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徐貴祥是在一次軍旅文學課堂的“創意寫作”活動中寫成中篇小說《狗陣》（原名《好一朵茉莉花》）的。小說講述了抗日戰爭時期一個愛養狗的蛾眉小鎮，突然進駐一支日本部隊，由此引發一系列與“茉莉花”“狗陣”及“蛾眉縱隊”有關的傳奇故事。在《狗陣》中，徐貴祥放棄了以往的“正面強攻”，小說因此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寓言”文學質素。換言之，抗戰小說在既有的現實主義風格和浪漫主義風格以外，獲得了并不多見的“寓言”風格。而更可貴的是，這一創新不僅強化了軍事文學的表現力度，也無意中為兒童文學的抗戰題材寫作打開了一扇大門。

一般而言，無論是革命浪漫主義還是革命現實主義，抗戰小說都喜歡描寫正面戰爭和英雄人物。比如“十七年”時期的《林海雪原》，2000年出版的《歷史的天空》。以榮格心理學來看，代代相傳的英雄“原型”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尤其是在民族危難與國家興亡之際，凝結了中國人內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與民族情感。但英雄形象也因此容易出現模式化與臉譜化傾向，進而影響民族精神力量的藝術表達。

《狗陣》則不同。它并不正面描寫戰爭，也不特別刻畫英雄，而是將民族精神寄寓在動物身上，創造了一則民族精神的“動物寓言”。《狗陣》的極簡主義敘事在一開頭就引入狗與抗日主題。“日本人是后半夜進來的，動靜不大，連狗都沒叫幾聲。”隨著故事推進，各色人物漸次登場。但讀者發現，這些人物并無明顯的主次之分，鎮上的俗人如鎮長袁蘆軒、布莊老板呂上清、屠夫許甲等，與世豪中學的讀書人如校長莊臨川、化學教員蔡捷豐與物理教員周介于等，在重要性上不分軒輊。因此，蛾眉鎮的“狗”作為一個群體就顯得格外搶眼。小說交替地描寫“狗”與“人”，以“狗”寫“人”，以“狗”帶“人”。比如一開始，蛾眉鎮的狗“神態局促”，見到日本軍犬“目光閃爍”，對應的正是蛾眉鎮人氣弱勢短的形象。直到久經沙場、戰功赫赫的瞎子老狗“茉莉花”出場，用以不變應萬變的方式解決掉了日本軍犬“瀑布”，蛾眉鎮上人與狗的精氣神才為之一振。自此，“茉莉花”不僅成了狗的“領頭”，也成為蛾眉鎮人的精神振奮劑。中日雙方圍繞日本要在世豪中學施行的“櫻花計劃”，在心理與精神層面展開驚心動魄的暗中較量。面對前來挑釁的日本軍犬“川芎”，“茉莉花”又一次絕地反擊，將其擊敗，這一壯舉鼓蕩起蛾眉鎮人與狗的抗日士氣。日軍將蛾眉鎮的狗與人逼入絕境，一支由蛾眉鎮狗組成的“狗陣”投入戰斗，一支潛藏于蛾眉鎮的“蛾眉縱隊”也隱隱若現。以“狗”的精神迸發寫人的抗日意識覺醒，《狗陣》奇妙地創造出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藝術效果。

這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即來自《狗陣》獨特的“寓言”風格，一種具有文化諷喻意味的獨特創造——《狗陣》將抗日民族精神追溯至古老的文化中國，并將古老的文化傳統與現代革命疊加，力圖探討更深層次的民族命運問題。這種從文化層面探討抗日戰爭問題的視角，大大區別于以往的抗戰題材小說，在抗戰文學領域實現了一次重要突破。

