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巖:《中國軌道號》創作始末
長篇小說《中國軌道號》是我2020年出版的一部科幻作品。小說獲得了第十一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少兒科幻小說星云獎中長篇小說金獎,入選了國家“十三五”出版規劃項目、中國作家重點項目扶持等多項獎勵。在銷售市場表現也很良好,一年內加印了8次,對一部科幻小說來講,已經是很好的狀態了。不過,對我這個作者來說,獎勵和銷售都只是一件事情的后續部分,因為創作這部小說用去了我20年以上的時間。
我是從1978年闖入科幻文學界的。那一年五月,我在《光明日報》發表了第一篇文章《別具一格-讀葉永烈的科學文藝作品》。1979年,我的第一個科學小品《給盲人一雙眼睛》和科幻小說《冰山奇遇》發表在上海《少年科學》雜志。1980年,我受邀參加中國科普創作協會科學文藝和少兒科普專業委員會哈爾濱年會,成為僅有的中學生代表。自那之后,我立志從事科普和科幻創作,并撰寫了一系列短篇小說。我的第一個短篇科幻集《星際警察的最后案件》于1991年出版。第一部長篇科幻小說是1994年跟鄭文光合著的《心靈探險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長篇創作,內容則是把鄭文光的三個短篇融合拓展成為一部長篇。緊接著,我自己創作的《生死第六天》則是把我自己的一個獲獎短篇改寫成了長篇。這本書初版于1996年。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準備寫一本新的長篇。
我是經歷過80年代對科幻小說橫加指責的年代的。在那個年代里,許多人說科幻小說不切實際,想入非非。科幻作家則對自己的作品不被文學界認可而焦慮。我就在想,我能否寫一篇看起來非常真實,但卻根本沒有發生的故事,令各種質疑都在作品面前失去意義呢?這樣我就想到了中國的載人航天事業。我們都曾經隱約聽說,中國很早就開始過載人航天試驗。但那個年代這些都是完全保密的。我能否虛構一個中國確實成功地在那樣的年代中把人發射上天,但因為技術力量不足卻無法返回的悲壯故事呢?我記不得這個想法是哪一天竄入我的腦海中的,總之我一下子被這個想法攫住了。我給這本書起了個名字,叫《中國軌道》。這是一個飽含寓意的名字,我相信這部作品將實現我把科幻小說寫成跟現實主義作品讀起來一樣且充滿史詩韻味的作品的夢想。
我旋即投入到尋找各種資料的工作中去。那個年代有關中國的航天秘密,我只能從偶爾出現的零星報道、回憶錄、報告文學作品中找到。我購買了大量的《航天》雜志進行閱讀。有一本1986年出版的書,題目是《當代中國的航天事業》。這本書中提到,中國曾經進行的那個載人計劃開始于1968年,而第一個載人航天計劃叫做曙光一號。在那個年代甚至訓練過航天員。而對航天員的生活,葉永烈曾經在上海《科學生活》雜志上披露過一點,還拍攝有照片。但僅有這些顯然是不夠的。為了撰寫秘密載人航天計劃我必須參考更多國防科工計劃的資料,而我所需要構造的宇航飛行的一些細節,則需要看更專業的讀物。于是我對市場上的航天信息進行了瘋狂地收集,我購買了《科羅廖夫文集》和錢學森生平與科技創新方面的著作,還有一本關于世界火箭發射場概況的書。那個年代我還常常騎自行車去拜訪作家鄭文光。他住在和平里,去他家訪問的時候我總會看到一個航天科研所的大牌子。我記得有一次我下決心要闖闖這個科研所,結果成功進入里面,還買到了一些內部資料。這其中就有四卷本的《國外航天事故匯編》,其中詳細記錄了數百個已經發生航天事故。這本書對我的啟發很大。
整個90年代的后半期,我都沉浸在《中國軌道》的構思和撰寫過程中。但我高估了我的創作水平。一旦下筆之后,我就發現我對現實生活的把握能力比想象的要差許多。前前后后寫了好幾稿,雖然有的地方看起來不錯,但總覺得還是寫不到我所想象的那種深度。鄭文光老師看過一些章節,覺得構思很好。他也在不同場合表揚過我的這個創意。但這部作品終究還是沒有真正寫出來。兩個原因制約了我的創作。第一,我看了太多技術資料,已經無法從技術中把自己拖出來回到文學空間。其次,我對人物的把握太幼稚了。閱歷淺薄導致我無法把人物的命運寫得那么活靈活現。
進入21世紀之后,我的整個心情都因為這本書和另一本小說沒有能按照我自己的設想成功被寫出而苦惱。我幾乎停止了創作,把自己的注意力大規模地轉移到教學和科研工作中。在這個時段我僅僅寫過幾篇短篇小說。雖然我在撰寫簡歷的時候總稱自己為作家,但我真的沒有怎么在從事創作。
