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的花落滿后地灣山坡
一
仲夏,沿途風景不俗。上山路盤旋曲折,凹凸不平,顛簸之中,偶見三三兩兩農人,頓時,我產生了歸家的感覺。峰回路轉,夾峙在郁綠的松樹、灌木之中,高處,那么寧靜、虛遠。四周都是開闊的青山,狼毒花開著,還有百合和洋芋花,村莊,總是在你走累了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你眼前,供你歇腳落座。
村莊叫后地灣,地處甘肅臨洮縣太石鎮,村子里留守的老人就坐在村口的磚砌花池前曬太陽。
村莊的后山坡上種著百合,一位叫楊國平的83歲的老人坐在百合地前抽著自制的紙煙。他抽煙的姿態有點小酷,為了配合人們照相,他表情豐富,甚至不時做一個鬼臉。
就沖此刻的樣子,楊國平年輕時一定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后生。
楊國平來山上看他種下的黨參,黨參是一味中藥。村子里的人盤根錯節的情感是土地。土地和人們掰扯不開的是莊稼。不知道從什么年代起,農田撂荒后開始大面積種植了百合和一些中藥材。種這些植物比糧食來錢快。當然,現在因為有扶貧單位供給,白面、大米、食用油都是戶戶有余。
后地灣村位于甘肅臨洮縣太石鎮東北部深山區,海拔2650米,地處馬啣山半山腰,馬啣山高寒陰濕的氣候特征,使后地灣村成為離蘭州最近——僅40多公里的清涼地。
“使人最難過的日子過去了。”
村口曬太陽的70歲的楊國珍笑著說。
如果不了解鄉村,鄉村的悠然與放任,在千篇一律的枯燥生活中,能夠得暇開個小差,拋開紛擾的世事,將自己放牧在悠幽的山林,置身于陌生的鄉道,呼吸一口濡濕而清新的空氣,確是一種難言的樂趣。
但是,后地灣從前的生活,村子里唯一的主干道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路邊山上落石時有發生,山上的人們出山一次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有些時候要等上一年。地里秋收的農作物基本靠人一點一點背到家里,人是地的勞力,勞苦一輩子不一定能娶上媳婦。用女孩子給兒子換親是那時當地的風俗。
從前的日子太苦,尤其是冬天,雪地上重重疊疊的低矮的土平房在積雪之下已看不清眉眼。鉆天楊縱橫交錯地分割了連片的村莊,它們光裸的枝椏凝固在烏灰的空中,整體上保持著爆炸的姿勢。一只烏鴉從老牛背上飛起,將蒼涼的聒噪帶向遠處,四顧無人,因為太冷,連空中的炊煙也打著寒顫。
稍一深入,每家每戶換親的故事讓人聽起來好生難過。
從前的故事是后地灣村一塊隱秘的傷疤。
楊國珍說,現在,村子里的老漢天天閑得曬太陽。上面種黨參的是我二哥,抽煙厲害,一輩子不停歇地抽。83歲了。叫楊國平。我是楊家老四。以前種地,全家7口人30畝地。包產到戶那年我父母都還活著。那時我有皮膚病,不能挨土。地里草多,鋤地都鋤不出來。那時候分家,爸爸媽媽跟著我,可憐我,跟著我是想幫扶我,因為,能帶過來兩個人的口糧地。其實山上的土地從來都不好好長糧食,只能種洋芋、麥子和青稞,青稞磨面吃。山里人靠天吃飯,每一年都有暴雨和冰雹。過去天旱不下雨,下了雨留不住水,糧食不豐收,還要交公糧。年年吃救濟,國家每戶一口人救濟10斤苞谷,那些年國家也窮哇。我只上過小學4年級,小學沒有畢業,身體長成了,讀書是花錢生意,種地打糧食是根本。眼光短淺,還是窮哇。日子轉變在包產到戶后。我的大孩子娶媳婦都是我女兒換下的親,換親花了6000元。那時的6000元比現在的6萬元還多。那時最大的票子是10元票面,50元、100元沒有,借錢貸款,一堆錢搭配女兒送往山外,換來一個知書識理的兒媳婦。
后來趕上了好時候,我老二孩和我說,爸爸,我要自己娶媳婦。他果然是自己娶了媳婦。那是因為他離開了后地灣。
農村人的評判標準就是,不種地就是有出息了。
現在退耕還林都有20年了,已經沒有土地種了,沒法往地里下力氣了。在城里替娃看孫子,夏天帶著孫子回來避暑。和從前比一碗飯都吃不動了,過去干活一頓飯三四碗,腦袋大的碗。過去吃洋芋糊糊,這地方涼得很,吃多了燒心,吃少了餓肚子。
土地撂荒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如果家里沒有人種,就委托集體種,公益性質種。現在地里的油菜長成了,誰想收誰收。做夢都不敢想。
社會是真好了呀,城里人不上班拿不上工資,可后地灣農民不用種地就可以有糧吃。啥時候有這樣的生活?開天辟地。可惜我老了。
黑衣黑褲,說話時很惋惜自己的年齡。大紅粉紅的月季在他身后開著,又一位老人走過來。遠處幾只鳥,一聲接著一聲鳴叫,干干凈凈的空氣和村莊,有幾個放學的小孩子背誦著唐詩跑來,詩和童話的氣息就在后地灣街道的空間里彌散開來。
二
四圍的山開闊得無法想象,大地與心境皆無寸塵。陪同我的是后地灣駐村干部牟旭東, 1984年生人,軍轉干部,當了12年消防兵。
你們認識他嗎?我問。
熟悉,天天見。
牟旭東說,他們天天在這里曬太陽。牟旭東本來想到基層鍛煉,結果在地方干了兩年。
我說,經常有人來幫扶,會不會讓老百姓產生懶惰情緒?
