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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唱和傳統與詩歌精神的擴容
    來源:文藝報 | 張執浩  2022年03月28日07:46
    關鍵詞:唐詩 古典文學

    “無情游”算得上是李白貢獻給后世的一種高級情感體驗。寫下《月下獨酌》時,李白在長安。詩人在朝中擔任翰林待詔,世人皆以為這是他孜孜以求的人生高光時刻,然而,這首詩卻向我們傳遞出了這樣一個信息:他并不快樂。李白寫酒的詩太多了,且大多充滿了喜感和酣態,卻很少有這樣的情景:沒有呼朋喚友、酒氣熏天的熱鬧場面,只有月、影、人之間的相互顧盼和憐惜,清寂卻并不冷清,歌舞相伴卻遺世獨立。總之,這不太符合我們心目中所熟悉的那位詩人形象。然而,當我們轉念去思想李白的這一生,又不難發現,他熱鬧風光的生活表象下其實始終懷揣著一顆孤獨之心。李白一生并沒有多少真正精神意義上的朋友,詩人同道中也只有賀知章、孟浩然等為數不多的幾位,盡管曾與杜甫有過交游的經歷,杜甫也多有深情款款的詩作呈獻于他,但后者在其心中的分量似乎并不太重。倒是司馬承禎、丹丘生等道友是李白十分看重的,沾溉道流,接受道箓,尋仙訪道,在李白漫長又曲折的人生線路中,這無疑是一條引人注目的主線,何況他惟一一次側身朝堂的經歷也與他深厚的道緣有關。除此之外,在李白留下的詩篇里,還有一些面孔模糊如汪倫似的人物,這些來自民間和底層的江湖情誼,幾乎貫穿了詩人的整個寫作生涯。從這個意義來看,李白并非薄情寡義之人,而是他狂放高蹈的性情使然,永遠不會被現實生活所羈絆,哪怕行于窮途,也秉持著江湖兒女江湖見的爽朗性格。在觥籌交錯的人生現場,李白的孤獨或李白似的孤獨感,只是若干詩人情感面向的一個縮影,我們能夠接受那位“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的酒仙,也就能夠接受“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的伶仃人。

    英國漢學家亞瑟·威利曾長期致力于東方文學尤其是中國詩學的研究,他曾在《中國詩歌譯集》序中不無欽羨地指出,當西方的詩人們還在全神貫注地沉溺于愛情書寫時,愛情作為文學主題的重要性,在中國詩歌里已經悄然遜位于友誼了。應該說,這樣的發現還是極具慧眼的。翻開中國古代文學史,從《詩經》到漢魏樂府詩,從兩情相悅到生死契闊,我們看到,無論漢語詩歌語言在發生和經歷著怎樣的變化,但詩歌的主題仍然一直聚焦于對愛情的書寫和刻錄上,男女之情在這一時期被推崇到了至高的位置:“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國風·周南·汝墳》)“愿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蘭若生春陽》)那種愛而不得、得而復失的情感體驗,那種豐富、深沉又專注的情感內蘊,占據了古詩里極大的篇幅。這種濃墨重彩的書寫局面的形成,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亂世飄蓬的生存環境,造成了陰陽兩隔的情感形態;二是天荒地老的生活現場,造就出了亙古亙今的情感面貌。這兩種看似相向而行的情感狀態,都能夠激發和催生出至清至澈的情感高峰體驗。因此,許多人都持有這樣的觀念:最好的詩都是情詩。我們甚至可以據此進一步推論,最早的詩歌書寫者都是以情人的心態,在探觸和揣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正是這種近乎“無邪”的書寫心態,確保了人類原始情感的純粹、真摯和內在穩定性。

    然而,我們同時也應該看到,即便是在愛情主題相對集中的這一時期,仍然有大量的文人把目光和筆墨投注在了對現實生活,以及個人內心世界的深層發掘上,他們的書寫構成了這一時期文人整體精神的覺醒力量。愛情主題由此逐漸轉向為寫作者對時光、生命、友情等主題的探究,“人生天地間”或“人生忽如寄”之類的感喟,取代了“以膠投漆中”或“同袍與我違”之類的吁求。其實,這也是漢語詩歌精神內部的一次大規模擴容。詩人文士們在蒼茫的時空里探尋著生命的意義,感受著自我的存在,同時也在不斷地感應、接收著來自于茫茫時空中的情感波段,以期尋找到同氣相求的聲音:“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詩經·小雅·伐木》)這聲音,就是友誼之聲。

    在詩歌寫作尚未被納為文人仕士們求取功名的必備條件的時代,詩歌的功用大多在于培育和馴化世道人心,它或許有助于提升個人的社會影響力,但這種影響仍然局限在圈子內部,是一個人才華和學識的象征,體現著個人的性情和涵養。詩人們之間的友誼往往是從投贈一首詩開始的,之后才有了交游和唱和。這種風氣從來不曾間斷過,如果說早期還具有某種私密性,只是個人情感的外化手段,那么,后來就慢慢演化成了文學傳統的一部分,甚至因其更能體現創作者的真實內心,而成為后世檢索詩人情感世界的可靠文本。

