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芒種》2021年第8期|了一容:遠離人跡
    來源:《芒種》2021年第8期 | 了一容  2022年01月10日08:05

    了一容,本名張根粹,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青聯委員。90年代初始發文學作品,多次獲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藝獎,獲全國第九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獲中國第三屆春天文學獎,獲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創作新秀獎,十年《飛天》文學獎等。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并入選年度最佳小說、年度經典必讀和各類文學書籍。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是西海固作家群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媽媽一個人住在黑山那座孤島似的院子里,她老人家已經80歲,屬相我不記得了,但這應該沒錯。

    今天是大年三十,即農歷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我的生日。我駕車從水城出發,打算趕往300公里外的黑山去看望媽媽。

    天陰沉沉的,日頭從昨天就躲進云層里藏起來了。媽媽居住的那個百年孤獨似的院子,曾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院子就像一棵完成了使命的果樹,昔日的枝繁葉茂,隨著兒女們的作鳥獸散,逐漸變得冷冷清清。

    連綿的黑山把這座孤島似的院子與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開來。深邃的密密麻麻的杏樹悄悄地掩隱其間。院內有一棵枝葉稀疏的大杏樹,樹下臥著一塊大青石,媽媽常常會靜靜地坐在那塊青石上曬太陽。

    媽媽身患多種雜癥,她的耳朵已經聾了,眼睛也花了,牙齒快掉完了,還有糖尿病和高血壓,這些都在不遺余力地糾纏著她。除此而外,媽媽還出現心悸心慌、緊張害怕、頭暈頭疼、多汗失眠等老年綜合征。我曾經把她一次次接到水城,卻又一次次送回黑山。

    水城是我謀生的地方,我是這里一家企業的小業務員,勉強維持生計。媽媽不喜歡水城,她想念黑山那安靜的小院,喜歡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喜歡坐在那塊大青石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自由自在地呼吸城市里所沒有的新鮮空氣。我接她來水城住時,她感覺不習慣,總是嘮嘮叨叨,整夜都不睡覺,一直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到天明。

    我問她在跟誰說話,她把臉慢慢轉過來看著我,繼續那沒有盡頭的絮聒。我想讓她歇上一歇,這樣對她的身體會有好處,也會讓我獲得一絲短暫的歇息。否則,隨著她這般異樣,我會變得極其緊張,神經不由得繃得緊緊的,一顆心始終在空中懸著。說實話,自從媽媽來到水城,我的那顆由堅強已經變得脆弱的心一直處在一種波瀾不驚的掙扎中。

    我走到旁邊,有意離開媽媽的視線,她卻從沙發上跌跌撞撞站立起來在客廳和臥室之間不停地找尋,好像是害怕她被我丟棄在這個鋼筋混凝土的火柴盒子里,再也不管了。她顯得那么恐慌和迷惘,嘴里不停地喊著:“哈兒、哈兒!”這是媽媽對我的愛稱,聲音在房子里或高或低地飄著。我從旁邊走出來,把她老人家扶回臥室,身心疲憊的媽媽便斜倚在床頭的被子上打起瞌睡。在她短暫的休息中,我終于可以小睡一會兒了。然而,媽媽卻忽然泣哭著醒來,這讓驚魂未定的我莫名地揪心,我覺得我可能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犯下什么過錯,現在要通過媽媽來懲罰我。即便如此,只要能聽見媽媽的聲音,我還是會無比欣慰,我知道那個生我養我的人還活著,還沒有把我一個人丟下,她依然在陪伴我。于是,我就有說不出的感激。媽媽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她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曾聽一位六十多歲的朋友這樣說,“真的,我最害怕的是一覺醒來,再也找不見媽媽了!”聽著他的話,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這樣,那我將多么可憐啊!

    媽媽已經蒼老得難以形容了,可我還沒有讓她過上舒心的日子。沒有辦法,命運總是跟我背道而馳,理想一再跟我分道揚鑣。這些年,我什么都沒干成,至今還是一個老光棍兒。在這苦澀沉寂的人生中,曾經希望出現奇跡,然而一切都化為泡影。無論我怎么努力用心,設想總是一一落空。

    媽媽又一次走出臥室,她老人家就像嬰兒學步一樣,亦步亦趨地蹣跚著向我走來。媽媽,她是那個帶我來到這世上的人,在她,我想我這一生所扮演的都是一個孩子的角色。如今,沒想到我卻要把她老人家當成一個孩子來對待。不知誰說過,前半生孩子是老人的影子,后半生老人是孩子的影子。人生總是飄飄忽忽莫測無定,必然要讓人經歷種種苦痛。

    媽媽依舊嘟嘟囔囔,說是她不喜歡待在水城,這讓她太煩悶了。她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責問我為什么要把她一直關在這樣一個火柴盒子似的地方,她鬧著要回黑山的院子。我沒辦法,只好又把她送回鄉下,并托付住在那里的一位親戚照管著。

    我是計劃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趕到黑山看望媽媽的。平日里,我在水城疲于奔命,為生計奔波。現在終于熬到了年關,放假了,總算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時間,我懷著萬分激動和五味雜陳的心情,駕車出城,去往黑山。

    然而,我還沒走出水城,在高速公路口就被戴著口罩的幾名警察給攔住了。這里一夜之間因為一種可惡的病毒開始禁止通行,不許人進城,也不讓人出城。一位年長的警察勸我趕緊回去好好在家待著,別亂跑了,以后即便是走出小區買菜也都是有規定和次數的。“同志,你有口罩嗎?一定要把口罩戴好!”他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這段時間,最好哪兒都別去,要是染上這種病毒,會把你隔離在一個地方,接受醫療。”他說目前尚未找到百分之百有效治療這類疾病的藥物和方法。

    我跟一位個頭比較高,且面相和藹可親一點的警察糾纏了一會兒,跟他講好話,打感情牌,我甚至搭著年老體衰的母親的皮,希望能夠得到他的理解和同情,從而放我出城。可是,旁邊的那位不徇私情的小伙子——也許是我求助的這位警察的助手——我不知道——勸我話少一點。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搖一搖道:“不說那么多了!我是為大家好,當然也是為您好!”他接上告訴我說,“我們站在這里守著,一站就是一天,請您理解,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大家好,當然您也是這大家里面的一員!”是的,這的確不是為誰一個人的事情,而我卻如此自私自利。但又覺得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畢竟人家也是好心好意,為的是對眾人負責,我還是避開這里,另想良策吧!

    那位和善可親的警察也表現出無奈的樣子,抱歉地攤開雙手,看看我。我理解地點點頭,說:“你們也是奉命行事,更是為了我們所有的人好。如果您放行,我保證和任何人也不接觸,我盡力遠離人跡,和一切人保持距離,這樣行嗎?”我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真的,一想起媽媽那么大年齡,要一個人度過農歷年的最后一晚,我就心情急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難處。

    想到這些,我只好苦笑了一下。對方也看出我的痛苦,變得溫柔起來,說:“為大家的事情,這是我們守在這里的職責!”說完,給我敬了一個禮,并順手贈與我一只藍色的嶄新的口罩,叫我趕緊戴上。

    我接過口罩慌亂地套在了嘴上。剎那間,我有些說不清的感激。

    此時,寒風颼颼地從車窗里吹進來,打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疼。看樣子,在這個北方的大年三十是要下一場大雪了。路上的車越堵越多,有明事理的人已經掉轉車頭離開了。有些習慣鉆牛角尖的,還在那里無意義地等待,妄想從這里通過。我想,大家在這里糾纏下去,也是無益的,還有可能引發安全隱患。此時我還想象不到疫情的嚴重性,只想著另尋出路,看望媽媽要緊。記得不知誰說過:媽媽在,人生尚有來處,媽媽去,人生只剩歸途。我要盡力避開人群,遠離人跡,去奔向媽媽所在的地方:黑山!

    道路的曲折,這注定是要非同尋常的。

    高速公路已經行不通了。應該說,只要心中不放棄,媽媽對我也不會放棄,我一定能夠找到出城的路。啟用手機導航,是出不了城的,因為導航能指引的地方,一定早有人守護,是不可能出去的;再說,我一直不喜歡功能強大的智能手機,我拿的是一部只能接打電話的傻瓜機。真的,現在許多人都被手機控制了,成了手機奴,他們無比憎恨它,卻又離不開它。

    我決定自己重新尋找出城的路,我一定要努力找到回家的路,去黑山那個院子里,看望我那年老病衰的媽媽。

    此時此刻,盡管我隱隱地感到說不清的恐懼和害怕,甚至擔心在我生日的這一天再也見不到媽媽了。說實話,我有時覺得自己特別內疚,說不盡對媽媽的歉意,我所感到的無奈人人都會有感觸和經歷的。我覺得自己活得十分可悲,多年來,我在老板的企業里忙忙碌碌,每天都來來回回奔跑在水城的大街上,在為著那點賴以生存的薪金而虔誠地奔命。即便如此,我們這些人依舊會被那些高管數落和教訓:

    “你們這些人,一定要對得起自己那份工作,要對得起給你發工資的這個地方。你不好好干,可以走人,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排隊等著干呢。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你們在這里還能找到自己,你們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平臺,你們就啥都不是。說實話,是這個平臺讓你們還能夠活得人模人樣,出了公司,就你們這副德行,要饃饃去都沒人給,你們信不信?別以為你們有什么才華,真的,有才華的人比樹上的雀兒還多,每個飛過來,都能嘰嘰喳喳出一部長篇小說來。所以,你們有什么資格懈怠和敷衍你們的工作?趕快都把吃你媽媽奶的勁兒給我使上,你才能對得住這個平臺和崗位啊!”

