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嘎代才讓:宗角祿康(外一首)(2022年總第4期)
本周之星:嘎代才讓
嘎代才讓,藏族。生于80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星星詩刊》《章恰爾》等發表大量的藏漢雙語詩作,入選六十余種重要詩歌選集。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朝等多種文字。榮獲全國十大少數民族詩人、詩選刊?2005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 、滇池·80后十家詩人、首屆安康詩歌獎、甘肅省第五屆少數民族文學一等獎、第六屆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獎、《崗尖梅朵》文學獎、唐蕃古道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詩歌獎等。
作品欣賞:
宗角祿康(外一首)
一
一場沉緩的雨夜之后,拉薩林廓北路
提前伸展到剛剛起身的春天
轉經路上的放生羊念念有詞
一回眸,聞見了草的清香,一群鳥
像時間一樣趕來
得以聽見
被風阻攔的噪音,有云朵碰撞的慘叫
二
傳說:祿康園林為基座
曾迎請墨竹賽欽和八龍供奉于北潭水中
像是一派蔥綠極為保護的泉眼
像是信眾執意保佑的佛龕
像是被認領的故居,年代久遠;像熟睡的嬰兒
面對每一張新面孔
又像繪制常年的唐卡,人們在它的懷抱中
拾柴,開灶,語笑喧闐
每個人如此樸素,踩著自己進進出出
三
從魚到魚化石,從未斷過對河流的思念
從花到花蕾,從未斷過對陽光的感恩
人間草木深
情意濃
所有聲響構成不成調的音符,被傳唱
只有我,一陣恍惚
四
在拉薩,每個人恩惠于
山水的眷顧
都不知道,漸漸積累的認知
恩惠于落在身上的灰塵
我像個孤兒一樣,在這里等了一下午
一位耳清目明的老人
暴雨將至
“我們生而破碎,用活著來修修補補”
——尤金?奧尼爾
寺院金頂泛著光,陽光很刺眼。
菩提樹下,交談的老人不斷捻動著念珠
又伸手去逐個招呼,然后起身說再見
互為彼此。都有自己的修養與學識
在生命的最后,一切看得很淡
幾乎沒有不明白的事,只是不會久留
暴風雨將至,我正好站在老人的對立面
提前去結識雨的匕首,沒有血跡
突然感到很羞愧,雨沒落下好名聲
我拖著虛無的步伐在前行,沒有人攙扶
這是虛設的懲罰,我實在不愿承認
暴雨摧毀一樁心事,無需隱匿
我已經對微小的事情毫無興趣,它的復雜
領著更為復雜的關系,使我們遲鈍
散漫,不知所措。所有的悲傷
都源自熟悉的山,重重疊疊,萬重山
暴風雨不能假設,人生的意義成了名副其實的
落湯雞。只有閃電,還瀟灑地來回走動
自始至終,認為自己是光的軀體
任意摧毀黑暗,任意催生內心的山水
諸神感到無為和無力,在審判一個人
化為灰燼的身心時,無需懷疑
反反復復的問答。曬干皮囊
人們又從高地趕路,披著一路塵土
去面對短暫的記憶。落日正停泊在
鄰居的窗戶上,是經卷中,最為特殊的
標記。暴風雨暗藏的反抗,都有
人為的特殊記錄,都不知說什么好
事實上,我渴望珍藏隱忍的雨滴
至于奔跑,吶喊,可以肯定的是
隔著云層,鷹,彩虹,山,樹林,落到實處
自由和遼闊,毫無在乎。雨馬不停蹄
只是為了從反面襲擊你,無需安慰
萬事萬物在懸空倒立,有著難言之隱
請對不公作出贊美,對勇氣說出不
我想我不會接受,但身心已不屬于自己
善緣已經絕跡,英雄已經絕跡
難不成最初的心愿也已經蕩然無存了嗎
沒有彼岸,沒有盡頭,夏天會停留多久
那一年,我突然覺得自己在變老,每個雨滴
像是臨終遺言,像是灌輸給教育的手術刀
滲入高傲的靈魂,直到完全被洗凈
本期點評:符力
在拉薩,“每個人如此樸素,踩著自己進進出出”(《宗角祿康》),很容易超脫婚姻、戀愛、家庭、就業、升遷等諸多因素導致的一地雞毛,從而漸入這樣的單純、潔凈之境:心中眼里,只剩下生死和信仰這兩件事情。其原因,生活在拉薩的僧侶、信眾、普通人,來來往往的游客,以及向往那里的蕓蕓眾生都在思考。西藏80后詩人嘎代才讓生活在西藏這個舉世矚目的、神奇的地方,站立、行走、端坐、匍匐、禮拜、沉思、轉經、哭泣、歌唱……都處在距離星空最近的位置,心懷敬畏,清高為人。他新近的詩作抒寫的,正是與生死、信仰有關的觀察、思考和感想。
嘎代才讓認同尤金?奧尼爾的思想:“我們生而破碎,用活著來修修補補。”他說,在“這么黑的夜,我們供養牛糞,兌現愛/用凈水擦拭身子”(《高原狂想曲》);他知道“要爬很高才能看清掩飾的山巒/它的紋理,凸出的啞光,接納的積雪/仿若一個明晃晃的人”(《登東周山頂遠眺》);他對自己有清晰的正視和反觀,意識到“快六年了,我才俯身屈膝/打破了常規的薄霧,使得自己看清真相”。隨著修為的進展和提升,他發現自己“已經對微小的事情毫無興趣”,并認識到那些“微小的事情”本身的“復雜/領著更為復雜的關系,使我們遲鈍/散漫,不知所措。”……可見,有信仰、有追求的詩人,思想豐富,有悟性,會把日常所見所聞聯系到自身來感受和思想,會“突然感到很羞愧”(《暴雨將至》);也可以看到,這個逐漸踏入人生中年的詩人的敏感和善良,頗有動人心弦的力量。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物質層面的水土養人的肉身,精神層面的水土養人的心靈和魂魄。西藏對西藏人的涵養,其最高級的體現也許在于一個人對自身生存和世界萬象的“認知”。嘎代才讓在《宗角祿康》里寫下了顯示了宗教意義上的、高妙的發現和理解:“在拉薩,每個人恩惠于/山水的眷顧//都不知道,漸漸積累的認知/恩惠于落在身上的灰塵”。這樣的思想見識,一個人如若不具備足夠高的聰慧,是很難獲得的。
清醒的、朝著理想的前方不斷前行的人,都有一顆孤獨的心靈。嘎代才讓很坦然,他在詩行里袒露了自己的心跡:“我像個孤兒一樣,在這里等了一下午/一位耳清目明的老人”(《宗角祿康》),可見他以“都有自己的修養與學識/在生命的最后,一切看得很淡”(《暴雨將至》)的老人為目標,很有定力地走在更加成熟、通透、圓融、智慧的路上。
在詩作文本上,嘎代才讓新近的短詩,多見可圈可點之處,詩句也很見語言成熟程度和才氣,比如:“一場沉緩的雨夜之后,拉薩林廓北路/提前伸展到剛剛起身的春天”;又如:“身后薄弱薄弱的夏天/逐漸衰老,連剛開拋頭露面的花朵也/戴上了一頂白色的帽子”“暮晚牦牛回家,寺院的油燈扇著翅膀/傳送祈愿”。行數稍微多一點的《暴雨將至》,表達力氣多放在直露的言說、感想和思辨上,使得詩意稍欠清晰突出,詩的表達不夠妙,詩味嫌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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