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已經走過了70余年的發(fā)展歷程。1949年，“少數民族文學”作為一個新興的學術概念，正式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有待發(fā)展的文學類型與命題之一。在《人民文學》創(chuàng)刊號的“發(fā)刊詞”中，茅盾提出少數民族文學的建構問題：“開展國內各少數民族的文學運動，使新民主主義的內容與各少數民族的文學形式相結合，各民族間互相交換經驗，以促進新中國文學的多方面的發(fā)展。”

在新時代文學的大背景下，作家如何以地方性知識、多民族經驗注入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是十分值得關注的。此前的數十年間，少數民族文學得到了針對性的扶持和發(fā)展，尤其是近年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新發(fā)展令人矚目。下文中，我將立足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少數民族文學生產機制、作品集結出版、民族文學翻譯、民族文學研究等維度，對五年來的少數民族文學發(fā)展進行總結和論述，以期從少數民族文學維度為新時代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一定的參照。

現實書寫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五年來，文壇涌現出一批以脫貧攻堅和精準扶貧為主題的現實主義書寫。作家們匯聚了地方性知識、民俗學素材、人類學民族志書寫等元素，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構建提供了文學層面的支持。比如，彝族作家阿克鳩射多年來以公務員、記者、作家的多重身份關注、采訪阿土勒爾村（懸崖村），并用彝漢雙語創(chuàng)作出了系列作品：其獲得駿馬獎的作品《懸崖村》講述了舉世矚目的涼山腹地山地村落如何變遷的全過程；其與漢族作家胡正榮合著的長篇小說《逐夢彝鄉(xiāng)——索瑪花開的地方》塑造了一名漢族鄉(xiāng)干部的形象，他深入彝族同胞家中走訪，和大家共同努力，使這片土地走上了脫貧之路；其創(chuàng)作的《天梯——來自大涼山阿土勒爾村的脫貧攻堅故事》（彝文版）是一部以規(guī)范彝文寫成的報告文學。

報告文學集《高原逐夢》收集了來自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格絨追美、南澤仁、洛迦·白瑪、扎西、崗桑倫珠等作家的8部報告文學作品，從不同視角展示了甘孜的變遷。詩集《心中的愛——來自新疆農民的頌歌》由新疆麥蓋提縣的農民詩人與書寫農民題材的作家共同創(chuàng)作并出版，包含了以麥蓋提縣為主的33位農民詩人創(chuàng)作的詩作以及外來的駐村干部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農村題材詩歌作品，形成了鮮明的互文性。

維吾爾族作家玉素普·艾沙的長篇紀實文學《博格達來信》以新疆疏勒罕南力克鎮(zhèn)馬勒其村青年村民布合麗且古麗·奧斯曼到中國石油烏魯木齊石化公司上班后給家里寫的三封信為主要線索，講述了南疆富余勞動力轉移再就業(yè)過程中女性的成長經歷。藏族作家次仁羅布推出長篇報告文學《廢墟上的涅槃》，作品聚焦云南省昭通市魯甸縣的脫貧工作，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溫度的人物形象。仡佬族作家王華的《海雀，海雀》講述了一個村莊的基層管理者是如何和村民共同努力，實現退耕還林、共同富裕的生動故事。瑤族作家紅日的《駐村筆記》展示了近年來在精準扶貧背景下，河城縣天馬鄉(xiāng)貧困村紅山村是如何在多方努力之下改善民眾生活的故事。哈薩克族作家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歇馬臺》以上世紀80年代新疆農村牧區(qū)改革為時代背景，講述了牧民托雷別克一家在改革的時代潮流中轉變身份，依靠勤勞努力和政府的幫助擺脫貧困的故事。

