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群島》:阿黑離家以后(2022年總第8期)
本周之星:《群島》
本期本周之星為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內刊用戶《群島》,本周之星推薦作品《阿黑離家以后》選自《群島》2022年第1期,作者徐琦瑤。
《群島》創立于上世紀80年代,由浙江省岱山縣作家協會主辦。《群島》以海納百川的姿態,保持“獨立、開放、海洋、新銳”的辦刊理念,致力打造一份優秀的海洋文學實驗文本。《群島》為文學季刊,每期114個頁碼,累計總出版期數已達181期。
《群島》欄目設置有“入海口”“大潮汛”“經緯度”“左舵盤”“蓬萊志”“山海經”等,使之清晰貼上海洋和海島的地域標簽,海洋精神的灼灼其輝可見一斑,形成建構地域文學空間的重要力量。
《群島》除少量邀約稿,大量選用全國各地自然來稿。同時,還編有《群島小小說》季刊、《群島詩年卷》等。
徐琦瑤,女,70后,浙江省作協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第八批人才庫,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創作,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天津文學》《時代文學》《散文百家》《小小說選刊》等,曾獲全國海洋文學獎等。
作品欣賞:
阿黑離家以后
從中午起,李靜靜一直在找她家的阿黑狗。她不叫阿黑的名字,只是腳步不停地在白花花的大太陽下到處搜尋著,碰上了人也沒問,她認定別人不會在意她的阿黑。
這是暑假的第一天,整個上午李靜靜都在水庫邊洗衣服,兩條腿都蹲麻了。本來,她是打算去水井洗的。當她把一大堆臟衣服都收起來,放進大塑料盆里,正要去找水桶時,忽然聽到“嘭”的一聲,爸爸把那只紅色的塑料桶一腳踹過來,桶摔在院子墻角的石頭上,裂開的縫像一道長長的淚痕。媽媽在屋內尖叫著,又哭又嚎。
李靜靜站在院子中央,沉默著,太陽漸漸大起來,曬得她后頸有點疼。阿黑跑過來,用腦袋蹭著她花裙子下的腿。她蹲下來,和它抱了一會兒,就端起塑料大盆,往水庫走去。盆里的衣服有些酸臭,媽媽和爸爸吵架,已有三天沒洗衣服了。
當爸爸午睡后醒來,拖著懶散的腳步往村頭奶奶家走去時,李靜靜感到這一天似乎可以提前輕松了。其實午飯后看到爸爸沒有急著要出去的意思,李靜靜半懸的心已經有些落下來了。只要爸爸不去那里,媽媽的臉色就能好看些,家里的氣氛也能緩和不少。
李靜靜把村里所有的弄堂旮旯尋了個遍,始終沒見到阿黑的影子。她來到村里唯一貼著紫色墻面磚的三層小樓前,輕輕地推開虛掩的院門,看到一條胖胖的黃狗正露著肚皮在水泥地上睡著。那狗聽到有動靜,張開眼,看到李靜靜,又懶懶地閉上眼,繼續睡去。平時它經常去招引阿黑,對李靜靜也很熟了。
“靜靜!”有人在上面叫。抬頭看到夏雪兒俯在二樓陽臺上,那裙子的大圓領像小孩子嚎哭時的嘴,張得大大的,使里面兩個白生生的小饅頭展露無遺。李靜靜帶著幾分心悸,幾分嫌惡,刷地轉過了頭。
“靜靜,找我玩嗎?等一下,我就下來。”
“我來找我家黑狗。”李靜靜沒有再往上瞟一眼,就退了出來,順手把刷著銀色油漆的院門給帶上了。情急之中,用力大了些,鐵門在寂靜閃亮的陽光下,發出刺耳的哐啷聲。
