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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曹雪芹筆誤了嗎? ——由詠白海棠詩的對偶句來理解“虛實對”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周奉真  2022年04月13日07:52

    日前聽一位知名作家、學者講《紅樓夢》及于“曹雪芹的詩學觀”,在談到林黛玉給香菱講詩說“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使平仄虛實都不對,都使得的”,對其中“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表示不可解,希望得到探討。其實這個問題已故紅學家俞平伯先生在他的著作《紅樓小札》二十七節早已談過,他認為林黛玉講詩講錯了,寫道:

    《紅樓夢》中有各本皆同,實系錯誤,又不曾被發現的。如第四十八回香菱跟黛玉學詩,黛玉告訴她說:“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使平仄虛實都不對,都使得的。”好像不錯,實則大錯特錯。當真作律詩,把虛字對實字,實字對虛字,豈不要搞得一塌胡涂? 難道林黛玉這樣教香菱而《紅樓夢》作者就這樣教我們么? 這是承上文“平聲對仄聲”,句法順下,因而致誤。恕我不客氣說,恐非抄者手底之誤,實為作者的筆誤。語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殆萬慮中之一失也。

    俞先生進一步申說道:

    平聲對仄聲,當然是仄聲對平聲了。虛的對實的,當然是實的對虛的了。這還用說嗎,每樣一句就足夠了。試看平對仄,本書只有一句:“平聲對仄聲。”這是不錯的。但虛之對實偏是兩句“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為什么? 一句不也夠了? 下文以“平仄虛實”平列連稱,這兒偏用兩樣的句法,豈不表示情形本有點不同。平對仄,仄對平(恕我這樣嚕蘇地說),而實不對虛,虛不對實,所以平仄一句而虛實兩句。作者偶爾筆誤,忘記校正,事或有之,而文理未嘗訛謬,亦無冗贅,固無傷其日月之明。其原本當作“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可謂毫無疑問了。

    其實,從“詩法”的角度理解林黛玉(曹雪芹)“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并沒有講錯,恰是俞先生講錯了。對此,李廣柏先生在他的《是把金針度與人——林黛玉說“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一文中已論及。筆者欲就林黛玉所言及的“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這種“詩法”,聯系《紅樓夢》六首詠白海棠詩中的對偶句,所呈現的詩歌創作實踐來進一步闡發“虛實對”在詩歌的妙用。

    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如何理解“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句中之“實”與“虛”。按俞先生的理解,“虛的”就是“虛字”,“實的”就是“實字”了,若據此認識,那自然是黛玉講錯了。然而黛玉在這里說的卻不是詞性的對仗,而是詩句的意思意象的對偶。實字(詞)、虛字(詞)這些概念在曹雪芹時代并未有明確的概念,直至清末民初馬建忠借鑒了西洋語法寫了《馬氏文通》才有實詞虛詞的概念。當然宋人張炎在《詞源》里提出過“虛字”,但卻是講詞的理論,未及詞性。元人盧以緯有《語助》一書,其中“語助”的“助”是講的虛字(詞),但毫不及于詩法的對仗。所以俞先生把“虛的”理解為“虛字”,“實的”理解為“實字”,就是在以魏晉說漢了。另外,晚近與《聲律啟蒙》《笠翁對韻》齊名的學詩作對的蒙書《學對歌訣》也有:“虛對實,實對虛,輕重莫偏枯”的對仗要訣,可見“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不僅僅是《紅樓夢》里林黛玉眼中的常識,也是當時及稍后普通讀書人的常識。

