了必須按照民族的自稱來確定稱呼,從此一錘定音,獨龍族才獲得了自己的族名。
從這個角度來說,兩位云南本土作家潘靈和段愛松的報告文學《獨龍春風》是開拓性的,他們在詳實的史料考察與梳理,并結合實地的考察與采訪的基礎之上,對獨龍族的歷史命運與現實變化進行了全面而完整的敘述,讓一個不怎么為外人所知的邊緣人群及其生活第一次以全景的模式展現出來,從而讓他們獲得了自己的文學形象。對于獨龍族而言,《獨龍春風》無疑具有文化建構和形象傳播的意義,而對于中國境內外的讀者而言,則更具有啟示和教育的價值。
《獨龍春風》用宏闊的視野將獨龍族的當代轉折定位為兩度春風,第一次是以1950年9月的獨龍江四區區公所的成立為標志,獨龍人在政治上獲得了平等公民權,從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命運中翻身當家作自己的主人,這也意味著他們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第二次是2018年在政府的幫助下,提前實現了整族的脫貧,并且穩步邁向鄉村振興。這樣就清晰地勾勒出了獨龍族的命運軌跡,顯然這兩次跨越式的發展是翻天覆地的,漫長的歷史中遲滯而緩慢的生活歷程顯示出,命運的轉折不可能由獨龍人獨立完成。追索其中的原因,兩位作者將其歸結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對少數民族的持續性幫扶,各民族同胞之間的友愛互助,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整體性的變遷,而非孤立的事件。獨龍族70余年的當代故事,投射了整個中華民族內部各少數民族的總體性故事,一個獨具社會主義文化特色的中國故事。
兩位作者采取了歷史總結與現實描述相結合的結構方式,夾敘夾議,描寫與抒情相結合。在“上篇”中側重回顧獨龍人的“歷史困局”以及破局的過程。在有史料記載的歷史中,獨龍人幾乎都是處于困難之中,盡管身處于景色優美、資源豐富的獨龍河谷,但那里并非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歷代的統治者只是視之為剝削與掠奪的資源。這其中并非沒有心懷正義與同情心的個別官員與地方治理者,但是在社會結構沒有改變的情況下,并不能真正改變獨龍人遭受的各種磨難。伴隨著近代以來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入侵,獨龍人悲情的命運中更是增添了域外的維度。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沒有回避獨龍人與周邊族群如傈僳、藏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在同為帝制王朝子民的處境中,獨龍人還要受到地方官員、土司和周邊強勢族群的欺壓和奴役。這一切只有到了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才發生了轉機,不僅推翻了原有不公正的社會制度,同時驅逐了外來侵略者,更主要的是建立起了“人民共和”的平等政治和尊嚴政治。這使得獨龍人得以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對外同面危機、共御外侮,對內共同發展、共同進步。
只有在社會主義國家中,原先的不平等民族結構關系才得以改變,原先的嫌隙乃至仇恨才得以化解,弱小的獨龍人才同主體民族以及其他兄弟民族平起平坐,共享革命的果實,有著相同的理想,攜手進入到社會主義建設之中。“下篇”便是側重于獨龍人當代的建設和發展。這個過程離不開先發地區和民族的政策傾斜,農耕文明的引入改變了刀耕火種的生存方式,提高了生產力;教育事業的推進啟蒙了心靈,更新了觀念,讓文化獲得了生機和潛能;道路與交通的發展打開了封閉的河谷,讓人和信息得以走出“同時異代”的隔膜。凡此種種,《獨龍春風》都是以點面結合的方式,通過具體的一個一個人的故事生動地表達出來。尤其是獨龍族在各種領域和行業“第一個”的歷史性突破:第一代農藝師、校官、大學生、醫生、氣象員、商人、邊防警官、運動員、畫家、博士研究生……他們不再被時空所阻隔,與其他人群一樣,真正成了新中國的“同時代人”。
圍繞著“革命”與“建設”兩大主題,潘靈與段愛松勾畫出了獨龍人從“同時異代”的邊緣族群到平等公民的“同時代人”的歷史性嬗變,同時點明了貫穿于這個轉折始終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因而行文中充滿著感恩與頌歌的激情,就顯得自然而然。《獨龍春風》并不是單向度的政治抒情詩,而是云南本土作家基于事實材料之上的真情流露。正如這個文本所體現出來的總體性歷史意識、人類學和社會學視野一樣,它同樣提供了一種社會主義中國話語的情感教育和精神陶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