在外人面前,李靜靜從來不叫阿黑的名字,怕被人笑話,也怕被人窺探到她內心連自己也說不清的纏成一團團的秘密。當然,她特別不想讓夏雪兒知道,不僅僅因為夏雪兒家是村里最有錢的。
小學四年級的立夏節,當班上出現了第一個穿耳洞的女生時,李靜靜就和夏雪兒、沈佩一起約定,這輩子不穿耳洞。誰知,第二年夏雪兒就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那天,當李靜靜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襯衫走進教室,在好多道艷羨的目光中,放下書包,坐下來時,就在她后桌的夏雪兒卻沒抬起頭來。下課時,李靜靜有意無意地轉過身去,突然注意到夏雪兒的兩個耳垂都穿著一圈五彩線。“靜靜,給!”夏雪兒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熟雞蛋塞了過來。李靜靜隨手一擋,雞蛋落在課桌上,抖了抖,又滾了下去。
照本地風俗,女孩子一般在十歲以后由奶奶領著,讓村里上了年紀的婆婆來穿耳洞。婆婆先是用兩指在女孩子的耳垂上摩娑一陣,趁其不注意,用長長的縫棉被的針忽地一下子穿過耳垂,還沒等回過神來,耳洞已經在那里了。還在上學的女孩子穿了耳洞,自然不能戴耳環,先戴一圈線環。穿耳洞要受痛苦,所以事后大人一般都會給兩個煮雞蛋。李靜靜曾經擲地有聲地對她們倆說過:“即使我媽給我一百個煮雞蛋,也休想讓我穿耳洞!”夏雪兒的“背叛”讓她有一種受恥的傷心,以至于寫字課后發現自己的白襯衫被人沾了墨汁,都不愿去追究。
一天,沈佩剪去馬尾辮,留著學生發,出現在李靜靜面前。李靜靜突然伸手撩起她的一側頭發,頓時,一個五彩線環赫然出現她小小的耳垂上。李靜靜的鼻尖酸得難受,但她忍住了。
此后,李靜靜很少與她倆走在一起了。直到現在,她的兩耳垂仍是光光的。當然,疼她的奶奶也一直未提穿耳洞這事。
從夏雪兒家出來,走過一條窄窄的黃磚路,李靜靜才感覺自己的腳步從容了些。
日頭已不那么猛了,樹下屋后的陰影拉長了許多,路面也比剛才滿了些,陸續有人走動,有去牌攤看麻將的,有帶了小孩四處遛的。路過沈佩家的雜貨店,無意間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靜靜,到哪里去啊?”“那邊。”“過來先吃塊冰磚吧。”“不用了。”李靜靜的腳步非但沒有慢下來,反而更加快了。穿著花褲、嘴里叼著煙的海杰已經把一塊光明牌冰磚從大冰柜里拿了出來。她感到臉有些發燙,心底卻陡生絲絲涼意。盡管剛才那一瞥并沒有看到沈佩,但海杰的舉動讓人覺得他在她家很隨便,他跟她家的人關系很親近。還有,去年還因他爸爸撕了他一本連環畫的封底來擦鞋面上的鳥糞而賭氣不吃飯,現在怎么就抽上了煙,在李靜靜面前竟然也絲毫不回避,他叼著煙的樣子就像一個勞工突然穿上一件貴重的西服,拙笨又別扭。
海杰雖然比她大三歲,但開學晚,半年前輟學到船上當伙計時,初中只念了一半。臨上船的前一天,他把自己所有的連環畫裝在一個大紙箱里,送到李靜靜家中。“這些小人書給你們姐弟看。”紙箱放到了桌上,海杰用兩手撫著箱沿,沉默了好一會兒,走了。當時,李健不在,李靜靜認為這是專門送給她的,盡管李健曾覦覬了它們好久。紙箱里有一個紅色的羽毛毽子,看得出是海杰自己做的,那羽毛是從白毛雞上拔下,并用紅墨水染的。她可是個踢毽子高手,能一口氣踢上百來個。這半年來,李靜靜一直藏著這個毽子,舍不得踢,不開心的時候,她會偷偷地拿出來,摸一摸,掂一掂,感到心慢慢地柔和了。可是,海杰現在成這個樣子了,他怎么就變了呢?真的變了嗎?