在脫貧攻堅、實現全面小康的大背景下，《民族文學》陸續(xù)發(fā)表了一系列書寫現實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毛南族作家譚志斌在《荒園逸事》中講述了位于中國版圖西南邊地的毛南族鄉(xiāng)村社會的變遷，他將民族傳統(tǒng)文藝素材與現實主義書寫相結合，展現了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美好想象，甜蜜和憂傷的情緒并存。侗族作家石慶慧的《等待山花爛漫》描繪了從侗族鄉(xiāng)村走出來的在讀大學生形象，青年一代不僅為民俗傳統(tǒng)的消逝感傷和憂慮，還對鄉(xiāng)村建設有著更加豐富和多元化的設想。其另一篇作品《女人樹香》突破了常規(guī)的小說敘事手法，采用交叉敘事的方式，將一個飽受折磨的少數民族女性樹香的經歷和“我”作為扶貧干部去幫扶樹香男友一家的經歷交叉進行書寫，極富張力。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的《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寫到了一個蒙古族村莊在精準扶貧之后的變化。

除了小說文本之外，通過多年來對少數民族創(chuàng)作者的觀察，我還看到更具有學術實踐意義的民族志書寫，比如彝族作者、人類學博士羅木散新近出版的《春去冬回》一書。書中通過大量的田野調查，用散文化的書寫表述了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族民工赴新疆務工摘棉花的日常生活。

民族文學發(fā)展機制的完善

文學生產與政府對作家的培養(yǎng)和制度建構息息相關。中國作家協會成立之初，關于發(fā)展民族文學的號召就已經寫在章程之中。1956年，中國作家協會還成立了專門的民族文學委員會，并且選派了“兄弟民族青年作家”到文學講習所參觀學習。1960年，老舍在中國作協第三次理事（擴大）會議上作了《關于少數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將民族文學這一類別正式命名為“少數民族文學”。此后的數十年間，中國作家協會主導并大力推進了少數民族文學的發(fā)展。

198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成立。1981年，《民族文學》創(chuàng)刊，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開設了少數民族作家班。1983年，《民族文學研究》創(chuàng)刊。1984年，《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加強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和搜集工作的通知》出臺。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的設立，極大地推動了少數民族文學的繁榮發(fā)展。自1981年至今，駿馬獎已經頒發(fā)了12屆，獎掖了一大批優(yōu)秀少數民族作家作品。

中國作協自2013年起組織實施“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發(fā)展工程”，資助了數百項文學選題得以出版，尤其重視對少數民族作家新人的培養(yǎng)。《文藝報》“少數民族文藝專刊”既刊發(fā)文學作品，也登載理論評論文章和新聞報道，激發(fā)了少數民族作者的創(chuàng)作熱情。近五年來，少數民族文學活動更是呈現多樣化的特征。2019年10月，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在北京召開，各民族的作家共聚一堂，探討少數民族文學如何進一步發(fā)展。每年一屆的少數民族文學論壇、魯迅文學院一系列的少數民族作家培訓班、《民族文學》雜志社依托創(chuàng)閱中心舉辦的少數民族作家翻譯家改稿班，以及“中華民族一家親”——2021年全國少數民族作家培訓班、“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少數民族文學使命”研討會等活動，有利于提升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近兩年來，中國作協還設立了少數民族文學理論評論家簽約項目，積極推動少數民族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

民族文學作品集結的多樣路徑

少數民族文學出版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顯示出少數民族文學的創(chuàng)作活力。近年來，少數民族文學出版成果頗為豐富。2017年，張錦貽主編的“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兒童文學原創(chuàng)書系”出版，叢書包括10部以少數民族兒童情感生活為主題的原創(chuàng)長篇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分別以哈薩克族、景頗族、壯族、拉祜族、土家族和滿族等民族的兒童生活為創(chuàng)作背景，在藝術上體現了多樣化的族群特性和各民族文學的獨特魅力。

2018年可謂少數民族文學結集出版的重要年份。這一年，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發(fā)展工程新設“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項目，該項目面向全國50歲以下的少數民族作家，每年一評，“本著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創(chuàng)作方向，堅持思想性與藝術性相統(tǒng)一的原則，旨在發(fā)現培養(yǎng)優(yōu)秀中青年作家，打造少數民族文學精品力作”。這樣的出版扶持計劃顯然大力推動了少數民族文學事業(yè)繁榮發(fā)展。