    另一位喜歡陽奉陰違的副高管附和著:“還有,我認為人的能力是有大小的,可態度如果不端正的話,那可就是另一回事嘍!”

    所有像群眾演員一樣在臺下參會的這些可憐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里的人,就都不約而同地鼓起熱烈的掌聲,一浪一浪的,潮起潮落,大家紛紛表示二位高管說的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然而,你有時覺得說這些話的人,未必對這個領取薪水的地方有多么大的貢獻,相反,由于他們擅長做表面文章,而一再輕視業務,反而耽誤和阻撓了企業的積極發展。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荒謬。好在一點,時間把一切真假都檢驗得清清楚楚。誰被歌頌,誰被唾棄,都只是時間的問題。在這里,這么多年過去了,許多人的夢想和追求,一次次都破滅了;那些曾經的年少輕狂,以及天真,也一次次被粉碎。這一切通向理想彼岸的通道都在他們正在努力掙扎著向上的時候,突然關閉了。許多人都覺得他們已經夠努力夠好的了,但是不服氣你的人并不這么認為,且還在背后不斷地誣陷你,給你演繹著現實版的《三國演義》,動不動捏造一派謊言,編織一個陷阱。所以,即使是大家把吃媽媽的奶的勁兒使上了,而上面的不予,裁判長的否定,無論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勞無益。最后,把大家都勞累和消磨得油盡燈枯,一句“這個人已經江郎才盡了!”便徹底結束和葬送了。拿我來說,曾經的意氣風發,年輕時的狂妄自大,現在都已成了大家的笑話。以前的我,慷慨激昂;現在的我,沉默寡言。我原本是一只癩蛤蟆,卻也以為自己是可以和嫦娥在一個鍋里攪勺的后羿!在這個公司里,有些人干了一輩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這里嘩啦啦流失了,也奉獻了。但無論如何,大家還得繼續奉獻下去啊!

    此刻,我只想回到媽媽的院子里。

    我又二犯長安返回了水城,憑借自己對地形的熟悉,從西邊開發區的一個湖邊繞了一圈,看能否找到出城的機會。這里戳著幾棟空蕩蕩的大樓,樓后面是一片冰凍如玉似的湖泊,湖面上架有一座原本供游人賞景用的木橋,橋身漆了一層薄薄的紅漆,經過風吹雨淋,加上日頭暴曬,浮漆已逐漸剝落。這是一個空置的創業園區,基本上無人問津,處于廢棄和癱瘓狀態。我突然有些激動,因為我發現木橋從這里能夠通到對面的一條水渠上,再沿著水渠邊的土路就能到達郊區的村莊,穿過村莊,就有可能走到通向黑山的那條荒無人煙的沿山通道上去。

    我從車上興奮地走下來,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空無一人,我慢慢走上木橋試試橋身是否穩當。我使勁踩踏橋體,盡管能聽見嘎巴嘎巴的聲音,但橋面并未斷裂。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因為,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冒險了。倘若從結冰的湖面上走,即使走到對面,那約兩人高的水泥護欄也爬不上去。無論是從橋上走還是冰上行,車子一旦掉進這牌子上標注的“水深二十多米”的湖里,對不起,不論你是會游泳還是不會游泳,都將是兇多吉少。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愈加寒冷,而且最冷的時段似乎還沒有到來。但是今年從西伯利亞進入的寒流卻格外強勁,凍得人的鼻尖子生疼,可能與地球大氣候的變化是分不開的。湖里不知道什么時候結的冰,說不太清。湖邊生長著一些蘆葦和茅草。葦草的下半部分被冰凝結住了,上面的頭顱,經微風一吹,發出唰啦啦、唰啦啦碰撞摩擦在一起的千奇百怪的響聲。

    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把車頭擰正,并放下車窗上的玻璃。橋面只能勉強容下一輛車身。車輪開始觸碰到了橋身,我感覺我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氣聲,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里,覺得自己像去悄悄赴死。當全部車身壓到木橋上的時候,我明顯感到整個橋身在猛烈地搖擺,木板叭叭叭發出一連串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聲音。我開始后悔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越往前,橋身就越是搖擺得厲害。我能覺到我的嘴唇都干了,嗓子也有點隱隱作痛,眼睛仿佛充血了。有幾次,我感覺大腦有些眩暈,身體有些失重,幾近于要窒息了,眼前有好幾次浮現媽媽年輕時那善良的樣子,還有她蒼老以后那被歲月雕刻了無數皺紋和波折的慈祥的面孔。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久久地注視著我。一種強大的精神信念顛覆了我的理性。橋自顧搖晃,我略微給了一腳油門,我聽到橋上的木板發出坼裂般的聲響。但橋身并沒有塌陷。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彼岸,那是我要去的地方。到湖中間的時候,冰面和湖里面同時發出一種可怕的聲音,更加讓人驚心動魄。我覺得在人生的道路中,我是在經歷一場生與死的考驗。剩下橋身的最后一段了,我小心翼翼地再次點了點車油門,有點沖刺和逃離死神抓捕的味道。

    終于到達了彼岸,我剎住車,怪風颼颼,滴水成冰的北方大地一片模糊,汗像流水一樣把我的全身都洗過了。我抹了一把迷蒙模糊的眼睛,不知道那是淚水還是汗水。我沒有勇氣也不想再回頭看那湖面和橋體一眼,就頭也不回地駕車沿著水渠邊上的一條土道駛過去。

    到了對面村口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條穿村而過的道路早已經被這里的村民拿簡易的木頭設施阻擋住了,而且守在這里的村民個個戴著口罩,胳膊上縫制了一綹標志性的紅布條,在那里信心滿滿地把守著。

    我抱著僥幸心理看能否蒙混過關。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些駐守在村頭掌控了出入村道口的老百姓覺悟特別高,比高速公路口那些穿制服的人更加嚴格,他們仿佛也是特別熱心,特別負責任,當然也是為了預防有些冒失鬼闖關沖卡,手里均拿著粗壯的長木棒,一旦有車輛硬開過來,他們手里的東西會起到威懾的作用。畢竟是特殊時期,大家都可以理解。有一個半拉子老頭兒,可能也是擔心我沖卡,立即警惕地用一根木棒頂在我的車燈上,叫我:“趕快退回去、趕快退回去!”

    我不慌不忙地說:“能否讓我通行一下,親愛的好人們,我是絕對的好人,是健康的人,我在村里不會停留的,和任何人也不接觸,我就是路過一下貴地!”

    有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中年男人,真心實意地對我說:“真的,你就是沒有被病毒傳染,我們也不敢放你從這里過去!”

    一個穿著打扮得像是有點頭臉的年輕人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

    “從水城來!”

    “到哪兒去?干什么去?”

    “去黑山看望老媽!”

    “沒辦法的事情!”他看了看我。

    “那你們讓我怎么走?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我演起了戲,裝作地哭哭啼啼的樣子。

    “你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吧!”那個年輕人說,“實在不好意思!”

    旁邊幾個人也都隨聲附和。

    我知道,回是回不去了。然而,我滿腦子充滿天真的幻想和希望:如果我是上面派來的,拿著特殊的通行證,他們一定會把我安全護送到我想要到達的任何地方的。我焦急地等待著,希望有什么轉機,抑或奇跡發生。那個先前擋住我不讓通行的人,對我語重心長地說:“這里肯定是不讓放行的,你還是想別的出路吧!”

    我苦笑著說:“你們不放我通過,我還能上哪兒去呢,我不知道還能去哪兒?”我懇求他們能否給我指一條去往黑山的出路。

    “別的路我也說不上,但這里是不能讓你過去的!”那個年輕人更加肯定地說。

    我從車上走下來,那個年齡大點的人,讓我趕快回到車上去,說我在他們這些健康人附近走來走去是非常危險的。我再一次感到特別茫然,只好又走回駕駛室里,關上車門,把車窗的玻璃放下來觀察。突然一股寒流從窗口迅疾地灌進來,讓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我仰視了一下天空:天灰沉沉的,那灰暗的云層愈壓愈低,風吹在臉上冷颼颼潮乎乎的,憑經驗,這是要下大雪前的征兆。

    誰能預料得到,病毒對人類的突然造訪和襲擊,竟給大家帶來這么大的恐慌和麻煩。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哇!似乎人人皆知,要想不受病毒的傳染,就是隔離,最好的辦法是遠離人跡。然而,此時此刻,我得去300公里外的黑山看望媽媽,我不得不跟這些在路途中設置關卡的人交涉。毫無疑問,這些守護在各個村口的莊戶人,其守土有責的使命感是不容置疑的。

    現在,或許所有的交通要道都已經變成封鎖狀態。

    看來,要想從這里通過,顯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形,從這條路上通過也是不大可能了,這跟我逃出水城的難度是一樣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我的內心又開始絕望起來,并不停地胡思亂想,倘若自己能長上一雙翅膀,那樣我就可以遠離人跡,從人跡罕至的高山、戈壁、湖泊等上方飛回黑山,飛到媽媽的身邊了。

