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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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篇僅85字、出自蘇東坡之手的《記承天寺夜游》小散文被網(wǎng)友送上熱搜，因各種表情包模仿了張懷民被蘇東坡半夜叫醒時的樣子，加上“你這個年紀(jì)，你這個階段，怎么睡得著”“砰砰砰！懷民：誰?。刻K：懷民亦未寢”之類文字，將古今感受串聯(lián)了起來。張懷民一夜之間成了“新?！保ü＜葱c）。

張懷民火，源于兩點：

其一，該文被收入中學(xué)課本，屬必背內(nèi)容，為形成“劇場效應(yīng)”奠定了基礎(chǔ)。

其二，強(qiáng)制學(xué)習(xí)造成閱讀體會與內(nèi)容分離，學(xué)生們只好用戲謔來建立親近感。文學(xué)是鮮活的，如果文學(xué)教育變成了經(jīng)學(xué)教育，不給孩子們以創(chuàng)作空間，他們就會用自己的方式再創(chuàng)作。不應(yīng)忽視這種“魔改”的價值，它和藝術(shù)大家馬塞爾·杜尚給蒙娜麗莎像畫上胡子，成為名畫《帶胡須的蒙娜麗莎》，有同樣的后現(xiàn)代精神，應(yīng)保護(hù)這種創(chuàng)造力。

尷尬的是，張懷民雖被梗學(xué)重點關(guān)照，可他究竟是誰，干過什么事，史籍闕載。不過，和通常印象相反，當(dāng)時張懷民的權(quán)力大于蘇東坡，如果不是好朋友，蘇東坡未必敢招惹他。

長城是日夜不休建起的

張懷民火，因為他在蘇東坡筆下是被動者，為安撫蘇東坡的頑皮，他不得不犧牲一夜安眠。不論在過去還是在今天，這都非小事。

楊聯(lián)陞先生在《帝制中國的作息時間表》中說：“農(nóng)人每年的時間表，無論對統(tǒng)治者來說，或?qū)r(nóng)人本身來說，都是一件主要的事情。”千百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認(rèn)為是天道，不可動搖。

《周禮》中記載：“以星分夜，以詔夜士夜禁?！?/p>

據(jù)《唐律疏議》記載，日暮至五更二點（凌晨3時24分至3時48分，古代每點相當(dāng)于今24分鐘）是宵禁時間，夜行屬犯夜者，罪至笞刑20下。

不過，據(jù)學(xué)者倪根金考證，兩漢之際桓譚的《新論》和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都有材料可證明漢代人已熬夜。

《新論》稱：“扶風(fēng)漆縣之邠亭，都言本太王所處。其民有會日，以相與夜市，如不為期，則有重災(zāi)咎?！币馑际沁撏ぃń駥訇兾鞅蚩h、句邑）有夜市，百姓都會參與，誰不來，就會遭災(zāi)。

《說文解字》在解釋“豳”字時，稱“民俗以夜市”。

除了夜市，還有“夜作”，比如《水經(jīng)注》說：“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起自臨洮，東暨遼海，西并陰山，筑長城及南越也。晝警夜作，民勞怨苦?！本褪钦f長城是靠日夜不休建起的。

在古代，婦女織布多在夜間，因為織布收入少，據(jù)學(xué)者黃今言計算，熟練女工織布一年，收入4000錢，農(nóng)耕一年則7200錢。所以女性白天從事農(nóng)活，晚上織布?？梢?，古人想求個安穩(wěn)覺，也非易事。

李白也喜歡熬夜

熬夜初期是被迫的。據(jù)學(xué)者徐暢考證，秦漢時百姓服役，政府按季節(jié)分為春程人工、夏程人工、秋程人工、冬程人工，夏程人工的工作量是冬程人工的1.96倍，因為夏天更適合熬夜。

《后漢書·廉范傳》中記：“成都民物豐盛，邑宇逼側(cè)，舊制禁民夜作，以防火災(zāi)，而更相隱蔽，燒者日屬。范乃毀削先令，但嚴(yán)使儲水而已。百姓為便，乃歌之曰：‘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绔?！?/p>