同年，“金石榴叢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年度精選》每年一次結集出版，其主題為“講述中國故事、體現民族變遷”。每年的年度精選集均選自上一年公開刊發(fā)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囊括了數十個民族作家的文學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說卷、詩歌卷、散文卷、評論卷等。

除了以上提及的大型出版工程之外，很多文學雜志也開始采用專號的形式集中推介作家群體。例如，《青海湖》雜志推出了“藏族小說十二家”專號，集中刊發(fā)了次仁羅布的《梅朵》、萬瑪才旦的《赤腳醫(yī)生》、江洋才讓的《天堂隔壁》、尹向東的《世界之外》、扎西才讓的《回歸文學的老人》等作品。這些小說題材廣泛、風格各異，用不同的表現手法關注人生、描摹現實，多層面地展示了各民族地區(qū)的豐富生活。民刊《佛頂山》雜志推出“少數民族詩人詩歌專號”和“少數民族80后90后詩人詩選”，從一個側面展示了少數民族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活力。閃小說是近年來一種全新的文學樣式，內蒙古閃小說發(fā)展迅速，尤其是節(jié)氣閃小說集《光陰謠》和節(jié)日閃小說集《燈火》的出版，靈動地反映了蒙古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也同樣豐富了內蒙古文學的版圖。

在族別文學出版方面，許多民族的文學結集出版有了巨大的突破。2016年，白庚勝、和良輝擔任主編，精選了新中國成立后40位納西族作家的40部作品的《納西族現當代作家作品選集》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體裁包括小說、詩歌、報告文學、影視作品、戲劇文學、評論。2019年，首批20部《當代彝族原創(chuàng)文藝作品集萃》作品集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由彝文出版中心策劃。該項目計劃推出100部彝族文藝作品。2019年，首套壯族作家叢書“我們叢書·壯族作家作品系列”由廣西民族出版社出版，集中呈現了11位壯族中青年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貌。這些作品包括多種文體，內容大多以新時期以來廣西的社會變遷為主。

多重形式文藝作品的出現，也為近年來民族文學的發(fā)展增色不少。藏族作家阿來近年來以《云中記》等作品為人們進一步關注。文學紀錄片《文學的故鄉(xiāng)之阿來》跟隨阿來回到故鄉(xiāng)四川阿壩嘉絨藏區(qū)進行拍攝。阿來認為：“我按照它本來真正的面目，去認知它，書寫這個過程，其實也是一個認識自己故鄉(xiāng)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成了我的信仰。”又如旅行口袋書《帕拉新語》為紀實文學和紀實攝影相結合的作品，記錄了知名的帕拉莊園（舊西藏十二大貴族莊園之一）所在的班覺倫布村4戶人家、20多個人物一年中的經歷。

翻譯促進民族文學的交流交融

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少數民族文學的發(fā)展、傳播和流通離不開翻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和民族交流的緊密，雙語文學叢書的出版越來越普遍。入選“2017年中國文藝原創(chuàng)精品出版工程”的《文學翻譯雙語讀本叢書》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這套書精選了60多篇在《民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字版發(fā)表過的優(yōu)秀翻譯作品，并與漢文原作一起出版，增強了少數民族母語文學與漢語文學之間的互動性。

另外，2017年，《中國新疆少數民族原創(chuàng)文學精品譯叢》在此前出版的30卷基礎之上，又繼續(xù)出版了第31至40卷。叢書囊括了新疆當代十幾個少數民族的多種體裁的文學作品，展示了近年來新疆文學的發(fā)展成就。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作品在以本民族文字出版之時，在本民族讀者中已產生了廣泛影響。一批優(yōu)秀的翻譯家，如鐵來克、張宏超、古麗娜爾·吾甫爾、狄力木拉提·泰來提、哈依夏·塔巴熱克等，積極投身于翻譯之中，使這些作品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了譯作與原作的貼合。