    在這群人中,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長得挺漂亮,她除了腿比不上模特兒那么筆直頎長,略微顯得有點彎曲之外,別的確乎還挑不出什么缺點來。那女人突然高聲呼喚:“馬平川、馬平川!”一個眼睛跟她長得神似而英俊的小男孩兒跑了過來,依偎在她身邊,抱著她的大腿,一邊斜著腦袋好奇地瞅著我的車頭,一邊在女人胯子的軟肉上舒服地摩挲著臉蛋。我聽出女人的口音跟我十分接近,也許她就是從我們黑山一帶經過挑挑揀揀,才揀選出來嫁到這川區里的。

    總之,好看的女人大多都有一顆善良的心哪!我又開始抱著一線希望,但愿這位老鄉能給我透漏一星半點好消息,或者看在鄉親的面子上告訴我另外隱藏的一條只有他們村子的人知道的去往黑山的路,雖然那不是什么大道,但一定能夠讓我順利去往黑山。我想,畢竟她是這個村子里面的一員,對周圍的環境不可能不熟悉。

    我乘人不備,跳下車跑了過去,我這一跑不要緊,卻驚動了關卡里面的那些人,他們也莫名其妙地呼啦啦向后面逃跑。我沒有去闖關卡,只是跑到距離那女人較近的一個地方,帶著一絲哀告問道:“老鄉,除了這里,還有沒有別的出路能夠去往黑山?”

    這時,那些剛剛驚慌失措的人見我沒有追過來,就又停了下來,回過頭疑惑地打量著我。實際上,我和這些人之間還有一條攔擋和阻隔我們的冷冰冰的繩子,這是他們的警戒線,是我這個不明來歷的人不能逾越的標志,這界線把我無情地圈在了他們劃分的區域外面了。

    真的,我著急死了,馬上就要下雪了,遠處的那些鋼藍色的山崗完全籠罩在霧氣和黑壓壓的云靄之中,什么都看不見了。零零星星的雪糝子已經在不經意間飛到了我的臉上,一轉眼就化成了水。天上地下,都是一派陰冷潮濕的氣體的流動,仿佛飽含著難言的惆悵,同時又有一點點欲哭無淚的親切和難以自拔的憂郁。這無邊無際冷冰冰陰沉沉的天色,似乎一直延伸到媽媽所在的黑山,在那黑的暗云的背后,有媽媽在靜靜地等候我,她用一雙已經流干了淚的眼睛遙望著山外的世界,那遙遙無期的相聚,在我的心里一下子勾起層層萬般酸澀的滋味。我的思緒已然飛向了黑山那座孤島似的院子,在院子的上方輕輕地飛翔和盤旋。

    那女人用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著我,嘿嘿一笑,說:“你是從哪兒來的?”

    “水城!”

    “哦,告訴你,這里是過不去了,你就是從這兒過去,前面路口還是有人把守,你照樣過不去!”她好像并不害怕在那些人面前向我泄露了村子的機密,我想凡是好看的女人,即使做錯了事情,也會得到人們的寬容。她揚起胳膊,向外一繞,說:“你向那邊那么繞行過去,沿著地埂子和黃灌渠的渠背繞著走,興許能繞出去。”

    我點點頭。

    “你快走吧,沿著田埂去找找看,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別在這里耽擱了!”她又說。

    大雪將臨,陰云密布,我的心情已經完全跌入低谷,然而這個好心的女人卻留給我十分可愛的印象,給我低迷的狀態增添了一抹亮色。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肯下力氣去尋找,就一定能找到出路。

    我打著車,離開了這個村口的關卡,沿著村子外圍稻田邊的地埂子繼續向西南方向摸索前行。稻田里,一片荒蕪,幾只喜鵲在灰暗的天空下飛過,就像在預示著什么。這是一條簡易而很少有車輛光顧的便道,也許只有村民到了播種和秋收的季節才會好好利用它。

    渠背上有沙土和形狀不規則的黃河里常見的那種鵝卵石,有些路段的路基已經壞得一塌糊涂,出現一個接一個的坑窩,車輪有時就掉進了沙土的坑窩,但好在一次次都給我爭氣地爬上來了。我慶幸的是車的底盤相對比較高,遇到一般的坑道是困不住的,倘若真的困住拋錨了,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在這些方面我一點經驗都沒有。所以,一路上我提心吊膽地向前開著,每走一段路程我的神經就像是經受著鞭子的抽打和爐火炙烤般的折磨。

    雪前的一股股冷風在車身周圍卷動著,地面表皮那白色的雪糝子被風刮起來,就像煙一樣飄過來飄過去,有時又像魂影似的撲簌簌地在車頭前面騷擾。我在車的駕駛室里也能感覺得到那陰森可怖的寒涼的氣息,整個天空中暴風雪將至的那種氛圍急劇變濃了。

    感謝媽媽給我多年的好祝福,慶幸的是,這一段路途還算順利,這些地方距離村子比較遠,那個在村口給我指路的女人的美麗面孔和她那黑色的葡萄一樣好看的大眼睛在我的腦海中一次一次浮現。我記著她的好,不忘她那上天賜予的白皙面孔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讓那美麗永駐她的臉上吧!

    那個村子已經越來越遠,空蕩蕩的稻田把我的心也帶空了。車窗的左邊閃現幾間大門洞開的院落,里面的屋頂已被掀掉。顯然這里的主人已經搬走了。車子不緊不慢地經過那幾間被拋棄的荒落的院子時,我的心里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不禁又想起媽媽那曾經生我養我的地方。再向前走,就要脫離這個村莊,接壤那荒無人煙的沿山通道了。真的,我的心里一陣陣興奮和激動。我似乎又找回了一些精神和信念,也許我把這些可貴的東西已經丟了很多年了。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是,現實再一次把我剛剛找回的信念打落在地,將我重新送回痛苦的深淵:眼前的道路被人挖斷了,是剛剛挖的,周圍的土都還是新的!

    我剎住車,不由得又想起了我那遠在天邊孤島似的院子里的老媽媽。盡管我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男人,但此時此刻,我的身子就像一堆無用的爛棉絮似的,一下子苫在了方向盤上。我伏在那硬實的物體上,無聲地啜泣。人生有時候特別難、特別無奈。眼淚打濕了方向盤那黑色的膠皮扶手。車外面的冷風依然在呼呼地吼叫。我被又一次地擱淺在了這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那個美麗善良的女人的話語猶在我耳邊回響。

    我在心里鼓了鼓勁兒,擦干眼淚,把車又倒出來,開始繼續尋找別的出口。我記得在稻田的西北邊有許多縱橫交錯的水渠,渠背上是可以行車的。我又掉轉車頭開到另一條稻田邊的水渠背上,越走旁邊的水渠溝崖越寬。此時,雪糝子變成了緩慢降落的小雪花,似乎這些雪花統統是沖著我來的,有些雪花掉到了擋風玻璃上,有的雪花緊挨著車身流星一樣飄過去了。我豁出去了,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要一往無前向黑山進發。

    雪花越飛越亂,一開始像新分家的蜜蜂從老蜂窩里一下子飛了出來,慌不擇路地在尋找新的蜂巢。一會兒,雪花又像天幕中大片大片的流星,在有意識地迎著我的風擋玻璃飛撲過來,隔著風擋玻璃看外面的世界,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通過電視屏幕在看箭一般向我射來的流星雨。恍惚間,又覺得窗外是天河決堤了,湍急的濁浪在向我翻滾著撲過來。我的心緊張得都要擰成一股繩了,并且這股繩子越擰越緊,隨時都有斷的可能。

    又走了一會兒,邊上的水渠倏忽沒有了,變成了寬闊的深溝和一大片湖泊,溝沿上依舊可以行車。我目測了一下,溝沿到溝底的湖泊差不多有五層樓那么高,車基本上就是在懸崖邊上跑著,我的眼睛始終緊緊盯著僅有的崖頂脊梁,全身的毛孔都倒豎起來。我不得不將車速減緩下來。崖背上的雪花很快就被泥土吸收了,沒有融化的雪花被我的車輪碾進沙石和塵土里,又和大地融為一體。

    當這條路快走出頭的時候,卻被一道結實的鐵絲柵欄擋住了去路。我能清楚地看見,跨過網格形的鐵絲柵欄,就是無人區的沿山通道了,再繼續沿著西面山根底下的沿山通道走下去,就一準能夠到達黑山。沒想到此時卻再次讓我無路可行了!真的,人生真是步步有障礙,處處有關卡。貴人襄助,左右逢源,一帆風順,那都不是一般的普通人能夠遇到的。盡管前路充滿艱難險阻,但我不能就地等死,我得看看有沒有辦法。我再一次認真觀察了一番,發現沿著這柵欄向南走一二百米,是一座石橋,柵欄在橋那里好像沒有了。柵欄的另一邊是一條南北方向的通道,通道的東側有兩三戶人家。這幾戶人家真可謂是遠離了人跡,住得夠偏僻的。在鐵柵欄終止的地方就是那座東西方向的石橋,橋東的右側出口,就接上了那條鐵柵欄外面南北方向的通道。橋西那邊的入口也已經被人封住了,只有橋東進入南北通道這個入口還敞開著。但到橋身的北面,鐵柵欄又沿著南北通道的邊沿和溝崖的崖背繼續向北延伸而去。只要我沿著現在鐵柵欄的里側和溝崖東側的邊沿走到橋頭那里,再向右拐到那條南北走向的通道上,再沿著鐵柵欄的外側向南行進,就能徹底離開這里,擺脫困境,直達那條遠離人跡西南走向通往黑山的山路了。那道鐵柵欄,拆除是非常困難的,一般的手鉗子也不一定能夠剪開它。我是一路上沿著湖邊的溝沿先是由西而南,再向東過來的,剛經過的地方,一般很少有車輛光顧,地埂子比較高,下面是一望無際的冬天荒涼的稻田。

