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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2年第1期|沈念:大湖消息(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2年第1期 | 沈念  2022年01月17日08:00

    沈念,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曾獲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火夜馳》《夜鴨停止呼叫》,散文集《世間以深為海》《時間里的事物》等。

    大湖消息(節選)

    沈 念

    那個早晨有些異常。霜凍尚未化開的曠野寂寥無聲,風鋒利得像冰碴,從房屋、樹籬、林子里跑出來。一只沒看清模樣的飛鳥,像刺眼的光掃過,輕拍翅膀,沿村莊的邊界飛過長堤,隱約留下幾聲尖細的呼叫,向南飛去。

    二〇一五年元旦過后的第三天,一支越冬水鳥調查小分隊抵達七星湖。小分隊以東洞庭湖濕地保護工作者為主,我是小分隊的編外人員。在湖區生活多年的我,卻還是第一次真正地深入到湖的腹地。

    幾個小時后,我們遇見的毒鳥人,禿頂低垂,臉色煞白,呼吸急促,喃喃自語:“昨晚做了個噩夢,夢見一條船直接撞上了我。”

    那條夢中飛撞而至的“船”,說的是我們嗎?

    東洞庭湖空曠無人的“心腹”之地,七星湖水域冷風凄厲,一年一度的越冬水鳥調查,任務是觀測當年飛抵這里過冬候鳥的種類與數量,進行鳥類保護宣傳,兼顧觀察濕地生態變化。我們壓根就沒想要遇見他,還有被拔光羽毛的兩只豆雁、一只天鵝,這無論如何也難以讓人聯想起它們飛翔時的美麗。

    沮喪的毒鳥人坐在隔艙板的面梁上,雙手夾在兩腿之間,十根手指絞在一起。第一次見到紋路如此蒼老復雜的手。蒲滾船突然發動,他的身體急遽前傾。那只手像一只刺猬,披鎧戴甲扎過來,我站立不穩,無處閃躲。清早那尖細如冰針的叫聲,似乎從沒離開過我的耳畔,風聲中它變得更加銳利,像成千上萬的翅膀密匝匝地撲騰過來。

    夜色入冬,薄霧拂卷,闃寂覆蓋。

    毒鳥人的驚醒之夜,我們剛剛抵達那個離城百余公里的小村莊。

    穿過村莊,翻上長堤,洞庭湖咫尺之間。東經一百一十度,北緯三十度,是洞庭湖的主坐標。這一經緯度上的冬天,湖水退去,廣袤的湖洲濕地一片蒼茫,草葦瘋長,坑洼與水溝交錯,牛蹄踩出一個個堅硬的腳印,小路上泥轍結凍,像伸向湖心的軌道。

    沒有人會相信這就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洞庭湖,太瘦了,如同幾條分岔的干涸的河流。有據可查的檔案記錄里,湖一年年做著“瘦身”運動。《水經·湘水注》中是“廣圓五百里,日月出沒其中”,唐宋詩文中頻繁出現的是“八百里”“天下水”,也是“橫無際涯”“水盡南天不見云”。它已經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大湖了,但到了明代嘉靖、隆慶年間還在長大,原因是長江北岸分江穴口基本堵塞,水沙分泄,湖面擴張,往西、南延展出了后來的西洞庭和南洞庭。清道光年間《洞庭湖志》中,全盛時期面積有六千平方公里,差不多是現在的三倍。那張傳播印刻的《廣輿圖》,描繪的是湖的全盛期和最大值,此后步步走向湖的衰落。

    水去了哪里?水又是從何處而來?似乎每個此刻站在此地的人,都會問這兩個最簡單也是最復雜的問題。

    有來水才有去水。洞庭湖的南北兩大來水,早已在酈道元記載的“同注洞庭,北會長江”和范仲淹吟誦的“北通巫峽,南極瀟湘”中予以印證。北水是城陵磯以上的長江來水,主要是長江荊江段,其實“銜遠山,吞長江”中一個“吞”字已道出了江與湖的親密關系;南水是長江支流的湘資沅澧四水,它們都是先入洞庭湖再去往長江的。洞庭湖于是就變成了一個大口袋般的調蓄湖。但水是不分先來后到的,有時絡繹不絕,有時蜂擁而至,加上雨水充沛,如同汪洋大海的湖面會變得格外好看,但“好看”的背后,是每到汛期湖區老百姓的膽戰心驚。