2018年，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和四川民族出版社聯合編選了《藏族青年優(yōu)秀詩人作品集》（十卷本），包括白瑪央金、瓊吉、藍曉、王志國、唐闖、扎西才讓、剛杰·索木東、嘎代才讓、德乾恒美、單增曲措等藏族詩人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作品原本是使用漢語寫成，而后由一批藏族譯者翻譯成藏語，以雙語的形式出版，展現了藏族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面貌。

同年，四川民族出版社還推出了《中國彝族當代母語詩歌大系》，展示了彝族母語文學創(chuàng)作的活力。優(yōu)秀蒙古文文學作品翻譯出版工程組委會編選了《游動的群山》（詩歌卷），精選蒙古族詩人朝魯門、薩仁其其格、勒·楚倫等人的優(yōu)秀詩作，翻譯成漢文集結推出，展現了草原詩歌的風貌，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

2021年7月，全國《格薩（斯）爾》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聯合多家單位宣布正式啟動《格薩爾王傳》百部漢譯工程，擬自現有的300多部格薩爾故事中遴選出最為經典、傳頌最為廣泛的作品100部，組織藏、漢語翻譯專家及作者共同協作，將其翻譯為漢文作品出版。

近年來，少數民族文學也得到了具有組織性的海外譯介傳播。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就是“少數民族作家海外推廣系列”，這個項目自2017年啟動，在2019年內，由中譯出版社出版了若干部少數民族文學作品，按照簽約規(guī)劃，包含了約19種語言的輸出。

新時代民族文學理論研究持續(xù)推進

如何建構新時代的少數民族文學理論批評，一直是民族文學研究界的重要議題之一。尤其是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在海外得到了廣泛傳播，對于相關學界而言，我們也可以看到國際學者對于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關注與研究，基于此，如何發(fā)出中國聲音、建立新時代民族文學批評的范式顯得很有必要。

近五年來，多部少數民族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著作涌現，將半個世紀以來的少數民族文學理論研究持續(xù)推進，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就。其中《新中國文學研究70年》一書正是一個典型的范例，學者朝戈金負責了少數民族文學研究部分的主編工作，這一部分研究回顧了新中國成立70年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學科走過的發(fā)展歷程，共分為“新中國70年古代民族文學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書面文學研究70年”“國家話語與多民族民間文學理論的建構”“民間文藝學的恢復與研究的多元取向”“走向新時代：從事實清理到學科建設”“從本土走向世界的中國史詩學”等六個部分。

2021年，李曉峰主編的十三卷本《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術史》出版，叢書立足少數民族文學學術發(fā)展史，呈現了各民族文學和學術研究的豐富性，展示各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為呈現中國特色的學術共同體建設歷程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努力。此外，2018年開始逐年出版的金石榴叢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年度精選·評論卷》表現也十分亮眼，編者劉大先收集了大量的少數民族文學評論文章，呈現了較為多樣的研究視角，以廣闊的視野研究我國少數民族文學，對少數民族文學發(fā)展的一些基本問題進行反思與厘清，探討中國少數民族發(fā)展的規(guī)律。2017年，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多元一體視域下的中國多民族文學研究叢書》，具有多樣的民族文學研究主題、領域、視角，其中針對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創(chuàng)作現場，既有個案剖析，也有對總體問題的論述，并涉及了大量的文學創(chuàng)作資料與作家作品論，尤其關注當下的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生態(tài)，為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與資料編纂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綜上所述，在新時代文學背景下的少數民族文學生產依然在持續(xù)推進，以中國作協為代表的團體和組織積極扶持和推動少數民族文學的發(fā)展，而多民族作家又以其文化多樣性及相關的民俗經驗、地方性知識投入作品的創(chuàng)作，呈現了豐富多元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話語樣態(tài)，而這一多樣性始終貫穿在民族文學作品出版、民漢互譯、海外傳播以及理論研究的進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