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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王建剛:北漂的老人(2021年總第47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1年12月24日08:22

    本周之星:王建剛

    王建剛,1958年生,中國作協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復盤》《不惑之惑》,《王建剛精選文集》(三卷本)等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12部。作品曾獲河北省五個一精品工程獎。

     

    作品欣賞:

    北漂的老人

     

    1

    楊三泰六十歲以后的家在北京像素,這是一個生長在北京朝陽區草房地鐵站旁的商住兩用小區。二十多棟高樓像五彩繽紛的玻璃柜堆在了一起,里面住著近三萬中國人和外國人。中國人主要來自東北三省和華北、華東十二省市。外國人有黑人白人棕色人黃種人,當然他們在這里還屬于少數人,而且大都是年輕人。中國人在這里的是年輕人和老人,中年人幾乎看不到。像素由于人口眾多,分了南區和北區,兩區中間有一條寬寬的步行街,兩側是商場、飯店、健身房、游泳館。楊三泰的家在北區十一號樓,按理說這年頭不應暴露過多隱私,但是,中國人就怕但是,即使告訴你楊三泰住在北京像素,或者說的更具體一點,六號線草房站北京像素,或者發了截圖,你也很難找到他的家。因為楊三泰在這里住了六年,這會兒他都說不清楚樓的朝向,天天出入的西門,他卻覺得就應該是個南門。

    楊三泰是個當過十年兵的軍人,跑方位角、看軍用地圖從來沒轉過向,走過眼。怎么就老了老了,剛活明白了,卻像小蝦米鉆進了迷魂陣一樣的地籠。

    天光大亮,兒子楊千軍在擺滿嬰兒用品的主臥室里,陪媳婦岫玉觀看《新媽媽必讀》,岫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說,物業催繳費用了,你一會兒去交上吧。楊千軍說,催款的條子就放在樓下茶幾上,讓爸媽去交好了。岫玉說,這不好吧?楊千軍說,爸媽說了,他們就我一個兒子,給孫子花錢心里痛快。咱就讓他們痛快去吧。

    樓上樓下不隔音,就像在一個屋里說話。楊三泰聽到了,也看到了那張條子。他原本想高興地去,可現在又不想去了。老伴金景說,看你那出息,多大人了,還和兒子斤斤計較。無奈何,楊三泰在老伴的指揮下去交物業費。

    出門下樓,楊三泰在樓道口蒙圈了,眼前的路七拐八彎隱藏在半人多高的綠植里,他不知那一條通向七號樓。問問保安,保安說我剛來不久,這會兒還轉著向。問路人,都只給了一個大概方向。楊三泰說,我就不信了,小羊羔不吃麥苗,一個大活人還找不到七號樓。楊三泰一上火就發狠,他覺著十一號樓的左面或右面就應該是十號樓,依此類推,很快就會找到七號樓的。他先是向左走去,沒想到并排著的是四號樓,于是楊三泰返了回來向右走,穿過步行街,結果是南區五號樓,再往前走是南區四號樓。楊三泰這回注意到了南北區的字樣,開始向回走過步行街,見前面有一棟怪怪的斜頭馬角的多層商務樓,走到跟前一看是九號樓。楊三泰要找十號樓,于是沿著綠化帶向前走,曲徑通幽斷頭路,一次次將楊三泰帶到了離他看到的樓越來越遠的地方,忽有一樓兀自矗立,楊三泰抬頭一看居然是八號樓。八號樓找到了,七號樓還會遠嗎?一陣竊喜,不用嘴巴開口,楊三泰也找到了你。心里高興,已經在小區轉蒙圈的楊三泰,徑直向前走去,沒想到是六號樓,折返向左,居然是十號樓,霎那間,楊三泰被自己的自尊心徹底打敗了。看看頭頂一幢幢瞇著眼在笑話他的扇形排列的高樓,楊三泰真找不到北了。

    北京像素,這是由二十一棟時尚、動感、蜂窩狀的高樓組成的大風車旋轉樣式排列的建筑群。楊三泰不敢妄加評定設計的好壞,但五顏六色凹凸的觀感的確延展了想像空間,引發了許多思考。也許這就是設計者的理念,無論你是何人,一旦走進里面就會有一種壓迫感的浮想聯翩。楊三泰很快說服了自己,不要見怪就怪,要沉得住氣,要低調,一個小小的縣文聯主席,六十歲后賣了祖產才和兒子來北京相聚,是不能有想法,不能有意見,不能有牢騷,不能意氣用事的。

    痛定思痛,轉變觀念,開啟養老模式,進入慢生活狀態。從此以后,楊三泰每天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盤腿打坐,默默地念上一段自編自寫的順口溜:天天有個好心情,莫管閑事啥都行,兒孫自有兒孫福,逆來順受心安寧。默念十遍,十個指頭向后梳頭一百次,然后拿起保溫杯,一直脖喝下昨晚睡覺前端上來、放一宿正溫乎的白開水。老伴瞇縫著老而迷人的大眼,說,這么早,你神經什么?楊三泰說,睡你的吧,你不懂。

    楊三泰有一個軍人的習慣,到了一個新的地方總要熟悉環境。他還有一個文化人的習慣,喜歡與陌生人閑聊。商住兩用樓每一層都有三十幾戶,在一個相對開闊的直視不能一眼望到頭的樓道里。兒子告訴他,左右鄰居和對門,住的是和他一樣的年輕夫妻,其他掛著牌牌的都是與文化沾邊的公司。楊三泰來這里住了幾天,總想和陌生人搭訕,好想獲得存在感。但是,由于起居時間不同,開門、上下電梯或走在樓道里見面極少,有時見到了也分不清是鄰居,還是租用這里辦公的公司職員,他們都年輕,臉白白的,胳膊腿細細的,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企鵝一樣的胖子,這些年輕人穿戴非常隨意,短款小褂或印花大汗衫,露臍、破膝蓋的牛仔褲或大褲衩子,汗衫上印著一個頭或一兩個非常張揚的漢字:土包子、洋玩意、掙錢、養家、糊口、愛、吻、傷等等,還有幾位更有創意,白白的大汗衫后面是半個鮮紅的大印章,男孩女孩各背半個,同行時“拼搏”組詞,分開時就是獨立的“拼”或“搏”。這樣來去匆匆的一群人,即使有時在電梯里、樓道里撞見,不是嚼著口香糖,就是啃著面包、火腿腸,根本騰不出嘴和楊三泰這個閑人說話。這樣的日子楊三泰有些不習慣,所以他要尋求一個有氧地帶,好好地喘勻自己這口氣。

    翌日,清晨起床的楊三泰,就像一只在籠子里關了很久被放飛的鳥兒,出籠后不想飛,也不會飛,只想在樓層打轉。隔著電梯間的玻璃,環顧四周,尋求匹配的目標。不多時,步行街上,一位與他年齡相仿文質彬彬的瘦高男人,牽著一條狗,走進他的視線。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楊三泰有時覺得戰國策里的這句話是在提醒自己,但有時覺得,他還不在這個群里。他總覺得還自己年輕,想法還很多。可一旦身體出現了異常,他又覺得自己非這個群里的人莫屬。想著想著,楊三泰走上電梯,他要與那人那狗邂逅、相遇。楊三泰是屬狗的,小時候家里養過一條黃狗和一條黑狗,雖說都是本地土狗,個子不大,但挺懂人事。所以楊三泰對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歡。

    “師傅早!”