    現在,我得繼續沿著鐵柵欄的里側和溝崖的邊沿向北走到橋邊,然后向右拐出去就好了。這一截路窄到了極點,全是細細的面粉狀的沙土,好像沒有任何車輛從這里通過的痕跡。

    我又開始冒險了。我把車頭小心翼翼轉向北面。一邊是鐵絲柵欄,一邊是懸崖深溝。我讓車身盡量緊貼著鐵柵欄的一邊,蝸牛一樣緩慢而謹慎地移動。我的車上并沒有拉什么重物,但是明顯能感覺到那些細細的沙土帶著軟綿綿的誘惑就把我的車輪陷進去了多半截。這些細沙土一點都沒有被凍住。車繼續奮力前行,又走了二三十米,柵欄出現一個彎度,就像人凸出的肚子。我沒有辦法,只好把方向盤向懸崖這邊微微調整了一下。然而就是這一把方向,后面的車輪完全陷進土里去了,因為越是靠近懸崖這邊,沙土就越虛,而且我一踩油門,輪子竟然只管在原地空轉著,并開始嚇人地向著懸崖的這邊一寸一寸地滑落。車輪打滑空轉掀起沖天的土霧,把車身周圍籠罩起來,什么都看不清了。我趕緊把車兩邊窗戶上的玻璃統統放了下來,頭向左邊看了一眼,溝崖深得令人眩暈,掉下去一定能把溝底里冰封的湖面砸一個洞,然后人和車一起落入冰洞里,一命嗚呼了。

    此時,隨著后面左邊那只輪胎的逐漸下滑,車身已經完全向左傾斜,開始搖搖晃晃,眼看就要翻到溝里去了。我迅速做出反應,一把拉住了手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車竟然鬼使神差般自己熄火了。現在,我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并且后退可能比前進更容易翻到溝里去。我立即從左右晃動的車上跳了下來,蹲在車身前頭大口大口喘著氣。似乎剛才誰捂住了我的鼻子和嘴。我一邊歇息,一邊琢磨能不能把拋了錨的車給設法救上來。

    雪花在我的頭頂上依舊不依不饒地飛舞著,風在我的周圍肆無忌憚地叫囂著,并不斷發出一種空幻的壓迫人神經的嚎叫。車上沒有什么工具,千斤頂似乎也用處不大,我在附近找來一些石頭,冒著車身隨時翻過來將我砸入溝底的危險,開始用雙手刨開車輪前后的細沙土,打算刨出車輪之后,再把石頭墊在輪子下面,讓車輪吃上勁兒,才有可能爬上來。

    我像土撥鼠一樣趴在車輪下面雙手拼命地刨土。兩只手從一開始的冰冷與疼痛,到后面的麻木腫脹,以至于失去了知覺。指甲有好幾個都被掰掉了,鮮血淋漓。雪花、泥土、手指上時時滲出的鮮血,讓我的兩只手變得面目全非。十指連心啊朋友,你們是沒有經歷過。有幾次,我覺得我的魂魄似乎已經離開了我的身體,在車身的周圍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在心里箍著這一口洪荒之氣,我不能讓這一口氣散掉。我正刨著車輪下面的土,模模糊糊聽見車身前面的地方有人好像是故意在干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連幾聲。

    我顧不上看,也不知道來者的目的。

    “你是好人嗎?”透過土霧和飛舞的雪花我慢慢看清是一位胡子拉碴的老人,他在笑著問我。顯然,人家完全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因為到處已經無路可行了。一會兒,老人的身邊圍過來好幾個人。

    我沒好氣地回答他:“肯定是好人!”我知道他問的是什么意思,心里自我解嘲:難道我不是好人還是壞人嗎?

    老人笑起來,解釋說,他的意思是問我是不是正常的健康人,有沒有攜帶那種病毒。

    我無奈地看了他一下,對他們講:“我說我沒有攜帶那種病毒,但誰又能幫我證明呢?反正我自己感覺我是正常的健康人。”

    因為我沒有什么工具,一切都得靠一雙手來完成,我每次趴在車輪下一點一點刨開土,墊上石頭的時候,那搖搖欲墜馬上就要翻下來的車身,隨時都有危及我生命的可能。

    “給你,大叔!”我抬頭一看,是一個穿著紅羽絨服、戴著口罩的學生模樣的女子給我遞過來一把鐵鍬,對我說,“你不要總趴在車輪下面了,那樣太危險了!”

    我從口袋里掏出在水城時那位警察給我的口罩趕緊戴上,確保她不要因為我這個陌生人而有所顧忌。我說了一聲“謝謝!”并問她是不是學生。她說她在水城醫學院讀書,今年大二了。我接過鐵鍬,鐵鍬把兒比較長,這樣我就可以躲在車的左后方工作,如此就不怕車身側翻壓著我。我繼續鏟開那些埋住了車輪的虛土,再用鐵鍬頭把撿拾來的石頭塞到輪胎下面,這樣就能防止輪胎打滑了。

    左邊車輪下面被我收拾墊好了,我又開始處理右邊的前后車輪,依舊刨開虛土,設法讓抬高的車輪跟左邊保持一致,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這樣車輪就不會向懸崖這一邊傾斜了。為保險和萬無一失,我把右邊車輪周圍的虛土挖開,只是在適當的位置墊上一些石頭。那個女大學生竟然不知不覺成了我的助手,每次當我需要石塊的時候,她都會及時到位地遞給我。我們配合得十分默契,她的工作讓我非常滿意,比如我心里想的,以及觀察到的車輪下面存在什么問題,她好像也和我一樣能夠看出問題的所在,就會趕緊遞給我所需要的哪一種形狀和大小的石塊。

    天空的雪花在肆無忌憚地旋轉和飄灑著,這景色仿佛成了對我們兩個勞動者的禮贊和渲染,就像某些劇情中需要升華的音樂鋪墊一樣恰到好處地響起來了,那么到位和入心入肺。這大雪似乎不是災難,倒好像成為我們二人世界里彌漫的一場交響音樂盛宴。熱愛勞動的人是最美的,那白茫茫一片銀光中的紅棉襖多么美啊!雪在鋪天蓋地地下著,我希望我們的勞動能與天地一道就這樣亙古不變。

    那些在一旁觀看的人,大約是這女子的家人,里面有兩個人在喊她的名字,我沒有聽清她叫什么,好像是燕子什么的,對,應該是風雪中的燕子。他們是在叫她回家,他們在制止她不要靠近我,叫她遠離我。

    女子沒有理睬,一邊幫我撿石頭,一邊還時不時糾正和彌補一下我工作中的某些不足。

    白茫茫的雪花在我們的頭頂籠罩著,車身周圍刮起一股白煙一樣的雪末,瞬間升起又猛然地落下,“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溝崖下面傳來寒風低聲的嗚咽。

    一個小伙子,好像是女子的哥哥,急急忙忙走過來拽著女子的衣肘企圖把她拽回家去。

    可是,妹妹掙脫了他的手,繼續配合著我的工作。那小伙子又一次抓住了她的衣襟,比前一次拽得更兇,并發號施令:“趕緊回去,你這樣會挨媽媽的打的。你瞧瞧這個眼睛又碎又丑的家伙,行為多么可疑,說不準就是那號病人,你看看,這個時候他不在家好好隔離,帶著一臉茫然的情緒,跑出來要給人故意傳播病毒的!”

    “哎呀,你干嗎呢,哥哥?”女子這次感覺有些不耐煩,生起氣來了,“你們干嗎都不幫他呀?你們難道要看著這個人出車禍掉進溝里嗎?你們這些自私鬼,別拉著我!”

    我自己感覺有些莫名的羞愧,就對姑娘說:“你回去吧,大學生,我自己能行!”我寬慰她,“我就是喜歡冒險,你就放心吧!”

    “你也別給我逞能,從這里掉下去,那可是兇多吉少。所以,還是乖乖地接受幫助吧!”

    我只有老老實實聽這個姑娘的了。她還跟我開起了玩笑,說她叫我哥哥嘛,她看我比她的父親小不了多少,叫我叔叔嘛又覺得我顯得有些年輕,說我真讓她感到為難。

    我告訴她,她可以任意選擇,叫什么都沒關系,因為我知道媽媽還在黑山的院子里等我呢。

    她笑起來,說,你這個人挺老實的!

    當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大個子男人也在幫我往車輪前面的路上鋪石頭。我趕緊站起來說了一聲“謝謝!”