    在北斗衛星地圖上,湖像一片藍色的大地血液,在看似巨大實則狹長的動脈血管中流動。再定睛細看,流動的卻是一個毫無規則的多邊形,輪廓線豁牙硌齒。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熱情參與圍湖造田的人們,像蠶一般細細密密地啃噬著洞庭湖這片巨大的桑葉。千里湖洲,百里沃野,順水而來的開荒者,赤膊吊胯,或者一擔籮筐挑著兒女和全部家當,跟著春天一起到來,插根扁擔在金子般的泥地里,三天就能“發芽”。這是當地人對開荒年代的形象比喻。

    入湖泥沙淤積量大于湖盆構造下沉量,泥沙淤積,平衡狀態打破,湖泊變洲灘,洲灘變垸土和湖田,人進水退,人與水爭地,插秧插到水中央,大湖萎縮加速,濱湖堤垸如鱗,彌望無際。水所能打開的想象被不知不覺地劃塊分割,向往的終點是嘆息聲起處。自然與人之間的矛盾,在物欲“滿血”的年代,沒誰能一下把緊緊纏繞的結解開。這個結包裹著形形色色的利益,還有各式各樣的桎梏、傷害、遺忘與拋棄。湖所承載的那些氣象萬千的美好,通江達海的往昔,伴隨候鳥的漂泊、流浪、冒險而變得破碎與脆弱。

    我們去往的是天鵝最鐘情的七星湖,在東洞庭湖西南角。

    從市區出發,走省道、鄉鎮公路、通村公路,一百余公里,路從開闊到狹窄,從平坦到顛簸,途中要花三個小時。擠在我身旁的一老一少,都是東洞庭湖保護區的“老將”。年輕的姓余,皮膚黝黑,左臉頰有一道顏色更深的疤槽。他是保護區下設七星湖管理站的站長,后來一介紹才知竟然是八〇后,疤槽是巡護途中從摩托車上摔倒所致。問他這條路線一年要跑多少個來回和此地鳥的多少、觀鳥要領……他只言片語,不無乏味。

    倒是“元老級”的老張話多,愿意滿足我的好奇——護鳥的艱苦、打擊毒鳥者的艱辛、濕地環境不為人力所能改變的艱難……

    老張回憶他那些殘缺的經歷,在狹小的講述空間里纏繞成一團沉重的情緒。老張說起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村里有專業的獵捕隊,縣里會收購鳥羽出口,后來有了禁令,有了濕地保護工作人員巡查監護。但那些冬天困守在湖灘不上岸的漁民,會放呋喃丹毒鳥;那些冬閑無所事事的湖區周邊農民,會偷偷扛著獵槍、土銃、高壓氣槍惡作劇般打幾只鳥打打牙祭;還有一種網眼細密的捕魚工具迷魂陣,被隱秘地安插在魚蝦洄游的必經之地,只進不出,傷害極大;有些廢棄的網埋在水中,日子久了,水退之后,常常又纏住覓食的鳥,有翅也飛不起來;城里郊外的餐館明中暗里兜售野味,滿足人們的口欲,有暴利可圖,就有了毒鳥的團伙犯罪。而更久遠之前,老張說祖父輩遇到湖上自然死亡的大雁野鴨,都會撿起來挖個土坑填埋,隨手折段柳枝插在坑頭上。他這輩子最恨打鳥毒鳥的人,前些年一樁惡性打鳥案,觸目驚心,現場遍地白羽,像剛下過的鵝毛大雪,鳥睜開的眼睛就如同雪地上踩出的黑洞洞的腳印。

    “不是我們沒管事,是湖太大了,總有管不到的地方和時候。”老張說東道西,記憶碎片像一只只漂流瓶順水流遠。

    采桑湖是我們的必經之地,也是這片濕地保護的核心區,從十月、十一月至次年的三四月間,隨著枯水期的到來,湖底袒露,濕地天成,恰好成為北方候鳥的最佳遷徙越冬地。住在這里的家戶并不多,這幾年集中遷到了鎮上或安置小區里,剩下的老房子都是一個個的院子,有些勤快的主人用砍下的粗細勻稱的樹枝扎成一圈樹籬。夜晚打上霜的樹籬,在薄霧飛散的晨光里,發出白珊瑚色的光,給村莊添了些冷清。再過些時間,太陽出來后,樹籬上掛滿晶亮的水珠,田野也濕漉漉的。我多次來到這里,和那些漁民、志愿者、觀鳥者擦肩而過。湖岸扭著身體消失在視線盡頭,運氣好的話,肉眼越過陽光彌漫的霧障,就能看到鳥飛翔或降落的身影。