    “你早!”遛狗的男人一見楊三泰搭訕,滿臉笑瞇瞇,看得出心里非常高興。他說好久沒和人聊天了,天天伺候這位,都快不會說人話了。楊三泰就像找到了隊伍,當兩只手緊握在一起時,楊三泰感覺心里熱乎乎的。遛狗的男人姓龍,是東北人,非常健談,他看上去比楊三泰年齡小,實則大楊三泰兩歲。沒說幾句話,楊三泰兩個熱絡的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說話間,楊三泰看一眼龍先生手里牽著的狗,這小家伙尖嘴猴腮,長長胡須,四肢高挑,身子瘦長,他沒好意思問狗的出身和芳名,只是在談話中有多看了幾眼,總覺得這個肩高一尺半、體長兩尺的家伙,還沒有自家養過的土狗好看,且大小只有二分之一。龍先生從楊三泰的眼神里讀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說,這是一只純英國的獵狐梗,是我兒子花五千元買來讓我解悶的。楊三泰是一個從事過新聞專業的業余作家,所以對龍先生的話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想問個究竟,可是獵狐梗卻不讓他問,它突然狂躁地汪汪起來,拽著主人就走遠了,此時,楊三泰這才發現一條可愛的泰迪犬正在綠植鐵桶邊上撒尿。龍先生邊走邊說,“不好意思兄弟,再見面再聊。”

    此時的陽光從楊三泰認為的北方升起來,照在南方的魔盒疊加的高樓上。滿園樹木蔥蘢,映照在熠熠放光的樓體,曲徑通幽的園林小路,就像是古彩戲法,你想到了過程和結局,可是你又忍不住問自己,那大袍子里面不可能裝著那么多東西,而且那金魚缸、火盆在褲襠里要占多大地兒,而且還會燃燒的。于是,楊三泰堅定地不走來時小道,選擇了另一條回家的路,走著走著拐了彎,曲徑通幽,就是繞著圈的越走越遠。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魔性小區,走著路你都會思考許多說不上是哲學還是玄學、理學、經學的東西,楊三泰一著急笑了,看來這環境對年輕人開發智力,對老年人抑制大腦衰退,還有著妙不可言的作用。

    總算找回了自己家的樓門口,那個又黑又胖梳著一個油光水滑一把抓小辮子的大肚子男人,手里盤著一對核桃,像彌勒佛一樣坐在馬扎上,與紅臉、瘦身往三輪車上裝破爛的男人打哈哈。“兄弟,這回發財了,剛才的小姑娘把沒穿過的一打襯衣、褲衩都給了您,還有那看著臟兮兮、實則九成新的鍋碗瓢盆也送給了您,這回您發了。請哥哥喝酒吧?”瘦身男人裝好車,來取馬扎,說,“別說一車破爛,就是一百車,也趕不上你這一個金瘤子。”胖男人很有風度地笑笑,用手摩挲一把烏黑的頭發,說“小氣了不是?趕明請您。”

    胖男人起身,吹著口哨,一步三晃地回樓上去了。瘦男人見楊三泰走來,笑笑,像是對楊三泰,又像是自言自語,說,“人家是拆遷戶,一次性補償款在像素買了三套房,”瘦男人說著揚起頭,“上下一溜。一套房吃租金每年八萬,三套房是多少?”楊三泰說“是兩套房吧,他自己不是還住一套呢?”“是三套房,人家在通州和亦莊還各有一套,這里的全租出去了,昨天家就搬完了,今天過來是和中介交接手續的。”

    楊三泰呃呃了兩聲,準備上樓,沒想到等了一會兒,兩個電梯顯示了故障,剩下的一個遲遲不肯下來。

    真是惱不得又急不得,二十多層樓,年輕的時候,楊三泰也不會貿然走樓梯的。時間過去了好幾分鐘,電梯終于下來了,從里面慢慢走出一位年輕漂亮的黑人孕婦和他的中國家人。一家人寶貝似的簇擁著女人,在慢慢的行走中顯得有些著急,年輕的小伙子用手機在叫網約車。看著遠去的姑娘背影,楊三泰在想她的家人知不知道她快要生產了,為何娘家人還沒有到來?想到這里,楊三泰真慶幸在國外讀書的兒子學業有成后回來了,不然娶個外國老婆,留在異國他鄉,楊三泰是去呢,還是去?想到這里,楊三泰就常常想起在香港伺候外孫子的二哥二嫂,他們都是六十多歲奔七十的人了,還和女兒女婿擠在四十八平米的房子里生活。一早一晚黃金時間上廁所、洗澡都要留給孩子們,所有的本色出演的事情,都要安排在孩子們上班后。過去二哥對楊三泰說起這些,楊三泰只當笑話聽聽,根本不到心里去。如今楊三泰攤上準備帶孫子的大事了,方知個中憋屈。

    幾天后,兒媳到了預產期。親家來了,為了表示心意,楊三泰和老伴讓出了錯層上的臥室,準備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兒子攙扶著媳婦從錯層的樓梯下來,告訴楊三泰,租了南區的房子。楊三泰說,天氣已經漸熱,睡客廳也不錯,何必非要出去租房子,一天花上幾百塊錢。兒子說,“錢都打給人家了,在這里說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楊三泰無語。為了兒子的臉面,還是去住了。剛剛收拾好躺下,兒子來電話了,說是媳婦要生了。楊三泰一骨碌爬起來,急忙穿好衣服,就急著要走。老伴說,是媳婦生孩子,不是你,陣痛剛開始,一天半宿的也未必能生下來。老伴邊說邊穿衣服,等她穿好了,再看坐在沙發上的楊三泰,急赤白臉地說道,你發什么愣?還不趕緊走。