    大學生介紹這就是她老爸,剛才那位胡子拉碴的老人是她的爺爺。

    她爸爸告訴我,孩子爺爺看見孫女在幫我干活,就喊他也過來一起幫忙。他真誠地說,如果不把從車這里到橋頭那邊的這一大段路全部處理好,還有可能出現事故。所以,他們會幫我的。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開始在風雪中到處找適合鋪路的石頭。后來,女大學生的爺爺竟然不顧年邁,也加入我們的勞動行列里來了,他一邊給我們遞來他能夠拿得動的石頭,一邊給我們當起了指導的專家。聽他的兒子說,老人年輕的時候,是一把干活的好手,無論是拓土塊,還是砌墻,都可以被當作這些領域的模范和標桿。在老人的指導下,我們鋪路的進度大大加快了。

    女大學生的哥哥有些局促不安地把手插在褲兜里,似乎對我在這個病毒蔓延的緊張時期突然造訪和進入他們領地的人有些抵觸,尤其是擔心著妹妹的安全。這是可以理解的。

    女大學生給我遞石頭的時候,在我身后悄悄低語道:“哥哥有些擔心我,所以不樂意我幫人,都是這討厭鬼病毒惹的禍,請您多多理解!”她怎么顯得那么豁達明理啊!“我哥哥其實是個好人,如果是往常,只要我做什么,哥哥和家人一定會支持我,一定會毫不猶豫跟上我幫忙的!”我歉疚地點點頭,好像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過錯,是我的到來給他們帶來慌亂和擔憂,不禁內疚地朝站立在風雪中的女大學生的哥哥投去歉意的一瞥。他在那里沉默不語,好像是在進行思想斗爭。

    過了一會兒,女大學生的哥哥抱著一塊適合鋪路的石頭不聲不響地走到我的身后,也開始幫我干活了。

    在女大學生的帶領下,先是他們一家人幫我修路,過了一會兒那旁邊兩戶人家的大小成員也全出動了,一起幫忙修起了路。干活的隊伍頓然變得出乎預料的龐大,他們似乎把病毒傳染人的這檔子事情給忘掉了,也把幫助我的嚴重后果置之腦后,而且所有的人都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尤其是那鄰居家的兩個小伙子,都是不甘落后的樣子,都值得稱贊。每次他們從遠處把木板和石頭運過來,好像都渴望能得到女大學生的表揚和肯定。看來,他們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都愿意為了女大學生的高興而高興,為女大學生的快樂而快樂,都愿意冒險站在女大學生的身邊,她想干什么,他們就也都心甘情愿地干什么。漂亮又心地善良的姑娘看來是人人都喜歡的,也是可以讓人由理性變得越來越感性!

    一路上,盡管有許多難以說清的未知數,可我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我是盡量要遠離人跡,堅持和途中相逢的人保持距離。經過剛才的勞動檢驗,我發現自己干起活兒來渾身都是勁兒,不咳嗽、不發燒、不打噴嚏,也沒有感到渾身乏力,即使在嚴寒的風雪中刨土、鋪路,使蠻力,也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真的,我一度覺得能不能參加重體力的勞動仿佛是驗證一個人是否是個健康人的標尺。

    也許,是信念在我的心里起了作用,這一點是毫不含糊的,人因為有了愛的信念,才有了希望。

    人多就是力量大,那條路在不斷向橋頭邊的路基那里徐徐地延伸。女大學生的爺爺指揮著我們所有的人,把基座較為寬大的石頭鋪在路面最底下的一層,這樣受力面積越大,承受重量也就越強,輪胎不會再陷進去的。有些不規則的石板的空隙需要再填充形狀各異的鵝卵石。當女大學生把鵝卵石遞給我后,我接過來填入一個個需要填充的土坑里時,一絲神奇的快意從我心里升起,或者說是一種說不清楚的什么感覺充盈著我的內心。我就這樣接過來填入,接過來填入,路面在修補中逐漸完善,我們兩個的動作也在此起彼伏中越來越嫻熟,一呼一應,天衣無縫,顯得那么自然和心有靈犀。沒有想到,我竟然非常享受和女大學生這樣的勞動的過程和合作的快樂,以至于一度忘記了我要趕回黑山看望媽媽的事情。有些地方需要用鐵鍬把凹凸不平的細沙土修整鏟平以后,再鋪上石頭和木板,有些地方處理得只要車輛的輪胎能夠通行就可以了,當然個別地方必須處理得萬無一失才能令人放心。

    鋪路工作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這使我不禁暗暗高興的同時,又有點替他們擔心。

    我有天生恐懼去醫院看醫生的毛病,對醫院和醫生向來害怕,尤其對打針的針頭看見就眩暈。我跟大學生開玩笑說,所有的醫生是不是都有一種職業病:是否看見健康的人就不開心?而看著誰都像是看著一個病人,特別對那些生命力表現得旺盛的人是不是特別討厭?說著,我忍不住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女大學生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把腰都彎下去了,她說:“各行各業,每個人的素質都提高了,我們大家經常討論和所關心的醫療、教育等,就會越來越好,就像您,現在就是一個需要給予幫助的人。總而言之,您現在處于險境,需要大家的幫助,等過了眼下這一關,說不定再過幾天,病毒就有得治了。”她問我,這么拼地去黑山,究竟為的什么。

    我告訴她,我是去黑山看望80歲的老媽媽,她一個人在黑山的那個孤島似的院子里等著我回來,今天是年關,我不想讓她一個人在那里度過農歷年的最后一個晚上。

    雪花晶瑩剔透地掛在女大學生揚起的清秀的眉毛上,讓她的眼睛變得毛茸茸的,襯托得臉蛋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在白茫茫的一片純潔干凈的白中,有一朵玫瑰花一樣的紅色,就像一團火一樣在冰天雪地里燃燒著。每次女大學生給我遞石頭的時候,看到她的手掌憨生生的,指頭指節的形狀像竹筍那樣。在現實中竟然真有如此好看的手啊!只有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畫里才可以看得到這樣優雅的手,手指圓圓的胖胖的,從指根到指肚,再到指頭,一路由壯變細,看上去跟觀音坐蓮的畫面中的手有些相似,許多飛天仕女圖也有這樣的一雙手。毫不夸張地講,她的手真的是我見過的最迷人的,看了她的那雙手,你竟然渴望能成為她的病人,讓她用這樣的一雙手帶著一絲少女獨有的窘態,把你身上的沉疴和頑疾輕輕地抓起來扔掉、抓起來扔掉;你希望她穿著白大褂,戴著聽診器,不斷在你身上敲敲打打,拿著聽診器摁在你的身上到處凝神傾聽,讓她的手時刻檢查你的全身,并讓潛藏在你肉體的一切疾病都因這一雙手而無處藏身。我不禁心疼她的手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環境里幫我干這樣的重活粗活,但同時又幸福地閉上了眼睛,期待著,內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能量。

    當我睜開眼睛,思緒從短暫的幻想里跳出來時,雪已經把天地遠近都染成了白色。正是這一眼望不透的白茫茫的雪中那姑娘身上的紅棉襖、那與眾不同的一抹紅色,才把我這顆死灰般的心點燃了。

    風刮起了地上浮皮的積雪,飄起來就像縷縷塵煙在腳下竄來竄去,有些雪糝子竟然跟銀蛇似的鉆進人的褲筒,一下子滲入骨髓。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搭救著我這個落難的不速之客,一張張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面孔在雪中穿梭和閃動。

    但是,往往壞事中有好事,好事中又有壞事,那兩戶鄰居家各自跑來幫忙的兩個小伙子,實際上他們都看上了女大學生,都要在女大學生跟前爭鋒,因此他們之間在頻繁照面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摩擦,后來竟然吵了起來。一眼能看出來,他們正是談情說愛的年齡,而且女大學生的哥哥告訴我,那兩個小伙子從小就喜歡他的妹妹,因為妹妹長得十分漂亮,最主要的是人還善良,加上女大學生是這周圍最受人歡迎的女子,她讀了許多書,知道各種別人不知道的從古到今的事情。他們兩個能不喜歡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嗎?都很喜歡的,兩家人都在想法設法地討好她,兩個年輕人也都要和她交朋友,打算和她處對象呢!

    這兩個小伙子,盡管書沒念多少,但都認為他們是最有資格獲得女大學生芳心的人。其中一個是跑大車做生意的,另一個在水城的一家汽修廠學習汽車修理技術,最近過年都回到村子里來了,在家里準備過年,同時都想找機會接近放假了回家來的女大學生。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那個跑車做生意的小伙子,手里的一塊比臉盆小不了多少的石頭,沒有扔到我指定的地方,卻飛過來差點兒砸到我的腦袋。我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但是小時候一直在農村生活,干了不少農活,也吃了不少苦,身體素質并不算差,所以當那塊石頭從他手里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狀態徑直向我飛來時,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本能讓我縱身一躍,跳到了旁邊,只見那塊石頭帶著一股勁兒發出砰的一聲響,砸到我剛才站立的地方,石頭自然地又迅猛彈起來,從懸崖上骨碌碌滾了下去,好大一會兒,才到下面湖泊的冰面上,冰面被砸起一團冰雪的碎屑。

    修車的小伙子對女大學生和我說:“他這哪是在幫咱們修路,這是想把某些人砸死的節奏!”

