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書寫現場較多側重于精神層面的表達與申張,這種視角似乎是一只單筒望遠鏡,文學還應當有另一只鏡筒,對準物質進步。 魯敏:文學應當有另一只鏡筒
《金色河流》,魯敏著,譯林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78.00元
二十多年前,作家魯敏尚在郵局做企宣,工作之一就是摘錄剪藏報章上與郵政行業相關的各類資料,與此同時,她也會保留個人感興趣的部分,就是當時那些發財致富者的各種江湖恩仇與起落沉浮。
那些剪報逐漸變得發黃發脆的時候,人物形象卻逐漸清晰。魯敏想寫一本關于財富的書:“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創造、從何而來,更要緊的是,他和他的創造將去往何處,將如何在世上存留和影響……”
當時,魯敏正為著準備碩士論文開題,重溫了海登·懷特關于“主觀化”“修辭想象”“被選擇”等方面的諸多觀念,這些理論是討論歷史寫作的,但運用到小說中則創造出擬真材料與偽裝文本的某種獨特魅力。于是,執筆者“謝老師”出現了,魯敏用小說里的非虛構寫作計劃解構主人公在歲月洪流中的傳記式素材。“我希望這樣可以更加細膩地貼近他們,像貼近河水的紋路——你、我、他、宜興小老板、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樣的創造者,物質的,非物質的,或是涓涓細流不絕,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遞相連,那是所有創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間此在的流傳法則。”
一代又一代人正成為時間里的背影。創造者們離去了,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質與財富,萬流歸一,匯入大江大海,澤被著子子孫孫。作為此時此在、目力可達的同代人,魯敏為所有這樣的創造者及其所創造的記錄在案,完成新長篇《金色河流》。
中華讀書報:《金色河流》的主題表面上看是關乎商業積累,關乎救贖,但讀完發現,又不完全是如此,在起意寫這部作品的時候,是怎么考慮的?
魯敏:從主人公的故事發展線來說,有早期的商業積累,有晚年老境的糊涂與折騰,有人之將去的財富處置問題,以及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某種救贖。這是表面上的故事,內置的鏡頭,其實我是跟隨了一條寬廣起伏的物質河流,對我們俗稱“小老板”的這一代人,他們到底創造了什么,又流傳下什么,我們如何理解物質與非物質的不同創造,以及這兩種創造的代際接力。
這么多年來,文學書寫現場較多側重于精神層面的表達與申張,而把金錢與財富物視為通往生活的 一 種物化“途徑”(a way to life),但我總是感到,這種“上層建筑”的情懷視角,似乎是一只單筒望遠鏡,文學還應當有另一只鏡筒,對準物質進步。從事實上來說,我們作為個體,包括我們所熱愛的文學藝術,也都是經濟基礎與物質進步的在場者與受惠者。所以我這本書想把鏡頭對準“有總”這樣純粹的物質創造者,對他們來說,金錢和財富不是什么手段與途徑,恰恰就是生活的道路和價值本身(a way for life),在他們及其子女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這幾十年來,東方式財富觀在不同代際的寄寓、沖突與變遷。
難題當然有,比如我在認知深度、創業經驗與體驗上,肯定是有些欠缺的,包括對于寫作技術上的創新想法等,但正如一句很土的老話,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因為對這個主人公和主題都太有興趣,我也沒急于動筆,時間和耐心最終還是幫助我解決了這些難題。
中華讀書報:小說中的謝老師想寫一部關于資本原始積累的大書,將計就計潛伏在穆有衡的公司,收集相關資料,在小說中以“(素材編號)”出現。這樣的結構,會不會影響讀者的閱讀? 故事中有故事,素材中有素材,此外還有“思路一二三四”,“橡皮之一二三四五六”等。是故意給自己設置了一定的難度?
魯敏:這種技術上的敘事套嵌,對剛進入文本的讀者來說,可能是有點吃力不討好,我在出書之前,也做了一點柔化處理,但還是堅持了這個貌似障礙的創意,因為這確實是我“玩兒”得特別開心的地方。只要讀者跨過這個最初的門檻,就會習慣這樣的敘事,感知到其中的趣味。書中出現的部分素材只是素材冰山的一角,大部分素材是隱藏著的,那是穆有衡急隱忽現的來路,也是他閃閃爍爍跟謝老師的透露,所以小說的開頭一節是“紅皮本子”,拋出整個素材的建構架勢,但最后一節“橡皮”,借守靈夜之機,又對“有總”的人生素材進行了涂抹與覆蓋,從而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套環結構。這不只為了是多角度的互補與投射,也不只是對“材料”與“文本”的戲仿與再現,我更想表達的,是個人生命史的崎嶇與蜿蜒,以及時代對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與延展。
中華讀書報:謝老師從對穆有衡的揭露,到成為他的公關助手、管家、兄弟乃至親人,這一身份的轉變說明了什么?