    湖洲外灘浮動著一片沉甸甸的銀灰,偶爾太陽掙出云層,銀灰里又摻進些金黃、古銅和銹紅。天地間的灰白變得更濃稠,冬天的湖面瘦得更狹窄、遙遠。有的路面落滿了枯葉,車輪碾過,發出碎裂的聲音。

    水天一色的遠方,候鳥并非想象中那般密集。流線型的體廓,飛羽和尾羽組合成的飛翔利器,鳥十分享受它的飛行特權,也使得它為人所喜愛。一群豆雁星點般撒落,在輕快掠起的飛行中,發出閃爍的微光。偶有形單影只的頭上一撮鳳凰般艷麗色彩毛羽的鳳頭??、琵琶形長嘴的白琵鷺在近處的湖灘優雅踱步。幾只針尾鴨夾著如箭鏃般翹起的“拖槍”尾巴,混跡于一群肥大的羅紋鴨中。黑色的椋鳥群,像個緊攥的拳頭,在驚馬奔逃般的甩身中,給天空鑲上流動的黑邊,又總有幾只掉隊的同伴,沮喪地看著高高飛走的隊伍。還有幾只麻灰色羽翼的蒼鷺,弓著頸,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在淺水里站成一尊雕像,直到游過來魚蝦、泥鰍,才會將細長的尖喙刺過去。在本地人眼中,這是一種懶惰的鳥,漁民給它取個綽號叫“長脖老等”。

    我的背包里有一本便攜版的《中國鳥類圖鑒》,雖然比不上《中國鳥類野外手冊》豐富,但一千二百種鳥的圖片已足夠查對洞庭湖上能看到的候鳥。插圖中的各種水禽鳥類,色彩豐富且纖細入微,如見實物。

    體表披覆羽毛、有翼、恒溫、卵生,鳥的一切生存之道都在這些特征下展開。毫無疑問,所有遷徙的候鳥都是富有冒險精神的勇士。每年世界上有幾十億只候鳥在秋季離開繁殖地遷往更為適宜的棲息地,而人類的目光很早就關注到候鳥的遷徙。兩千多年前,古希臘動物學家亞里士多德說過,秋分以后一些鳥類由寒冷的國家飛向鄰近或更遠的溫暖地區。我國秦漢時期也有文字記載,《呂氏春秋》曰:“孟春之月鴻雁北,孟秋之月鴻雁來。”我還清楚記得的是我那位知識淵博的中學語文老師,其從鳥類學家的詞典中翻找出三個名詞板書在黑板上——留鳥、候鳥、迷鳥。

    “候鳥是最具責任感的父母,它們要保證繁殖育雛期是在最有利的季節環境里發生。”

    “戀家的留鳥不懂飛往他鄉的樂趣,是故鄉的忠實守候者。”

    “迷鳥隨遇而安且忘記故鄉,它的經歷足以寫出一部風雨顛沛的長詩。”

    忘記故鄉,不也同時擁有了另一個故鄉嗎?

    天氣預報沒提到有雨,但我們趕到一個叫注滋口的小鎮時,陰霾的天空卻飄蕩著幾絲細雨,從我的臉頰上一劃而過。

    小鎮倚靠一條枯竭的河流,一大片積雨云在河的西北面集合,然后扇面般展開,像千軍萬馬奔殺過來。這是一個與我的家鄉極其相似的地方。水運掌握地方交通運輸命脈的年代,這里船只來往,貨物吞吐,流動著“小漢口”式的熙熙攘攘。從鎮政府走過時,我看到大門口掛著一副對聯:

    地利扼華容,水陸雙通,商賈繁榮小漢口;

    文風延古鎮,詩聯再續,名聲蔚起大瀟湘。

    過去的市井喧囂,如枯葉簌簌撲落,那是“回不去的故鄉”留下的共同記憶。街面上流動的身影,一瞬間竟讓我仿佛又看到孩提時跟蹤過的,從街上走過、從村莊的小路走來的孤獨、踟躕的身影。

    那是一天中最安靜的午后時刻,衣著邋遢的老男人從街上走過。在旁人的印象里,他性情孤僻,好吃懶做,一事無成,從未娶妻生子,長久以來與弟弟一家人住在一起,很不討親人的喜歡。他從偏遠的村莊到鎮上的次數不多,仿佛每次只是閑逛。那段日子,棉花地里正是一年四季最忙碌的節點,綿綿陰霾,蟲害來犯,讓棉農們叫苦不迭。老男人走進了一家賣種子化肥農藥的商店,逡巡于玻璃柜臺前,猶豫地打量著擁有千奇百怪名字的商品。店里的女營業員冷淡地脧他一眼,又專注于手機游戲的擺弄。良久,人們看到他拿著一包廣為人知的克百威殺蟲劑走出來。

