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鈾博士度過周末(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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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食可以使小男孩成為正常人。她在心里默默記下這一句話,又是一個可以展開的角度,又可以寫兩千字,甚至五千字,體量在不斷擴大。她最早接到任務時,覺得不過能寫個千把來個字,應付一下得了。但自從丈夫出狀況后,她對工作的熱情頓時減退,初次見小男孩時,她的眉毛就畫了一半,口紅在唇上凝固干裂,慘兮兮。鐵墻內的那人也差不多,因為脊椎發病強忍著疼痛,那就是一個有強烈自尊的人忍受疼痛的模樣富有魅力。如此交往越深,她就越發覺,小男孩所忍受的簡直是無法計數,因此他所散發的魅力也同樣是無窮無盡的。他每天只睡眠三個小時,小男孩對她講述說,他會上二十個鬧鐘,輪番提醒他清晨六點起床,迅速投入快樂的工作中。他會先打掃實驗室,整理毛發似的拂拭夜晚受潮的金屬導芯,檢查超聲波清洗器里的污垢,讓蒸餾水器的冷凝管和恒溫水浴鍋的不銹鋼托盤閃閃發亮,剛好能夠反射從窗戶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馬弗爐是一定要看看的,是他的能量源泉,伸手在上面還能感受到昨天的時間燃后的灰燼;然后到餐廳里用早餐,在院子里放松肢體,早晨的工作最有效率,喘不過氣來,中午用餐后他才會歇息一下,游泳二十分鐘,接著躺在椅子上讀卡爾·波普爾的《猜想與反駁》,那“世界3”的理論讓他陶醉;有時候在讀張東蓀和胡塞爾;此外,他還對分析哲學和語言學感興趣,并且寫了厚厚兩千頁的筆記,但最終被他燒掉了,理由是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文字,他唯一承認自己無能的地方是文學,他對文學和文字沒有信心,天生如此。下午他一般會埋頭到各種資料、卷帙、論文里面;夜晚會繼續白天的實驗,此時他的感官最為敏銳,隨著時間推移,鐘表敲響零點過后,他逐漸深入的敏銳卻帶來了另一種困擾——連幾百米開外的青木瓜發酵的氣味、云氣挪移把月影暗中遮蔽的響動、螳螂跳躍到配偶背上旋即滑落,以及人們在床榻上翻滾時皮膚和被褥摩擦的信息,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這其實是很要命的干擾,他硬著頭皮干下去,直至工作完全無法繼續為止。那時大概是凌晨三點,驅動大腦從最高擋減速至最低擋,然后漸漸熄滅,但對他來說也不是簡單的事情,上床,閉目,一些遙遠的夢仿佛黑色的駿馬,一路駛近,嘚嘚響,從后院到走廊到玄關到客廳到臥室,把來自荒野的溫熱鼻息吹到他臉上,然后等待下一個工作時刻的到來。
他不信奉超人,小男孩說,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出自本能,他做的就是普通人本該做的事。實際上,普通人做的事和超人做的事都是由現代社會來界定的,目的是把一小部分人捧舉到高處,把他們從同胞里獨立出去。我們現有的社會,是一個虛偽又脆弱的結構,它無法承擔所有人的潛能被完全開發的風險。虛偽又脆弱。只要認清這個本質,就不難理解他何以能夠像超人一般工作,絕不浪費一秒鐘,并且忍受著那些數不盡的粒子在體內沖撞的痛苦,他一停下工作,胸腔和胰臟就猶如被千萬根針刺,大腸和精索打結并翻轉三周,他說。當然最可怕的是脊椎,有時深陷入背部,有時凸起來,由于長期磨損,它已經不知道成了什么形狀,可能是橢圓,也可能是菱形,最終會從體內消失,距離那一天也不會太久。倘若他繼續那樣工作下去,將來發生什么誰也不知道。小男孩所做的只是在和時間賽跑。他贏了,在錄音中他聲稱自己提煉出了高純度鈾235,在法庭上他也這么說,但沒人能找到他的罪證,無論如何審訊,小男孩都說他煉制的鈾就在實驗室里。他一口咬定,口氣帶著懶洋洋的驕傲,說服所有人認定他有罪,包括法官也相信他的罪,因為從未有人如此急迫地想把自己送進牢獄里。審判員也覺得,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但他們都想錯了,小男孩自述說,他絕不是想到監獄一游(恰恰相反),小男孩只是想保衛那個事實,也就是他真的煉出了鈾,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容抹殺。這比自由什么的要重要得多。一定要把這句話放到報道最顯目的位置。作為標題,小男孩對她強調說。她說當然,可能是一句屁話,回答小男孩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可能是因為他的塑料普通話,可能是采訪遠超她的預想。過了幾天,她對小男孩有了更大更隱秘的興趣。