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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許建輝:《李自成》第一、二卷作者修改手跡釋讀
    來源:《新文學評論》 | 許建輝  2021年11月22日09:25
    關(guān)鍵詞:《李自成》 姚雪垠

    原標題:孤本《李自成》——《李自成》第一、二卷作者修改手跡釋讀

    “孤本《李自成》”之所以敢稱“孤本”,是因為里面留存著姚雪垠先生的大量迄今尚未外傳的修改手跡。“孤本《李自成》”一套,包括《李自成》第一、二、三卷,共8冊。第一卷(上、下冊)為“中國青年出版社1977年7月北京第2版,1977年10月第6次印刷”本。第二卷(上、中、下冊)為“1976年12月北京第1版1976年12月北京第一次印刷”本。第一卷上冊扉頁上,有“送給建輝文友 姚雪垠 九六年五月五日”字樣,為姚老親筆所書,落款后鈐朱紅陽文“姚雪垠印”篆章;封2上有“自存本”并加重點號。下冊封2上有“校訂本”并加重點號。第二卷上冊扉頁上,同樣有“送給建輝文友 姚雪垠 九六年五月五日”字樣,同樣為姚老親筆所書,落款名后同樣鈐朱紅陽文“姚雪垠印”篆章;封2上也有“校訂本”并加重點號。第三卷上冊扉頁上,簽名、鈐章與一、二兩卷完全相同;中頁扉頁上有“校訂本”三個字。

    姚老留在“孤本《李自成》”中的手跡,主要是對第一、二兩卷的修改文字。第三卷的修改只有一處,在中冊第758頁第一行:“知府、同知等官員偕同大興知縣”一句中,將“知府”改成了“府尹”,余者再未見任何更動。

    至于對第一、二兩卷的修改,則除了個別詞語的增刪因為無關(guān)宏旨可以忽略不計外,姚老手跡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重新厘定了第二、三兩卷的分野,二是為一、二兩卷各章分別添加了標題,三是對兩卷作了幾處較大的文字添減。

    一、重新厘定了第二、三兩卷的分野

    《李自成》第二卷中冊第679頁正文之后,有作者手跡:“第二卷至此結(jié)束,以下為第三卷。李自成至此結(jié)束了困難的歲月。”《李自成》第二卷中冊第680頁頁眉處,又有作者手跡:“第二卷擬在此處分開,以下作為第三卷。”

    兩處手跡,皆為毛筆所留,分別置于同一張紙的正、背兩面,字體均為姚老常用行楷,黃豆粒大小,墨色深淺一致,可知為同時寫成。兩處手跡內(nèi)容一致而表述不同,后者其實是對前者的“硬化”和“固化”,充分說明這種修改是作者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而非心血來潮的產(chǎn)物。

    姚老說過:“《李自成》分五卷,早就劃分好了。因為這段歷史清楚,階級比較分明,因此根據(jù)歷史進程將全書分為五卷。但這不是絕對的。等全書寫完之后,可能對分卷再作調(diào)整,已有些初步設(shè)想。”[1]

    《李自成》要寫的是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百科全書,場面宏闊,人物眾多,事件繁富,矛盾叢生,多種人物同時登場,多種矛盾同時展開。以李自成為代表的農(nóng)民革命力量為一方,以崇禎皇帝為代表的封建大地主反動力量為一方,它們之間的生死斗爭是小說中的矛盾主線。明清戰(zhàn)爭是一條重要的副線,到第五卷后半部,這條副線上升為主線,而李自成與明朝殘余力量的斗爭則降居副線。張獻忠的活動是小說中的第二條副線,也是伴隨主線貫穿始終。除此之外,李自成義軍內(nèi)部的矛盾、李自成與張獻忠等其他義軍的矛盾、各支義軍之間及其各自內(nèi)部的矛盾……形形色色紛紛攘攘,此消彼長此盈彼縮,其中主要矛盾是綱,其他都是目。綱舉才能目張,所以小說如何分卷,必須由小說中的主要矛盾來決定——《李自成》的分為五卷,就是其矛盾主線發(fā)展歷程中的五個階段在小說中的反映,這是基本原則。矛盾在發(fā)展在變化,作家對矛盾的認識也在提高在深化,反映到藝術(shù)實踐中,就是作家對作品的重新修訂——包括卷別的重新劃分。