    老男人原路返回時,就揣著鄉下人俗稱“呋喃丹”的殺蟲劑。這種氨基甲酸酯類廣譜內吸性殺蟲殺螨殺線蟲劑,學名“克百威”,殺氣騰騰,威風凜凜,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由美國創制,一九六七年推廣,純品為白色結晶,但多為紫色顆粒,溶解于水的溫度底線是二十五攝氏度。按中國農藥毒性的分級標準,呋喃丹屬高毒農藥,不能用在蔬菜和果樹上,可用于多種作物防治土壤內及地面上的三百多種害蟲和線蟲。但不知從哪一天起,它被某個愚蠢的念頭改變了用途,嗜殺成性的細小顆粒被拋撒在候鳥出沒地帶,一只只踱步尋食的鳥惘然不知啄入食道的顆粒見血封喉。細顆粒的危害性遠遠超出我的想象,鳥食入一小粒足以致命,中毒致死的小鳥或其他昆蟲,被猛禽、小獸或爬行類動物覓食后,還會引起二次中毒而致死。

    從事媒體工作的朋友談起經歷過的一起天鵝惡性死亡事件,他在七星湖的葦叢中親眼看見幾十只天鵝、雁鴨集體中毒。朋友講述時情緒在震顫,仿佛烏云壓積,等待雷電撕裂、暴雨沖刷那可恥卑劣的行徑。毒死天鵝的罪魁就是呋喃丹,保護區的人把這種在陽光下會變紫色的顆粒說成是候鳥的“閃電殺手”。

    老男人的毒鳥計劃是在來小鎮的路上萌生的嗎?我寧愿相信那是他后來的“恍惚”之過。當我們到來時,夜色一步步驅趕著拂不散的清冽寒風。風緊刮一陣后慢下來,水波粼粼,每一塊水域都變成了一條條發光的魚。當聲響驟然消失,大地孤寂無語,只有杳然消逝的翅膀劃出的影子,像胸中吐出長長的嘆息。

    夜晚就這般降臨到我們身旁。

    遠離人群聚集的七星湖管理站,正在壘磚砌瓦。屋后是一片枝葉稀薄的水杉林,一群椋鳥突然從林中噴霧般飛出、盤旋,又遮蔽了這片棲身的樹林。我是剛認識這種朱嘴橙腳的鳥,它的頭與頸部是絲光白色,胸和背是灰色,翅和尾是黑色,也帶著點兒藍綠色金屬光澤。群飛的椋鳥,無疑是一道空中風景,像卷起的旋風和移動的云層。

    晚飯后,我被安排住進一戶農家超市。老板是一對胖墩墩的中年夫婦,自家的房子,二樓隔成幾間客房,電視、熱水、信號不穩定的Wi-Fi,一應俱全。我疑惑把住宿開在這種偏遠之地的收入狀況。

    男的自信滿滿地說:“客人?當然有,像你們一樣來看鳥的。”

    “嘁!”我心想,這地方如此偏遠,除了專程跟著保護區的工作人員來,業余的觀鳥夜宿者恐怕少之又少。

    昏黃的天色被冷風剪成碎片,細雨發出銀灰色的光,通往田野的小路上落葉凋零。椋鳥早飛不見了,散落在樹洞或哪家墻洞里避風躲雨。飯后時間并不晚,外面卻更早地變成一團墨黑,除了偶爾有小貨車和歸家的拖拉機駛過的聲音,世界早已安眠。天空發出幽幽的藍光,寂靜凝固,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曠野里群鳥低飛,傳來深深淺淺的鳴叫。

    喔啰!嗚耶!

    是我的錯覺,整個晚上,沒有一聲真正屬于鳥兒的叫聲。

    候鳥入眠,坐臥刺骨寒冷的野外,在濕地黑色碩大的子宮里,沉睡如嬰兒,開始甜美的夢鄉之旅。氣溫降到零度以下,僅靠羽毛的覆蓋、蹼皮的包裹,鳥兒卻能安然無恙。鳥特有的羽毛讓人羨慕,那些色澤不同、柔軟無比的羽毛,連同羽衣在體表形成的有效隔熱層,是絕佳的保溫“武器”。

    度冬的候鳥中沒有猛禽,自然看不到那如同滿弓時射出的利箭般的身體。這總是有些遺憾,但對棲息的候鳥而言,它們少了同類的攻擊,會多一些安全感。我看到過一只暮色里站在野外的白鷺,那一刻,它像一位長相清癯的神父,為了未盡的救贖,獨自站在荒蕪之中,毫無懼意。

    所有候鳥的一生都會等待一次萬里飛行嗎?