    某些人是誰?難道是針對我嗎?我感到心有余悸,剛才那塊石頭沖我飛來的一幕浮現在我眼前,如果不是我身手敏捷,恐怕被砸出來的就是我的腦漿了。

    “我說你這是怎么回事,看清楚了再扔吧!”我覺得我應該跟他溝通一下,否則后面還會有比這更危險的動作呢,到頭來自己沒有掉溝里去,倒是被這小子在崖頂上就給報銷了。他究竟抽的哪門子風?我囑咐他說:“兄弟,下次你可以幅度小一點放下嗎?別老遠就扔過來,那樣會出人命的!”

    “你這個人還毛病多得很,咱在幫你,你不僅不說一句感謝的話,竟然還指責埋怨起咱來了!”他竟然覺得我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像你這樣的人,咱原本就不該幫你,讓你從這懸崖上掉下去,摔斷了氣,再凍成冰棒,到來年開春,冰雪融化,種子發芽的時候,再從湖面上漂浮上來,看你還在咱這里指撥人嗎?”

    “對,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汽車修理工突然也批判起我來了,他和跑大車的倒是擰成了一股繩,變成一伙的了。他們先前還在那里賭氣和競爭呢,瞬間,他們又可以尿到一個壺里面去了。人有時真的復雜和不可捉摸啊!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可能是他們看見女大學生給我遞石頭時和我說說笑笑的緣故,見我們兩個配合得就像排練過的節目似的那么融洽,這引起了他們兩個對我的不滿。我在他們的眼里,應該是大叔級別的,原本是不能構成任何威脅的,但是他們依然有些緊張和壓力。

    “你們兩個如果不想幫忙,就請走遠一點,不要礙手礙腳的!”女大學生開始攆他們走,他們不僅不走,卻比先前更賣力地干開了。

    “讓他走,我留下來,他那是在制造兇殺案呢,哪里是在助人為樂!”修汽車的小伙子把矛頭又轉向了跑大車的小伙子。

    開大車的自然是不甘示弱,說:“你要走就走,咱就是不走,你算老幾,還管起咱來了。咱偏偏就是不走,咱對出門車輛拋錨的人必然是要幫的,咱這是在為自己行善積德嘞,將來咱出車在外遇上困難,一定也會有人幫咱嘞!”他好像講起因果來了。

    “如果你幫人就好好幫,不要拿石頭往人家的頭上砸,你那是幫人嗎?咱看你咋像是圖財害命嘞!”修汽車的不依不饒。

    “你把你的嘴給咱閉上,胡說八道什么?咱看你像是血漲了,需要放點血了,是不是?”

    “你來呀,咱還怕你不成?”說著他們兩個就往一起湊。

    兩個小伙子,都是血氣方剛的,這個村子里有些是從秦地移民來的,閑話少說,一時間英雄對好漢,都沒有一個服軟的,手里都是握過撬杠的人,所以誰都不怕誰。一開始,他們盡管湊到一起了,但可能是有點兒礙于兩家大人的情面和女大學生的看法,稍稍有點縛手縛腳,不敢下手,只是互相拿肩膀扛來扛去,其中的一個被腳下的雪一滑,被對方扛了一個馬趴,栽了一個大跟頭,立即惱羞成怒,翻起來上去就是一拳,搗在了對方的顴骨上,與此同時,另一方也擊中了對手同樣的部位。他們好像是認為反擊對方一定要公道公平似的,即你打我哪兒我也要報復性地擊打你哪個地方,否則就好像是誰占了誰的便宜誰就吃了虧似的。很快,他們互相被對方擊中的地方就都腫了起來,亮成了一個亮泡。

    兩家大人仿佛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知道是兒子在為愛情和尊嚴而戰,所以就都沒有勸,也沒有幫忙,看他們誰有本事,誰把誰打敗,好像這樣一來,女大學生就是勝利者一方的了,從此那個打敗的人就會宣布退出。

    女大學生把他們兩個拉開了,說他們如果再打,可以到她看不見的什么地方去打。實際上這兩個年輕人都很清楚,那樣一來,打架不就失去了意義了嗎?因為沒有女大學生這個重要的觀眾,他們是打不起來的,打的也是沒有意義的架。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難道不就是給另外的人看的嗎?沒有人關注,就是白費力氣。對于這樣失去目的的戰斗,他們兩個才不干呢!

    兩個年輕人被女大學生拉開之后,鼻青臉腫的,他們卻沒有離去,依舊跟著女大學生繼續修路。這一次,他們干得又好又謹慎,讓我不再為他們擔憂和害怕了。

    剩下的路,差不多是在飛速推進,有些地方只要能保證輪胎順利通過就行了。女大學生的父親和開大車的小伙子對修成的路基全部進行了考察,認為萬無一失,才讓我上車。由于輪胎下面墊上了石頭,還塞進去一塊寬木板,木板下面又頂了一根粗檁條,所以我上到車里感覺下面穩穩當當的,但是風擋玻璃上已經被雪花覆蓋了,什么也看不見,我把車打著,啟動雨刷器來回刷了幾下,但是緊貼在玻璃上的雪好像被凍住了,依舊無法完全清除掉。我便啟動了熱風對著風擋玻璃呼呼地吹。那個汽車修理工頗有經驗地走過來,拿自己的棉衣袖子幫我把沾在風擋玻璃上雨刷器沒有刷干凈的雪來回抹了幾下,就抹干凈了。

    我掛上擋,先踩住剎車,讓儀表盤上的轉速過了兩千轉之后,才猛然松開剎車,結果車身忽地一下向前飆了出來,差點撞到鐵絲柵欄上。車脫離了險境,但把我嚇得不輕。我慌忙踏住剎車,慢慢調整方向,車輪開始穩穩滾動在石頭和木板鋪就的路基上,車身右側緊貼著鐵絲柵欄緩緩向前行進,走到橋頭那里,我向右打方向從橋頭東側勉強通過一輛小車的角落拐入了柵欄里側的那條南北方向的通道上了。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停住車,跳下來向這些旅途中伸出援手的人一一道謝,并深深鞠了一躬。

    “旅途平安!”女大學生說,“向您的媽媽問好!”她半羞半怯地退到了后面,一副功成不必在我的樣子。

    “雪大路滑,慢一點兒開!”老大爺反復叮囑著我,就像過去媽媽常常對我不厭其煩地告誡一樣,她叫我做任何事都須小心和謹慎。

    “平安!”

    “平安!”我和他們互道了平安,便重新跳上了車,從風擋玻璃望出去,雪依舊在漫天飛舞,我只有在心中默默祝福天下蒼生平安。

    我的車又啟動了,我在倒車鏡里面看見那個跑大車的喊著讓我停下來,我停下車。原來他是提醒我說,冰道雪滑的,問我帶沒帶防滑鏈,讓我把防滑鏈加上。人家聽說我沒有帶,就教我,在雪地上一定要開慢點,不要猛踩剎車,要慢慢用點剎的方式,注意和路上的車輛保持車距,必要時打開雙閃燈。我從車窗伸出頭向他點著,并大聲說全都記下了。

    雪花冰涼冰涼的,落在我的面孔上,有些從衣領里灌進去了,一種麻涼麻涼的感覺。我把頭縮回駕駛室,重新出發了,在倒車鏡里面,看著把我從困境中搭救出來的那些人,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一塊石頭墜在心頭,有些重,那件紅棉襖也越來越遠了,漸漸地消失在了茫茫的風雪中。

    這一次,我跑了大約一個小時,就進入了那條人跡罕至的沿山通道。雪地上那一片片蕭瑟的銀光,不時刺疼我的眼目,雪花在山脈走勢的陰陽變換中,似乎從不同的方向在追趕著我的車,雪光有時顯得凄慘暗淡,有時又似乎亮得光芒耀眼。我想,后面的路上,將會是我一個人獨自漫長的旅途了,一絲恐慌和寂寞不禁襲上心頭。

    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除夕前的一天,在這條風雪狂囂遠離人跡的道路上,竟然還有那么多車輛在逶迤前行。真的,病毒和關卡并沒有把他們擋在某個地方,也無法阻斷他們回家的路。也許,只要是在地球上,似乎沒有人類類找尋不到的路徑,也沒有人到達不了的角落。在這本該回家與親人歡聚一堂,等待看春晚電視節目的時間里,世上卻還有那么多為了生計而風雪無阻走在回家路上的人!