    按照原來計劃,“第二卷要表現(xiàn)的中心問題(主旨、相對獨立的主題)是李自成繼續(xù)在艱難斗爭中經(jīng)受考驗,達到成熟。寫他在商洛山中,全軍將士十之七八害病,外有官兵壓境,內(nèi)有桿子嘩變,還有地主武裝進攻,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僅需要應(yīng)付戰(zhàn)爭的極大勇氣和才能,也需要政治方面相當成熟,以及能獲得貧苦百姓的真心擁護,方能克服困難,戰(zhàn)勝敵人。這是個嚴重考驗。到了鄂西,因欲聯(lián)合張獻忠失敗,回顧了過去十年的奮斗歷史,總結(jié)了經(jīng)驗教訓,然后決定了今后怎么辦。進入河南以后,提出了適應(yīng)人民需要的新的政策口號,群眾到處響應(yīng),事業(yè)得到發(fā)展。這是歷史上農(nóng)民起義從受挫折到發(fā)展壯大的規(guī)律。就在這發(fā)展中逐漸孕育著可能導致失敗的因素,這也是運動的客觀規(guī)律”[2]。

    與上述主旨相應(yīng)和,原《李自成》第二卷共有54章內(nèi)容。為著自己查閱和朋友們看稿子翻檢方便,作者在付印之前曾將其分為10個單元,并給每個單元都起了一個“暫時性題目”。第1-15章為第一單元,題目是《商洛壯歌》;第16-18章為第二單元,題目是《汴梁秋色》(又名《宋獻策開封救金星》);第19-22章為第三單元,題目是《楊嗣昌出京督師》;第23、24兩章為第四單元,題目是《張獻忠與左良玉》(又名《離間左良玉》);第25-28章為第五單元,題目是《從商洛到鄂西》(又名《李自成突圍到鄂西》);第29-33章為第六單元,題目是《紫禁城內(nèi)外》;第34-36章為第七單元,題目是《李自成星馳入豫》;第37-42章為第八單元,題目是《李巖起義》;第43-49章為第九單元,題目是《伏牛冬日》;第50-54章為第十單元,題目是《河洛風云》。

    《李自成》第二、三兩卷的重新厘定,分界處被放在了《從商洛到鄂西》與《紫禁城內(nèi)外》兩個單元之間,即第28章之后、第29章之前——差不多正是原第二卷中冊的中分線;而原屬第二卷的《紫禁城內(nèi)外》《李自成星馳入豫》《李巖起義》《伏牛冬日》《河洛風云》等5個單元被析出,成為新劃分的第三卷中的內(nèi)容。

    從以上劃分的結(jié)果看,新的第二卷內(nèi)容比之原來更單純更明確,即更集中地表現(xiàn)了李自成繼續(xù)在艱苦斗爭中鍛煉成長并逐漸成熟,直到“結(jié)束了困難的歲月”。新第三卷則因為以《紫禁城內(nèi)外》為卷首,所以開篇就是一場接一場的重頭戲:首輔薛國觀的被“賜死”、田貴妃的遭罰入冷宮、大臣黃道周的受廷杖,左都御史劉宗周的被削籍還鄉(xiāng)……真所謂生死相搏高潮迭起,刀光劍影撲面而來,崇禎的內(nèi)外交困走投無路與李自成的蒸蒸日上生機勃勃恰成鮮明對照。隨后的《李自成星馳入豫》,表現(xiàn)了起義事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并走向高潮,而《李巖起義》卻以一封書信為寫李自成的最終失敗埋下了伏筆。