    有的鳥飛的時候很輕,像風吹起一片落葉,又像從槍口冒出的一縷煙。候鳥能感受到微妙的空氣變化,陽光普照,溫度上升,田野上的濕露變成一股股熱氣流,能托起候鳥的歡愉。它們的飛行、滑翔和振翅,能沒有規則地改變方向。有時交替著左右盤旋,有時朝一個方向順時針轉圈。

    保護區前后來過許多位做生態科考研究的年輕博士。年輕人總是對未知充滿探尋的渴求,且又最愿意分享他們的渴求。與我同行的那位清華大學生物學專業的林博士給我畫圖講解,鳥正羽的末端是擋風的屏障,絨羽滯留一些空氣,減少對流;尾脂腺分泌的油脂給全身羽毛涂上一層油膜,加之羽毛細微結構間的空隙異常緊密,鳥羽的抗濕功能絕無僅有;還有候鳥身體的顫抖,竟然是在增加熱量而維持體溫,這種熱從脂肪酸氧化中獲取;北極小鳥白腰朱頂雀,你不敢相信它能在零下五十攝氏度生存三小時……我可都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有趣的知識。

    夜晚之于候鳥,還有另一種存在的意義。林博士聊到鳥的夜間遷徙,這是它們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躲避猛禽的襲擊,把受敵害威脅的風險降至最低,夜間候鳥有自己辨析方向的本領。即使沒有月亮,云的反射、星的閃爍、水面的反光,也能讓夜鳥辨識地面輪廓,不致迷失。他提到一個叫“圓月觀察”的網站,這是由全世界各地大批鳥類學家組成的觀察家網,他們一般選擇晴朗的月圓之夜,在不同地點同時觀察,用望遠鏡對準月亮觀察候鳥飛過圓月時留下的陰影。隱身于陰影下的豐富數據,居然是用來幫人們了解候鳥遷徙的時間、路徑,以及與天氣、地形的關系……

    湖洲之上,到處都留有候鳥的印記。回到現實的夜晚,誰也不曾料到,趁著夜幕的掩護,頂著寒冷的毒鳥人摸著水面反射出的暗淡之光,悄然把死亡送到鳥的身旁。美好的一天結束于一朵黑色而陰鷙的烏云。毒鳥人在夜晚走得驚慌失措,腳印歪歪斜斜。次日清早,他撇開夜夢的不祥,拾回了歡喜的“獵物”。早早蘇醒覓食的天鵝與豆雁,啄食了呋喃丹后倒地身亡。毒鳥人心滿意足地回到船上,準備點火燒水,鉗凈鳥羽,對鳥生命的卑視,讓他毫無罪惡之感。那時我們剛走完通村公路,車拐上大堤,路面顛簸,車速放緩,碎石在車輪下暴跳如雷。

    一道長堤劃開人與水的界限。更早之前,恣肆汪洋覆蓋著這一片遼闊的灘涂野地。湖洲上看不到威武標致的房子,糧食作物從來長得漫不經心。但湖區那些豐富的食用植物和魚類資源,從沒讓人失望過。人走到哪里,棲身之所就在哪里,那些蓮、藕、菱角、芡實、茭白,那些蘆葦、蒲草、席草,吃食用度隨處可見。“有種皆收,俗稱一年收可敵三年水。”《洞庭湖保安湖田志》中的記載,說的就是大自然對這片土地的厚愛。

    過去冬天抵臨的候鳥,比現在更多,但對于人而言,在那個連生存也困難的年代里,它們只是肉食、皮毛和工分。當地一個叫“老鹿”的獵人,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曾帶領村里的打鳥隊,一銃獵殺一百八十七只白鶴,這份紀錄無人打破。白羽飄飛,血濺成河,但物質匱乏的人們從沒意識到自己的罪行。在那沒有節制的歲月,湖區的物種和生境遭遇的巨大破壞不可避免,沒有人懂得破壞和保護意味著什么,也就不會有人流露出絲毫的自責。

