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之前寫作，最初的動機都俗得一地雞毛，不外乎為寫作而寫作，或是為賺錢養家而寫作，直到寫科幻長篇系列小說《犼先生》的第一部《錦繡離人》。

《犼先生：錦繡離人》 中國紡織出版社 2020 年 7 月

這部書是我想要送給已故外婆的禮物。

不單是出于祖孫間的情感，更是以人類一員的名義，將其送給另一個最親密的人類，所以不敢怠慢，不敢造次，不敢功利。誰承想，從寫第一個字到最后成稿見書，光陰荏苒，4 年已過。按照寫作計劃，《犼先生》全系列至少要 6 部，看來這輩子，我是要跟《犼先生》死磕到底了。

外婆值得我這么做，我當保持初心；而且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體會到“科幻”二字也同樣值得我死磕一把。

我出生后在外婆身邊生活了 13 年，作為大千世界中的一個普通生命體，她養育了我；作為情感依賴強烈的人類，她是我心靈的家。

人類的離別之所以會痛苦，一部分原因來自缺憾，我對外婆也如此。我想給予她的還沒來得及給，我希望她能擁有的她一輩子都沒得到。我幻想外婆能重新活一次，并且，我能作為她的陪伴者，像個大哥或者父親那樣，一路護送她長大，不讓她受欺負，讓她穿得漂亮，吃得美味，玩得開心。待她到了摽梅之年，再把她親手交給外公，并且拍著外公的肩膀說：“嘿，小伙子，你可要對她好一點。”

這么想著，便有了寫作的沖動。而要寫這樣一個故事，并讓它看起來盡可能真實，非科幻莫屬。

一、科幻先天具備悲壯的浪漫

徹底讓我把創作沖動變成一種近乎信仰的力量，是外婆的離去，這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開始重新審視死亡和新生，對生命更加滿懷敬意，進而對玄之又玄的宇宙敬畏到無以復加。

我確定外婆沒有消失，從沒有離開過我。曾聚合成她的億萬個基本粒子，如今已重回大自然，而其中的一小部分也許就正存在于我的身體中；而曾被她吐納過的空氣，也曾在某個時刻悄然穿越了我的心脾。根據科學家測算，人的每一次呼吸，會呼出大約 25×1022 個氧分子，所以在一天的呼吸里，每個人很可能會吸入至少一個所有曾在這世上走過一遭的人都呼吸過的氧分子；如果把時間尺度拉到足夠大，所有正在或將在這世上走一遭的人，也會時不時吸入一丁點你的氣息。所以，我的感覺并不是一種不靠譜的浪漫。

我忽然間體會了莊子所言“萬物與我并生，天地與我為一”的意味。

外婆在世時，我回故鄉的小院才能見到她，如今她去世了，反倒變得無處不在。我會去想象我和外婆存在之前，以及我未來死去之后的時光，一想到我和她都是從超新星爆發的星塵而來，就更覺得祖孫緣分匪淺。而且毋庸置疑，曾存在于我和她老人家這兩套半開放系統內的某些粒子，有概率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尺度內，同時存在于一棵植株，一只動物，或者一個其他什么物體之內——無論從科學還是其他角度去思量，這都很奇妙。

我就這樣接受了外婆的消失和如今的存在方式，并如法炮制，將坦然接受自己的存在和消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非我，你非你，我非你，我非我，你是我，我是你。

以此更進一步放眼開來，宇宙所有的物質，不都是從 140 億年前大爆炸的那個奇點來的嗎？無論恐怖的天體黑洞，還是家中床頭打鼾的小貓咪，無論你的親密愛人，還是我們無法觀測的暗物質。如果宇宙大爆炸理論沒有錯，那么我們人類就不得不承認，我們既是宇宙萬物，同時又什么都不是。

然而，我們又確確實實存在著。

作為人類個體，在幾十年的時間尺度內，我們切膚地感受著每一個太陽日里的喜怒哀樂，痛苦抑或幸福；作為人類，我們在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中，以一種比其他生物優雅的生存方式綿延至今已數千年，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非常明確地建立在祖先的智慧傳承之上；作為可以使用火的智慧生物，我們的歷史就更加久遠，可以追溯到幾十萬甚至百萬年前，如今大家吃烤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種讓人欲罷不能的美食竟也是我們的祖先——已經可以使用火的能人之最愛；作為開始進行深空探測的人類，我們拓展著自身可以抵達的最大疆域；作為研究可控核聚變技術的人類，我們挑戰著對粒子操控能力的極限；作為現代智人，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將為后世人類的演化奠定基礎，給他們帶來福祉或者災難。

無論宏觀微觀，無論時間空間，從某種角度講，人類都在真切地觸摸著宇宙，真切地影響著人類自身。

所以，認識了部分的宇宙規律后，就更應珍惜在一定的時空尺度內，我們作為個體、作為人類整體的存在，去尋找并確立個體生活的意義，以及人類整體的意義和使命。

這樣，我們才能不虛無，不迷茫，不走錯方向，不恣意妄為。“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這種樸素的天人合一思想，我認為是全人類都應認知并應去構建的生存哲學。