比如，在表現《狗陣》的故事發生地蛾眉鎮時，徐貴祥故意使用了煙云模糊的筆法。“蛾眉這地界，無險可守，自古就不是個打仗的地方。”從三國到太平天國和八國聯軍時期，“蛾眉地界從來沒有發生過大的戰事”。“蛾眉人愛養狗，……這個小鎮，還有狗鎮的諢號。”空間上模糊不清，時間上又具綿延之感。只言片語中透露出來的地理時空信息，預示著多重意涵——這樣的“世外桃源”，既代表著中國的任何一個鎮，也同時象征著具有五千年文明傳承的古老中國，特別是曾經閉關鎖國的落后中國，以及生活在落后中國的人的麻木無知的精神面貌。讀者看到，在日軍初到之時，蛾眉鎮只有少數人曾表現出朦朧的自發反抗意識，多數人則選擇“逃離保命”或者“安身順命”，甚至不久以后，他們就被日軍的懷柔政策以及日軍帶來的短暫的經濟利益所麻痹。這不正象征著古老中國因為故步自封，才會陷入停滯不前的社會現實嗎？ 也正因如此，《狗陣》沒有選擇正面描寫戰爭，而是聚焦于日軍要在蛾眉鎮建立“王道樂土”的文化侵略，力圖揭開近代中國落伍的文化誘因。

慶幸的是，古老中國從來也都保留著絕不屈服的大無畏精神，只有這種精神，才能在民族危亡之際孕育出新生的革命力量。因此，徐貴祥在蛾眉鎮設置了世豪中學這個文化的保存地和新生地，這里不僅有“茉莉花”，還有校長莊臨川、敲鐘人姚獨眼和化學教員蔡捷豐等。對于“茉莉花”的形象，《狗陣》做了這樣的深描：“它不像其他狗那樣喜歡到處亂跑，而是長時間‘打坐’，泥菩薩一般。”“盡管對面人群熙熙攘攘，然而黑狗卻似乎對身邊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耳朵依然耷拉著，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一個睿智的老者，正在思考重要的哲學問題，樣子十分清高。”這種貌似“無為”的姿態，不正是古老中國亙古不變的精神內核嗎？ 但徐貴祥很清楚，這一內核絕不是想當然地存在著的。“茉莉花”被傳為“神狗”，絕不是因為它有獅子或者狼的血統，而是因為它曾是一名抗日戰狗，無數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在槍林彈雨中鍛造出了忠誠與戰斗的精神品格。因此，“茉莉花”的“無為”，是經過現代革命戰爭的洗禮與錘煉才得以呈現出當下的動人樣貌，也才能真正獲得引領蛾眉鎮狗與人的勢能力量。世豪中學校長莊臨川，曾經是抗日團長，現在則擔任世豪中學校長。面對日本人的無理要求，莊臨川敢于正面拒絕，顯示了讀書人的風骨，暗中，又深深影響著蔡捷豐等青年教師乃至整個蛾眉鎮的抗日力量。在莊臨川看來，“‘蛾眉縱隊’是天邊的風，是云間的雨，是一個神”。這里說的“風”“雨”與“神”，和“茉莉花”的名字一樣，既象征著古老中國美好悠遠與天人合一的生活意境，也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生生不息的文化精神。它既是“無為”守中的，也是“有為”進取的。它就是不惹事，但也絕不怕事的中國精神。正是因為這種歷久彌新的，在現代家國歷史中煥發出生機的文化精神的引領，蛾眉鎮的狗與人才能夠最終聚沙成塔，真正團結一致共同抗日。

最后，筆者想談談《狗陣》作為兒童文學讀物再版的意義。《狗陣》的動物主題和文化主題，天然對少兒讀者有很強的吸引力。加之徐貴祥一貫擅長講故事，因此，從閱讀效果上看，《狗陣》甚至可以被完全當作一則為孩子而寫的抗日故事。比如，小說的開頭充滿懸念，結尾又余音繞梁。中間則圍繞“茉莉花”的兩次反擊展開，穿插日軍調查“茉莉花”的來路，蛾眉鎮人準備如何處置“茉莉花”，世豪中學如何保護“茉莉花”等，情節生動集中，讀來引人入勝。對于當下的兒童圖書市場來說，如何發掘現代革命歷史題材，為少年兒童寫好中國故事，《狗陣》很好地提供了參考。從這個意義上說，徐貴祥的中篇小說《狗陣》作為少兒讀物再版，其意義或許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愈發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