允許晚上干活了，就把老百姓高興成這樣。

在古代，有些工作必須在晚上進(jìn)行。比如牛馬需半夜喂草料，所謂“馬不吃夜草不肥”，據(jù)《居延漢簡》記，晚上馬用草料占到全天的50.8%，“養(yǎng)馬奴”須半夜起來干活。

漢代末期至南北朝時期寫成的《古詩十九首》中，有“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此時熬夜已有感時傷生、寄托情懷的意味，其實熬夜會增加患抑郁癥的幾率，抑郁癥患者也更喜歡熬夜。

唐代中期，在商業(yè)推動下，禁夜令已松弛，詩人王建在《夜看揚(yáng)州市》記下繁華景象：

夜市千燈照碧云，

高樓紅袖客紛紛。

如今不是時平日，

猶自笙歌徹曉聞。

唐代杭州是“駢墻二十里，開肆三萬室”。晚唐詩人薛逢則寫道：“洛陽風(fēng)俗不禁街，騎馬夜歸香滿懷?！倍畎椎摹鹅o夜思》《月下獨酌》《飲中八仙歌》《夜宿山寺》等，都暴露了他喜歡熬夜。

蘇東坡為什么愛熬夜？

不過，李白的熬夜比起蘇東坡，便差了不少。

蘇東坡的《石鐘山記》《后赤壁賦》都是熬夜之作，此外還有《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次韻前篇》《藤州江上夜起對月，贈邵道士》《夜泛西湖五絕》《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書上元夜游》《上元侍飲樓上三首呈同列》《上元夜》《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等詩詞。

蘇東坡為什么愛熬夜？因為北宋夜生活太豐富。

宋代至少有60多個城鎮(zhèn)存在夜市。學(xué)者李華瑞指出：“宋朝的酒茶課額一般可達(dá)2000多萬貫，其中來自夜間經(jīng)營收入的份額可能不低于30%。夜間經(jīng)濟(jì)整體在國家財政貨幣收入總額中所占比重，保守地估算應(yīng)在5%至10%之間。”

蘇東坡出仕后，長期生活在汴京和杭州，這里夜市尤其發(fā)達(dá)。據(jù)《夢粱錄》載：“如頂盤擔(dān)架賣市食，至三更不絕。冬月雖大雨雪，亦有夜市盤賣。至三更后，方有提瓶賣茶。冬間，擔(dān)子賣茶，傲子慈茶始過。蓋都人公私營干，深夜方歸故也。”《東京夢華錄》亦載：“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fù)開張，耍鬧去處，通宵不絕?！?/p>

北宋皇家較開明。宋太祖在乾德三年（965年）為方便商家，敕令：“夜漏未及三鼓，不得禁止行人?！彼稳首跁r，一日聽絲竹喧嘩，一問才知是附近酒樓喧嘩，有宮人說，宮中這么冷清，外面卻這么快活。宋仁宗說，如果宮中也這么熱鬧，酒樓就冷清了。

高度包容下，汴京馬行街、北州橋成“都城之夜市酒樓極盛之處”，每晚“人物嘈雜，燈火照天”。

對于張懷民，記載不多

習(xí)慣了汴京夜市的繁華，蘇東坡到黃州后，自然也耐不住寂寞。

黃州今屬湖北省黃岡市，在唐代和北宋，它是貶宦地，即蘇東坡詩中所說：“索漠齊安郡（黃州又稱齊安郡），從來著放臣?！碧拼拍猎毁H黃州兩年半，宋代被貶到這里的有王禹偁、張耒、夏竦、蘇東坡、吳居厚、張懷民等。

黃州位于天下之中，但遠(yuǎn)離政治中心，當(dāng)時較貧困，生活條件好于嶺南。貶到黃州，算是寬大處理，一般只收初犯。南宋時，北方盡失，黃州靠近邊境，不再作為貶謫地。