可能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說出來就會令她膽怯。若是小男孩說的那個鈾真的存在,她的任務就是把它找出來,借小男孩之口。像小男孩所說的,她也不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衛那個不容置喙的事實。吃完水果,他們沿著人工坡道爬上去,本來想玩太空滑板,卻還是放棄了,體力不足以支撐下去。小男孩開玩笑對她說,這就是人生中讓你不得不服老的時刻之一,她也笑了,因為小男孩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他還是很嚴肅。就如同他穿有衣領的短袖格子襯衫、褲腳把一雙表皮有點發皺的靴子裹得嚴絲合縫一般嚴肅。她找了一張石凳,小男孩也跟著坐下,那里視野開闊,可以看到還有另外幾條小路順坡而下,有些業已荒廢,滿是石頭雜草,堆積著建筑材料和刨起的黃土。后者像一塊巨大的布丁,溫暖可愛。黃土背后是一排黃皮果樹,頂端的枝條掛了被遺棄的風箏,透明的尾翼融入日色,散發同樣的白光。這時大概是下午四點,氣溫并沒有減弱,他們坐的那個地方可能是唯一稍顯陰涼之處,偶爾有風,夾雜著潮濕的熱,從他們脖子和腋下擦過時帶走的水分極其有限,但每次都是新鮮、細微的刺激,他們仔細品味著,眼神在四周游動。這時,小男孩突然指著某個方向,說,看那里。她順著他的所指,看到地勢低洼的遠處露出的紅墻黃瓦。那是一座廟嗎?她問,并不確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媽祖廟,小男孩告訴她,那是珠江口地區第二大的媽祖廟。她想知道為什么小男孩這么肯定就是第二大,不是第一大,也不是第三大。他的講述的權威總是不可抗拒,照理說,她當記者,這么多年來,也跑了不少地方,可小男孩就是有資本說,他走過的橋比她走過的路多。
小男孩接著說他想起很多年前大學剛畢業,他沒有去分配好的機關上崗,去了深圳一家公司當飲料銷售員,一份被人睇低的工作,飲料也不好喝,他卻借此見識了許多地方和人士,因為他是最不起眼的人,也是最被需要的人,他運行在城市的血管里。他見識過在廣州碼頭來回穿梭運送香蕉的木船,有時候還能碰到越南女老板穿著拖鞋,歪歪扭扭地沿著河道走,對面的白天鵝賓館在水面映出墓碑般的倒影,某一年的圣誕節他在里面住過,和霍英東的表舅在一樓大廳的吉祥物前合影;還吃過玉堂春暖餐廳最早的魚翅煲,那時的魚翅還是貨真價實的。當時他和一個外省來的姑娘談得火熱,那姑娘住在惠州會館,也就是廖仲愷被刺殺的地方旁邊。兩人分手后她還去深圳找了他幾次,他們去了“世界之窗”和“錦繡中華”,目睹那些可笑的微縮模型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還有很多天真的小孩子,手里揮舞親手制作的紫荊花旗和國旗,在夜里通明的街道激動地奔跑。他從那個世紀走來,那個世紀離他而去。他清清楚楚,汕頭的二十億騙稅案登上報紙頭條的當天,他正走在海關鐘樓之下,那些穿著西裝皮鞋的騷亂的人群從大廈中走出,越過他,趴到海邊的欄桿上啼哭,他不知如何安慰他們。年輕之時,他流過的淚不比他們少。亞洲金融危機那年,他還親眼見到一具自尖沙咀新世界酒店二十六層躍下的尸體,恒生指數的廣告牌就在路對面,他的菲律賓富商朋友,站在旁邊驚呼,聲音在嘴巴里共振,第二天,他們就成功簽下合約,那次是他最成功的談判,完全壓過在澳門收購威尼斯人賭場的履歷。他還記得第一次下注是在公海的夜航船上,黑暗似鐵,船似梭,一位陌生大佬在賭桌旁叮囑他,手穩氣平,該曬冷就曬冷,那晚他把自己的手提箱填滿,跟著大佬到房間里吃早茶,大佬手指上的大鉆石,就那樣射進他眼睛里,連帶著那些槍聲、雨衣、失蹤的汽車、撕碎的電影票,灣區五十年一遇的十七級大臺風。他當時看著大佬,就像她現在看著他一樣無辜。后來,他拜大佬做契父,在馬來西亞操弄了兩年的煙草公司,他也許會一直做下去。如果不是契父在巴西被一粒子彈奪走性命,打破了他的虛偽生活的話。謝謝那粒子彈提醒了他。最根源的東西。此時,小男孩突然停下講述,也許是覺得自己講得太多,這些東西,在他那里無非是一些內在的噪音,小男孩擔心會偏離采訪的主題,雖然他也不知道那個主題是什么,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小男孩希望自己在她那里是一個見證者而不是講述者;因為親眼見到一個東西,比描述起來要難得多——描述一個東西總是不經意的。哪怕是像他這樣精密謹慎的思維,有些話一出口,它就不再可信,而觀察那些事物需要更高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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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發表于《花城》2022年第2期,責任編輯: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