拐進一條弄堂,沒有直射的日光,倒有涼風微微穿行,兩邊屋子里傳出的麻將聲也愈加清晰。李靜靜內心突然有種莫名的委屈。她無端地停了下來,又覺得停著空著更顯無依,便在心里輕輕攪了一下,往家里去。
家里靜悄悄的,沒一個人,阿黑仍沒回來。按理說,養了四五年的狗,根本不用擔心它會亂跑,即使碰上不懷好意的,也能憑豐富的經驗化險為夷。可李靜靜半天沒見著她的黑狗,心里總不踏實。這個阿黑在它一歲多時曾被人用大石頭砸到過腦門,此后一兩年內經常會犯病,一犯病就在院子里拼命地來回跑,甚至還用腦袋去撞墻。每到這時,阿黑跑,李靜靜跟著跑,阿黑撞墻,李靜靜搶先一步,把身子貼在墻上,等著它來撞自己,到最后人和狗都累了,就抱在一起坐到地上。
李靜靜徑直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移開床邊的抽屜,從一個精致的小鐵盒里,拿出那個紅毽子,放在掌心,輕輕地掂了一下,又狠狠地向上拋去。當毽子落到地板上的瞬間,她聽到樓下的大門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隨后便是媽媽尖利的叫聲;“隨便哪家都可以去,你為什么非要去那家?”“我去問問船什么時候開。”“一條船上有那么多人都可以問!你當我是小孩子嗎?那家男人又不在!”“我也是去了才知道人家不在的。我找誰問都要歸你管嗎?”爸爸粗聲吼道。
樓下成了重災區,李靜靜關上門,貼在門后坐了下來,心里像無數只蟲子爬過。眼前閃過一張女人的臉,很熟悉,但很模糊,平時在村里只要遠遠地看到她,李靜靜的心里就像硌到什么,很不舒服,只想避開她,即使有事要經過她家,也總繞道而行。她不想知道爸爸為什么一有空就要到她家去打麻將,也不想知道媽媽為什么那么在意爸爸去她家,更不想自己去想這件事。此刻,她真想從陽臺上跳下去找她的阿黑。
爸爸的船又一次從海上回來了,可阿黑還是沒有回來。李健的第一篇暑假作文是《回來吧,阿黑》,寫好后破天荒沒有塞進書包底層,而是在桌上攤放了一整天,大概是留給李靜靜看的。李靜靜沒有看,她的暑假作業一個字都沒寫。她沒有心思寫。有時,看到那么貪玩的李健都能在窗外躁動的蟬鳴聲中,坐下來寫字,李靜靜心里滿是慚愧與自責。放假前的最后一次集會結束后,班主任把李靜靜留了下來。“這學期你進步很大,期末考也考得很不錯,假期里可不要放松,抓緊時間再好好學學,明年考師范應該很有希望。”老師當時這番話使李靜靜很振奮,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除了內疚,還有一種孤獨無力的感覺。
“姐姐,剛才海燕姐讓我問問你,今晚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看電影?”李健啃著一只大鐵梨,從外面進來,神氣地對李靜靜說。李靜靜剛拖完地,把拖把狠狠地往墻角一扔,朝他瞪了一眼,來到廚房,找出一只大蕃茄,在水龍頭下沖了沖,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的梨是誰給的?肯定不是奶奶,否則也有她的份。難道是海燕姐?僅是為了讓他捎這口信?海燕姐是不想讓自己生她的氣嗎?李靜靜覺得這蕃茄越吃越沒味,隨手把剩下的半個給扔了,但心里還是一團亂麻。
海燕姐是李靜靜從小到大最喜歡跟隨的人,在李靜靜眼中,這個比她大六七歲的鄰家姐姐,聰明能干,溫柔可親,笑起來露出兩排又白又整齊的牙齒,讓從小就爛牙的李靜靜羨慕得要死。每當李靜靜不開心的時候,她就會輕輕地拍拍她的腦袋,叫幾聲“小幸幸”。她喜歡把“靜靜”叫成“幸幸”,叫起來聲音軟綿綿地轉個彎,李靜靜覺得這是最好聽的名字了。海燕姐從小就學習棒,當年中考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但在三年后的高考中卻意外落榜了。
“聽說海燕在考試時,身上突然來那個東西了,心里一緊張,沒考好。”“真的?女人出紅,都不會交好運的。就算她不緊張,也考不上大學。”聽到媽媽跟別人說的話,李靜靜心里一陣發毛。她知道所謂的“紅”是什么,一年前她就有了“紅”,每次“紅”來,都會給她惹來不少麻煩,不是滲到了褲子外面,讓她尷尬得走不了,就是肚子酸痛,干啥都沒精神,海燕姐的遭遇讓她感到心疼。
“你家靜靜學習也不錯,明年考試你可要去求求菩薩保佑她好運。”“啊呀呀,這個肯定要去的,我就希望她能給我考個師范來,女孩子嘛,還是早點工作好,當個小學老師也很不錯了。如果讀了高中,又沒考上大學,不是白白浪費錢嗎?”媽媽繼續和人說著,李靜靜卻聽不下去了,心里好像有貓爪在撓一樣。
此后一年,海燕姐就把自己關在家里織網。這個島上,男人多是下海捕魚的,女人原先除了帶娃之外,最多干的活兒就是織補漁網,來賺幾塊錢補貼家用,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大部分女人都去打麻將,很少有人再來織網、補網了。
海燕姐織網的時候,經常輕聲哼一首歌,李靜靜聽出來那是老歌《大海啊,故鄉》,小時候常聽爸爸唱過。“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風吹海浪涌,隨我飄流四方……”李靜靜不明白,海燕姐并沒有離開家,離開海和島,為什么愛唱這首歌?