這期間,因為我開設了國內第一個科幻課程,建立了國內第一個科幻學位,獲得了國家社科基金第一個科幻研究項目而受到關注。許多出版社紛紛來找我,希望我給他們主編一些作品集。我也曾經接手韓松主編《年度中國最佳科幻小說集》總共九年。但別人一旦問起我自己能否寫作,我就會回絕他們。我記得安徽少兒出版社當時的社長張克文帶著自己的部下來找我。我當時還住在北京西三旗。我們在回龍觀找了個飯店吃飯。到場的還有青年作家楊鵬。此后,克文社長的下屬王利、丁倩等又跟我聯系,希望我幫助他們編輯選集。同時他們也希望我來撰寫作品。但我都以各種理由回絕了邀請。又過了一陣,聽另一個作家說,他跟出版社的合作,就是讓對方把自己過去的書重新出版一下。我想我也可以這樣。于是,到責任編輯丁倩再來找我的時候,我就以這個理由作為回絕。但丁倩是個有心人,她馬上答應了我的要求,把我之前的兩個長篇加上一個短篇合集,作為他們社科幻系列的“時光球原創少兒科幻小說”的第一輯出版。這就是時光球系列中《心靈探險》《生死第六天》和《引力的深淵》的由來。感謝徐鳳梅總編輯對這套書的關懷。
等書都出了,丁倩再來找我說,那您的新作怎么辦?我覺得再也沒有辦法拒絕她的要求,于是我開始考慮重返科幻創作的可能性。這時候我又想到早就擱淺了的小說《中國軌道》。由于我沒有寫出這本書,但書的創作消息早就在業界傳開。大家一直在期待這部作品。2001年,有個電視劇還采用了這個名字。幸好影響不算太大。我還能重新回到這個作品上來嗎?如果回到這個作品,我該怎么去寫?而且,少年兒童出版社所需要的,一定是一本少兒題材的作品,原有的構思怕不再適用。但經歷了這些年,我自己成熟了許多。而且,如果將少年兒童當成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那么航天科技就會退居側面,成為一種背景,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作品的難度有所降低。想到這些,我決定接受這個挑戰。
2018年,我正式跟出版社說我可以寫作這本書,我還把書名從《中國軌道》改成《中國軌道號》以示跟前者的區別。
2019年1月,我提交了第一個梗概。當時我還沒有把這個事情看得太重。覺得我寫起來一定很容易。前兩本小說寫作的時候,我大概每天能寫4000字,所以我不急著動筆。而且,既然要寫兒童科幻作品,我就應該有點新的追求。我想起八十年代曾經看過日本作家宮本輝的《螢火河》,當時就特別喜歡這本小說的縹緲風格,還有臺灣作家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那種懷舊感。曹文軒的《草房子》也給我很多啟示,我把過去糾結的關于時代的問題想清楚了。其實,作品寫什么年代都沒關系,我們并非要去展現那個年代,而是要在任何一個年代中發現人性到底是怎樣的,父母給我們的教育是怎樣的,我們這些作為某個民族成員的人自己的精神是怎樣的。
漸漸地我心中有了一點感覺。于是交給編輯我的第一個梗概。這個梗概只有四個章節的題目,題目是我隨便想的,覺得它們很好聽。我又給題目編了一些內容。按照這樣的寫法,我要寫四個圍繞第一次虛構的載人航天背景的小故事。四個故事之間沒有聯系,只是共享一個背景。
寫好梗概我就又扔下這個事情去做別的。幾個月過后,編輯又來找我,問我情況怎樣。并且,他們還想向中國作家協會申報一個支持項目。我知道我不得不開始寫作了。
《中國軌道號》的寫作比預想的難。我寫了一些章節,但發現鋪墊太多了。要想說清一個遠離今天孩子的時代的情況,我差不多要用半本書講那個時代的各種背景。我太太看了稿子說,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有政治背景,沒有生活細節,不像一本小說。她說的政治,是我寫的那個年代中國載人航天的背景。第一章的初稿給編輯看了之后,他們也說要多寫細節。過往的細節才是吸引孩子進入的真正的動力。我于是調整了寫法。講述了大量那個年代的故事。
最讓我為難的,還是每一章看起來我知道會怎么發展,但到了跟前就發現其實還是缺少一些感人至深的東西。過去我寫的科幻作品,關節點都在技術突破上。每每小說中的人置于窘困境地之后,科技發現會把他們解救出來,至多是通過勇氣戰勝恐懼。但現在,我寫的是一本虛構的準日常生活的小說,人物關系和情感是故事的核心。我的短板立刻就暴露出來。
那些日子里寫不下去是常有的事情。我又找來許多書閱讀,從狄更斯到蓋達爾,從《溯源中國計算機》到《軍校學生的幸福》。但書也不一定就能給我靈感。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緊張焦慮脾氣暴躁,想要把故事拉向其他方向。但我太太跟我說,這是不行的。你不能總開始新的方向,這樣下去無法跨過的壕溝永遠都無法跨過!她的批評特別準確。我只好回到原來的路徑。但突破自己的短板太難了。特別是在反復修改無果的時候,更是如此。
