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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137:《鑄劍》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魯迅  2021年09月08日22:58

    眉間尺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后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徑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后,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里非常高興,一面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后,摸到鉆火家伙,點上松明,向水甕里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只沿著水甕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松明插在土墻的小孔里,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甕壁轉圈子。只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干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里,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后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只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只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么?”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松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嘆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里,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么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只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么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自然。我也只得說。你必須改過……。那么,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跡;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里來,日日夜夜地鍛煉,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云,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里,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里,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采,便從你父親的眼睛里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里。

    “‘你只要看這幾天的景象,就明白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他悄悄地對我說。‘一到明天,我必須去獻給大王。但獻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

    “‘你……。’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說的好。我只是這樣地說:‘你這回有了這么大的功勞……。’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說。‘大王是向來善于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

    “我掉淚了。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備在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發出電火似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這是雄劍。’他說。‘你收著。明天,我只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五六個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我四處打聽,也杳無消息。后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后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松明,到門背后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隨乎是爛掉的材木。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隨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余,卻并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經做在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罷。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疊好,裹了劍,放在枕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了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并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但他醒著。他翻來復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嘆。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里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望前面,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墻和雉堞。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里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后擁上來。他只得宛轉地退避;面前只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并著跑過來。此后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面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鐘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勞什子。此后又是車,里面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面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面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干癟臉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吃驚地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兩拳。他也不暇計較,再望路上,不但黃蓋車已經走過,連擁護的騎士也過去了一大陣了。

    路旁的一切人們也都爬起來。干癟臉的少年卻還扭住了眉間尺的衣領,不肯放手,說被他壓壞了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閑人們又即刻圍上來,呆看著,但誰也不開口;后來有人從旁笑罵了幾句,卻全是附和干癟臉少年的。眉間尺遇到了這樣的敵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覺得無聊,卻又脫身不得。這樣地經過了煮熟一鍋小米的時光,眉間尺早已焦躁得渾身發火,看的人卻仍不見減,還是津津有味似的。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一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并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一笑,一面舉手輕輕地一撥干癟臉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臉。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會,不覺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們也都無聊地走散。只有幾個人還來問眉間尺的年紀,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間尺都不理他們。

    他向南走著;心里想,城市中這么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那地方是地曠人稀,實在很便于施展。這時滿城都議論著國王的游山,儀仗,威嚴,自己得見國王的榮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應該采作國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直至將近南門,這才漸漸地冷靜。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取出兩個饅頭來充了饑;吃著的時候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沒有什么。周圍是一步一步地靜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聽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盡目力望著前方,毫不見有國王回來的影子。上城賣菜的村人,一個個挑著空擔出城回家去了。

    人跡絕了許久之后,忽然從城里閃出那一個黑色的人來。

    “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鸮。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后來是飛奔。他站定了喘息許多時,才明白已經到了杉樹林邊。后面遠處有銀白的條紋,是月亮已從那邊出現;前面卻僅有兩點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認識我?……”他極其惶駭地問。

    “哈哈!我一向認識你。”那人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背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還宮,下令捕拿你了。”

    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唉唉,母親的嘆息是無怪的。”他低聲說。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給你報仇。”

    “你么?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干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里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好。但你怎么給我報仇呢?”

    “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兩粒磷火下的聲音說。“那兩件么?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眉間尺雖然覺得奇怪,有些狐疑,卻并不吃驚。他一時開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暗中的聲音又嚴冷地說。“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為什么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么?”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暗中的聲音剛剛停止,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后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面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游山并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后,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呵欠之后,高聲說。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的打諢,王是早已聽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閑游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一個嚇得面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面前,俯伏著,說道:

    “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么?!”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里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于玩把戲,空前絕后,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后,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個個喜形于色。他們都愿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只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并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后面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伙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么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長汶汶鄉。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并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松,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么話,隨即將手一松,只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里去煮殺。

    但同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民萌冥行兮一夫壺盧。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涌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一個侏儒忽然叫了一聲,用手摸著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熱水燙了一下,又不耐痛,終于免不得出聲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宇宙有窮止兮萬壽無疆。

    幸我來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異處異處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著歌: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血一頭顱兮愛乎嗚呼。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

    唱到這里,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涌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么也看不見。

    “怎了?”等了一會,王不耐煩地問。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著說。“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階,冒著炎熱立在鼎邊,探頭去看。只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面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后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后面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于被他咬住了后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駭得凝結著的神色也應聲活動起來,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皮膚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他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后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怦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里面四處亂滾,后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殿上殿下的人們警醒。他們中的一個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迭連驚叫起來;一個邁開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爭先恐后地擁上去了。有擠在后面的,只能從人脖子的空隙間向里面窺探。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里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面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里面哪,唉唉唉!”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胡地四顧,只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后撈出來的是一團糟的白頭發和黑頭發;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似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后又是一個頭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須發,一盤簪。

    “咱們大王只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呵……。”老臣們都面面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只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后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并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后枕骨是這么尖的么?”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并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只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么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歸并,作為疑案了。

    到后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里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么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后是四輛鼓吹車。再后面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并且漸漸近來了,于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里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后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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