    一路上,每隔一段路,就有因速度太快,或者路面打滑,抑或剎車失靈、方向失控而跌進路邊的壕溝下面的各色的形態各異的車輛。有些車是撞在石頭上的,也有碰在樹樁上的,有些是和別人的車輛相互碰撞的。總之,一路上我們這些人,可以說是在泥濘中打滾,在風雪中爬行。有時候,只能走走停停,因為到處都是滿目瘡痍的車禍。在巨大的諸如地震和疫情這些霎時從天而降的災難面前,人其實跟螻蟻一樣,一個個都十分渺小,顯得那么可憐、無奈和無助。當然,人在順應自然的同時,也在不停地戰勝自然。在幾個不易察覺的角落里,我幫那些剛剛發生事故的旅人,做了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確定他們不再需要我做什么時,才重新開始了我的征途。

    路上,每次只要我的車后面出現車輛,在快要接近我的車尾時,我就嚇得立即打開雙閃燈,提醒和警示對方和我的車之間保持足夠的車距。那些有經驗的司機,立馬明白需要減速,需要和我的車保持距離,也會打開雙閃燈,提醒他們后面的車輛。有些性格怪異的司機,不知道是不明白別人的提示,還是在有意跟人作對,偏偏不屑一顧,根本不理你的那個茬,這種人一般有路怒癥,會一味地繼續我行我素,簡直能把人氣死。這種人好像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日子,車禍意味著什么后果!有幾次,就差那么一丁點,一輛灰色轎車就要跟我的車屁股接吻了,但都被我巧妙地躲開了。然而,那個開車的家伙依然故我。倘若再繼續叫它這樣跟著我,出事是難免的。我在一個略微寬敞的地方有意減緩車速,把那輛轎車讓到我的前面去了。我一下子感覺把頭上扣著的一頂壓迫人的鍋蓋給揭過了,不由舒坦了許多。后來,在爬一座山坡的時候,那臺灰色轎車果然把一輛白色的女士駕駛的小轎車從屁股上推上,一直推到旁邊的溝里去了,車輛各有損傷,幸好兩人只是受了一些輕傷,灰色轎車的主人額頭擦破了點皮,用口罩胡亂地綁在傷口上,看著十分狼狽和“賞心悅目”。我從旁邊過去時,他卻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好像都是我的過錯,是我陷害了他。我趕緊踩了一腳油門,逃也似的去了。

    到達牛頭山那一線,坡度確實是有些太陡了,我爬了不到一半,車子竟然打滑向后面倒退開了。我的魂兒差點都被嚇出來了。車在繼續后滑,剎車失靈了,方向盤也不受自己的支配和控制。如果繼續這樣一直滑下去,一是可能和后面突如其來的爬坡的車相撞,其次是可能會從路邊的深溝里摔下去。我調整方向看能不能借助輪胎打滑和后退的慣性,讓車掉一個頭,慢慢開下坡去,好等到平坦處,選擇較為舒緩的路面重新爬上這道大坡。可就在我的車身上又上不去,掉頭又不能如愿以償,且不知好歹僵硬地橫放在這條只能勉強并排通行兩輛車的山路中央的時候,一輛載重大卡車,好像是那種能拉四十多噸的半掛車,拉著滿滿的一車貨物從拐彎處下來了,似乎司機在連續緊急地踩著剎車。山谷里發出剎車片吱吱嘎嘎的揪心恐怖的聲音。我有些嚇蒙了,呼吸仿佛都快停止了,不知道怎么辦好,幾次都想棄車逃跑。大車司機也已然發現了前面出現的險況,踩得剎車片都像是在冒煙了,刺耳的聲音讓人的腸胃一陣陣痙攣。由于大車的車身太重,加上在雪地打滑已經有些剎不住了,拖車推得整個車頭在微微傾斜,如果再繼續向前,極可能就會側翻壓在我的車身上,那樣的后果大家都是可想而知的,我和我的車會一起變成柿餅的。

    我的車現在橫亙在路的中央,兩邊車輛都過不去了。眼看上面的重車剎不住,帶著有點失控的架勢,就要到我的車跟前了。我又一次想起了媽媽,她那一生與世無爭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浮現。我想起一路上那些給過我鼓勵和幫助的人,我要做最后一搏,因為兩車之間的距離尚且允許我冒一次險,如果這輛載重大車真的到了跟前,我再棄車逃離也是能來得及的。于是,我不再猶豫,果斷掛上倒擋開始加油門后退。輪胎把積雪大片大片地拋起來,整個車身一下子被籠罩在雪片和車的濃重的尾氣之中,什么都看不清了。隨著我手忙腳亂地打方向,車子竟然在原地轉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圓圈,然后輪子一邊打著滑,一邊還是退到一個理想的位置。我立即緊踩剎車,回轉方向,車打著滑成功地掉過了頭,向坡下返回。走到坡下面一個安全的地方,我才停住車,下來站在路邊上讓突突亂跳的受驚的心恢復平靜。只見那輛載重大車斜著身子一點一點仿佛猶猶豫豫地往下滑溜,一直斜著身子溜將下來,總算也安全地下到了坡底。

    一場驚心動魄的災難避免了,死神跟我再次擦肩而過。

    載重大車的司機到了坡下,也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停下車,他從那像是掛在半空的高高在上的駕駛室里下來了,穿著皮暖鞋,走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到我跟前,遞來一支香煙。我沒有接,只向他搖搖手。彼此都有所忌憚地保持著相對的距離。這是一個高大威猛的半老胖子,我們都戴著口罩,但我從他胖得快要瞇到一起的深眼窩里面藏著的小眼珠可以看得出,他是在向我友善地微笑呢。他對我說:“哎,朋友,把人嚇死了嘛,上面太滑了,不打防滑鏈,你恐怕上不去!”聽口音,這人好像是從天山那邊來的,誰知道呢!這個離鄉人,看來是要在路上過年了。好在,我看見他在車上拉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看著像個女孩子,又覺得像個少婦。不好猜測!我想,只要有年輕漂亮的女人陪伴,即使是在生命滅跡、刮著絲絲縷縷的微風、到處滾動著沙粒的荒涼的月球上行走和度過大年三十也是不會感到孤獨寂寞的,因為有這樣得力的女人,他的心永遠會是熱的!

    “你這個人愛錢不要命啊,這樣的天氣,年三十了都不休息,真往錢眼里鉆呢!”我帶著嘲諷的口吻揶揄他。

    他倒是沒有生氣,說:“哎,我給你弗(說)朋友,都是不得成的事情嘛,但凡有一分錢的奈何,我們也不會這個樣子的,老板到時間見不到貨,按合同辦的話,要扣錢的。這次這個病毒嘛,真的很頗煩,弗(說)實話,大家都不容易,我們一起為萬物蒼生祈禱吧!”他捧起雙手在臉上帶著儀式感象征性地抹了一把,“你看看這雪,都快把人埋到路上了嘛!”我看見他剛剛在雪地上踩出的那些腳印和蹤跡很快就被新下的雪給掩蓋了。一股冷風裹著雪末子摜將過來,他凍得立即彎下腰身,抱緊胳膊,就像收緊翅翼的一只瑟瑟發抖的老鳥。

    “哎,朋友,安全第一嘛,不要拿生命開玩笑沙!”我學上了他的口音。

    “我們這些跑大車的,就是拿生命開玩笑的,前兩年要是碰上那種當地的地頭蛇老板,貨拉到地方上嘛,錢不給,還要挨一頓打,現在政策緊了,掃黑除惡嘛,路上安全有了保障,治安一下子好了,地頭蛇都在班房子吃供應糧去了嘛,晚上跑車也不害怕了。”他告訴我,要是以前,夜間跑車,只要在爬大坡的時候,那些飛賊就像電影上一樣,追上來用鋼叉、匕首和飛爪把包在車廂上面的篷布扯破割開,把貨物滾下車,等到發現,人家已經拉上貨物跑遠了。再說發現了也不敢下車去追,車一旦停下,那些人就拿上刀子斧頭逼著你,連你身上的一點錢都會被打劫一空的。

    我聽得有些目瞪口呆,聽他說跑車是拿生命在開玩笑,覺得一點都不為過,況且冬天遇上這樣冰天雪地的天氣,確實命懸一線。

    他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今年最后一趟子啦,原想等拉到地方上嘛,拿上錢,就地把車放下,過年坐上飛機去三亞耍兩天呢,沒想到這狗日的病毒打攪著哪兒也去不了啦!”

    我們說著話的當兒,這個深眼窩大鼻子老兄車上的那個漂亮女子從車上走下來了,她穿著厚厚的狐皮大衣,覺得渾身包裹得就像一個暖和的花苞,讓我大開眼界的是她的懷里竟然抱著一條毛茸茸的像玩具一般的活物,這個看著像熊貓又不是熊貓,像羊羔又不是羊羔,像獅子又不是獅子,像老虎又不是老虎,反正七不像八不像的東西,讓我覺得特別好奇,我知道這種越是什么都不像的小動物越珍貴,水城有幾個富婆家里養著的就是類似這樣的動物,聽說好昂貴的呢。那漂亮的年輕女人給她懷里的玩意脖子套上了一條繩索,把它放在雪地上,牽著繩頭跟著它走了一小段。

    “阿依古麗,口罩戴上、口罩戴上,哎呀呀我的小鴿子哇,你下來干嗎呢?到處都是病毒,趕緊給我上去,上車上去!”深眼窩、大鼻子的大哥特別夸張地叫了起來,并嗔怪女子不該下車。

    我有些納悶,看著那女子的年齡,既不像他的女兒,又不像他的妻子。沒忍住,問了一句:“大哥,這位小鴿子是你的女兒嗎?”

    “哎,朋友,不要胡弗(說)咧,她就不能是我的女人嗎?”他聲音由生氣變得和順了一些,“這個羊羔子嘛,她是我的女人,我的女朋友,知道嗎?你看看,像我這么優秀的男人嘛,就像是天上的雄鷹,就不能找一個年輕的女人嗎?就不應該有幸福的生活嗎?”他摸了一下自己黃茬茬的堅硬的胡子,“你看你這個人,看上去也妥妥的,再不要那么嫉妒人!”羊羔子是他們那里的人對女人的一種稱謂。一想到他們的阿凡提般的智慧,你就不由得感到無論多么苦痛的生活在他們那里都蘊藏著無數的快樂。

    “大哥,你太幸福了嘛,我就是有些說不上來的嫉妒!”我訕訕地笑了一下,“嫂子手里牽的那個是啥玩意兒嘛?”