我們住在大公園一樣的南方科技大學校園中。這個校園據說是兩個自然村合并建造的,園中有九山一水。大沙河從園區緩緩流過。山上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夏天這些樹枝上總是掛滿荔枝。當然,那必須是荔枝的大年成才行。我太太說我可以出去換換空氣,她樂意陪我去走。于是我們就走入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雖然是在校園中沿著山路或者河邊緩緩走過,但我全部心思都在作品上。我一點點把我的故事講給她聽。她就給我一些建議和提示。我太太是文學專業出身,對文學的理解和作品的分析比我更在行。就在這樣的討論、行走、觀點對抗中,我逐漸找到了每一章的關鍵點。我記得小說的核心第三章,我寫了好幾遍,總寫不到我要的那種感覺。后來也是我太太的建議,她說,關鍵的轉折字數不在多,有了前文情節的鋪墊,情感的流動和爆發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個說法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回來就闖過了那一關。等我把這個新改稿子給丁倩的時候,她說看到那里她流淚了。
2019年1月,我的這本書在中國作協立項,成為次年的重點資助作品。10月,第一稿上交。在編輯的指導下我繼續修改。前前后后寫了多少稿我自己都記不住。總之2020年12月正式出版前才定稿。寫作字數是實際發表字數的兩三倍。感謝編輯們認真修改,替我把握住了節奏。現在發表的稿子,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們的功勞。
《中國軌道號》在寫法上,沿襲了我在上世紀90年代的想法,要把虛構的事件寫的栩栩如生。我動用了我自己的回憶,把童年的許多往事,修改之后寫在了上面。就連大院的名字、大人和孩子的名字、大院的大致構造,都跟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天地相互重合。但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是虛構的。雖然這些故事和人物或多或少有一些真實的影子,不過如果你找到我的發小詢問,他們會告知你故事的感覺是親切的,但內容是陌生的。這一點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我創造了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怪物,小說既真實又不真實,永遠游蕩在真實與虛構的邊緣。我欣喜地聽說,小說發表之后許多人都以為是真的歷史。甚至有人認為,這部作品不屬于科幻小說。我很早就反對科幻小說寫得歐化和拗口,對兒童讀者更是如此。所以,我盡量用簡單明快的語言,并且希望把多重的科技、社會、文化內容植入到作品之中。現在讀者看到的故事有某種隱含的立體性,各年齡段的人閱讀能從中提取到不同的信息。不同年代的人從自己的角度解碼后看到的景色和想到的問題不同。這本小說不但讓今天的孩子喜歡,還引發了50后,60后,70后和80后讀者的閱讀興趣。
我覺得我創造了科幻跟回憶錄結合的方式,相信這種方式能在未來很長時間影響到中國科幻的發展。當然,跟我想法一致的人也不止我一個。最近收到一本剛剛翻譯出版的美國科幻小說《計算群星》,看內容也是寫的過去。不過都是寫過去,也仍然有許多不同。我自己定位《中國軌道號》是懷舊的未來主義。故事中的過去只是表象,未來才是內核。如果你親自讀上一讀,就能知道我的話是什么意思。
以上是我對《中國軌道號》的寫作和出版過程做的一個回顧。總之,這是一本醞釀了很久的書。寫到最后,我感覺昏天黑地,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責編丁倩的前分管領導王利告訴我,說您寫了三年了。我說你怎么那么清楚?她說,在約稿的時候丁倩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孩子已經三歲。我這才清醒過來。期間,出版社也換了新一任的社長。我的這本書能在疫情期間上市還獲得許多讀者的關注,要歸功于張堃社長的大力推動。
感謝責任編輯丁倩、曾文麗。感謝所有的美術設計和畫家為本書做了非常好的設計與插畫。插畫家張德敏的封面我特別喜歡。感謝饒駿、劉洋、北星和我崇拜的老作家蕭建亨對作品提出的修改意見。感謝兒童文學、科幻文學、航天科技、中小學教育方面的許多名家替我寫了那么多書評。韓松、姚海軍、周群和饒俊幾位感到意猶未盡,都發布了至少兩篇書評,我真的很感動。還有好多孩子,在不同場合和地點發表了對作品的評價。感謝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和少兒科幻星云獎評委會將獎勵頒發給我。最不能忘記的,就是感謝我太太給我的支持和幫助。
回到八十年代的那些爭論,大家就能理解我和劉慈欣、韓松、王晉康、何夕在內的這一代作家身上肩負的責任了。通過自己的努力為科幻正名,是我們這一代人創作的強大動力。
我們或多或少地做到了這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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