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敲門》怎樣敲開讀者的閱讀動能之門?
一部63萬字的長篇,讀者閱讀下去的動能來自哪里?
羅偉章的《誰在敲門》從父親生日的前一天寫起,親友陸續(xù)歸來,寫到父親出殯,親友散去,前后不到一個月。再寫自己回到省城后故土的變遷,前后兩三年。整部小說厚如磚頭,在今天這個“速度就是效率”的時代,顯然有些逆向而動與讀者為難了。尤其前一個月,占了三分之二以上的體量,筆力集中于兄弟姊妹之間的那點小心思,小勢利,小自私,都是一地雞毛,情節(jié)破碎,少有起伏和跌宕。但讀者興致不減,這動能究竟從哪里來?
首先來自思辨性。小說通過敘述者“我”、大姐夫和瑞松之口,對人性、對歷史、對官場等有精辟的表述,尤其是敘述者“我”對生活的感悟和反省,讓小說充滿智性,充分展示了小說的認識功能。按理說,小說是忌諱“議論”的,但倘若你有超拔的認知,又能讓它在小說內(nèi)部生長,那就另當別論了。
比如,“鄉(xiāng)村人做事,仰仗的不是協(xié)議,是意會”;“她怕一報警就把臉丟大了……女人的臉是秋天的犁,被馬蜂叮了,不過是多幾個硬橛子,愿意吃的,也能繞著牙花子啃幾嘴,姑娘的臉是花蒂未脫的青杏,經(jīng)不起叮,一叮就干死在枝頭,甚至離了枝頭,落進泥里”……這些都是敘述者“我”對現(xiàn)實的精辟體察。“我”是一個巧妙的設(shè)置,生自鄉(xiāng)土,通過讀書去了省城,做畫報編輯,寫點詩,自然就有了其他人物所不具備的說“漂亮話”的便利,可以在鄉(xiāng)村的“土氣”和城里的雅致之間自由出入,而讀者全然不以為怪。
再如,“人死三十五天,才知自己死了……于是長嘆一聲,說:‘我死了。’這聲長嘆,有哀嘆在里面,但主要是興慶。對一個死人來說,認識到自己死了,與一個活人認識到自己活著,具有同等意義”;“二哥的意思是,懦弱比暴虐更壞”;“每一個詞語都需要別的詞語去解釋,詞語成就了世界的個體,也造就了世界的整體”……這些表述則進入了哲理層面,對那些習焉不察的現(xiàn)實有著思索和發(fā)現(xiàn)的作用。羅偉章的小說從來都不缺這類絮語,它們看上去是多出來的,但恰巧是最有意味的。
其次來自開闊性。小說把故事的發(fā)生地放在清溪河谷,兩個村莊和一個鄉(xiāng)鎮(zhèn)。但作者卻將視覺伸向幾千年前的巴文明,并且融入地方史;物理空間上還對幾條水域和大巴山脈進行了勾勒,這就讓小說沖出了地域的鉗制,具備了獨特的時空美學。另外,小說寫了四代人,寫出了一個行進中的鄉(xiāng)鎮(zhèn)中國,具備史詩品格。不得不說,小說是敞開的。
思辨性和開闊性,成就了小說閱讀的勢能,它自在高處,具備的動能也就越大。
除此之外,還來自傳奇性。傳奇性是作者的寫作慣性。大姐牙疼了幾年,疼得厲害了,會包一口牛腳印里的水,那水會被燒得沸騰。后來含著劇毒“敵百蟲”,差點毒死。已經(jīng)死去的外婆,拍進她嘴里兩顆冥藥治好了她的頑癥。大姐的親家騎摩托回家,摔到了懸崖下的亂石窖,摩托插立在石縫里,他還騎在上面,手不離把,二目怒睜,被嚇死了。有人見不得別人摳癢癢,哪怕?lián)赴W癢的人在百步之外,她也覺得在摳她,就笑。甚至見不得貓狗摳癢癢,連抓耙之類的物件都見不得,因為那前段彎曲的模樣就像彎曲的手指。她后來把自己笑了幾個月,死了。小說里的奇人奇事,自然還多。在鄉(xiāng)鎮(zhèn)社會,有著傳奇生長的土壤。讀者在快意、驚嘆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沉浸于作者創(chuàng)造的那個自足的藝術(shù)世界。
倘若讀者不只滿足于情節(jié),而是對審美有自覺的追求,那一定不會忽略《誰在敲門》里語言的在地性。在這方面,我國古人從不缺少實踐,《紅樓夢》、《儒林外史》、《金瓶梅》……幾乎所有的小說都保留了大量的方言資料。
魯迅先生在《門外文談》中說“方言土語,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里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
用四川方言寫作,從來就不乏實踐者,如李劼人、艾蕪、周克芹等。羅偉章自然要接續(xù)這一傳統(tǒng),且?guī)еl(fā)揚光大的寫作使命。