    “那是個狗嘛,那是個啥,我不相信你連個狗都不認識嗎?”他埋怨我沒有一點見識,“我給你弗(說),越是不像狗的狗越是名貴的狗。要說一開始嘛,我不想讓她養狗,她不聽,弗(說)是在家里寂寞得很,讓我買了這條狗陪著她,花了我幾個月的辛苦錢呢!”

    這位大哥告訴我,盡管給她在家里養了一條特別好的好狗,但是她還是悶悶不樂,天天想念他,他只好把她帶在身邊,如此一來那狗怎么辦呢?他說你總不能把它丟在家里活活地餓死吧,那畢竟也是一條生命呢,只好讓她也一道帶在身邊。現在他們三個走哪里就住哪里。大部分吃住都是在車上。

    他認為沒有防滑鏈,我是決然上不了這個陡坡的。

    那個女人遛了一會兒狗過來了,站在她的男人的身邊,看上去線桿一樣端正能巧的鼻子,加上玲瓏的嘴巴,格外性感迷人。她的眼睛好像藍色的寶石,通透明亮。她把狗從地上抱起來心疼地抱在懷里,對她的男人低語著什么,我沒有聽清。但我看見那條小狗,眼珠子忽閃忽閃像是帶著一絲炫耀和自豪,且幸福滿滿地看著我。也許因為我這個陌生人盯著多看了幾眼它的女主人而發出汪汪的不滿的叫聲時,我才真正確定它確乎是一條非同一般的且能夠洞察人性的稀珍的狗。她說完話,就抱著她的珍禽異獸重新回到車上去了。

    胖子大哥告訴我,他的女人說,大家都是出門的人嘛,一定要讓他幫我翻越這座山峰呢。他說他的大車輪胎上加了防滑鏈,但我的車用不了。他去到自己的車上找來寬邊的包裝箱上的塑料繩子,在我的四個車輪上很快就做成了簡易的防滑鏈,他讓我試試。我上了車,啟動爬坡,竟然在坡上越上越高,越走越遠,拐了幾道彎,一直到達了山頂。我停下車,跑到一個高處,想給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胖大哥他們道個別,可是我遠遠看見他們的車已在茫茫的風雪中開遠了。

    等我下了牛頭山,防滑鏈已經破損不堪,不過前面再也沒有像牛頭山這么陡峭的山路了。

    我時快時慢,平坦的地方就跟著前面的車轍前進,窄狹危險的地方,比自行車快不了多少,最主要的是還要保持前后車距,以及提防左右兩邊突然斜刺里插過來的車輛,稍不留神,就會在光滑的雪地上出現事故。后來,有一輛紅色的小轎車一直跟在我的后面,與我的車距保持得很好,我剎車,我從倒車鏡看出紅車也立即踩了剎車,就慢下來,我開雙閃燈,紅車也會馬上打開雙閃燈迎合。這讓我感到放心。然而,就是已經快到黑山了,大功即將告成,就要畫上驚險刺激而又十分完美的句號了。也可能是我有些放松警惕,前面有一長串車都猛踩了剎車,我也踩死了剎車,咯嘣咯嘣的剎車片發出無助的呻吟,我是車頭再有幾厘米就撞上了前面一輛越野車的屁股了。我正慶幸地用手安撫著心口的跳動,可是我從倒車鏡看見我后面那輛車的剎車看樣子已經踩死了,在雪地上身子甩過來甩過去,完全失靈了,最后只聽得砰地先是一聲響,我明白無誤地知曉是撞在我的車屁股上了,我的車身往前躥出去了一大截,車頭失控頂在了我前面那輛越野車懸掛在后面的備用輪胎上。我們都從車上下來了,大家都戴著口罩,我看了看我的車身后面,問題不大,只是后面的葉子板進去了一個坑,漆蹭掉了一些。撞我的那輛車上拉著一家三口,女主人從車上下來,戰戰兢兢的,可能是經歷的事情比較少,擔心遇上一個訛人的人。那個年輕的男人說:“哥,不好意思,把你的車撞了,您看咋處理呢?您說咋辦都行!”我一聽,原本想指責他兩句,一聽這樣,也就不想再埋怨了,就說:“大家人都好著呢,沒事,車也不要緊,我自己修,出門在外誰能不遇個事兒呢!”那個女人趕緊拿出五百塊錢要給我,我已經把話說出去,就索性拒絕了。那年輕的女主人,一個勁兒說:“真的,遇上好人了,遇上好人了,對不起、對不起!”

    雖然沒有拿人家的五百元錢,但是自己還要面臨和前面越野車師傅怎么解決問題呢,心里依舊在忐忑著。那個女人說:“如果前面的車要你賠,我們來賠!”

    前面越野車主是一位經常在沙漠里玩沙子的玩家,豪情萬丈,他見我原諒了后面的車主,就很男人地說:“賠什么賠呀?我的車好好的,一點皮都沒傷著,大家還是注意安全,繼續上路吧!”

    就這樣,我們就又各回各車,繼續上路了。差不多黃昏了,雪越下越厚,一路上都沒有停。300公里左右的路上,全程在降雪。天色一點一點暗淡下來,為避免更多的車禍,大家打開了雙閃燈,互相警示,路上所有的車輛均打開了雙閃燈,那形形色色特點各異的車燈在一明一滅、一亮一暗,形成雪地里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燈光在風雪中變得昏黃微弱,若隱若現,很容易造成一種仿若在夢中行駛的錯覺。有時候,人會出現一種恍若隔世的幻境。

    終于進入了黑山的地界,天快黑了,我給那位托付的親戚打電話,我的電話不知道怎么回事,撥了幾次都撥不出去。等我的傻瓜機能撥了,那邊卻是無法接通。那是一對老實本分的夫妻,也許是因為天氣的原因,信號不好。他們現在跟我的媽媽在一起嗎?抑或沒有,都是這病毒的肆虐,讓人彼此集體無意識地保持起了距離。

    在進村的那個路口,有一座通向村子的名曰李家堡的浮橋被挖斷了。但我在附近很快就找到了老鄉,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那個丟下了媽媽不知去向的瑪瑪子的兒子。他們都在同情媽媽的遭遇的同時,又暗暗指責我怎么不好好孝順老人。我只是一言不發地賠著笑。真的,誰都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距離浮橋不遠有幾戶人家,他們是被指定守在村口,不讓陌生人進入的。但這些人對我完全是網開一面,只讓我在家待著,別亂走動,好好陪伴老人。再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們去把自己家的門板卸下來,做成簡易的橋梁,讓我開車過去了。

    已經穿越了那片孤島似的院落外圍的茂密樹林,媽媽那院子的輪廓在風雪交加與即將降臨的夜色下開始凸顯在我的視線里了,那像是就要漸漸消失和隱藏起來的建筑,仍舊靜悄悄地聳立在那兒,人好像感受不到那里面還有人在生活的氣息,可是我透過風擋玻璃,穿過茫茫的風雪,還是想努力看出院落里面的一些什么,我在院外曬柴火的地方熄火并停下了車。頓時,那幻滅一樣的沉寂,只有雪還在沙沙地降落。

    夜的麻影子一點一點下來了。我忐忑地走進了院落,就像在我腦海中永生永世定格了的那一幕一模一樣:媽媽她就靜靜地坐在杏樹下的那塊大青石上,像一座凝固了的雕塑一樣,只有眼睛尚且盯著門外山坡下那條已經被風雪埋葬了的土路。她的頭上全白了,身上也蓋著厚厚一層雪,我的眼睛再一次逐漸地變得模糊,看不清她老人家的頭上那究竟是積雪,還是因為帽子掉落了,流出來的那白得跟雪一樣銀絲,那是這一生一世再也變不回去的頭發。我的心里清清楚楚,那一根一根的雪絲里,布滿的是對兒女的思念與牽掛!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天天摸天天碰天天爽天天弄| 久久青草亚洲AV无码麻豆| 国语精品高清在线观看| 性xxxxx大片免费视频| 狠狠色综合TV久久久久久| 美女露胸视频网站| 欧美三级中文字幕完整版| 10天的爱人下载| 亚洲精品国产精品国自产网站|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久AV福利| 国产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国产日韩精品欧美一区| 国产精品成人四虎免费视频| 色欲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 2019天天操天天干天天透| 小12箩利洗澡无码视频网站| 深夜特黄a级毛片免费播放| 全黄性性激高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久AV福利| 美女网站免费福利视频| 性猛交xxxxx按摩| 国产成人久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挠胸挠乳尖视频| 国产成 人 综合 亚洲专| 久久se精品一区二区国产|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 亚洲精品tv久久久久久久久| 日本亚州视频在线八a| 边吃奶边插下面| 两个人一上一下剧烈运动| 麻豆精品传媒成人精品| 国产精品毛片va一区二区三区| 男人和男人一起差差| 男同在线观看免费网站| 狼友av永久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北岛玲在线精品视频|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高清| 中文字幕亚洲综合久久综合| 亚洲第一综合色| 台湾佬中文娱乐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