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2年第5期|陳鵬:坡頂上的黃房子(節(jié)選)
陳 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yùn)動員。昆明作協(xié)主席。大益文學(xué)院院長。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xiàng)。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
她曾經(jīng)像玫瑰、陰影和水一樣 為你斟上她自己
——保羅·策蘭
樓下火鍋店的顧客從來不多,可你很遠(yuǎn)就能聞見牛油味。夏天,我說的是昆明夏天,火鍋店生意就更慘淡了,從早到晚也就三五桌吧,不得不搞出“24小時營業(yè)”的戲碼。這招也不管用,我們片區(qū)的人大多古板,更喜歡昆明本土的燒豆腐烤洋芋餌塊米線面條,對重口味的火鍋實(shí)在不感冒。所以,周六下午,當(dāng)姑娘和小伙子發(fā)現(xiàn)角落里坐著一個光頭男人和一個小男孩的時候,還是挺驚訝的。男人四五十了,穿黑T恤,不胖不瘦,樣子很酷;小男孩七八歲,在木條凳上端坐,埋頭在一摞小紙片上寫寫畫畫。看不清他畫了什么。
他們挑空位坐下,和男人隔一張桌子。服務(wù)生跑來問他們吃什么鍋底,小伙子看著姑娘,問她:
“什么鍋底?”
“隨便。”
“沒有隨便。”
“就紅湯吧。”
“那就紅湯。”
小伙子二十出頭,姑娘很小,看樣子也就十六七,皮膚雪白,眼睛水靈靈的。
光頭男人涮的也是紅湯鍋,長長的筷子按進(jìn)去,半天沒出來。桌上有三五葷素。小伙子發(fā)現(xiàn)孩子手里的紙片和服務(wù)生手里的單子是一樣的:很薄,巴掌那么大。孩子神情專注,根本不搭理噗噗滾沸的牛油。男人筷子出鍋,撈起一片牛肉,小心蘸一蘸油碟,不慌不忙送進(jìn)嘴里。小伙子發(fā)現(xiàn)孩子差不多把一摞紙片都畫滿了,有七八張。還是看不清畫了什么。
“真熱。”他說。
“熱你還吃火鍋。”姑娘說。
“熱才要吃火鍋。把濕氣毒氣都整出來,你看重慶成都,大夏天的滿大街火鍋。”
“我想吃日料。”
“下次吧,下次。”
“生意太差啦,”姑娘壓低聲音,“鍋底肯定不行。”
“不行別怪我。你自己挑的。”
“是你要吃火鍋。”
“可我沒說來這家。”
“我去,”姑娘說,“除了這家,哪還有火鍋?”
“太多了,昆明哪樣都缺就不缺火鍋。”
“你買單。”姑娘說。
“又是我?”小伙子說。
“當(dāng)然是你。”
“該你啦。”
“我去,”姑娘使勁瞪他,“我爸給的馬上見底。再說,下星期去澄江(玉溪市內(nèi)撫仙湖,國內(nèi)最深高原湖泊,景色優(yōu)美,水質(zhì)極佳。距昆明一個半小時車程)。”
“跟誰?”
“同學(xué)。一共六個。”
“幾個男的?”
“三男三女。”
“嗬!”小伙子瞪著姑娘。
“住四天。別說我沒告訴你。”
“啊,四天,三男三女!”
“都是同班同學(xué)。”
“我也去!”
“你有病啊,好不容易出去玩幾天,你湊什么熱鬧。”
“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對我們學(xué)校任何雄性都不感興趣。酒店也訂了,還行。六個人AA。女生一間,男生一間。”
小伙子的確有些生氣,噘著嘴巴抱著兩手。服務(wù)生把鍋底抬過來,輕聲說,小心哪,讓一讓。鍋底擱到電磁爐上,火力調(diào)到最大。姑娘去調(diào)料臺弄了蘸水,回來的時候小伙子仍坐著沒動,兩眼盯著湯鍋。還沒燒沸,一大團(tuán)深紅色牛油。
“你去呀。”姑娘說。
小伙子看看她,看看鄰座男人。
“你幫我。”他說。他個子很高,手臂很長,像運(yùn)動員。相比之下姑娘就太嬌小了,但牛仔短褲下的兩條腿又長又直。
“懶得要死。”
“油碟。我要油碟。放鹵腐和醬油。別的什么也別放。什么也別放。”
他回頭望著姑娘走到調(diào)料臺,那兒差不多是店堂最遠(yuǎn)端了,有十多米。店里還是空蕩蕩的,沒放音樂。光頭男的湯鍋噗噗直響。畫畫的孩子還是一聲不吭。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黑黝黝的鼻尖上冒出一小串汗珠。小伙子撲哧笑了。孩子抬頭看了看他。
“爸爸,他笑我。”孩子說。
男人摸了摸兒子腦袋,把他鼻尖上的汗擦掉。
“人家沒笑你。畫你的。好好畫。”他看兒子的畫,“好啊,這個好,非常好。”
孩子沒搭理他。
姑娘端著油碟回來了,回到小伙子身邊。
“沒放花椒粉?”