    二、為兩卷各章都添加了題目

    《李自成》最后修改所用珍稀版本,第一卷正文內(nèi)容共有32章,以“1-15章”和“16-32章”分開成上、下兩冊。第二卷正文內(nèi)容共有54章,以“1-18章”、“19-36章”、“37-54章”分開為上、中、下三冊。各章圴以另頁起首,開首均有“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樣標示。姚雪垠為各章添加的題目,均以黃豆般大小的毛筆行書寫出,端莊儒雅的字跡,分別置于每章起首的“第N章”行列之上。它們是:

    第一卷上冊

    第一章——北京戒嚴;第二章——盧象升勤王來京;第三章——昌平行轅;第四章——李自成夜宿杜家寨;第五章——洪承疇與孫傳庭;第六章——大戰(zhàn)的前夜;第七章——沖向潼關(guān);第八章——大戰(zhàn)的第一天;第九章——大戰(zhàn)的第二天;第十章——李闖王殘兵陷絕地;第十一章——孫巡撫穩(wěn)操勝算;第十二章——分兵突圍之夜;第十三章——重經(jīng)杜家寨;第十四章—— 暫住商洛苦練兵;第十五章——郝?lián)u旗辭行

    第一卷下冊

    第十六章——張獻忠屯兵谷城;第十七章——徐以顯力勸除掉李自成;第十八章——驚心動魄的小樓之夜;第十九章——一片殺機送行色;第二十章——高夫人突圍到崤函山中;第二十一章——紅娘子初遇高夫人;第二十二章——“盧象升太負朕意”;第二十三章——盧象升為國捐軀;第二十四章——商洛山設(shè)計打糧;第二十五章——破張家寨;第二十六章——北京的元宵燈市;第二十七章——練兵與整軍;第二十八章——牛金星初會李闖王;第二十九章——張獻忠谷城重起義;第三十章——熊耳山的初夏 ;第三十一章——李自成夫妻會師;第三十二章——崇禎的震怒和震驚。

    第二卷上冊

    第一章——大戰(zhàn)又快開始了;第二章——宋家寨;第三章——李自成帶病出寨;第四章——四面起火 八方冒煙;第五章——局勢突變;第六章——闖王奔赴石門谷;第七章——劉宗敏鎮(zhèn)守老營;第八章——李自成進入石門寨;第九章——鏟平王丁國寶;第十章——計殺坐山虎;第十一章——從石門寨奔救老營;第十二章——劉宗敏智破兇敵;第十三章——高夫人與女兵慧梅;第十四章——神醫(yī)尚炯;第十五章——商洛山轉(zhuǎn)危為安;第十六章——江湖人相國寺尋找江湖人;第十七章——宋獻策夜思《推背圖》;第十八章——《沁園春》抒懷。

    第二卷中冊

    第十九章——西苑秋色;第二十章——楊嗣昌受命督師;第二十一章——襄陽第一夜;第二十二章——賀人龍謁見楊嗣昌;第二十三章——左良玉破襲瑪瑙山寨;第二十四章——張獻忠的碧玉如意;第二十五章——袁宗第孤奮虎威;第二十六章——劉宗敏躍馬渡漢水;第二十七章——張獻忠親邀李自成;第二十八章——虎吼雷鳴馬嘯嘯;第二十九章——崇禎皇帝在圍困中;第三十章 ——田貴妃罰入冷宮;第三十一章——皇后千秋節(jié);第三十二章——黃道周與劉宗周;第三十三章——周后設(shè)法救田妃;第三十四章——李自成乘虛入河南第三十五章——重要決策;第三十六章——宋獻策獻讖記。