    堤坡下種著一小片歐美黑楊林,細瘦光禿,孤獨地站在風中。湖區田地比丘、岡平坦,土層深厚,質地疏松,光溫充足,可墾價值高,每家每戶門前屋后草植茂盛。早些年,湖的周邊突然刮起一陣“造林風”。黑楊、意楊,這些能快速帶來經濟效益的樹種,在湖灘周邊大規模地豎立起來,這一度讓當地林業部門引以為豪。人們不知這種長勢很快的經濟林木,對濕地的改造能力如此強大,每棵樹的每條根,就像一根日夜不息的抽水泵,把水分吸干,濕地轉眼間就成為旱地。它帶來的惡性結果是那些原本供鳥類棲息的濕地灘涂土地坼裂,像一雙雙淚已流干無法瞑目的眼睛。而苔草、辣蓼這些過去茂盛的草本植物,被黑楊、意楊發達的根系驅趕遠離,那些雁、鶴也因食物缺乏繼而銷聲匿跡。

    車輪摩擦著堤面的粗糙沙石,發出刺耳的咔咔聲。我們從新溝閘下車步行,一道長長的斜坡連著一條彎彎扭扭的窄路,伸向東洞庭湖的腹地。新溝閘只是長堤上眾多簡易水閘中的一個,枯水季節,它唯一的作用是湖堤上的地名標識,是冬天從湖里上岸進城的必經之路。

    老張說,別看湖區大,上岸進城的口子并不多。保護區的人守在新溝閘,就抓獲過偷獵、毒鳥的人。

    我們經過一處淺水洼地,左前方出現一圈壯觀的矮圍,停在矮圍外的一輛載重貨車不知是如何駛入的,車廂堆滿又長又粗的竹篙。幾處搭起來的施工臺上,幾個縮頭縮腦的男子正在綁固鐵絲拉起絲網,遠望真像那種高大上的高爾夫練習球場。待來年漲水退去,游進矮圍之中的魚都成了“甕中之鱉”。后來有樁鬧出很大聲響的毒鳥案,為首的是一個綽號叫何老四的人,就常年在矮圍附近淺水水域非法投毒獵殺越冬水鳥。

    泥濘是濕地的常態。腳下的小路坑洼不平,人、小車、摩托碾過的印轍交錯,細細察看還可辨識出大鳥的爪痕。泥濘深厚的地方,黏稠的泥漿像是濕地分泌出來的霉菌,有的候鳥喜歡在這里落腳,很多蟲螺藏身泥漿,它們只需要睜大眼睛尋找就可美餐一頓。

    毒鳥人幾天前也應是從這條必經之路走過的。小路與一條十米寬的溝渠平行,溝渠的水連通七星湖。當地漁民挖渠引水,目的是方便在秋冬季節運輸收獲的魚和需要修補的漁獵工具。沒有一只鳥出現在我們的視野。如此天氣叫人迷惘,空中彌漫著一層層淡淡的乳白色的水霧,寂靜也有了顏色,一瀉千里,沒有褶皺。

    任何聲音在闊大的寂靜里都格外尖銳,一縷細小的顫動都會傳入耳中。我們急速走動的腳步聲、衣服背包的摩擦聲,瞬間被泊在岸邊的蒲滾船轟隆隆的發動機聲吞沒。這囂張的聲音還吐出一大團氣泡般的嗆人青煙。長相奇怪的蒲滾船是濕地特有的交通工具,外觀像蘇式拖拉機車頭,螺旋槳式的車輪由十片巨大的鐵葉片組成。我們乘坐的木船被繩索牽引在后,仿若前往打麥場的拖拉機車廂。

    轟隆聲一路把寂靜刺破。船輪滾動激起焰火般的泥花,拖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條“道路”,隔一段時間就會悄然消失。駕駛者是七星湖的原住民,他熟悉這個季節湖里的路況。有些沼澤地段,蒲滾船和再老練的漁民也不敢涉足,荒野之地,一旦陷入泥潭,叫破嗓子也沒人回應。

    風呼嘯的時候,我們乘坐的船像要被一雙巨大有力的手掀翻。那道若有若無的地平線,也在空氣的浪流中更加縹緲。若不是認出不同種類的鳥,我會覺得我們一直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航道上原地踏步。

    地質演變讓東洞庭湖形成了獨特的濕地系統。半陸半水,冬季近地層溫度比同緯度遠湖區域平均溫度略高,豐富的植物、魚類遍布,候鳥也把不尋常的生命軌跡留在這里。我翻開厚厚的鳥類圖譜,讀著紙上的候鳥——小白額雁、東方白鸛、戴勝、紅腳苦惡鳥、棕背伯勞、白腰杓鷸、鳳頭麥雞、扇尾沙錐、絲光椋鳥、阿穆爾隼、斑狗魚、藍喉蜂虎……