“你沒說要放。”
“我說啦。”小伙子說。
“你沒有。”姑娘說。
“我真說了。你這人。我要求VR回放。”
“你只說了醬油和鹵腐。”
“我真的說了。再跑一趟唄。”
“要去自己去。”
“我就要你去。”
“不去。”
“非去不可。”
“說了不去。”姑娘坐下。紅油漸漸煮沸。撲鼻的牛油香氣。
小伙子碩大的腦袋壓在姑娘單薄的肩上。姑娘狠狠擰他,他齜牙咧嘴。
“我真說了,我說我要醬油、鹵腐、花椒粉。”
姑娘把牛肉卷、凍豆腐、鮮肉片、青筍一股腦下到鍋里。
“行不行,喂,行不行,再跑一趟唄。求你再跑一趟。”
姑娘盯著沸騰的紅油。
“我真說了,是你耳朵聾。”
姑娘舉起筷子伸進(jìn)湯鍋。筷子真夠長的。
“我真的說了。你沒聽見?”
“滾蛋。”
“你去不去?”
“不去。”
“我他媽的真說了。”
姑娘裝沒聽見。
這時候光頭男人忽然插話,“他說的是鹵腐和醬油,我聽見了。我做證。”
姑娘笑了。小伙子尷尬地望著他。
事情以最尋常的方式得到解決——姑娘又跑了一趟,特地告訴小伙子這回加了花椒粉,別再想耍任何花招。小伙子得意地笑著,邀請男人干脆挪過來湊一桌吧,喝兩口,評評理。光頭男人說評什么理呢,你要我評什么理?小伙子撓撓頭,傻乎乎地笑著。姑娘撈出肉片和青筍,吃得很開心。孩子忽然把手里的畫舉起來,像高舉著皇冠一樣跑到姑娘小伙子面前讓他們看他的杰作。他們驚呆了——小紙片上畫著一條條鯊魚:張開血盆大口亮出尖牙的,身體繃出90度弧線腦袋大得嚇人的,以及,把許多小人兒吞進(jìn)肚子的。更絕的是,好幾條鯊魚渾身上下塞滿電路、開關(guān)、螺絲釘一類七七八八的小東西,像人工智能一樣酷,而且是透明的人工智能。姑娘和小伙子連聲贊嘆。孩子問小伙子知不知道什么鯊魚會獵捕海豹,小伙子傻眼了。反問他,什么鯊魚?孩子說,大白鯊呀,笨蛋。小伙子忙說對對對對,大白鯊,是大白鯊。孩子說,大白鯊是唯一能躍出海面的鯊魚,高度可達(dá)三米。小伙子目瞪口呆。姑娘說,還有嗎?你還知道什么鯊魚?孩子搖頭晃腦,世界上有大約五百種鯊魚,檸檬鯊、居氏鼬鯊、澳大利亞虎鯊、杰克森港鯊……姑娘問他最喜歡什么鯊魚,孩子說長尾鯊和黑鰭真鯊。為什么?長尾鯊最漂亮,黑鰭真鯊最狡猾。哈哈,姑娘驚訝極了,你也太厲害啦!孩子說你們知不知道哪種鯊魚游得最快?姑娘和小伙子使勁搖頭,孩子說,灰鯖鯊呀,時速可達(dá)70公里。哎,你們太可憐了連灰鯖鯊都不知道。姑娘小伙子笑了,舉起杯子向他致敬。光頭男人說,又炫耀鯊魚了。姑娘問他,這些知識他從哪學(xué)的啊?網(wǎng)上唄,還有書,我給他買了厚厚一摞有關(guān)鯊魚的書。這小子,從小,兩三歲就喜歡鯊魚。愛得不得了。有時候深更半夜說夢話,大白鯊,大白鯊,還夢見我被鯊魚吃了。姑娘和小伙子哈哈大笑。孩子一臉嚴(yán)肅,你們笑什么嘛,小心鯊魚跑進(jìn)我夢里也把你們吃啦。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大哥要不你就坐過來?菜都拿過來唄。”小伙子說。
“你這人——”姑娘白他一眼。
“不了吧?”男人說。
“來來來,沒事,人多熱鬧。”小伙子說。
“也是,人多熱鬧。”姑娘說。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男人把葷素一一挪過來下進(jìn)鍋里。孩子很自然地坐到姑娘身邊,問她的馬尾辮為什么是咖啡色的。
“你幾歲了?”姑娘問他。
“六點(diǎn)八歲。”孩子說。
姑娘又笑了,“六點(diǎn)八歲,哈哈哈。”
“九月份上小學(xué)一年級。”男人說。
“他非常厲害,非常非常厲害。”姑娘說,“喂,帥哥,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帥哥。”
“你沒騙我吧?”