不管如何,李靜靜比以前更粘海燕姐了,盡管很少再聽她叫自己“小幸幸”,但李靜靜比以前更愛看她漂亮的牙齒、沉靜的雙眸。
那天,晚飯后,李靜靜有意無意地在家門口等了一會兒。自從阿黑離家后,她每天傍晚都要在家門口站一會兒,盼著阿黑披著一身彩霞朝她狂奔而來。再次失望之后,李靜靜黯然轉身,朝海燕姐家走去。
跨過一條大路,轉兩個彎,就到了。海燕家的院門口種著一叢肥肥的牽牛花,花盛放的時候,把門前半條路都擋住了。眼下太陽已落山,牽牛花甚為消瘦,隔著稀疏的花叢,李靜靜一眼看到前面有兩個人肩并肩走著,其中一個是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海燕姐,還有一個年輕小伙子的背影李靜靜并不熟悉。周圍一片安靜,沒有其他人走過。李靜靜突然看到那個人去牽海燕姐的手,海燕姐輕輕閃了一下,對方又伸出手去,牢牢地把她的手攥了過來。李靜靜的心直往下沉。“海燕姐”,她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聲。前面兩人同時回過頭來,海燕姐的臉同燃燒的晚霞一樣紅。李靜靜一個轉身,往回跑了。
整整一下午,李靜靜都在坐著織網。她雖然只有十五歲,卻已是個織網高手,一邊左顧右盼,談笑風生,一邊將手中的梭子飛快地在密密的網眼中穿進穿去,旁邊看的人眼睛都跟不上。每年暑假,李靜靜都可以通過織網來賺取不少零花錢。這個暑假,為了找阿黑,已耽誤了不少時間,本不打算織網了,但沒找到阿黑,她的心定不下來,需要手中有件活來牽一牽晃悠的心。
越臨近傍晚,李靜靜的心越是晃個不停,梭子不停地從手中滑落。晚上,海燕姐只安排她倆去看電影嗎?會不會還有那個人?只要他在,再好看的電影自己都不會去看的。可是如果自己不去的話,海燕姐會不會叫他一起去看呢?想到他牽著海燕姐的手,貼著海燕姐的身,李靜靜的心又開始往下沉了。
正吃著晚飯,海杰進來了,捧著大半個西瓜,紅紅的瓜瓤晶亮亮的。“叔,嬸,我舅舅自己種的西瓜,我們吃不完,剩下的你們吃吧,甜著呢。”“吃不完,就放到我家的冰箱里吧,明天再拿回去吃。我們今天也已吃了一個。”媽媽說。“明天我陪我爸再去上海看看。”海杰的笑容略收了一下。“那你這趟不出海了嗎?”爸爸放下了筷子。“是的,叔,反正這兩趟都捕得不好,賣的錢僅抵得上船開出去的柴油費,其他成本還不算在內呢。”“唉,這海里的魚是越捕越少,越捕越難了。”“海杰,你爸的病到底啥樣了?”媽媽問。“就是捱日子過,上海醫生也無能為力。明天去上海,只是給他一點空頭希望。”幾個人一齊靜了下來。李健突然停住了喝湯,他覺得那聲音有點響亮。李靜靜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悄悄地去看海杰,發現海杰恰巧也看了過來,帶著軟軟的笑,目光中盡是沉郁。李靜靜無端由地感到鼻子發酸。
李靜靜沒有去找海燕姐看電影,而是來到了奶奶家。奶奶正陪著爺爺在院子里乘涼。爺爺躺在竹椅上,嘴里不停地哼哼著,奶奶拿著一把大蒲扇替他打扇、趕蚊子。打李靜靜記事起,爺爺就愛哼叫,好像渾身上下都不舒服,而奶奶總是不厭其煩地為他倒水、擦身、捶背,從來沒有一句抱怨,也沒有一句大聲的話。小時候的李靜靜有時會學爺爺哼叫,奶奶就沉下臉,輕輕地拍一下她的后頸,轉身又會笑瞇瞇地把她攬在懷里。
看到孫女來了,奶奶忙從里屋搬出一個塑料盤子,盤中有桃子、花生、玉米棒等。奶奶從中揀出幾顆鮮荔枝,塞到李靜靜手中。這島上還沒有鮮荔枝買,肯定是在外讀大學的表哥放假帶過來孝敬老人的。李靜靜捏著荔枝,低下了頭。
“靜靜啊,爸爸這趟生意好嗎?”奶奶撫了一下她的馬尾,問道。“爸爸沒說。”李靜靜的眼前浮現出爸爸皺著眉頭黑著臉的樣子。“這陣子爸爸和媽媽沒吵架吧?”“沒。”李靜靜輕輕地搖了搖頭。“黑狗找到了嗎?”在薄薄的夜色中,李靜靜突然打了個哆嗦。
爺爺又哼起來了,李靜靜逃也似地離開了。