    這些美麗的名字,是東洞庭湖濕地有記錄的三百五十九種鳥類中的一些代表。多數鳥的綱目科屬下拖著長長的鳥種名單,全球有鳥八千七百多種,東洞庭湖的鳥所占不到百分之四。

    我非常驚詫數量龐大的鳥的種群,也贊嘆某些觀鳥者對它們之間差異辨識的本領。鳥的形態豐富,比脊椎動物類群科屬之間的差異還小,喙、腿、腳、羽毛以及內部器官的微細差別,構成鳥之間區分的依據。一位長年跟蹤鳥類拍攝的攝影家朋友告訴我,非專業研究的觀鳥者,往往是從炫耀行為、鳴聲、形態的差異來判斷,鳥種分辨的樂趣和難度就藏身這些差異之中。這讓我想起看過的美國電影《觀鳥大年》,鐵桿觀鳥愛好者布萊德僅憑鳥的鳴叫就能準確斷識名字、種屬、習性,對鳥的熱愛與專業為這個大齡宅男贏得了一個異性觀鳥者的愛慕。老張興致勃勃地說起兩位高校大學生,來自南北兩座不同的城市,在參加東洞庭湖同一次鳥類監測的野外調查中偶遇,緣定終生。候鳥成為愛情的見證。

    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同每一次走進這片野外,即使候鳥沉寂,也還能聽到它們的溫柔私喁在空中遙遠卻清晰地回蕩。

    往湖的腹地走,前方總有橙色的光,是一粒奶糖的形狀,走多遠,風都像野孩子般尾隨,撒開腳丫子奔跑。老張說,風是候鳥生命的一部分,只有在風中,它們才算真正地活著。那些萬里之外的生靈,全靠風力的托送,才完成生命的遷徙。

    那些擱淺冬眠的漁船,是湖上最大的“鳥”,像“老等”一樣守著冬天的時光。剩下的少數漁民利用冬閑清理漁具,他們把“地籠王”這種長長的網兜埋伏好,碰運氣收獲些春節年貨。“地籠王”匍匐在淺水中,大小通吃,魚進得來出不去,也常網住幾只貪食的鳥。保護區的人見到“地籠王”都是要收走的,這種在祖輩手上流行的捕魚工具,在不久之后隨著一個十年禁漁期的到來而從漁民生活中消失。

    湖上原來浮著的霧,聚攏起來,在空中變成積云。有的鳥永遠也不甘于安靜,它們鳴叫著飛起來,翅膀在陽光下,留下一道銀色的弧線,像一面鏡子對光的回應。候鳥是不是飛得越高就看得越遠,尚不能完全確定,但鳥中最為出色的視覺,可以進行完整的環行掃視,會在飛翔中認清地面上的人和奔跑的動物。遇到狂風,翅膀飛動的阻力加大,鳥拍打的動作會變得短促而飄移。

    小余站長拿起價值不菲的一臺SWAROVSKI牌望遠鏡瞭望,我第一次從這種昂貴而精美的單筒望遠鏡里欣賞到目力所不及的遠方。譯名為“施華洛世奇”的望遠鏡防塵防霧防水,影像清晰,色彩自然,在雨霧天氣、陰暗環境下使用,景物細節依然全現眼前。

    我搜尋著天鵝,開始是零零散散的一只兩只。逆光又有些許霧靄的遮擋,眾多的白琵鷺、白鷺縮小成一個個白點,赤麻鴨、羅紋鴨成群地駐守各自的領地,有的鳥天生扮酷,獨自在淺灘覓食,用喙戳刺著草地。遠處水的反射讓湖上的晴空顯現一種鈷藍色的光。全身赤黃色的赤麻鴨嘴里蹦出的叫聲,像從山頂滑下的雪球,是那種爆破般的響聲,但在遙遠的距離里,會漸漸虛弱,也變得悲傷起來。雄性赤麻鴨脖上有一圈黑色頸環,它的嘴、腳和尾也是黑的,飛起來的時候,羽翼的黃白兩色非常打眼。赤麻鴨在湖區比較常見,有時也會跑到農田和湖塘去覓食,潛水是它們的長項。它們看似安靜地游在水面上,突然會來個俯身,翻滾入水,動作麻利,出水后嘴里吞咽著魚蝦,頭卻不停地四周察看,警惕地護衛著自己的安全。當它從水中飛起,湖面漣漪綻放,同時濺起晶瑩的水珠。