    唐人孟浩然算得上是一位非常典型的唱和詩人,從廣義上來看,他一生都在寫應景和酬和詩。在孟浩然流傳后世的200多首詩篇里,有一首是投贈給張九齡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在我看來,這首詩可以視為我們解鎖孟浩然平生心路歷程的一把鑰匙。與很多年輕時代就發愿入仕的詩人不同,孟浩然因家境富庶,無生計之憂,一直捱到了將近四十歲,才萌生出科考的念想,而他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外界朋友的蠱惑:既然大家都認為他才華出眾,既然他的好友們都位列朝堂了,自己為何不去試一試呢?于是,公元728年,孟浩然也欣然踏上了科舉之途,信心滿滿,卻不料落第了。此事無疑是對他那顆驕傲之心的一次重擊。在長安盤桓、干求了一年多后,憤而離京:“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留別王侍御維》)事實上,倘若我們在了解了孟浩然的性情和科考動機后,就不難看出,能否入仕對他來講其實并不重要,而且他也沒有真正具備報國濟世之心。閑散,好玩,能有更多的機會和朋友們在一起宴樂,這對孟浩然來講才是重要的人生大事。在唐代的所有詩人中,孟浩然可能是最受朋友歡迎的一位詩人。我相信,當李白吟哦出“我愛孟夫子”時,一定是發乎真情,否則他不會專程去襄陽尋訪這位隱逸的同道;同樣,我也相信如下詩句出自于王維真心的贊美:“吾憐孟浩然,短褐即長夜。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在王維的心目中,整個當世朝野或許只有他筆下的這位性情舒朗自如的詩人,才是自己的知音。不然的話,他何必要把孟浩然的畫像繪在刺史亭里呢?能收獲到李白、王維這些當朝大詩人的情誼,對于時運不濟的孟浩然來說,其實已是命運的額外獎賞,而至于能不能出相入將,在他心目中根本沒有那么重要了。公元740年,被朝廷貶往嶺南的王昌齡遇赦北歸,途經襄陽,專門來鹿門找孟浩然游玩,兩人見面心中歡喜,日日飲酒歡宴。孟浩然當時背部患了癰疽毒瘡,但還是陪著吃了不少他喜愛的漢水“查頭鳊”,結果舊疾復發,病逝于澗南園內。王昌齡強忍悲傷,一路西行至巴陵,意外碰見了同為孟浩然好友的李白,談及此事,不禁唏噓不已,作詩《巴陵送李十二》。同年,王維以殿中侍御史身份主持南選,路過襄陽,寫下了《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這是詩人之間神秘又淺淡的情誼,筆墨簡省,云淡風輕,卻飽含了綿綿不絕的悲情。

    無論在哪一個世代,在茫茫人海之中,詩人都是少數人,但他們的責任和義務又必須是傳達出多數人共有的情感,通過個人對生活最獨特鮮活的體驗和發現,來探觸人世間最普遍、容載量最大的公共情感生活。從根本上來講,詩人的限度和詩歌的難度均在于此。詩人無疑是以自我形象存留在世人記憶庫中的,但這種形象的塑造并非由某一位詩人來獨立完成,它往往有賴于眾多詩人的合力建構。因此,當我們回顧過往文學史時,才會有所謂魏晉、初唐、開元、元和,乃至元豐等所謂代際詩人的劃分。這種依托于歷史斷代的截面分類法,固然具有一定的時效和代表性,但仍然會犧牲彌散在詩學內部的諸多個性面貌——恰恰是這樣的差異性,才是詩歌的活力所在。浩瀚文牘,我們之所以津津樂道于詩,愿意把詩歌從無數典籍中抽離出來,形成一條勾勒中華文明的金線,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們更看重詩人面貌的豐富性,以及由這種豐富性所衍生出來的各種歧義與可能。也許在部分人眼中,詩歌只是生活的附屬品或附帶產物,但在另外一些人心目中,詩歌卻是生活的目的和本身。也就是說,通過詩歌和詩人對待詩歌的不同態度,我們可以觸及到漢語語言對民族性格的塑造。每一位詩人對詩歌的不同理解,會造就出不同的詩歌品質,和全然相悖的詩人情貌。無論是“文人相輕”,還是“文人相親”,都能夠通過詩人的思想路徑,在人世間找到各種各樣的呼應關系。而最高的呼應,還是應該回到對詩歌本身的忠誠度這一層面上來,譬如韓愈與李賀,這對差不多隔代相親的詩人,憑借他們各自對詩歌的忠誠度,從漢語語言內部發掘出了“嘔心瀝血”的文學品質,也達成了某種為后世廣泛接受的文學友誼。

    《舊唐書·元稹傳》記載:“(元稹)既以俊爽不容于朝,流放荊蠻者近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元稹量移通州司馬。雖通、江懸邈,而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有自三十、五十韻乃至百韻者。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觀其流離放逐之意,靡不凄婉。”而在《舊唐書·白居易傳》也有類似的記載:“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千里為遠。”這兩則文獻記錄了唐元和一代詩人里元、白二人,令后世瞠目結舌的情誼。發生在元稹與白居易之間的唱和,最終將詩人之間的友誼推送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于南宋詩人楊萬里在《讀元白長慶二集詩》中這樣寫道:“讀遍元詩與白詩,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曉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究竟是詩歌成全了友誼,還是友誼觸發了詩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只知道,所有的詩人都是對孤獨有著深刻體驗的人,而詩歌應該是詩人舉在手中的火把,除了能驅趕曠野里的黑暗,還能在黑暗中發現另外的同行者。“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白居易《夢微之》)這應該是一支火把熄滅之后,另一支火把的喃喃自語。

    (作者系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