    第二卷下冊

    第三十七章——紅娘子破城救李信;第三十八章——李信勉強做主帥;第三十九章——紅娘子與湯夫人;第四十章——決策投闖;第四十一章——伏牛西望路茫茫;第四十二章——神垕鎮(zhèn)夜警與李信修書獻方略;第四十三章——得勝寨風云初會;第四十四章——聽控訴縱論時弊;第四十五章——紅娘子的身世;第四十六章——得勝寨的景象與氣氛;第四十七章——英雄韜略與兒女衷腸;第四十八章——為紅娘子、李巖議婚;第四十九章——起用郝?lián)u旗;第五十章——新年中的北京、開封與洛陽;第五十一章——駐軍關(guān)陵;第五十二章——第一個親王問斬;第五十三章——春風喜氣滿洛陽;第五十四章——舍洛陽奔襲開封。

    綜觀54個題目,所得感覺,一是形式上的簡潔生動新穎活潑,二是內(nèi)容上的提綱挈領(lǐng)以簡馭繁;而且,其風格大體上也與小說本身的風格基本一致——這也是作者所著力追求的一個重要方面。

    為什么要給每章加上題目,而且一定要加上“這樣”的題目?這個問題雖是“說來話長”,卻在姚雪垠與茅盾的通信中留有原汁原味的記錄。擇其要點作一摘錄性介紹,即可見其從動意到實施的整個過程:

    姚:……每個單元有一個暫時標的題目,只是為著自己查閱和朋友們看稿子翻檢方便。但是從第一卷出版之后,讀者提出了一個問題,我也常在思考。讀者對這部書常常不是只讀一遍,許多人是讀兩遍和兩遍以上。即隔些時間,又想重讀。也有些人特別喜歡某些章節(jié),只找那些章節(jié)重讀。因為每章沒有題目,翻閱感到不便,就有人建議我每章加個題目。我的尚不成熟的想法是不必每章有題目,但不妨每單元有題目,便于抽閱,每卷前邊加一“目次”,列出單元題目,下注自某章至某章,以及頁碼起止。關(guān)于這個問題,希望您得暇時幫我考慮裁定。當然,如要單元題目,就得用一番心思推敲,不能馬虎從事,既要簡練,也要新穎,還要大體和小說的風格統(tǒng)一。[3]

    茅:……六、關(guān)于本單元題名:《商洛壯歌》不是概括內(nèi)容,且犯下邊的《商洛風云》。我以為不如用章回體小說每回目是一對聯(lián)的辦法,索性寫為:

    弄巧成拙,鄭制臺棋輸全局;制敵機先,李闖王險渡難關(guān)。

    再者:兄曾說第一卷要修改后再重印,那么,我建議:把原來的章(單元)改為卷,每卷包含數(shù)章,(其在舊章回體則改為每卷數(shù)回),每章各起一副對聯(lián)作名。每卷可長可短,例如《商洛壯歌》這個單元,是一卷,而《宋獻策開封救牛金星》、《楊嗣昌襄陽督師》兩個單元可合為一卷,直題曰:宋獻策開封救友,楊嗣昌襄陽督師。[4]

    茅:我對于分卷分章又有新的意見:

    一、原來全書五卷的格局可以拋棄,將你新擬的單元格局也拆散,全書只有

    “章”,共若干章,分冊出版。

    二、每章擬一個對聯(lián)作為每章內(nèi)容的提要,此即章目,仿舊章回體之回目。舉例:宋獻策開封救友為一章,擬目為:“相國寺劉體純賣解 禹王臺李伯言填詞”。楊嗣昌這個單元也為一章,也擬一副對聯(lián),賅括其內(nèi)容。

    三、如果采取這個辦法,則《商洛壯歌》可分為四章或六章,章各有目,那就更加便于讀者翻檢。

    四、用對聯(lián)作章目,在別人或許為難,而在你正可大展其長。對聯(lián)可長可短,每聯(lián)格式可以變化多端,例如,配合內(nèi)容如果聯(lián)語要莊嚴,可用四字句兩句為一聯(lián),共八句為一對。如果要跌宕,可用三、三、七的格式。[5]