    自唐宋以來,出現了不少專門講作詩法度的書,其中唐開元、天寶年間的詩僧皎然著有《詩議》,就講到律詩句子的“虛實對”。他說“詩有八種對”,其八即為“雙虛實對”,并舉例:“故人云雨散,空山來往疏。”皎然在《詩議》中又道:“夫境象不一,虛實難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聞而不可見,風也;雖系乎我形,而妙用無體,心也;義貫眾象,而無定質,色也。凡此等,可以對虛,亦可以對實。”“詩曰:‘春豫過靈沼,云旌出鳳城。’此例多矣。但天然語,今雖虛亦對實。”繼皎然之后,詩家愈加看重“虛實對”。舊署白居易著《文苑詩格·依帶境》道:“為詩實在對屬,今學者但知虛實為妙。古詩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此上句先敘其事,下句拂之。古詩:‘昏旦變氣候,山水含光輝。’此并先勢,然后解之也。”由此可見,彼時的詩人已注意到律詩對仗時“虛”與“實”相對是重要的“詩法”,并廣泛運用。同時也討論到有一種下句是上句補充的對仗式,不屬于“虛實對”。雖《文苑詩格》是托名白居易,不一定出自香山之手,但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已收錄了《文苑詩格》。這說明《文苑詩格》至遲也是宋人的著作。“今學者但知虛實為妙”,至少說明在唐宋間一般學者詩人都認同律詩中“虛”與“實”的對仗,稱之為妙對,并在自己的詩歌的創作中自覺實踐。及于南宋,周弼在《三體唐詩 》中又進一步對律詩的“虛實對”提出自己的看法:“寫景物”為實,“寫情思”為虛。周弼列出了“虛實對”的幾個格式:四實,即律詩中的兩個對偶四句詩均摹景;四虛,即律詩中間四句兩個對偶均抒情;先虛后實,即頷聯抒情(虛),頸聯摹景(實);先實后虛,即頷聯寫景(實),頸聯抒情(虛)“四個格式”。說的七律整首詩中間兩聯的虛實安排,這是周弼理解的“虛實對”。宋元之際的方回,在他的《瀛奎律髓》里對“虛實對”再作申說:“以一種情對一種景”,則屬于“虛實對”。綜合周弼、方回等人的說法,我們可歸納解釋“虛實對”為:抒情為虛,寫景敘事為實,以虛對實,或以實對虛,即為“虛實對”。

    由上述古人對律詩“虛實對”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所謂“虛”就是思想、情感,所謂實就是景物、形象。那么為什么律詩寫作中要強調并看重“虛實對”呢? 宋人范晞文在他的《對床夜語》卷二對此分析說“虛者枯,實者塞”。也就是說詩若只虛寫情感思想,就會抽象干巴,沒有詩味,淪為教條;如果一味實寫景物形象,就會顯得堆砌羅列,沒有靈性,窒礙不通,只有“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范晞文《對床夜語》引周伯弜《四虛》序卷二),才能作出虛實相生、情景交融的好詩。我們試以《紅樓夢》第37回大觀園姊妹結成“海棠詩社”后,首次詠白海棠的六首詩為例,來看律詩“虛對實,實對虛”,虛實相對的妙處。

    第一首詩為賈探春所作,其頸聯:“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為“虛實對”,上句是虛寫海棠的“芳心”“嬌無力”,是帶了詩人情感的且不可見的想象,下句寫海棠在三更月夜有照痕,是可見的景,所以是實寫,但一虛一實相對,卻活脫脫地展示出了深夜的月亮照出了白海棠花蕊芬芳嬌弱無力美麗的倩影。第二首薛寶釵詩的頸聯:“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為“實虛對”,上句實寫白海棠素淡之極中益顯分外艷麗,下句虛寫白海棠因為有自己內心的愁苦而留下了“淚痕”,是從不同的角度贊美白海棠的淡雅艷麗、怯弱姿態。第三首賈寶玉詩的兩聯:“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與第四首林黛玉詩的兩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均為頷聯寫實頸聯寫虛。前者頷聯以美人楊貴妃西施實寫白海棠冰雪潔白的美玉品質,頸聯則虛寫如美人般的白海棠經夜雨澆灌在晨風中含愁千點帶有淚痕的美姿。后者頷聯則用梨花的潔白梅花的馨香實寫白海棠,頸聯卻虛寫白海棠如“秋閨怨女”在用仙人的“縞袂”“拭啼痕”,其時黛玉正居父喪,白海棠與自己穿孝服和色澤恰一致,心情也糅合,恰切地寫出了一個哀愁的美麗的自我形象。史湘云結社當日不在大觀園,之后又補和了兩首詠白海棠,其一中間的兩聯:“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恨。”其二中間的兩聯:“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玉燭滴干風前淚,晶簾隔斷月中痕。”二詩的頷聯均虛寫此時情,頸聯又實寫此時景,與寶、黛二人的兩聯詩先寫景后寫情迥異。

    凡此種種,六首詠白海棠的七律詩,有的是一聯之內先虛后實,即虛對實,有的是一聯之內先實后虛,即實對虛。在一首詩的兩聯里,有的是頷聯寫實頸聯寫虛,有的則是頷聯虛寫頸聯又實寫。無論運用何種詩法,作者都能匠心獨運,多方關合,左右逢源,使每一首詩都各具特色,臻于完美。這樣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理解林黛玉“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的意思了。

    (作者為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