魯敏:謝老師的轉變是隨著寫作過程而產生的,寫著寫著,他就不再是“工具人”了,他獲得了自身的情感與訴求。他身上體現出人們對于事物的認識,常會有一個曲折的認識,有一個自然而然的流動,這里面包括有個體的立場、情感的親疏,對商業規律的認知,時代外部的價值觀,家國的進步發展等等。
對謝老師的這種轉變,我其實是感動和感慨的,也正好包含了我或者說我們相當部分人的認識。比如我以前留下的剪報,總以小道消息的口氣抖落這些發財致富者們的各種江湖恩仇與起伏沉浮,或者在各種飯局上,人們也會樂于談論金錢及其所帶來的各種“壞事”與“報應”。這或者本來就是一種傳統。比如最富民間趣味的元代話本與相關戲曲舞臺、包括后來由文人整理的三言二拍等,一多半的故事,必然都有個土財主與老員外,有富貴因果的曲折呼應。更不要講現當代文學中,向來有重文抑商的頑固傳統,有金錢萬惡的先天性批判傾向,冷酷無情的市場規則,金錢對人性的異化與綁架等等,這尤其是文學與藝術的母題與強項。我個人是對這種批判倫理有點保留,藝術固然對金錢財富有著天然的反骨與批判權利,但與此同時,也是在共享和目睹著一日千里的物質進步與結結實實的財富積累,我總覺得這里面,既有泥沙俱下、混沌灰色的東西,同時也代表著所有創業者、創造者的尊嚴與價值觀,在人類前赴后繼所建造的物質大廈與商業文明里,有一種壯麗之美,是與精神并進的另一種延綿。
中華讀書報:穆有衡無償資助何吉祥的女兒河山,以及立下遺囑,很明顯有反省和救贖的意味?
魯敏:救贖這個說法可能大了一點,我指對穆有衡來說,起碼他本人沒有這個明確的意識,但最終恰恰達成了這種結果。其實這也正是我所理解的,真正的救贖,它不是一個智識思考的結果,而跟主人公的經歷和性格密切相關,并且應當是在無意識推進中逐漸達成的一種行為。為什么資助河山? 是出于有總始終難以擱下的一個心病,他辜負了何吉祥的信任并挪用了那筆托孤的錢。但對于河山是否真是何吉祥的女兒,他始終存疑,因為他不信任他人,尤其是河山母親。因此他的資助,更多是一個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以及誤解中的自圓其說,河山越是有點瞎胡鬧,他倒越是有種痛快感。這是性格決定了他。
再看遺囑。從穆有衡角度來說,一方面,像所有“人之將死”的老人一樣,他需要對自己這一生的交待與落定,他驕傲自豪于他所創造的財富與物質,他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的打拼,但到最終,他的財富、信念、價值、創造,仍然面臨著時間長河的沖洗或沉淀,他不愿就此消失,而想“留下”點什么,所以他花了很多的心思,想要“留名”,留下“故事”等。另一方面,因為四個兒女(包括干女兒河山)的各種反饋與表現,他的遺囑計劃也在不斷調整中。河山的愛心驛站背景,穆滄的“純粹”無求,王桑的寄寓昆曲,丁寧的生育痛苦,都從各個角度促使他做出了新的補充,里面有一些陰差陽錯、指東打西的微妙演變。
中華讀書報:小說中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物木良,和王桑對昆曲有共同的興趣,在對于昆曲發展中遇到的困境也有書寫。這個人物的設置承載了什么?
魯敏:我是江蘇人,身邊的昆曲迷很多,南京這里蘭苑劇場每個周末都有折子戲演出,大家不時去看戲,真的愛得不行,到歲末封箱演出大反串時,臺上臺下能一起合唱的。這個過程中,也慢慢認識到好一些優異的昆曲從業者,聽到不少改良與改革故事,更多些復雜的感受。昆曲是至為寂寞至為古老的藝術,物極必反之下,似乎也有種異樣的反作用力,就跟穆滄的阿斯伯格綜合癥一樣,都是某種去時代化的參照物,而昆曲的落寞與逆反,也正與王桑的寡淡氣息合拍。就我來說,這是一個因地制宜的寫法,因為我正好熟悉這一塊,也許從讀者閱讀角度來看,它與主線里的遺囑遺產之爭,可以看做是非物質遺產流傳的一種對照吧。
中華讀書報:謝老師計劃的文本未能如期完成,結尾只暗示了一句“謝老師快要開筆的書”“要這樣結尾也不錯”。這結尾意味深長,你想要向讀者傳達什么?
魯敏:謝謝你留意到這個結尾。如前所說,執筆人謝老師的寫作計劃,是一個套嵌結構,謝老師計劃中的“紅皮本子”,從他最初的“思路一”,到文末已經演變到“思路四”了,甚至打算把非虛構改為劇本寫作……在小說里,雖然不存在這樣一個文本,但始終有這樣一個結結實實的約定存在,到收尾時,當然也要達成閉環的默契,來與讀者進一步確認:《金色河流》雖然停止在這里,但另一本由謝老師執筆的文本正以無限可能的方式寫在水上,在無盡頭無終點的時間流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