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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扎西才讓:他們(節選)(2021年總第43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1年11月26日08:07

    本周之星:扎西才讓

    扎西才讓,本名楊曉賢,藏族,70后,甘肅臨潭人,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甘肅省作家協會理事,甘肅“詩歌八駿”之一,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獲得者,甘肅省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榮譽稱號獲得者。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著有詩集《七扇門》(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當愛情化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說集《桑多鎮故事集》(2019年)。現居甘肅省甘南州合作市。

     

    作品欣賞:

    他們(節選)

    莊園之門

    百年前的某個秋日,我的兩個太爺從異鄉出發,走在歸家的道路上。途經一個小鎮時,兩人看到一處莊園,背靠在巍峨的西山下,那高聳的門樓在落日的余暉里顯得異常壯觀。一個太爺指著那處莊園說:“聽說這就是土司居住的地方。”隨后他倆就離開了。但還沒走出那個小鎮,就被一群人——老人和孩子——給堵住了。老人們神色都格外慌張,而孩子們個個手里拿著沙棘條,枝條上的綠葉和紅果依然充滿生機。他們用眼睛盯著那處莊園,指責他倆不該用手胡亂指點,說莊園的主人會很憤怒,而主人的憤怒必將給小鎮帶來看不見的災難。兩個太爺只好順從了這些老人和孩子,被他們領著踏上贖罪之路。他們把他倆帶到莊園門口,其中一個白胡子老人很小心地敲了幾下門。等了好半天,沒人來開。白胡子等得有些焦慮,就輕手輕腳地去推門,門也許從里閂住了,怎么推也推不開。又等了一段時間,沒有一絲有人來開門的跡象。白胡子說:“也許里面的人都睡了。這樣吧,你倆就等在門口,等第二天門開了去給主人賠罪。”可是,第二天,門沒有開。第三天,門依然沒有開。一個月過去了,門還是沒有開。一年過去了,門始終沒有開。時光老人揮舞著他的長鞭,把萬物趕往歲月深處。兩個太爺已經老了,同他倆一樣堅守在莊園門口的那些老人,早就化為了灰塵。那些手執沙刺條的小孩,也長成了大人,他們早就不想等了,都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小鎮。但那扇在落日光輝里更顯滄桑的莊園大門,一直不曾被人打開。

    江淮移民

    在甘南生活的大部分漢族人,據史料記載,其先祖是在明洪武年間,從江淮大規模屯墾移民過來的:“你從哪里來?我從南京來,你帶的什么花兒來?我帶的茉莉花兒來。”在甘南這塊熱土上,他們漸漸融入羌、藏等土著民族,繁衍生息共同發展,創造了燦爛的歷史文化、先進的農耕文明、獨特的民俗和地域文化。其實他們的歷史,是可以用詩性的文字進行抒寫的:“冷兵器時代,古戰場上只有殺伐之聲,牛頭人身的將軍在長河里飲水。夕陽懸在西山,像充血的眼睛。山下的百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時隔多年,他們還是存活下來,不再像茅草紛飛。不再一身囚衣茫然四顧,坐在驚恐里,于水面上看到殘陽里的倒影。江淮移民的后裔,坐在土炕上,說起遙遠的故鄉,說起茶馬互市,眾人喝盡杯中烈酒,在荒蠻的邊塞,生兒育女,流下相思淚。有人站在高山之巔,背著手眺望南國,唱曲茉莉花,生出一段離情。有人終究成為牧羊人,也學蘇武,旌節高挑,但也愿意有番女作陪。地方史志里,漢家瓷器映照千年歲月,不說盛唐和大明。只說江淮一場酒宴,夢里就是家國,也抵不過長河落日里的羌笛聲碎。”

    說書藝人

    和說書藝人們在一起,你很有可能被派遣到格薩爾王的那個時代去,扮演一個小嘍啰,或者某個專門為壞人出謀劃策的術士,有時候也成為將領,率領一隊死士殺下山去。要么連一句臺詞也沒有,只長著野獸的樣子,喘著粗氣和天兵天將拼命廝殺。現實就是如此,你沒有選擇,你只能被安排。而我們的說書藝人,就是在你的旁邊專門安排這些事的人。他們安排給你的,你不能推辭,更不能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你要知道,給你安排角色,那是你的榮幸。你可以在今天上午還向現實中的人們微笑著打招呼,下午就要去史詩中迎接凱旋歸來的戰士。你要混在人群中,在長長的大街上拋灑風馬,一個勁地歡呼。這顯然不是令你痛苦的事,因為身處勝利的隊伍中,英雄的事跡會讓你熱血沸騰。你記得嗎,就在去年的今天,你帶我去聽說書藝人彈唱格薩爾。在那高高的山岡上,我們剛剛坐下,長著山羊胡的那個說書藝人就要把我弄進傳說中去。當我的整個頭顱都已進到傳說里面,眼睛已經看到遠古的綠洲時,你又一把將我拉回到現實。你給山羊胡解釋道:“他沒去過古代,我擔心他出事,一旦出了事,他的老爹就沒人管了。”你又懇求對方:“還是我去吧,我熟悉那個時代,也會打仗,會演各種角色,不會叫你失望的。”山羊胡想也沒想,一口唾沫吐在你臉上:“這是你能選擇的事嗎?好多事我都無法選擇。”結果呢?那天我們誰都沒有進入到格薩爾王的史詩中。當我們灰頭土臉地從高高的山岡上下來時,卻在現實里遇到了天兵天將,清一色的紅馬紅袍,戴著金色的頭盔。其中一個帶頭的,嘰里咕嚕給你說了幾句,你就穿上他們給你的金盔紅袍,騎上紅馬頭也不回地走了。后來,我聽說你就在四川那邊的某個山岡上,以說書藝人的身份又對別人分配角色。我每天對著你的照片呼喚著你,可是,直到現在,你還是沒回來。