    蒲滾船加速向湖心挺進,船后濺飛的泥漿飛得老高,進入視野的天鵝數量暴增。幾十只天鵝組成的群落跑進我們的眼中,它們弓著幾近直角的頸,悠閑且優雅地靜臥水上。別的鳥始終飛得快速,施華洛世奇的取景框隔著那么遙遠的距離,也無法裝下它們和大地。蒲滾船停下來,小余站長記錄著衛星定位,說這里進入了天鵝的集中棲息區。

    象征著純潔的天鵝是備受矚目的一種鳥。天鵝在西伯利亞苔原帶繁殖,冬季遷徙至中國東北部至長江流域湖泊,外表有著最為圣潔的色彩分布,以潔白為底色,黑色鑲黃邊的嘴基,黑腳,結群飛行時習慣排列V字形,身高不超過一米五的小天鵝合唱時的聲音如鶴,發出咔啞、咔啞的鳴叫。我從小余站長那里得知,體型高大的大天鵝在東洞庭湖極其罕見,它飛行時發出的聲音是咔喔、咔喔,相互聯絡時的聲音像響亮的號角。

    任何鳥的飛姿都是無可挑剔的,這份感受首先源自人的缺陷。飛翔的天鵝讓人怦然心動,在翼和尾的協助下,踏波助跑,完成凌空、滑行、穿越、翱翔等賞心悅目的一連串動作。天鵝飛行時基本上是鼓翼、滑翔、翱翔三種方式交替,它寬大的雙翅快速有力地扇擊,翼尖向前向下揮動產生推力,起到類似機翼產生升力的作用。其實它的每一片初級飛羽都如同一個螺旋槳,推力大于阻力時,它的飛行就獲得加速,仿佛一架從厚厚云層中破空而出的飛機。它的力量從收緊的翅膀里爆發出來,如同海面上迎浪而行的魚鰭,激蕩的浪花四濺,變成滿天云霞,空中的白色精靈,被渲染成移動的金色斑點,散出模糊卻透明的光,讓人感受到一種沉靜之美。我熱衷尋覓天鵝起飛時的身影。一兩只,有時是一支小分隊,拖著略顯肥胖的身體,我總擔心它們飛不起來。

    無法想象沒有羽翼的飛行。有一次,我在保護區的救助站察看一只被救治的豆雁。它的尾羽寬闊而堅韌,張開時猶如團扇,這是飛行時的“舵手”,轉向、減速和著陸離不開它的掌控,而如槳似的鳥翼,展開時既有機翼般的飛行表面,又靠翅尖向下、向前扇擊產生推力。在不同的空氣條件下,鳥翼改變形狀,翼和軀體的相對位置隨之發生變化,那些高超的飛行技巧因此誕生。

    午后到來,陽光驅散霧霾,水面浮光躍金。氣溫的飛升,鳥兒也歡愉起來。成百上千只赤麻鴨飛旋追逐,像玩起了太極布陣的游戲,白鷺如往昔成行列隊地飛翔。猛禽都是獨飛俠,而鶴、雁、鴨在群飛時要排出美麗的“人”字隊形,勺嘴鷸會飛出一條長而寬的長鏈,抱團旋飛的椋鳥總是突然就出現在你頭頂。

    多數候鳥遷飛都是無紀律者,松散、凌亂、沒有陣形,比如那些可愛的胖嘟嘟的赤麻鴨。鳥去一湖皺,鳥來半邊天。中華秋沙鴨飛起來的時候,有著迷人醒目的黑與白,它的嘴形側扁,前端尖出,像微微彎曲的鉤子。黑色的頭和上背,與白色的下背、腰部和尾上覆羽,纏繞著黑色魚鱗狀斑紋脅羽。在貼近水面的那一刻,它被強烈的陽光刺亮,就像一頭飛躍出來換氣的江豚。小余站長打開話匣子,對鳥的熟稔讓我刮目相看。

    他突然發現了一群黑尾塍鷸,趕緊把望遠鏡遞過來。這種中國旅鳥,洞庭湖也僅是它遠行的能量補給站。黑尾塍鷸全身是泛綠的棕色,喙嘴尖長,長腿伸展,疾飛時像一柄刺破空氣的長劍。腹部的薄薄花紋,如一片狹長的綠葉。它的叫聲像沒有禮節的人發出的野蠻大笑。小余站長說,夏天要遇見它們在深水捕食,落水時紅得像火焰的繁殖羽倒映在水面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哧哧冒出一片滾燙的水汽。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2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