這也是《犼先生》想跟大家探討的最重要的話題之一，一個悲壯又浪漫的話題。

二、“犼”的意象表達

“犼”可以貼合地表達這個命題，所以故事的主人公姓“鳴犼”，小名叫“犼兒”，“犼”也順理成章地做了書名。

犼是中國神話傳說中龍的兒子之一，天安門內外各有一對華表，頂端蹲踞的瑞獸就是“犼”。天安門外的犼面朝南方，意為若皇帝出宮太久，則呼喚他歸來，不要沉溺世俗之樂荒廢了朝政；天安門內的犼面向深宮所處的北方，意為若皇帝久居宮中，則提醒他應起駕出巡，去體察天下民情民心。

犼“望君行，望君歸”的雙重含義，高度凝聚了儒家文化天人合一、中正平和的思想精髓。

《犼先生》所講的故事中，主人公是 18737歲的主人公鳴犼錦繡，冥冥中他外婆的聲音似在耳邊——若他沉溺享樂，外婆會提醒他收心；若他因見慣春風秋月而悲觀避世，外婆則督促他融入社會，去尋找生命的意義所在。

再有，萬物從奇點大爆炸后分崩離析，且宇宙一直在加速膨脹，恰似萬物離家流浪漂泊；關于宇宙的終結，猜想之一是坍縮成點，若真如此，那么萬物又將回歸原點，恰似回家落葉歸根。

犼的警醒分明也適用于宇宙萬物。對于奇點，犼說“爆發吧，爆發出最大的能量，成為最壯闊深邃的你”；對于萬物，犼說“無論流浪至宇宙何方，莫忘出處，等你歸來”。

這樣，犼順理成章成了全書的意象，而且故事里還為鳴犼錦繡設置了一個巨大的機器寵物作為伙伴，這個機器寵物是犼的模樣，算是意象的外化。

三、科幻故事的本質是一個好故事

我寫小說的同時，也是一名編劇，作為講故事的人，我認為無論想表達什么，都需要一個好故事作為載體，而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是戲劇沖突和人物命運的流動感。

所以在有了創作沖動后，我便一磚一瓦架構起了如今呈現在大家面前的這個世界。我希望這個世界在讀者看來是熟悉真實的，同時也希望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奇異之處，于是便有了這顆距離我們 200 多萬光年的仙女座的類地行星——怒安娜星球。

這顆星球熱烈又蒼涼，它有自己的故事。

兩萬年前，因某種原因，以某種方式（具體原因和方式會在《犼先生》系列的后續故事中交代）移民到怒安娜的地球人在這里建立了文明。直至三千年前，因人類的瘋狂和恣意，怒安娜經歷了文明和生物的雙重大滅絕，一切從零開始。幸存下來的少數人得以重建家園，而一部分生物則有所變異。

文明重啟至今，目前怒安娜上有九個較大的王國，其中之一與地球上中華文明的明朝時期類似。也就是說，從科技的發展水平來看，怒安娜上的第二次文明暫未進入蒸汽時代。

然而，這看似周而復始、正循序漸進發展的一切，被意外打破了。

一艘流浪宇宙多年的巨大星艦墜毀在了這顆星球上，幸存的外星人想要占領怒安娜，可他們的陣營內部卻出現了嚴重的分裂。而怒安娜人和外星人都不知道，這顆星球上居然潛伏著一個不同尋常的人類，鳴犼錦繡。

鳴犼錦繡在一萬八千多年的生命里，完整見證了人類從茹毛飲血到心智開啟，直至之前文明毀滅，如今文明又再次重啟的全過程。而且，他還收藏了上次文明不同歷史時期的科技成果，當然也包括武器。

《犼先生》的故事，就這樣開始講起。

四、仰望星辰的同時，讓故事中的人物腳踏實地

講這個故事有很多種方法，我在人物命運上著墨最多，尤其是小人物的命運。故事里的諸多人物就好似我們，或者我們身邊的人，但是這些人物的組成比我們更加復雜、奇趣：其中有外星人、產生了意識的機器人、普通人類、具有超級能力的人類；機器人中有非人形機器人、人形機器人；身份上有被廢了的太子，也有家里有七個娃娃要養活的被奪了職的前巡捕官……動蕩的歲月里，他們都在為生存和個人追求而苦苦掙扎，艱辛地活著。

這些一個個會憂傷、會彷徨的小人物共同鑄就了怒安娜的歷史，因為他們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也同樣會秉持大義、堅強勇敢、具備犧牲精神——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我把《犼先生》送給外婆，送給世間千萬個外婆外孫，送給所有正在經歷幸福或苦難的高等或低等生命。

我希望這禮物能像故事中的涌云楓花朵：“不同的人兒，聞到這香味的感覺不盡相同。如果你昏昏欲睡，這香味會清冽，你會覺得自己被狠狠甩了一耳光，頓時變得清醒；如果你躁動不安，這香味會暖軟，你會覺得有雙手蔓延進你的大腦，去按摩你的靈魂。你會安靜下來，小心審視自己之前的凌亂。甜香而略帶苦澀的氣味，是這片楓林似有還無的邊界，一旦涉足便沉醉其中，只求它盡快地、 盡情地擁抱自己。”

我尤其想把這花香送給我們人類，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等應如是——全人類若能如此，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