    姚:在開始寫第一卷的時候……曾經(jīng)試擬了一批回目,對仗也相當工穩(wěn),但沒有使用,隨即燒掉了。第一卷出版之后,也接到過讀者來信,建議使用回目。我不用回目那種格式,是考慮到章回體小說的兩句回目,講究對仗,是從律詩、律賦的造句法演化出來的,是一個完全舊的傳統(tǒng)。《李自成》雖然融化了一部分章回體小說的手法,但目的是在創(chuàng)新。倘若使用回目,就會首先給讀者一個陳舊的印象,好像作者是在走回頭路,而且它和此書所追求的藝術(shù)目標很難諧和,反而受了章回體那種回目形式的局限和破壞。另外,……全書寫成將有兩百多章,不要說用雙句對仗回目,即令用幾個字或一句話做題目,也夠煩瑣了。所以我考慮只能為單元立題目,或者于每卷后附一“本卷大事索引”,以便利讀者查閱。[6]

    茅:……鄙見以為,舊傳統(tǒng)不妨以“古為今用”的方法而化為神奇,回目的造句格式是舊傳統(tǒng),屬于形式方面的;但回目的內(nèi)容,可出奇制勝,不落窠臼,例如魯迅雜文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就形式而言是舊傳統(tǒng),但讀來新鮮有味,《補天》、《出關(guān)》、《理水》等篇名也如此。[7]

    姚:您來信中再次談到使用回目問題,我十分重視……將來如決定用回目,可以作點新變化,比如像一聯(lián)詩句那樣,既可以對仗工整,也可以不用對仗,其特點是文學的味道較厚。它本身就是詩句,與小說正文大體上渾然一體,而打破舊回目傳統(tǒng)在句法上常犯的形式主義。[8]

    從以上摘錄中可以看出:姚老在修改《李自成》第一、二兩卷時,之所以要給“每章”都加上題目,是因為茅盾先生曾經(jīng)建議他為“‘每章’各起一副對聯(lián)作名字”;之所以一定要加上“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題目,是因為回目“是一個完全舊的傳統(tǒng)”,與他的“創(chuàng)新”追求不和。而修改的結(jié)果,既采納了茅盾先生的合理化建議,又堅持了自己的既定方針,在達到“方便讀者翻檢”目的之同時,還踐行茅公的主張,以實際行動展示了真正的學術(shù)交流中所應(yīng)該具有的“和而不同”風范。

    三、三處較大的文字改動

    第一處改動,在《李自成》第二卷中冊第455頁第一自然段。原文是:

    女道士和穿著鶴氅的宮女們都跪在大門外邊接駕,山呼萬歲。周后偕袁妃緩步走進山門,在廟院中小立片刻,欣賞著高大的松柏和左右兩座十·分精巧玲瓏的、宮中俗稱為九梁十八柱的琉璃亭,又看看左右鐘鼓樓和東西配殿。在坤寧宮悶久了,來到這廟院中竟然也使她感到新鮮。等接駕的女道士和學道的宮女們回到正殿跪下以后,她才同袁妃繼續(xù)走,踏上白玉臺階,進入正殿,依次在三清(道教的三個神,即所謂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原文注)像前燒香,祝禱國泰民安,皇上萬壽無疆。正院背后另有一進院落,正中間是五間雷壇殿,東西各有一座配殿。再往后又是一院,神殿是兩層樓,上圓下方,象征古人想象中的“天圓地方”。上層圓殿懸一匾,題“乾元閣”;下層方殿懸一匾,題“坤貞宇”。圓殿中供有玉皇塑像,為皇帝和皇后祈雨之處。周后常聽說河南、陜西、山東和畿輔連年大旱,但災情嚴重到什么情形,她不清楚,只知道這事情很可怕,往古有許多朝代的末梢年都是天災與人禍交至,最后土崩瓦解,不可收拾。現(xiàn)在她特意同袁妃來到這最后一進院落,扶著宮人登上乾元閣,向玉帝祈禱甘霖。