    楊三泰和老伴回到十一號樓,兒子攙扶著媳婦正走向樓梯間,電梯一開匯合一處。“真是巧了,必定順產!”親家說著,楊三泰附和著,大家簇擁著岫玉走出楊三泰認為是南門的西門,分別上了兩輛網約車,快速向市里駛去。

    位于北三環的私立醫院到了,孩子們固執地在那里花了一大把錢,買到了空間、服務費和醫療保障。起初楊三泰與親家老四位還極力反對,當人一住下,上樓下樓見面“都是您好!”頓覺錢花的太值了,心一暖乎就不覺得疼了。尤其是當孫子一落地,瞬間,楊三泰和老伴、親家,高升為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自豪,真有些按捺不住,沒法沒法的。然而,第二天早上剛送走親家,護士來送達嬰檢報告單,她面色平平,說是這孩子黃疸偏高,還需要住院治療,先交五萬押金。當場,楊三泰猶如墜崖。須臾,當極速下降涼涼的心,抓住了兒子也曾得過黃疸的救命稻草,兩個頭又變回了一個。楊三泰問前來查房的醫生“真需要在這里住院治療嗎?”戴著口罩的女大夫看了一眼楊三泰,可能覺得年齡比較接近,所以就心生了憐憫。她說,“看你們也不像是多么有錢的人,還是找個公立醫院吧。”楊三泰明白了,兒子、媳婦老伴都明白了,連醫生都不忍心再捉拿二次冤大頭,于是家人迅速達成了一致,通過關系就近轉到了北京三院。

    一個出生僅十幾個小時的孩子,被放到了陌生的觀察箱子里,還不讓家人陪護。當楊三泰和兒子還有老伴轉身離去的時候,楊三泰透過淚眼,看到他們都在偷偷抹淚。殘酷的現實,殘酷的人生,此情此景,讓楊三泰浮想聯翩。社會太復雜了,人生太不易了,這么小的孩子,你讓他情何以堪。

    回私立醫院接岫玉回家的路上,一家人有些惶恐不安。還好。一周觀察治療,孫子健康地出院了。接他回家的那天,天氣很熱,心情難以訴說,從保育室接過孫子時,楊三泰在身邊反復叮囑兒子,看看孫子的腳上是否有胎印?他說,一屋子紅嘟嘟的孩子,長得都差不多,也不知道人家是怎樣分辨的。老伴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孫子抱在懷里,一家人下樓坐上了網約車。五十公分長、六斤七兩重的孫子,在楊三泰的大手里,就像是一個臉上涂了紅油的小不點絹人,小人兒緊緊地閉著眼睛,小鼻子小嘴發出均勻的呼吸。楊三泰很緊張,第一次用雙手端著這么小的孩子,不一會兒就暈車了,但還能堅持。

    北京像素到了。楊三泰手捧著金貴的孫子走進了五顏六色的小區,忽然有了一種涅槃重生的感覺,就好像手里捧的不是孫子,而是一個國王,來統治這個萬花筒似的紅花綠草世界。

    2

    楊三泰把“小皇帝”請回了家里,從此和老伴、親家、兒子和媳婦都變成了快樂的傭人。咣咣咣,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是一位手拎旅行箱氣色絕好、風姿綽約的中年婦女。楊三泰問你找誰?女人說,這是岫玉的家吧?楊三泰在想,她怎么知道兒媳的名字,必定是朋友或親戚。趕忙把她放了進來。就在此時,兒子從樓上蹬蹬跑下來,熱情地把中年女人請接上了樓。

    楊三泰和老伴還在犯嘀咕,中年女人就像走在自己家里,從樓上下來給楊三泰和金景交代月子里的嬰兒吃飯睡覺的要領,尤其強調,睡覺一定要側身躺著,絕對不能平躺。說,這是當前流行的睡法,奧巴馬頭。

    楊三泰偷偷對老伴說,兒子都三十多了,我們居然不會帶孫子?楊三泰有些接受不了,尤其是要把孫子的腦袋睡成前門樓后把子的梆子頭。趁著兒子下樓拿尿不濕,楊三泰說了自己的訴求。兒子說,“一切聽岫玉的就行了。”一句話不容反駁和質疑,楊三泰心里有氣,老伴卻笑了,她說,“媳婦有主意是好事,省得跟兒子一樣,天天像個大松繩。”

    楊三泰無語。但是,心里卻又十個不服。花一大把錢請來月嫂,楊三泰和老伴的存在就成了擺設。生活中太多的不確定,給了楊三泰一個措手不及。面對一個陌生的女人突然強勢出現在家里,他有一些擔心和不自在。人生就像每天夜里坐在窗前,看對面樓里的風景,燈光忽明忽暗,你怎么知道誰在睡覺,誰在暗地里折騰。楊三泰在窗前心事重重,兒子一家和月嫂在上面開心笑談。須臾,樓下洗衣擦地的老伴不時地揚頭看看樓上。

    六十歲的人和剛出生的人,每一天的日子一樣長短,黑夜白天也只有二十四個小時。楊三泰對月嫂的到來最初的感覺就是心疼錢,后來老腰不再發軸,耳鳴的癥狀減輕,才又覺得這錢花得值。孫子被照看得很服帖,兒子媳婦很高興,于是,那種爺爺的擔憂、緊張、恐懼一下子丟到了腦后。楊三泰有了大把的時間白天到樓上樓下走不到的地方轉轉,晚上躺在床上看完閑書看窗外滿天的星星。天空中傳來隆隆的聲音,一架架南來的飛機,亮著大燈,就像一盞盞孔明燈,由遠而近,越過像素的樓頂,飛向首都機場。

    三十天很短,月嫂走了,照顧孫子的重任,落到了楊三泰和老伴身上。很快半年過去了,文靜、好脾氣的媳婦要去上班,楊三泰一下子就成了火頭軍。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打掃衛生。老伴那就更忙了,隔一天帶孫子去游泳,每月去兒研所打一次預防針。人老了眼睛不好使,腿腳不夠用,勞累不可怕,就怕孩子上火便秘,傷風感冒。每每此時,楊三泰和金景就覺得是自己的罪過。看著孫子拉不出屎,小臉憋得通紅,楊三泰就恨不得用手給他掏出來。看到孫子打針、吃藥,每天用呼吸機往鼻子里吹消炎藥洗肺,金景的心就碎了。

    老天爺,你就讓我們多活些日子吧。時間長了,單一的勞作和寂寞讓楊三泰心生怨氣,總覺得自己不該是這樣一個天天就知道擦尿鏟屎的人。全說天倫之樂,他是沒有帶過現在的隔輩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焐了。即使孩子們不說,自己也是整天提心吊膽。老伴說楊三泰,你就是天天閑的無事生非,早晚出去走走、散散心,你就舒坦了。