從奶奶家出來,李靜靜走得很慢,時間還早,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月色很好,地上拂了一層銀霜,滲著微涼的憂傷。身邊突然跑過兩個手挽手的女孩子,互相推擠著,笑鬧著,可以聽出是夏雪兒和沈佩。李靜靜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看到自己,見她倆這么高興的樣子,心里摻雜了各種滋味,盡管自己確實有好長時間沒跟她們在一起了。
走著走著,竟發現已到了家門口。院墻外站著一個人,是海杰,抽著煙。李靜靜頓了頓,穿過飄散的煙味,去推門。“靜靜。”海杰叫她。她停了下來。
“靜靜,我去上海,要不要給你帶些東西?”“不用了,你又不是去玩的,哪有心思買東西?”“這次去過之后,或許下次就不用去了……”“你好好陪你爸爸吧……”“嗯。下學期你就上初三了,可要好好讀,爭取明年考上師范。”“我會努力的,可是師范很難考,我覺得自己沒希望。”“再難也要考。靜靜,你一定要考上!”
李靜靜感到苦澀像一片云羽,無聲地飄來,遮住了月光,也罩住了自己。
對阿黑的思念漸漸增加了一種疼痛感,這疼痛感有時讓李靜靜徹夜難眠。難眠之時,她把自己脫得光光的,讓涼涼的月光澆灌全身。她想起了白天沈佩媽媽來家里的情景,好像特地來跟媽媽說一件事。
“夏大法又要招上門女婿了。”“啊?為誰招?”“當然是為小女兒招嘍。”“雪兒?她還在念書呢!”“這有啥關系,又不是現在就要結婚了,小伙子先招過來,跟著夏大法干上幾年,以后就可接下他的那只船,早一年招,就可以早一年上手,到時就能更老練。”“哦。夏大法是我們這里的帶頭船老大,夏家條件那么好,能當上他家上門女婿的,福氣真好哇。”“是呀,但也千萬別再鬧出像過去他大女兒那種事了。”“飛兒性子烈,而且當初招上門女婿時已經跟人家談上了。雪兒看上去要懦一點,年紀也還輕,不懂什么,小伙子招進來后,還有幾年時間相處,能培養出感情呢。”
飛兒是雪兒的姐姐。五年前家里給飛兒招了一個上門女婿,她死活不同意,一次趁她爸爸夏大法出海,悄悄跟人私奔了。夏大法回來后,氣得操起斧子闖進飛兒臥室,一把把她的床給劈了。后來,那個上門女婿在退親之前硬是要走夏家一大筆錢,說是精神損失費。與這筆錢相比,夏家更在意自己家庭的名聲。
其實上門女婿也不是非招不可,夏大法生意這么好,掙下的錢他們兩口子下輩子都花不完,干嘛一定要招個上門女婿當兒子來養老?這個意思李靜靜聽村里好多人都提起過,但爸爸對此有一句話“沒有兒子,夏大法一身抲魚本領傳給誰去!”當時李靜靜聽了,心頭一動,她看到爸爸說這話時眼睛似乎就瞟向李健。
李靜靜很想到夏雪兒家去,陪她聊聊,或者讓她陪自己聊聊,但好幾次走到她家門口,又折了回來。沒想到這次夏雪兒自己跑過來了,還帶來了阿黑的消息。據夏雪兒說,今天上午她在碼頭附近看到過阿黑,它正跟另一條黑狗纏在一起。
李靜靜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帶上夏雪兒,急匆匆地往碼頭趕去。兩人在碼頭周圍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連狗的影子都沒見到。
“雪兒,你不會看錯吧?”“當然不會看錯。但狗喜歡跑東跑西,誰能保證它們一直呆在這里啊。”“你既然看到了,當時就應該告訴我的。”“當時我是想告訴你,可是我媽媽有事把我叫住了……”“是招上門女婿的事吧!”李靜靜脫口而出。瞬間,兩人都愣住了,對望著,互相沉默。突然,夏雪兒捂住臉,一個轉身,飛快地跑了。
許是為找阿黑費了不少時間和心神,已經到立秋了,手中的網還有一半沒織好,暑假作業也還剩好多。李靜靜心里有說不出的煩躁。突然聽到院子里有瓷器碰地的聲音,李靜靜跑出去,看到媽媽正把阿黑用的大瓷碗慢慢地踢向角落里的簸箕。“媽,你干什么?這是阿黑要用的!”“都一個多月了,還不見蹤影,肯定不會回來了,還要這個臟東西干嘛!”媽媽的最后一下用力有點大了,已有裂痕的碗碰到了墻角的一塊磚,碎成兩半。“哇”地一聲,李靜靜哭了出來。媽媽怔了一下,扔下一句“瘋了”,便進了屋。