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名義上是團(tuán)練副使（相當(dāng)于今保安隊副隊長），但那是散官（不管事，只留名頭），因他身負(fù)刑事責(zé)任，不得簽署公事。

烏臺詩案是李定、舒亶誣告蘇東坡寫詩“譏刺政事”，宋神宗有意寬赦，卻不敢出手，稱：“蘇軾積怨太多，恐言官們因蘇軾的事害朕?！碧K東坡在獄中被關(guān)押100多天，被提審10多次，最后被發(fā)配到黃州，司馬光、蘇轍等29人受牽連。

張懷民雖是被貶到黃州，但無刑責(zé)，一度任黃岡縣令，有實權(quán)。

對于張懷民，只有兩段記載。

一是蘇轍在《黃州快哉亭記》中說他：“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p>

二是《東坡志林》載：“張懷民與張昌言圍棋，賭仆，書字一紙，勝者得此，負(fù)者出錢五百足，作飯會以飯仆?！?/p>

這些記錄證明張懷民是放達(dá)之人。

貶至黃州詩風(fēng)大變

蘇東坡到黃州后，詩風(fēng)大變，從早期追求“有為而作”“言必中當(dāng)世之過”“鑿鑿乎如五谷必可以療饑，斷斷乎如藥石之可以伐病”，開始反思“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

在黃州，蘇東坡的俸祿降至“祿米62石/年、月俸650錢、食料300文/月”，他寫信給秦少游說：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慮之。

無可奈何，蘇東坡只好親自耕種，即：“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來而嘆，乃作是詩，自憨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p>

在黃州，蘇東坡共寫詞100多首，在生平全部創(chuàng)作中占1/4，撰文800多篇，占全部創(chuàng)作的1/3，還有200多首詩，占全部創(chuàng)作的1/13。蘇東坡自己都覺得寫得不錯，給好友陳季常寫信說：“日近新闋甚多，篇篇皆奇?！?/p>

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寫道：“（蘇東坡）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xué)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榷喚佑邳S，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意思是我和我哥原本文章水平還差不多，到了黃州后，蘇東坡的文章突然功力精進(jìn)，我再也比不上了。

黃州是蘇軾變成蘇東坡的關(guān)鍵點。

自己定位成“閑人”

林語堂說：“蘇東坡最可愛，是在他身為獨立自由的農(nóng)人自謀生活的時候?！?/p>

剛被貶到黃州時，蘇東坡用兩年時間研究《易傳》《書傳》《論語說》，并第三次抄寫漢書，即“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fù)覃思于《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

好友陳季常邀蘇東坡去武昌玩，蘇東坡不敢去，說：“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飾，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別路’。傳聞京師，非細(xì)事也。”意思是怕閑著沒事的人傳閑話到汴京，那就不是小事了。黃州偏狹，“江邊弄水挑菜，便過一日”，苦悶可知。

寫《記承天寺夜游》前后，蘇東坡的狀態(tài)是：

我謫黃州四五年，

孤舟出沒煙波里。

故人不復(fù)通問訊，

疾病饑寒疑死矣。

為平息內(nèi)心苦痛，蘇東坡曾到安國寺借禪室“閉門思愆”，在《東坡志林》中，蘇東坡記錄了讀《壇經(jīng)》心得：“近讀六祖壇經(jīng)，指說法、報、化三身，使人心開目明。”

通過對生命意義的思考，蘇東坡開出“靜而達(dá)”的境界，在《與子明兄書》中，他寫道：“世事萬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間，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足供吾家樂事也?！?/p>

正因“靜而達(dá)”，才有《記承天寺夜游》中“閑人”的自我定位，月夜找張懷民，因宋人有“雅游”之習(xí)，士大夫不用酒肉、歌舞、女伎，只與兩三好友為伴，隨意漫步。

張懷民這樣的好友不僅在古代，在今天也屬難得，只是功課壓力太大，孩子們難有耐心仔細(xì)品味，只愿給他貼張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