    第二天清晨,太陽還沒從楊三泰認為的北面出來,他就下了樓。今天是星期天,北京像素的年輕人們還在寒冷的秋風中熟睡,所以沒了以往趕集、過隊伍、上地鐵的擁堵場景。步行街很安靜,瞭望四周,樹葉漸黃,犄角旮旯橫躺豎臥著一輛輛共享單車。再往遠處看,看到了一位身穿粉紅色修女服,頭戴黑色貝雷帽的一位女士,她的手里牽著一只眉眼好看的哈士奇,匆匆向楊三泰走來。原來,是狗狗發現了楊三泰身后的同類,那只灰色的獵狐梗。兩只狗狗歡快地在一起玩耍,一個頭戴黑呢帽的拾荒老婦人拉著滿滿一平板小四輪紙殼從狗狗前走過。于是,兩只狗狗尋找到了更好的玩伴,他們圍著拾荒的老婦人轉來轉去,直到在他們的視線里又出現了一位文縐縐戴眼睛的清掃工老男人,可能是他那倒插在垃圾車上的大掃把,引起了狗狗們的注意。于是,狗狗們丟下了拾荒的老婦人,撲向了大掃把。可是,等到跟前一看,覺得沒什么好玩的,這就又奔向了各自的主人。灰色獵狐梗的主人,是先前見過的東北龍哥,他說好久不見了,怎么冷天動地的這么早下樓?楊三泰說,天天悶著都快長犄角了,下來透透氣。龍哥說,帶孩子一定辛苦,可我想找累卻找不到。忽然,楊三泰覺得是不是聽錯了,耳朵出了問題,因為最近老伴總說他裝蒜。楊三泰試探著問龍哥,“你的孫子是不是大了,離開手了?”龍哥笑了,說,“兒子結婚十年了,兩個人不想要孩子,催問得多了,人家不耐煩了,這不,給我買了這條狗,說是讓當孫子養著。”楊三泰真是無語。龍哥牽著獵狐梗說,寶寶該回家進食了。楊三泰也餓了。想想天天大米稀粥,楊三泰決定今早吃一回純正的蘭州拉面去。

    湯足面飽,走出面館,心情舒暢了許多。回到小區,楊三泰正要低頭進電梯上樓,電梯里一個年輕人往外走,他頭戴一個五顏六色的小丑帽,身穿乳白色的寬大的棉袍,上面寫著醒目的紅油漆大字:嘶吼!下面是:搖滾聲樂、吉他、貝斯、架子鼓,再下面是:電話號碼。

    楊三泰大喘著氣上樓,與老伴訴說剛才的發現與感慨。老伴說,你長著個大腦袋,天天想沒用的,退休了,就是萬事皆休。楊三泰說,說得輕巧,咱退休了還不是來照看孫子。老伴說,看看天底下的中國人,哪個不是都這樣?兒女們對你好,才讓你看孫子,不然的話,你想看也不讓你看,知足吧!

    當頭棒喝!這是老伴的拿手好戲。頓時叫人有口難辯,有氣難出。楊三泰灰溜溜地上了樓,坐在電腦桌前想要寫點什么,可是沒寫。如今,時過境遷,楊三泰還活在過去的日子里。只要和兒子坐在一起,要么是總重復過去的輝煌歷史,要么一言不發。兒子說,過去的日子很精彩但是過去了,未來的日子,雖然艱難,但必須要活下去。

    楊三泰說服了自己,從此不再與兒子討論任何事情。每天抽出時間去看做廣告的那個年輕人跳搖滾舞、打架子鼓,有時自彈彈吉它唱上一陣子悲愴、蒼涼的勵志歌。又是一個華燈初上的晴朗夜空,打架子鼓的年輕人身旁多了一只隊伍,一群大媽在一個胖胖的高高的年輕女人的帶領下,跳著當下最時興的《小雞小雞》街舞,隨著強音律動,領舞的女孩幅度之大,動作之柔和,步點之精準,讓楊三泰刮目相看。“走吧。”老伴抱著孫子催促楊三泰回家。楊三泰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停下腳步,在揣摩猜測這個胖女孩是何方大咖?老伴說,小河溝里沒大魚,在這跳舞的都是為了鍛煉身體。楊三泰想也是,目光又回到了打架子鼓的年輕人身上。已是初冬季節,小伙子卻滿頭大汗,這是個急性子,他一邊唱,一邊敲,還一邊糾正著孩子們的動作。整整一個晚上,人山人海的步行街上最數他熱鬧,好像拿了人家的錢,必須聲嘶竭力掏絕活兒,這樣才能對得住站在孩子們身后的家長。

    兩個人說著,兒子下班回來了。孫子鬧著找爸爸,兒子抱過來親了一口,又還給金景。當娘的心疼兒子,知道天天擠地鐵不容易。當爹的卻心里在生氣,年紀輕輕,臉胖肚松,一輩子沒個好身體。

    回到家,兒子還要繼續工作,地鐵上早就打好了腹稿。金景在哄著孫子看動畫片、碼積木,等媽媽下班。楊三泰上樓趁兒媳婦還沒回來趕緊洗澡,清水一沖,心情舒緩了一些。這兩年,楊三泰不知道為什么,那股子爆勁兒突然沒有了,再也不想和人家掰手腕、拔大蔥比力氣,遇到有人挑戰想找回過去的尊嚴,也只是笑笑,說甘拜下風。一次去泳池游泳,下水還沒游幾下,腿就抽了筋,想要雙手一按池壁竄上來,沒想到糗大了,兩只胳膊酸軟無力勉強拄著,肚子松軟得發不上力,剛一翹腿,又抽開了,撲通一下掉進了池水里。從這以后,楊三泰徹底服了,過去的大力士,已變成了老綿羊。

    老伴說,你天天就知道坐在電腦前瞎琢磨,琢磨不出好文章,還琢磨不出病?讓你下去鍛煉,你倒成了看客,偶爾跑一會兒步,你回來還得多吃一個包子,大晚上的,你就不許少吃一口,看你那肚子,跟讓氣吹起來一樣,還整天喊叫這疼那不舒服,一邊呆著吧。

    過去老伴不這樣,天天瞧著楊三泰哪兒都覺得好看。現如今可能讓大孫子累的,什么話難聽,她說什么。楊三泰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幾次數落過后,主動擔負起了買菜、做飯、擦地板的任務。老伴也太不容易了,退休金比楊三泰拿的還多,天天眼不離孫子,手不離家務,吃飯睡覺、換洗尿布全是她一個人。兒子說,不行就雇個鐘點工打掃衛生做飯。楊三泰心說,錢呢?老伴說,不用,自己做的飯好吃。再說,你爸干點活,活動活動,對他的冠心病有好處。