他說,有。
70歲曬太陽可以,年輕人不能曬太陽。人都有懶惰思想,是村莊都有懶漢。駐村干部不是天天在村上溜達,是發現每家每戶的問題,解決問題,有懶漢出現要說教他們去干活,人不可以吃老本,更不能吃公家。農村的條件一家和一家不一樣。發現一個矛盾,解決一個矛盾,只要讓懶漢把過日子的心勁提起來,什么矛盾都能化解。
他指著腳下的路說:“這條路叫國培路,為紀念一位故去的老人,村子里人自發修建。故去的老人叫張國培,1932年出生于后地灣村張家山頭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1949年9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 195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1年6月,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新生的共和國面臨生死攸關的威脅。“三八線”烽煙驟起,志愿軍跨過鴨綠江,保家衛國,奮力沖殺。朝鮮半島的炮火砸在張國培和戰友們的心上。他們星夜兼程,奔赴戰場……
心中有信念,戰斗不怕死。一次戰斗中,機智勇敢的張國培炸毀美軍坦克3輛,此戰張國培榮立一等功。子彈擦過頭頂,頭皮卷起半邊。戰場上撿回一條命。
1988年,張國培回到闊別已久的后地灣村張家山頭老家看望父老鄉親時,看到泥濘的土路傻了眼。當時,普銀公路剛好竣工,但是受時代和條件的限制,后地灣群眾出行還是非常困難。為了解決家鄉父老出行交通不便的問題, 1989年,張國培四處籌措資金購買客車,申請開通了從臨洮縣城途經普銀公路至蘭州市文化宮的長途班線。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
這是老一輩人的情懷,老一輩人的格局。
這是老一輩人的不計功名,老一輩人的榜樣。
后地灣有班車可以開到川里了。57歲起,張國培不顧路途遙遠和艱辛,自己開著大班車往返于臨洮和蘭州之間,安全準時地為普銀路沿線群眾服務。這一開就是15年。車票有記賬也有現金,一年到頭群眾的心里有本賬,他的退休金全貼補了家鄉的道路。
2005年9月22日,張國培終因積勞成疾,病逝于后地灣村張家山頭老家,時年73歲。張國培用一生,回報著國家、回報著組織、回報著家鄉。淬火成鋼的精神品質,堅如磐石的理想信念,對黨和國家的絕對忠誠,張國培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影響著親人晚輩。后地灣村自發組織修建了后地灣村這條最短的路,為的是紀念國培老人一生的無私奉獻。
以前的人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吃飽肚子不生事,現在不行了,老百姓從地里找不出太多的錢,紛紛進城。
退耕還林余剩的地除去種百合,還種了暴馬丁香、紫葉稠李、牡丹、芍藥。
“生活富裕”的目標,徹底改變了“人養地方、地方不養人”的后地灣村。后地灣從前雖然是苦熬日子的窮困生活,可變化中的后地灣的故居舊境又激活了城里人的往昔記憶。
如果沒有欣賞過大地上的山川和落日的壯麗,沒有傾聽過林木間的寂靜和風聲,如果不曾領略土地化育和接納萬物的寬闊胸懷,如果大地本身不是堅實如恒,我們怎么能夠感悟反復呈現的鄉村季節?正是建立在血緣、倫理根基上的土性文化養育了中華五千年文明。
留守在后地灣的村民這時候正在百合地里把百合的花剪掉。種百合,葉子長得好,根系不發達,根系長得好,花必須掐掉。
后地灣的大地上鋪滿了百合的花,四圍的山河歲月,而眼睛所及、心目所及,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成了詩。
(葛水平 第十次全國作代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