李靜靜用手擦著眼淚,怎么也擦不干,覺得自己這個樣子,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好不容易等到淚不流了,就擤了擤鼻涕,走出了院子。
來到奶奶家,恰巧海燕姐也在,她是給奶奶送冬瓜來了。她爸自年輕時在船上傷了一條腿后,就上岸務農了,一家子的生活一直過得緊巴巴,據說奶奶過去曾幫過他家不少,他家跟奶奶的關系比較好,田里地里收了什么,都會往奶奶這兒送。李靜靜曾問過奶奶為海燕姐家做過什么事,奶奶用手指頭戳著她的額頭笑笑:“幫過人家的事,為啥要記得那么牢?”奶奶對海燕姐很親,親得像對李靜靜一樣,但李靜靜知道有一件事奶奶只對她做,那就是她小時候在李健那里受了委屈后,奶奶會輕輕地撓她的胳肢窩,逗她笑。
海燕姐看到李靜靜,馬上驚喜地迎過來,親昵地拉住了她的手。海燕姐身上穿的花裙子應該是新的,淡粉的花色更把她的皮膚襯得白晳。李靜靜帶著幾分羞怯,叫了她一聲,隨即微微避開了她的眼。海燕姐倒也沒問什么,甚至連阿黑的事也沒問,繼續和奶奶及她拉家常。李靜靜覺得兩人之間好像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海杰和他爸從上海回來了。媽媽在他家待了老半天,回來時眼睛紅紅的。李靜靜也想去,但媽媽不同意。李靜靜看到沈佩和她媽媽也上海杰家了。李靜靜想著爸爸的船啥時回來,爸爸來了之后自己就可以跟著他去看海杰和他爸了。
爸爸的船終于來了。這次爸爸看上去顯得更黑更瘦,把一身充滿咸腥味的臟衣服脫了,洗了澡,往竹椅上一躺,抽著煙,半閉著眼,什么話都不說。
海杰過來了。李靜靜發現他也顯得更黑更瘦。
“叔,這兩趟怎么樣?”“虧!虧得脫了皮!”“我在外面聽說政府要定禁漁期了,以后這一季就不能出海了。”“嗯,我也聽說了。是該喘口氣了,魚也好,人也好。”
“叔,嬸,我想向你家借些錢。我爸的后事也該準備了。我爸以前那筆賭債還沒還清,今年又一直病著……”李靜靜聽著,把頭低得很低。“海杰,要多少錢你盡管說,你家的事我們都知道,不用多提了。”爸爸站了起來,遞給海杰一根煙。
海杰離開后,李靜靜聽到媽媽在小聲地抱怨:“海杰媽也真是的,怎么她自己不來借錢?海杰畢竟還是一個孩子。”爸爸啥也沒說,抽著煙出去了。
等李靜靜做好了晚飯,家里只她一人。看著那堆快織完的網,她心里仍沒有絲毫的輕松,感覺好像還有什么事掛在心上。阿黑或許真的不會回來了。倚著門,看著天邊微微流動的暮云,李靜靜的心上淌過水樣的惆悵。
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夾著女人的尖叫哭罵。院外有兩三人走過,說到了媽媽的名字。李靜靜的心別別地跳著,兩腿不禁打起了哆嗦。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出院子,朝著嘈雜聲處跑過去。
那家門口已圍了一圈人,不知誰說了一句:“李靜靜來了”,圍著的好多人同時轉過頭來看她,夏雪兒和沈佩也在其中,李靜靜感到有千萬根針刺在身上。
人堆已悄悄為李靜靜閃出一個缺口。李靜靜看到圈子中央媽媽和那個女人正撕扯著,旁邊沈佩媽媽和別的女人在勸架。媽媽衣服的一只袖子被從肩頭扯了下來,那女人的辮子被媽媽攥在手上,兩個人的叫罵聲扭在一起,時而粗裂,時而尖細。
爸爸定是不在場。爸爸為什么不在場?這一切難道不是因他而起的嗎?自己為什么要來?明明無能為力,卻要自投羅網般地闖入這片尷尬的是非之地。在各種各樣的眼神中,李靜靜瞬間有崩潰的感覺。
暑假的最后一天,李靜靜送走了奶奶。