    所作改動是:

    (一)“圓殿中供有玉皇塑像”一句,刪去“供有玉皇塑像”六個字,換上以下內(nèi)容:“有一圓形高臺,上有朱漆神龕,中坐玉皇大帝塑像,長須垂胸,莊嚴肅穆。此”,與上下文合成為“圓殿中有……此為皇帝和皇后祈雨之處”一段話。

    (二)“扶著宮人登上乾元閣”一句,刪去“扶著宮人登上”六個字,換上以下內(nèi)容:“在方殿中拜過后土之神,又要登上圓殿。雖然太監(jiān)和宮女們認為樓梯又窄又高,勸她不必上去,但皇后懷為為國祈福的赤誠,一定要上去禮拜玉皇。從方殿后邊登上圓殿,梯道里沒有一個窗戶,十分黑暗。宮女們在前后打著羊角宮燈,周后和袁妃扶著事先揩得干干凈凈的紅漆扶手,又有宮女前后攙扶,隨著樓梯轉(zhuǎn)了半圈,微喘著登上”,與上下文合成為如下內(nèi)容:“現(xiàn)在她(指周后)特意同袁妃來到這最后一進院落,在方殿中拜過后土之神……微喘著登上乾元閣”,其后緊接著新添寫的幾句:“在鐘罄聲中向玉帝點燃香焚表,跪下叩頭,祈禱甘霖。禮畢,走出圓殿,憑著欄桿,默默地佇立片刻,不知道自己的誠心能不能感動上蒼。”

    添加的兩段文字,目的似只一個:更細致地描寫雷壇殿一層圓殿中的布置,和周后攜袁妃禮拜玉皇祈降甘霖的過程,以比原文更加具體生動的畫面,傳播相關(guān)歷史知識。

    在我國的歷史小說中,姚老是第一個把筆觸伸向?qū)m廷生活的。而他對前朝與后宮生活的全方位多角度的描寫一向多用工筆,其所涉歷史知識的廣度與深度,可以說業(yè)內(nèi)至今尚無人匹敵。幾筆細致入微的繪制,在外行人看來可能增之不多去之不少,但對姚老來說乃功夫驅(qū)動風格使然。

    第二處改動,在《李自成》第二卷第905頁。

    這一處,嚴格說是準備改而尚未及改,只是在為“第三十六章”新添加的題目《宋獻策獻讖記》的右上角頁眉處記下了修改計劃:“宋獻策獻讖記的事,原來本想寫得豐富一點,寫出李自成和老營的迷信、狂喜,但可惜‘從略’了。將來的定稿本,要補進去應(yīng)有描寫,寫出當時必然的精神面貌。”

    那么,當初為什么要“從略”?

    姚雪垠的回答是:“按照‘四人幫’的理論,對英雄人物只能寫他們絕對的純潔、先進、正確、光輝,不能寫出任何缺點。依照這一清規(guī)戒律,只能寫李自成如何革命,不能寫他有帝王思想思想、天命觀和其他迷信思想,有孔孟思想,等等。……然而我不能放棄我的責任和違背我的良心。我的責任是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原則,用長篇小說的獨特藝術(shù)形式再現(xiàn)歷史生活,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我的革命良心(也就是是非感)不允許我用我的作品為‘四人幫’所提倡的‘創(chuàng)作方法’作宣傳。”[9]

    那么,在“‘四人幫’的理論”統(tǒng)治下,作者又是如何堅持用他的“歷史現(xiàn)實主義方法”來寫他的小說主人公呢?