侄女小蘭要給大姑捶背,大姑說:“莫錘喲,把老子捶痛了哦。”小蘭著勢又捶了幾下,才過來說:“你這身肥肉,大錘也捶不痛嘛。”大凡見過使用大錘的,就能領(lǐng)會小蘭的夸張。
大姐說:“那玉玲,見到她娘家人,說也有,笑也有,見到我們,就像借了她的谷子還了她的康。”用一句方言作比,就活化出玉玲的親疏有別。
這些語言來自泥土,帶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訊息,喚醒了我們基因里的味覺。小說不等于語言,但語言顯然是小說的入口。讀者正是通過語言進入故事的,好的語言自然能激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
但細究下來,羅偉章的語言又有自己的密道。
一“土”為盡。與李劼人、艾蕪,以及眾多后來者不同,羅偉章連敘述語言也使用方言。比如:“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她啥時候總要死在她那張嘴上。”
善用修辭。“兄弟打著擺子……弟媳瞪住他,說:‘再擺圓些!再簸高些!你是跟爸爸一樣怕冷?’”一個人打擺子打到身體晃成一個圓,像一顆豌豆在篩子里上下簸動,那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樣。四川作家往往拿了茶館里擺龍門陣的架勢,用語自然是夸張的,喜慶的。
大姐夫與親家商量買房,談到出資,女親家說:“曉得。我還曉得有多大的指甲剝好大的蒜,我只有恁大個指甲”;大姐這才把臉垮下來:“拔了蘿卜地皮寬。”這些語言使用比喻,比喻里又蘊含土地上生出的智慧和哲學。
巧用動詞。比如,灰狗兒躺在路上攔下高經(jīng)理一行的車,司機呵斥無果后,“辦公室主任見夯不動,跟下來,氣勢自然比司機盛,可對一個裝睡的人,他也沒本事叫醒。”一個“夯”字,可見那呵斥的力量有多大。如果要換成普通話,大體只能這樣表述:“辦公室主任見灰狗兒不理。”力量感一下就沒了。
又如,“你只曉得說棒棒話!”大姐昂著脖子,把二哥短了。“短”,在普通話里是打斷的意思,但“短”還有二哥原本要長篇大論,以發(fā)泄心中的不滿的意思。
再如,“說完臉一浸,又將自己扔進懼怕和哀傷里。”此句中的“浸”,讓人聯(lián)想到煤油浸過紙張的過程和樣子。“浸”前加“一”,言速度很快。讀到這里,畫面自然生長。倘若要把“浸”換成普通話的“沉”,太俗太熟,讀者基本無感。
四川方言與普通話存在很大的不同,歐陽江河在談到它時說:“在語氣、構(gòu)詞法、虛詞使用等諸多方面,與北方語言大異其趣。”羅偉章充分挖掘方言里的動詞,充分發(fā)揮它們的表現(xiàn)力。
“土”法雅制。不同于一些作家,一寫方言就顯土氣,羅偉章卻要“土”法雅制。比如,大姐說:“現(xiàn)時娃兒讀小學,讀初中,不交學費,不明白錢是一條狗,你有的時候,朝你搖尾巴,沒有就朝你翕獠牙。”大姐說:“你那老丈母是瘌蛤蟆變的,戳一步才曉得跳一步?”當“土”與“理”相遇,你會被普通事物里蘊含的道理所轄制,剩下的是審美的愉悅。
又如,二哥的媳婦碧樺一直談不上對象,跟她父親有很大關(guān)系。“只是,男親家是個木匠,脾氣跟尺子一樣,直杠杠的……覺得天底下沒幾個男人配得上自己的女兒。”語言跟著人物走。
再如,“常言說,點頭才見朱顏子,轉(zhuǎn)眼翻為白頭翁。”羅偉章的文章里出現(xiàn)了大量的對偶句,文白夾雜句,句式整齊,音韻和諧。羅偉章在運用方言時,注意了對方言的改造,尤其是在敘述性的語言中。
阿來曾經(jīng)說過,我們談?wù)撔≌f的時候,一上來就談主題和意義,從來不談?wù)Z言。可見,他對語言是極其看重的。羅偉章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把語言當成了自己的宗教。在《誰在敲門》里,語言的在地性把清溪河流域的人物、風俗和人情統(tǒng)轄在一起,使他們內(nèi)在生長,也讓讀者在語言鋪就的長河里順流而下。在某種意義上說,羅偉章是退著寫小說的,他把后退當作前進。離開故鄉(xiāng)的人,往往自覺不自覺地跟那個鄉(xiāng)土社會斬斷了聯(lián)系,腳步向前,眼睛向前,努力要進入一個“文明社會”。但羅偉章卻深扎于他的寫作對象之間,同他們一起生長。
《誰在敲門》正是具備了以上幾種特點,才會讓讀者越過那些“雞毛蒜皮”,進而進入到審美空間,獲得自在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