奶奶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決絕,連最后一眼都沒讓靜靜看到。當海燕姐拿著幾根黃瓜進去時,發現奶奶歪倒在廚房的灶前,藍邊白瓷碗還在她手里,居然沒破。鍋里的稀飯是熱的,她大概是準備去盛飯的。院子里爺爺還躺在竹椅上哼叫。
奶奶為靜靜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那天幫她暫時解脫了尷尬與羞憤。有人把奶奶不省人事的消息帶到了那個騷亂的現場,李靜靜大叫一聲,摸著疼痛的胸口,發瘋似地沖出人群,跑到奶奶家,又跑到醫院。
奶奶真的走了。
爸爸說奶奶一直有高血壓。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李靜靜還坐在奶奶的墳前。奶奶的墳在臨海的山上,在這里可以看到大海像寬闊的藍綢子一樣,平靜地鋪展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小島被溫柔地圍在中間,似乎在不停地飄蕩,安然又無可相依。
阿黑看來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李靜靜記得那頂網再織兩排就可以完工了,應該很快的。
本期點評1:陳月半
“海腥味像野草一樣猛烈”
——文學內刊《群島》印象
對《群島》的最初印象源于她上傳的詩歌,那些詩句如晚風吹來海的味道,清新中有著獨特的濃郁,更恰切地概括不妨用《群島》所刊一首詩歌的標題:“海腥味像野草一樣猛烈”。坦白地講,令人印象深刻的具備當代性的詩歌在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上傳的作品中并不多見,或許因為過于堅實的大地有著近乎無窮的引力,這扎根泥土的磅礴的在地性更易將生活中“重”的一面形塑成小說或散文,以平敘取代或包含著抒情成為被文學愛好者們更廣泛實踐的述說策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群島》詩歌中的“輕”總為讀者帶來耳目一新:如《水上暮色》中歸航者搖擺的心緒:“不去看浪里的曲線/——大海也有渾圓的臀部/滲著月光,霜花飄下來了/搖蕩的黑帆布/忽然斜斜張開/如沙鷗蓬松的羽毛/濕潤而閃爍……”;又如《魚販》,借魚獲售賣表達對價值轉換的思考,“碼頭上,影子與影子相互碰撞、穿越/船的肚子被掏空,尚未消化的魚/在魚鉤和板車之間被轉換身份……而海在人們旺盛的食欲中,漸漸消瘦”;再如《出海》一詩通過描寫蟹籠收網的微觀場景,告誡人類與自然交易時宜心存敬畏,“用新奇和浪漫催生著豪情,藐視/開闊而生長茂盛的洋流。然而/風浪悄悄在腸胃內興起,一場嘔吐/顯示體內的風暴正在肆虐/頭暈目眩,身體的大廈搖搖欲墜/要知道,只有在甲板站穩腳,這就是尊嚴”。和上述幾首作品一樣,《群島》刊載的詩作富有海洋性的文學語言,但并不勝在驚濤駭浪般的“暴風雨”式描述,滌蕩心靈的海風里更有對生活的詩與思。
除詩歌外,《群島》還有不少關于大海故事及島嶼生活的小說,2022年第8期“本周之星”推薦作品徐琦瑤《阿黑離家以后》即為一例。小說以李靜靜尋找失蹤小狗阿黑為情節主線,貫連起她在小島上的親友交往,無論是她的父母、長輩,還是閨蜜、朋友,甚至島上的其他犬只都與阿黑有關。父親的出軌、母親的冷臉、祖父的慢病和祖母的溫情一齊作用在李靜靜身上,隨著年齡的增加,她愈發在家庭中無話可說。在家庭之外,面對閨蜜的“背叛”,朋友的沉郁,加之小島上相對保守的性別觀與女性生理禁忌,又讓她遭遇另一重壓抑。凝重的氛圍里,只有阿黑是李靜靜精神上的伙伴,但阿黑自身由于幼年受傷留下病根,平時“經常會犯病,一犯病就在院子里拼命地來回跑,甚至還用腦袋去撞墻”。作者用這種病的隱喻來同構李靜靜與阿黑的文化記憶,并加深了二者的內在聯系。其實小說進行到中部,讀者就不難猜測出阿黑的離去不會復返,結尾處對李靜靜頗為關愛的祖母的離世也印證著這一點:“小島被溫柔地圍在中間,似乎在不停地飄蕩,安然又無可相依。”