    其他姑且不談,只說李自成是否有天命觀的問題。姚老說:

    在封建社會中,各種各樣的迷信思想、宿命論思想,籠罩著各個方面,而天命觀是其一……在激烈的階級斗爭中,舊政權(quán)利用天命觀欺騙和束縛人民思想,鎮(zhèn)壓革命,而革命人民也利用天命觀鼓動革命。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要做“真命天子”,都利用“王權(quán)天授”的迷信,代代如此,概莫能外……李自成進入河南后相信宋獻策獻的譏記;破洛陽后定的正式稱號是“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破襄陽后稱為新順王次年定國號為“大順”(“順”字的意思是“順天應(yīng)人”),又定大順朝為“水德王”(是遵奉五行生克的天命觀解釋朝代更換)。將首相稱為“天佑閣大學士”。從西安向北京進軍時發(fā)布了一通詔書(又稱檄文),第一句就是“上帝鑒觀”;剛到北京就向新投降的明朝文臣詢問關(guān)于“郊天”的問題,退出北京前一日匆匆在武英殿舉行登極大典而命牛金星代行郊天禮,如此等等,都是歷史事實。說他沒有天命觀,讀者倘若問我對這些問題如何解釋,我將無言以對。我只能在小說中不故意宣揚李自成的迷信方面,卻不能寫他是一個超越歷史局限的人。[10]

    簡而言之就是:為了不說假話,凡有真話該說而不能說的時候,就干脆閉上嘴什么都不說——“從略”,就是這樣來的。

    那么,為什么非要等“將來的定稿本”,才“要補進去應(yīng)有描寫,寫出當時必然的精神面貌”呢?愚以為答案有二:一是說本次修改還不是最后定稿,以后還有“補進去應(yīng)有描寫”的機會;二是可以想見“要補進去”的內(nèi)容很多,一時半會兒補不上,只好先提出問題做出標記,留待全書完成后再統(tǒng)一修改。

    第三處改動,在《李自成》第二卷第1049頁最后一個自然段。原文是:

    雖然李信寫這封書信幾乎是手不停筆,一氣呵成,但是信中的意見都是近幾天在馬上思考成熟的,可說是已經(jīng)有了腹稿。可惜由于各種原因,李自成不曾采用,使后人讀到這封書信時,總要為之不勝惋惜。

    改動辦法是“先刪后補”:刪除“可惜由于”至“不勝惋惜”幾句,補進以下文字:

    他認為這是他初次向李闖王獻的重要方略,只要采納他的方略去做,奪取天下就有指望。他想著李闖王見了他的書子必會十分高興,而牛金星和宋獻策必會很贊同他所獻的根本方略,勸闖王采納。書子寫完之后,他自己重看一遍,添上兩個漏字,改正一處筆誤,胸中充滿了信心和興奮。

    李信是姚老利用歷史傳聞塑造的一個明清之際的士大夫文人形像。他出身宦門,中過舉,文武雙全,因為勸賑惹大戶嫉恨,下到獄中,被逼無奈,扯旗造反,后更名“李巖”。上述“重要方略”,就是他在投奔李自成的路途中寫給李自成的一封信。

    在《李自成》1-5卷中,姚雪垠為不同身份的小說人物代擬詩詞曲賦題銘楹聯(lián)五十余件,此外還代作駢體長文兩篇,此述“方略”則是二者之一,其主要內(nèi)容是建議李自成進入河南之后,應(yīng)先謀設(shè)官理民,恢復農(nóng)桑,改善人民生活,獲取百姓歸心。待兵精糧足,中原安定,然后再渡河北伐,劍指朝廷,“則孤懸坐困之京師可不煩巨戰(zhàn)而得”矣。

    修改文字一刪一添,目的十分明顯:突出“重要方略”之“重要”,強調(diào)李自成實該“采納”而終未采納,從而為寫其戰(zhàn)略錯誤及其最后失敗埋下了伏筆,提供了依據(jù)。

    姚老生前不止一次公開說過,等《李自成》五卷全部竣工后,要再做一次統(tǒng)一修改——決心是鐵定的,且已有藍圖在胸,卻只恨天不假年,致使多年夙愿竟成遺憾。惟其如此,老人留在“孤本《李自成》”中的修改手跡才彌足珍貴。認真閱讀窺斑見豹,可知姚老對《李自成》全書要做的“統(tǒng)一修改”,內(nèi)容將是全方位的:結(jié)構(gòu)、情節(jié)、語言諸方面都會涉及。只可惜宏圖未竟便匆匆離去,惜哉!