    說句實在話,八零后這一代人不容易。早晨八點上班,晚上十點鐘前幾乎沒回過家。楊三泰知道這是老板的“新常態”用人方法,兩個人的活一個人干,工資拿一個半人的。這就叫周瑜打黃蓋,打的愿打,挨的愿挨。

    3

    楊三泰終于在無數個想法中找到了自己晚年幸福生活的路。凌晨寫作,下午游泳,其他時間干家務。那天又碰到龍哥,他告訴楊三泰像素有一個乒乓球協會,活動在地下室。于是,楊三泰回家換上球鞋、拿上拍子飛快地去了。過去楊三泰只知道露天有幾處臺子,打過幾次,基本上沒對手。如今又發現了新的活動室,荷爾蒙沒增多,血壓卻到了一百五六。“鎮靜,矜持!”一路上,楊三泰激動著,試想著對手的不堪一擊,那份心情才叫一個美。

    球室在八號樓地下,雖然房間有些窄,地也有些潮濕,但四個屋子都有球臺,而且鋪著塑膠地板,這讓楊三泰大喜過望。這里的球友大多與楊三泰年齡相仿,但球技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幾輪比賽下來,楊三泰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了全勝和擁戴,秒變楊老師。楊三泰感到心情舒暢,一邊客氣,一邊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又來了老幾位,白頭發的徐哥對楊三泰說,我看你多時了,咱們幾位高手都是這個點到,要不要練練?累了,就明天,不累就再比試一下。盛情難卻,再說從心里也沒把對手放在眼里。然而,一交手,楊三泰感覺有些力不從心,雖說贏多輸少,但來者半斤八兩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哥是個北京人,一看就有皇城的做派。他說,勢均力敵,不分伯仲,我們協會又添一員大將,從今天起,撤下免戰牌,向所有周邊小區宣戰。徐哥說完,囑咐楊三泰好好休息,然后送大家走出球室。

    第二天,當楊三泰走進干凈整潔的球室,球友們告訴他,徐哥是一個熱心腸,他把這里當成了家,天天寫寫畫畫布置場地,打掃衛生,所有臟活累活他都承包了。另外,同物業交涉用水用電,組織大家唱歌打球旅游,都是他的事。在他的帶動下,協會再也沒有發生過為占臺子爭吵的事情。再有,他特別護家,對咱們協會的人就像親人,對協會的名譽,看得比天大。去年,同周圍小區打比賽,成績一般般,所以一直耿耿于懷。總算盼了一年多,把你給盼來了。

    一個人,能讓別人在背后有說不完的好話,可見這個人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說話間,徐哥走了進來,他讓大家把最好用的球室讓出來,然后打電話給高手們,催促他們趕快下來。打完了電話,他居然給楊三泰倒了一杯水,要楊三泰稍等一下,然后把協會的章程逐字逐句講述了一遍,請楊三泰提意見。看到他虔誠、質樸、義氣、有擔當的樣子,楊三泰忽然想起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北京四合院》里的一位大爺。你還甭說,模樣舉止還真有些像。

    一連數日,楊三泰猶如春風加持,天天傍晚都去地下室打球。這一天,突然下起了雨。打完球后,楊三泰決定從地下停車場回家。楊三泰按照箭頭所指方向,找到了十一號樓。在通往負一層電梯間的路上,有一排見不到陽光的地下室,黑洞洞的房間里幾乎全部亮著燈,有一間屋子的門半開著,楊三泰先是聽到了有人說話,后又看到了那把倒立的大掃把。

    好奇心驅使楊三泰緊走幾步,他從門縫里看到了那位閑來無事的北京人黑胖子,正在和戴眼鏡的清掃工對飲。胖子喝多了,聲淚俱下。清潔工正襟危坐,不言不語。偷聽別人講話,不是楊三泰的習慣,可是腳底下好像被什么東西粘住了。胖子說到傷心之處,居然在房間里僅有的一個舊茶幾上撞頭,清潔工還是一言不發。楊三泰就奇了怪了,這究竟唱的哪出?

    從今往后,楊三泰天天來去都走地下,為的是想法子見到戴眼鏡的清潔工。這天碰巧遇到樓上拾破爛的東北人老余,到下面整理舊冰箱、彩電準備拉回老家。于是楊三泰和他嘮起了磕。老余告訴楊三泰,這個清潔工老頭姓陳,原來是南方縣城一座中學的校長,退休了,老伴走了,獨子在北京打拼,工作一直不稱心,這會兒有了孩子,實在過不了,所以他來了白天照看孩子,早晚清掃衛生。楊三泰問他為什么住地下?老余說,孩子的房都是租的,就一室一廳。正說著,老陳回來了,老余給楊三泰接上了頭。楊三泰憋著一肚子的話,問,能不能到屋里看看。老陳先是說了句屋里霉味兒太重,后點了一下頭。

    這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地下室,里邊有一張舊書櫥很扎眼,上面擺滿了殘舊的兒童玩具和幾本書、碗筷,一張單人床,床下是臉盆和洗漱用具。一個茶幾,旁邊有一把老式的暖壺和一只喝水杯,一個單人沙發,再有一個落地舊衣架,掛著幾件深色的衣服。老陳說,平時就我一個人,你請坐。楊三泰坐在床上。老陳說著,把水杯涮一下,給楊三泰倒上水,然后給自己的大塑料杯加上水。楊三泰端過水杯,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口,沒發現什么異味,倒是有一點檸檬的淡淡清香。

    老陳看著楊三泰不語,只是矜持地笑。楊三泰先問了一個問題,樓上的孩子們今天來明天走,扔下的冰箱彩電、微波爐等家用電器,為何不撿一件來用?老陳還是笑,他說物業有規定,除了照明,其它一律不得用電。其實,老陳說,我觀察你好久了,你是一個愛學習的人。何以見得?你看,你在和我講話,還在用手機準備記錄一些關鍵詞。楊三泰徹底折服了,好奇心立馬變成了尊重。老陳摘下眼鏡,擦一擦,放到床上。說吧,有什么想問的?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楊三泰把那天見到的復述一遍。老陳說,這原本是老孫的個人隱私不便多說。可是說說也無妨。別看老孫整天游手好閑,他可是科班出身的老戲骨,出演過許多部影視劇。如今,一身的戲沒人捧,跑了一輩子龍套玩膩了,這就破罐子破摔不和他們玩了。其實,他這個人心眼很好,就是窄點,在像素沒少跟我們瞎咧咧,每次請客都是他掏錢。更搞笑的是,他不僅在單元樓里弄了一個私人小會所,而且還在里面種了許多時令蔬菜,供朋友們現吃現摘。嗨,這樣的好日子過去嘍,今后他可能不來了。為什么?他這幾套房子寫的都是兒子的名字,在他不知情下,兒子都給賣了,在三里屯換了一套七十年產權的三室兩廳學區房。老孫的財路斷了,今后只能靠著三千多塊養老金生活了。老陳說著老孫的事,眼淚差點掉下來。