阿黑離家之后,是李靜靜精神告別與成長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巧妙地通過漁民出海、漁網修補等元素,在側面暗示了人物情緒的收攏與釋放,同時也在細節上呈現出島嶼文化的具體性,加深了作品的厚度。當然,《阿黑離家以后》亦有著自身的不足,作者在短篇中鋪設人物過多,欲圖容納的想法過多,分散了筆力。按目前的架構看,或更適合修增為一篇四五萬字左右的中篇作品。不過,這可能只是作者的不愿刻意調整,其創作談已向我們坦陳,這是她寫作上的“少作”,是她“原始而樸素的海洋情懷最真實的映照”,來自初心的“咸澀、洶涌與堅忍”值得讀者尊重。相比之下,本期周星搭配推薦的另一篇作品李慧慧《晚風吹過海塘》的完成度更高,對歷經悲劇后年輕女子的內心張力把握得很準。因篇幅所限不再展開,感興趣的朋友請按題索驥。
作為岱山縣作家協會主辦的文學內刊,《群島》已有近四十年的歷史。一份刊物的成熟程度,從其欄目設置就可見一斑:《群島》設有“入海口”“大潮汛”“經緯度”“左舵盤”“蓬萊志”“山海經”等欄目,海洋和海島的氣息躍然紙上。除《群島》雜志外,岱山縣作協甚至還有自己的文學網站和沿用至今、仍然活躍的“群島文學論壇”,粗粗瀏覽下便不難感受到彼岸島嶼上的文學熱情——他們對文壇信息關注度極高,匯聚著各地文學期刊的近期新作與本地文學愛好者的貼文,《群島》還連年舉辦各類文學研討會、培訓班,關涉“海洋詩歌創作”“群島文學新生代”“群島女性創作”“群島小說作品”等方方面面的話題,從海洋文學理論研究、選登文章宣傳推介、當地文學人才幫扶等多個角度呵護并不斷培育這份珍貴的文學內刊。那么想必,在礁石與海浪之間,這份海洋文學的實驗文本將會繼續涌潮。
本期點評2:野水
15歲的初中生李靜靜是織漁網的高手。她可以一邊說話,一邊將手中的梭子在密密的網眼中飛快地穿進穿出。然而,她卻無法織好自己生活的網。
母親因父親貌似出軌的猜忌、吵鬧和冷漠,對發小夏雪兒和沈佩的反感,從小到大最喜歡跟隨的海燕姐的“失去”,與海杰之間不明朗的朦朧折磨,對其父不治之癥的惋惜,對未來學業前途的擔憂,都在嚙噬干擾少女李靜靜的驛動之心,在她本就固執敏感的天性里增加了一絲憂郁。
那個暑假的中午,李靜靜最喜愛的家犬阿黑意外丟失。在尋找阿黑的場景變換中,李靜靜遇到的人和事皆增加了她內心的壓抑。圍繞主人公成長季的內心世界,小說文本營造了淡淡的憂傷氛圍。作者語言簡潔,表現細膩,寫實能力強。濱海漁村人物思想、神態、對話等的細節豐滿,生活場景的還原能力令人信服。
“小島被圍在中間,似乎在不停地飄蕩,安然又無可相依”,不能忍受病痛的阿黑離家出走,這些似乎都在隱喻著李靜靜的孤獨和無助。多點散射的材料組織,也使文本有一定的散文味道。
短篇小說的人物數量一般不宜太多。就這篇來講,按照目前的人物和時間、空間架構,幾近小中篇,只是字數少一點而已。如果以短篇對待,則小說里的人物,如女孩沈佩和弟弟李健均可取掉(去掉李健,對應獨生女靜靜和夏雪兒家的召贅,漁村重男輕女,爸爸的那句“沒有兒子,夏大法一身抲魚本領傳給誰去”更會增加矛盾沖突),以減輕小說負重和蕪雜感。
文本最后,缺乏家庭溫暖的靜靜最喜歡的阿黑沒有找回來,最疼愛她的奶奶也死去了。個人感覺,最后兩個自然段“阿黑看來也永遠不會回來了。”“李靜靜記得那頂網再織兩排就可以完工了,應該很快的”與小說主題表現和前邊整體營造的氛圍有一點違和感,也許可以不要,直接在倒數第三自然段結束就行。
按照慣例,本周之星的短評亦為推薦語。囿于薦語的一般主題要求和篇幅字數,不宜拉扯成改稿會的發言稿。就談這些吧,希望作者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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