    跋:

    寫罷以上文字,如釋重負,“幸虧如何如何”的后怕與欣喜,交織心頭。

    誰也不會想到、誰也不會相信,姚老惠贈的“孤本”《李自成》,竟然差一點就“棄我而去”!

    猶記那日下午,工間小憩時,姚老笑吟吟地坐在桌前,仰臉指揮我從書柜深處取出一套《李自成》,他接過去翻了翻看了看,再逐卷題上簽鈐好印;又指揮我攀上椅子,從柜頂上取下卷成卷的大張牛皮紙鋪在桌上,他親自動手把一套書包裝成一個見棱見角的立體塊,又看著我用紅色的尼龍繩像打背包一樣橫三道豎三道地捆扎結(jié)實,最后讓保姆幫忙找了一個大而結(jié)實的塑料袋子裝起來。待我提上回家時,又跟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叮嚀:“千萬收好!”“不要弄丟!”

    從此,這個大塑料袋子就原封不動地跟定了我,從翠微山下到溫榆河邊一路由西向東,我搬到哪里帶它到哪里,印象中到哪里它都是危坐于我家的制高點——先是大衣柜后是書柜頂上,一直那么居高臨下地關(guān)注著我的生活。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袋子竟逃離了我的視野,任憑我一遍遍尋找一次次失望直至絕望而放棄不再找尋……

    然而,怎么也沒想到,本已山窮水盡時,竟有柳暗花明處——就在2019年的4月29日下午,傍晚時分,我躺在床上,鬼使神差般,突覺眼前一亮,腦洞頓時大開:床下,床榻下還有一只多年沒有打開過的近乎文物的人造革衣箱!那是個被遺忘的角落,沒準它們就藏在那里!像漂泊在大海上的落難人看到了近前的一根稻草,立刻翻身下床,掀起床屜……果然,它們就在那里,與我夫君轉(zhuǎn)業(yè)前發(fā)的最后一套軍衣軍帽領(lǐng)章帽徽放在一起!

    啊!4月29日,刻骨銘心的日子。20年前的這一天,姚老仙逝;整整20年后,姚老惠贈我的大作又失而復得!而且,書中還夾帶著那么多的內(nèi)容——絕無僅有的《李自成》孤本啊!好了,不說了,不想了,其他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了!欣幸無似之時,仿佛又聽到了那個熟悉而親切的河南口音,仿佛又看到了如銀白發(fā)下的那張慈祥的笑臉……

    注釋:

    [1] 姚雪垠:《談<李自成>的若干創(chuàng)作思想》,《文藝理論研究》1984年第1期。

    [2] 姚雪垠:《李自成為什么失敗》,《姚雪垠書系》第19卷《論歷史小說的新道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頁。

    [3] 茅盾、姚雪垠:《茅盾 姚雪垠談藝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

    [4] 茅盾、姚雪垠:《茅盾 姚雪垠談藝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頁。

    [5] 茅盾、姚雪垠:《茅盾 姚雪垠談藝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6-47頁。

    [6] 茅盾、姚雪垠:《茅盾 姚雪垠談藝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頁。

    [7] 茅盾、姚雪垠:《茅盾 姚雪垠談藝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5頁。

    [8] 茅盾、姚雪垠:《茅盾 姚雪垠談藝書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6-67頁。

    [9] 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修訂本前言》,《姚雪垠書系》第19卷,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頁。

    [10] 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修訂本前言》,《姚雪垠書系》第19卷,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