    離開了老陳,楊三泰一連好幾天沒到球室打球。徐哥來電話,問楊三泰怎么個情況?楊三泰胡亂地說,這幾天老伴腰疼。

    春節前夕,徐哥約了幾場比賽。走出去,請進來,像素代表隊除了輸給了一支朝陽聯隊,其他小區都被他們打敗了。徐哥一高興,請大家去喝酒。同樣是一頭白發的老賈說,不能夠!協會有七十多號人,徐哥只有三千多退休金,大家都是有工資的人,還是湊份子好。老賈說得對。眾人響應。徐哥覺得不妥,最后好說歹說,他單獨又買了酒和水果,這才達成一致。

    星期天的中午,大家聚到了通州邊上的一家納蘭飯店,邊吃邊喝邊唱邊說,這年的春節就這樣過去了。

    來年春天,萬物復蘇。這些天北京有外事活動,徐哥積極響應常營工委的號召,組織了二十個球友參加志愿巡邏隊。吃過午飯,外圍執勤的楊三泰和老賈與院內的球友互換,負責天橋巡邏。他們邊說邊從北十一號樓走上天橋,先左后右,來回閑談遛彎。楊三泰是個有心人,邊走邊聊邊默記著樓號。從左邊走到頭是一二三號樓,然后向回走是五號六號樓,左手遠處是四號樓,右手遠處是七號樓,再往前走是八號樓、十號樓,還有那個三角形的明六暗三與步行街對面的孿生樓,統稱九號樓的商務中心。老賈說你嘚啵什么?楊三泰說,我在記樓號,正是這兩座三角形的商務中心樓,一個有號,一個沒有,把人們正常的意識搞亂了。老賈稀里糊涂地看著楊三泰,聽他還在嘚啵,二人從天橋上穿過步行街,右前方是南區五號樓,左手是四號樓,再往前走是天橋出口,左邊是六號樓,右手就是地鐵草房站。

    天橋下的籃球場、網球場、乒乓球場因上班時間空無一人,只有男男女女的老人領著孩子在玩耍。園林工們剛剛停下手里的活兒聚在一起吃午飯,清潔工老陳趕過來著急忙慌地把銀杏樹、海棠樹下的陰涼處打掃干凈,并鋪上了紙殼。楊三泰站在天橋上看著,有些不理解。老賈說,老陳是在晾曬紙殼吧,潮濕一點分量重有什么不好。二人說著,走過去又走回來,這時他們看到男男女女的園林工可能太累了,要么是天氣太熱了,橫七豎八躺在林蔭下的紙殼上,在呼呼地睡覺。

    老陳的善良,讓老賈豎起了大拇指,楊三泰暗自思量,想想自己剛剛還為解決了精準指路的問題沾沾自喜,看來比起老陳的無處不用心還差遠了。楊三泰心里潮乎乎的。

    4

    北京像素在這幾年人口增加的特別快,房價眼看著往上漲,一百多萬的五十六平米錯層,居然賣到了三百八十萬。老伴說,買房為了住,漲多少也沒用,抽多少也沒用,你別沒事總關心這個。楊三泰說,沒事的事。老伴說,那你就多想想怎么帶好孫子。

    小孫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愛,越來越調皮。一周歲前,基本躺在床上,天天盼著他翻身、坐起、爬爬、站起,只要別總吃手吃腳、摔到床下就行。一周歲后,忽然有一天,他用手拿著腳夾耳朵,玩得盡興后,突然大吼一聲站起來,在楊三泰的淚光里踉蹌、蹣跚了十多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后來出門,人多車多,你想抱著他,偏不,非得自己走。眼見著從會走到會跑、會跳、會說到了兩歲,他卻一出門不走不跑也不跳,總讓你“抱抱寶寶”。

    楊三泰回答著老伴剛才的話,說行。其實心早就飛到了謎一樣的房地產中介市場。忽然一日,某新區不再建商品住宅樓的消息讓人們議論著北京的商住兩用房不再允許私人交易了,各大中介也在此時紛紛掛牌休息,大家都說這回新區一建成,北京人口遷出一大半,樓市的價格會刷刷降下來。然而,半個月后,中介就在人們的張望中,“老虎歸山,和尚歸廟”強勢回來了。

    在中介接待室,楊三泰看到了久違的黑胖子老孫頭,他好像喝了二兩,正在那里對著中介小哥夸夸其談,兒子是多么的英明,三套房讓他一夜之間多賺了三百萬。老孫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說著,全不顧旁邊站著一位沮喪到極點的老太太,白臉變黃難看至極。她是八號樓的業主,先前有兩套房子要出售,中介協調到了三百七十萬,她非要等著漲到四百萬才出手,這會兒二百七十萬無人問津。中介說,國家正式出臺了政策,商住兩用房,不允許私人交易,只可賣給公司。老太太的臉鐵青著,肯定腸子也是這個顏色。她說,我扇自己的心都有。

    北京的夏天來得很快,滿園的綠植在南腔北調的外地園工大剪刀咔嚓下眼見著就花紅柳綠了。清晨,知了叫了,楊三泰被老伴轟下樓鍛煉。東北的老余肯定早起來一兩個時辰了,因為滿滿的三輪車上,紙殼疊放的整整齊齊,此時的楊三泰,煞有興趣地坐在馬扎上看著老余干活。老余干活非常麻利,他的手就像他的嘴,話到手到活完。前些日子,楊三泰家的童車不知怎樣變形存放,在小區轉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師傅。正當他沮喪的回到樓里,恰巧碰到了送貨剛回來的老余,經他的手一擺弄,三下五除二就好了。事雖小,但楊三泰很感激他。老余年齡比楊三泰小些,全家都在北京。兒子和媳婦在十一號樓的一層開著小賣部,女兒和女婿在另外一個小區打工。老余的任務是撿破爛、送貨,老伴主要是做飯、帶孫女,他們全家住在小賣部的二層。老余是一位熱心腸的東北人,整棟樓里的人幾乎都和他認識,所以有了舊物可以換錢的,都放到他的三輪車上,只要他在,肯定是一番心存感激的“謝謝!”