“當(dāng)然沒騙你。我從不騙人。”
“你喜歡什么鯊魚?可以挑一頭,帶走。”
“真的嗎?”姑娘捏了捏孩子的圓臉。他曬得黑乎乎的。
“真的。送給你,不要錢。”孩子非常認(rèn)真。
姑娘和小伙子又笑了。
“我們剛從三亞回來,海邊熱得要命。你們?nèi)ミ^三亞嗎?爸爸說海里有鯊魚,所以我們只能在岸邊沖浪。你們沖過浪嗎?就是站在沙灘上,等海里的大浪撲過來,你就沖上去,勇敢地沖上去,嘩啦!”
小伙子睜大眼睛,說他從沒去過三亞,更別說沖浪了。
“去唄,馬上就去,坐飛機(jī),兩個小時就到了。海邊太美了,我和爸爸還看見那么大的水母。我的天,那么大。”他的動作很夸張。
“海里嗎?”小伙子說。
“沙灘上,就在沙灘上。一動不動啦。然后很多人就跑過來看它,然后爸爸一下子就把它捅破啦。它就這么死啦。爸爸你是不是殺了它?你到底有沒有殺了它?到底是不是你殺了它?”
男人苦笑。
“問了一百遍了。問我到底殺沒殺他的水母。”他看著孩子,“兒子,我最后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告訴你,我沒殺水母。它已經(jīng)死了。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死了。”
“我覺得你在騙我。”
“爸爸從來不騙你。”
“為什么死了?”
“死了才會趴在沙灘上嘛。”
“要是活著呢?”
“活著就會重新回到大海里。”
“要是它還活著,還不想立刻回到大海里呢?”
“不會的。”
“要是,它只是趴在那兒休息呢?”
“不會的,兒子。”
“要是,它只是休息幾分鐘,再返回大海呢?”
“我說了我沒殺你的水母。它死了,它早死了。它已經(jīng)死了,否則你根本就沒機(jī)會發(fā)現(xiàn)一只沙灘上的水母。明白嗎?”
“我不相信你說的。”
“你必須相信。”
“什么是否則?”
“否則?——否則就是——”
男人有點(diǎn)急了,光亮的腦袋冒出細(xì)汗。姑娘和小伙子捂著嘴嘿嘿笑,都忘了把鍋里的菜撈出來。
“否則,否則的意思就是,好吧,我們換個說法,否則也可以說是‘不然’,‘要不然’。意思就是如果你不這樣,就不能那樣。這是一個講條件的詞,明白嗎?你要是不睡覺,就會累死,你要是不去海邊,就不會碰上水母。怎么說呢,你只有去海邊,否則你就看不到水母。我說清楚了?”
孩子卻把他撇下了,忙著向姑娘介紹他的又一幅杰作:一只巨型水母和一頭巨型鯊魚的搏斗,畫面驚心動魄。不可思議的是,線條全是一次性勾出來的,毫無更改或重畫。
“你跟誰學(xué)的畫?”姑娘問他。
孩子揚(yáng)起臉,“沒跟誰學(xué)呀。”
“是的,他自己搗鼓的。”男人說。
“你真厲害啊帥哥,”姑娘恨不能親他一口,“我一輩子沒見過鯊魚。一頭也沒見過。任何一個水族館我都沒去過。”
“那你該去珠海,有很大很大的水族館,有很多很多鯊魚。最大的一頭鯨鯊比房子還大。”
“你爸帶你去的?”
“對,我爸。還有我媽。我們?nèi)齻€人,很久很久以前去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后來,”他扭頭看看男人,小聲說,“能說嗎?”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后來,我媽不見了。”
“不見了?”
“嗯,突然不見了。”
“怎么就不見了呢?”小伙子說。
姑娘使勁瞪他,拍他的手。
“反正不見了,鉆到大海里了。那天晚上我們?nèi)ソ鹕碁ㄖ楹R簧碁┟蠛I厦媸悄敲创竽敲创蟮脑铝粒K倾y色的,我告訴你,后來又變成藍(lán)色和黑色,然后我媽媽在沙灘上走啊,走啊,忽然,她就鉆到海里去了。然后我看見,嗯,我看見海水分開了,她騎在一只那么大的水母上。水母會發(fā)光,像一只那么大的燈泡,我媽騎在上面,一下就鉆到海里去啦。一下就……”
孩子上氣不接下氣,兩眼閃閃發(fā)亮。
男人抱住他,親了親他的耳朵。
“然后我看見好幾條鯊魚圍著我媽轉(zhuǎn),它們怕我媽,它們不敢游得太近你知道嗎。是非常漂亮的黑鰭真鯊,游得飛快。”
姑娘和小伙子看著孩子,一聲不吭。
“這小子啊。”男人說。
“那他媽媽——”小伙子說。
男人搖搖頭。
……
(未完,節(jié)選自《芒種》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