    房子

    一套郊外的柏木搭成的房子想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應招而來的第一個租房者是個中年男人,他孤身一人,只帶著一件行李:一箱劣質的酒。自從他搬進來,就不分晝夜喝個不停。房子不喜歡這樣的主人,就在其大醉昏睡之際,用種種夢魘去折磨他,直到他因極度恐懼而匆匆搬離。第二個租房者是個音樂家,年近六十,帶著她的丈夫、女兒和女兒的男友。每當音樂家彈鋼琴曲時,她的丈夫就會沏上一杯茶,坐在一抹余暉里瞇著眼睛聆聽。在那優秀動聽的鋼琴曲中,他還聽出了另一種聲音,雜亂卻有一定的節奏,那是女兒與她的男友因相互慰藉而弄出的愛的噪音。房子更不喜歡這樣的主人,它在暗夜里化出的千萬個鬼怪傾巢而出,驅趕走了音樂家和她的家人。一個表情憂郁的青年來到郊外,悄悄地搬進這座閑置了很久的房子,他不抽煙,也不喝酒,更不愿意在音樂聲里與女人相偎相依,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女人來陪伴他度過寂寞的時光。因此,他在空空的房間里自憐自嘆,自怨自哀。終于有一天,他在音樂家的丈夫曾經感受過的那抹余暉里,割斷了右腕的動脈。房子目睹他的鮮血,流下床榻,流過地板,翻越門檻,游出走廊,延著那條青石鋪就的小徑消失在野外。房子顫抖了幾下,一聲長嘆,它不喜歡這樣的結局。然而,有那么一天,一群蝙蝠飛進房間,它們在房梁上找到了長久安樂的巢窩。隨后,各種形色的蜘蛛也住了進來,幾只烏鴉也在屋檐下落了戶,蚯蚓,板蟲,有著細長尾巴的蜥蜴們也在地板縫里、墻壁縫里、柱子縫里找到了它們的居所。塵埃開始在空中漂浮,藤蔓沿著柱子輕松地舒展著細長有力的肢條。動物和植物紛紛搬進新居,各自生活,卻又相安無事。房子慢慢地喜歡上了它們。它不感到嘈雜,也不覺得煩悶,只覺得自己正在慢慢衰老、頹圯。它很喜歡這種衰老的滋味,常常在余暉里,安祥地進入長久的冥思。 

     

    本期點評:范墩子

    人們對甘南的印象,大多時候,只停留在其遼闊的地形景觀上,多數人并不了解這塊神奇土地上燦爛的歷史文化和復雜的人事物象。在散文《他們》中,作家扎西才讓將目光聚焦在太爺、江淮移民、說書藝人和租客身上,在這些極易被遺忘掉的邊緣人物身上,窺探光陰在角落里編織的故事,語言蒼涼樸素,帶著西北特有的醇香氣息,作者的筆下,現實似乎長出了一雙翅膀,騰飛在蒼老的余暉里。

    太爺被少年帶到莊園門前給主人賠罪,但多少年過去了,門一直沒有開。當一切都煙消云散,化為塵土,人們方才明白,所謂的莊園之門,實則是光陰之門。土地還是那塊土地,只有時間在無聲無息地消逝著。縱然是南方人,長期被這塊土地滋養,漸漸也會擁有這塊土地的性情,也會明白這塊土地的真諦。曾經帶著茉莉花移民到此的南京人,如今正坐在甘南的土炕上,流著相思的淚水。

    在這里的山崗上,在這塊沉重的土地上,隨處可看到歷史那滾滾的煙云,英雄的吶喊聲和戰馬的嘶鳴聲不絕于耳,遇上說書人,三言兩語,便可將聽者帶到遙遠的格薩爾王時代。曾經,“我們”一同坐在山崗上聽說書人的故事,我因家里還有老爹要管,所以你替我進到那遙遠的戰場上,而今,歲月滄桑,你正在四川那邊將別的人帶入故事,日日夜夜期待的我,卻再也沒見你回來。

    誰能永遠住在這座用柏木搭成的房子里?再也受不了各種夢魘折磨的中年男人,帶著一份恐懼匆匆離開。木屋并不歡迎音樂家,當音樂家和他的家人幸福地住進來時,房子卻用自己特殊的方式趕走了他們。房子也見證了一個消沉青年的死亡過程,于是在后來的日子里,各種鳥雀、昆蟲、植物和小動物占領了它。在光陰消逝的許多瞬間里,房子常常在余暉里,進行著長久的冥思。

    無論是太爺和手持茉莉的南京人,還是說書藝人和那一個個的旅客,其實都是光陰的過客,時間的過客,都是這塊飽經滄桑的土地上的過客,都在時間的夾縫里訴說著各自的故事和命運。或許只有在這塊土地上,人的命運才會如此清晰地浮現在山崗上面,浮現在藍天上面。讀《他們》,如在燦爛的夕陽下面,欣賞一首歷經歲月洗禮的詩歌,仿佛在品咂著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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