    老余的家在黑龍江的宜春林區,他原來是個伐木工,可是后來國家不伐木了,手藝一下子就失傳了。兒女長大后,見伙伴們都離開了家南下謀生,老的擰不過小的,于是舉家遷徙到了北京。

    楊三泰和老余聊天不知不覺到七點多鐘,這時就見急匆匆的年輕人們像趕集似的,從北區所有的樓口出來,蜂擁到通往步行街的唯一開放的鐵柵欄門前,刷卡而過。人多口小,大家焦急地在當地打轉,有著急的上了天橋,后面就聽同伴在喊“出天橋的門也刷卡。”于是,就有人向保安喊,“平時可以刷卡,上班高峰期一律放行好嗎?”保安一臉無奈,說是在執行命令。

    “北京有什么好?看孩子們生活的多艱難 。”“說得是。我要是他們的兒子,這會兒就回東北那嘎達種地。”老余說著,突然起身,原來有人拎著一大包垃圾倒在北單元樓前的垃圾桶里。

    時間不長,像素物業門口不再刷卡,但是滿院里到處飛奔外賣小哥的摩托車和快遞小哥的三輪車。業主又有意見了,眾口難調,物業只好在門口設崗,外來機動車一律禁止入內。這可苦了外賣和快遞小哥,他們拎著吃喝、包裹一路邊跑邊打電話,一時間成了像素的風景。后來,還是快遞有實力,他們在每棟樓的一層大廳,都設了快遞專柜,大家只要看一下短信,到樓下自己取包裹就行了。

    小魚兒是個男孩,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聰慧憨厚,他是領舞的那個胖女孩的兒子,如今兩歲多了,他們一家就住在楊三泰家的樓下。楊三泰的孫子比小魚兒小兩個月,長相俊秀,善于聚眉思考,心眼特好,所以他倆總能玩到一塊。幾乎是每天的傍晚,兩個小家伙哥哥、弟弟地叫著,你追我跑,寬敞的電梯大廳和玻璃門前后,就成了他們戲耍的好地方。小魚兒的媽媽早在那個冬天就把身材跳了回來,現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美女。楊三泰說,我就一直想問你,怎么跳舞跳得這么好?她的回答讓楊三泰一下子驚到了。女孩說,我畢業于北京體育大學,曾在央視早間體育鍛煉欄目領舞六年。

    晚上,楊三泰陪著老伴在樓道口帶孫子玩耍,等候小魚兒的到來。天快黑了,才看見她母子歡天喜地地下來。小魚兒和孫子擁抱在一起,哥哥長弟弟短地互摸著小臉,偶爾還親吻一下。孩子們的舉動,感染著大人。金景問小魚兒的媽媽,看你背著行囊這是要出遠門?小魚兒的媽媽說,我們要搬到燕郊去住了,在那里買了房子,一會兒他爸就開車過來接我們。聽了這話,楊三泰心里一沉。說,你不是要跟著他爸回海南嗎?不回了,我在燕郊那邊找到了工作,先生這邊也做得還好。現在看來,孩子在北京學習成長還是最佳選擇。說話間,手機響了,“小魚兒,和爺爺奶奶、弟弟再見!”小魚兒媽媽說,“車到地下了,我們走了。”小魚兒揮揮小手,媽媽抱起他,走向電梯。

    看著小魚兒媽媽的背影,聽著孫子“我要小魚兒哥哥”的哭喊,楊三泰有些傷感。“有時間帶小魚兒過來玩!”電梯下去了,楊三泰知道這句話她能聽得見。

    5

    龍兄在春節前爆出了一個好消息,兒媳終于懷孕了,還是個雙胞胎。他家的獵狐梗從現在起要獨自住一個房間,兒媳說那玩意兒帶菌。龍哥說,聽到這話時,想笑,但沒笑出來,想哭,心里又沒那么難受。他說我都快七十的人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想就這么著吧,你倒好玩夠了想起了要孩子。這么小的房子,四個大人住著還別扭,又添一對兒,老狗還要占一個屋,我們去哪里?兒子說,你們到隔壁租房。錢誰出?一家一半。楊三泰聽了也只能苦笑著。

    臨過年,楊三泰回了趟河北老家看望親朋好友。走前,有些紙箱子、舊物送到了樓下給老余。老余一連說了幾聲謝謝!然后叼著煙卷,手腳麻利的收拾起滿地的東西。紙殼、書籍、衣服鞋襪、家用電器、鍋碗瓢盆應有盡有。

    出發那天早上沒做飯,楊三泰興高采烈地想起了一周沒光顧的蘭州拉面館,金景要他快去快回。楊三泰一溜小跑到了面館。抬頭一看,傻眼了,拉面館不知何時關張了,一家東北餃子館正在裝修。這事雖小,但對楊三泰來說十分重大。全北京城他就相中了這一家拉面館,物美價廉又方便,這對于一向儉樸、愛吃拉面的楊三泰來說,無疑等于晴天霹靂。楊三泰嘴里無滋無味地往回走,想起的全是一口大鍋,冒著熱氣,圍著白裙的師傅嫻熟的操作,三下五除二把拉好的面條拋向鍋里,隨后一雙大筷子,三涮兩涮,把面條挑進大清花瓷碗里,然后澆上老湯,撒上些青蔥、山韭,自己再澆上一點紅油辣椒和香醋,那叫一個迫不及待。第一筷子挑起、入口,然后喝一口老湯,哈——那滋味就有一種神仙附體的感覺。如今,拉面已去,路邊的包子、煎餅、油條、豆漿,在楊三泰看來,都不值一看。于是,他決定回家吃方便面,以示對拉面館的紀念。

    在老家期間,楊三泰的小小說集作品樣書快遞到了北京像素。兒子媳婦帶著孩子去了姥姥、姥爺家。楊三泰心里急啊,又想第一時間看到書,又怕書弄丟了。想來想去,楊三泰讓快遞員把無法放進快遞柜子兩包書,交給樓下小賣部的老余。楊三泰與老余通了打電話,老余說,你放心吧,我會替你保管好的。

    一周后,楊三泰和老伴從家中回來,第一時間就是到小賣部拿書。等楊三泰到了一看,原來熟悉的面孔變成了生臉。楊三泰問小伙子你是老余的什么人?小伙子說,什么也不是,他把店盤給了我,臨回東北前特意囑咐,一定要把你的書保存好,這也是轉讓協議的一部分。從小伙子的手里接過書,楊三泰的眼里濕潤了。隨即,撥通了老余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老余的聲音,“對不起了大哥,沒打個招呼就走了,歡迎天熱了來小興安嶺度假,這里的夏天,晚上睡覺還要蓋被。”

    人上了歲數總愛傷感,眼里盛不住淚水。其實在北京像素,就這么回事,今天你走,明天他來。

    楊三泰到地下室去給老陳送書,老陳滿心歡喜。他說我回到安徽老家后一定好好拜讀。楊三泰說,你要回家過春節嗎?老陳說,走了就不回來了,媳婦和兒子過不下去了,他們和平分手了,孩子暫時跟著母親,成人后再由他自己選擇。楊三泰問,兒子同你一起走嗎?老陳說,我自己回去,他一個人還要在這里打拼。

    老陳說著,把楊三泰的書與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放在一起。說,這本書我看了好多遍,老年人都該讀一讀。楊三泰說,是啊,老了有事情可做的人,天才會黑得很慢,老哥要保重。

    老朋友接二連三的在視線中消失,新朋友遲遲還沒出現。好在這個時期,兒子事業向好,獎金頗多,給他的手機辦了一個微信支付,這家伙買菜購物花起錢來,就像是花別人的。所以,一切原來設想的不好的家庭矛盾沖突到了也沒發生。星期天做了一桌子菜,兒子說沒胃口,隨后叫了外賣。他忍了。兒子說,這個星期你們去天街看電影吧,一百元一張票,他認了。兒子說,平時要多鍛煉,你們去游泳吧,一張年卡三千元,他收下了。重陽節兒子在火鍋城安排了涮肉,席間服務員送來祝福的生日大蛋糕,一下子花了一千多塊,他笑納了。因為兒子一個月掙他一年的工資,媳婦還三天兩頭給他在手機里打款,現在是到哪兒都不用帶現金。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兒,是乒協的一大爺徐哥整出了大響動,他要大喜臨門了。那位來協會打球的落落大方、氣質非同一般的沈陽王大姐,快閃變成了球友們的大嫂。

    大年二十九,徐哥在納蘭酒樓擺了宴席,到場的全是老球友,祝福的話,讓徐哥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說,沒想到老了老了一下子走了桃花運,七十歲的人了找到了真愛。

    納蘭酒店,是眾多老年人偏愛的地方。這里不但吃飯便宜,而且還可以討價還價。其實,年輕人和老年人都是用時間換金錢,只不過是一個快、一個慢罷了。年輕人掙得是熱錢,買東西不還價。老年人花的是慢錢,有的是時間,能便宜一分是一分。

    喜宴喝的時間很長,酒意很濃話更濃,一幫子老球友替徐哥、王姐開心極了。酒過三巡微醺的時候,老賈提意參加合唱團的球友站到一起,為新郎、新娘演唱一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曲未了,徐哥已哭成了淚人。

    天黑得很慢,街面上的大車小輛烏泱烏泱地你來我往,一群載歌載舞的青春永駐的男人和女人們,簇擁著一對新人,說笑著坐上公交車,他們準備回到北京像素鬧新房。 

     

    本期點評:盧靜

    懶懶地從床上爬起來,逆來順受,楊三泰第一件事就是盤腿打坐,默念一遍自編的順口溜:天天有個好心情……這一特寫鏡頭,恐怕漸老者讀了,猶覺錐心之痛。在北京像素樓群下,七拐八彎錯蹤忽迷的路,不正是楊三泰退休后心徑的鏡像嗎?好在從諸多想法里,他終于梳理出屬于自己的夕陽紅。

    疏密有致,跌宕起伏,作品深入挖掘了人物內心世界。無論主人公的孤獨、對存在感的渴望,還是不太適應子輩的都市生活觀,亦或今昔間的搖擺與無所適從,以至種種糾結與內含尷尬,都分別給予生動細致的表現。何況,作者緊貼生活環境,寫出了北漂老人獨特的感受。北京像素,二十一棟時尚、動感、蜂窩狀的高樓組成的大風車旋轉樣式排列的建筑群,充滿想象的誘惑力,六十歲后賣了祖產,才得以入京與子相聚的小人物楊三泰,卻很快說服自己“不能有想法,不能有意見,不能有牢騷,不能意氣用事”。

    生活積累豐厚的作者,對一些社會問題的提及中,筆尖滲露小區里的世相百態。彈丸之地,藏龍臥虎,不啻一個萬紫千紅的萬花筒。有臉白白、胳膊腿細細的白領,有印花大汗衫上往往印著一個頭,或如土包子、洋玩意、吻、傷、拼搏等非常張揚漢字的打工掙錢者,有戴小丑帽的搖滾歌手,有曾領舞于央視節目的小魚兒媽媽;外賣、快遞……當然,更為楊的同齡人,勾勒出一幅神情各異的北漂老人群像。像獵狐梗、哈士奇,也在巧妙舞臺位置上嵌入。楊三泰艱辛打拼的兒子一家,欠缺安全感,而此刻事業有成,一時向好。有贏,亦有輸,漂來的某縣中學校長老陳,只因在京兒子不濟,進入老者們的共同主題——帶孫子時,只能住霉味地下室,早晚做清掃工,最后還是在兒子離婚后回鄉了,卻在小區大樹下,留下為南腔北調的園林工鋪紙殼午休的暖融融身影。由于對精神家園的向往,楊三泰不僅在“火頭軍”日子里,完成小小說集,還與老賈等在天橋上熱血巡邏的過程中,完成了為他人指路的前提,辨清迷宮一般的路徑。當靜佇天風環回的高處,回望梳著一個油光水滑小辮子的大肚子老孫哥,即曾為父子間波瀾嚎啕大哭過的,一個過氣的老戲骨,回望終日與狗為伴的老龍哥,回望返回小興安嶺的麻利收破爛者老余等人時,又作何感想呢?來了,去了,早成常態,不過飄葉一般。當質樸義氣、熱心腸而有擔當的老徐哥新婚時,準備鬧新房的“一群載歌載舞的青春永駐的男人和女人們”,又怎能不令讀者,悄焉動容。

    間或,似輕描淡寫的兩筆,常收到戲劇效果。譬如,一家私立醫院的護士,在告知新生兒黃疸與需再交5萬元時,是面色平平,而老楊當場,猶似墜崖。

    像素魔盒,令人暈眩,無形中放大了諸般撞擊之聲。與偏僻鄉壤的老人對比,楊三泰感觸更深。

    三陽開泰(《易·泰》),陰陽交通和暢。

    作者引領我們,潛入一個群體。慢下步子,就能逐漸清晰觀察世界的一隅,體會他們,以前無人注目的瞬間皆成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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