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象之上的玄思——讀黃梵的詩
內容提要:黃梵的詩有一種“具象之上的玄思”的特點。他是一個特別善于從具體事物中觸發詩性靈感的詩人,他的詩雖然大多是以敘述的方式呈現的,然而他的敘述并非簡單的過程呈現,而是一種有意味和蘊含的敘述,他的詩性思維經常體現在他對具體物象的聯想上,而他的思辨性的思維方式又加強和豐富了詩的內蘊。在黃梵筆下,矛與盾的糾結是一種綿延不斷的對立的統一,他經常抓住瞬間的詩性感受,來呈現和表現事物的千姿百態,而他又站在“具象之上”來俯視那些具象,只有這樣的視角,才會產生他的那些詩性的思辨。
關鍵詞:黃梵 具象之上 玄思 詩歌研究
我們生活的周圍世界,經常被形容成色彩斑斕、氣象萬千,可是這一切,在不同人的眼中卻是情趣各異的。一些具有哲理思維的人說:太陽下面沒有新鮮事物。這種抽象的概括,也許就是基于物質不滅及相互轉換的道理而形成的。可是在另外一些感性敏悟的人眼中,太陽每一天都是新鮮的。后一種人大抵以詩人居多。然而,不同的詩人的思維方式依然是極不相同的。
我這次要評說的詩人是黃梵。在我看來,黃梵的詩頗具特色,但他的詩擁有的讀者不會很多。因為他的思維方式及語言風格,存在著思辨型的特色,而這種思辨型的特色,如果不細加品味,往往會忽略其深藏的蘊含。因此,盡管他的詩在專業行家中評價頗高,而擁有的一般讀者不是很多。我之所以選擇他的詩做一些評說,一方面是表達我的一些閱讀心得;另一方面則是想借此給一般的詩歌閱讀者一點提示,閱讀詩歌,不妨在感性的敏悟中,增加一份理性的耐心思考。
黃梵的詩,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那首《二胡手》。此詩的表述方式有點特別:
過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碼頭的、處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婦的
下午醒來,我說不清
自己是盾牌還是利劍?
說句實話,如果碰上一個缺乏耐心的讀者,也許就會在讀了這一節詩時棄之而去,覺得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毫無內在關聯的主語、形容詞以及狀語,究竟要表達些什么意思?可是別急,你必須耐心地讀下去。
廣場上,有人拉著憂傷的二胡
他有理由讓弦曲中的毒蛇傷及路人?
他的臉兒整個隱沒于舊時代的黑暗
如果來得及,我愿意
讓女兒也把兩只小耳朵準備
此刻,我感到過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濕了的火柴頭
與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過去變成淚珠,但沒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塵的盆花也害怕它來洗刷
過去離現在到底有多遠?
聽曲的新人背著雙手,就找到了熱愛?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奮力攀爬著,并且朝下滑落
耐心地讀完這三節詩,再回過頭來品味開頭的那一節詩,你或許會想到,如果當時就棄之而去,也許會留下一點遺憾。經過對后面三節詩的品味,你或許會更深地進入那些看似無關聯實則可以用想象力加以豐富的情境了。
這首詩在黃梵的詩中之所以頗具特色和代表性,是因為它的敘述方式不像在抒情,而在讀完全詩之后,卻禁不住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受。它是從對二胡弦曲的呈現中,抒寫了包括二胡手、詩人自身以及“背著雙手”聽曲者的感情和感受方式。當我們把這首詩作為完整的結構來加以分析時,便會意識到它的開篇那一節,其實是具有很重要的提示作用的。野花同制服,碼頭同處女,河流同毒婦,它們之間對應關系,是存在著一種身份與時間的變化的內在關聯的。“我說不清/自己是盾牌還是利劍”,正是表達出一種矛盾的對立與統一的存在。這樣一分析,我們就能夠體會到它的內蘊與后面三節詩的關系,是存在著相互印證的。二胡手的“弦曲中的毒蛇傷及路人”,“他的臉兒整個隱沒于時代的黑暗”,為什么會使“我愿意/讓女兒也把兩只小耳朵準備”?這種因對歷史的潛入而勾引起的思緒,是不是同現實中的隔膜具有提示的警醒呢?沿著這種思緒,我們便能夠深入地體會,什么是“像哭濕了的火柴頭/與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的深層意味;“蒙塵的盆花也害怕它來洗刷”又暗示著什么樣的現象。詩的最后一節中那個“背著雙手”的冷漠姿態能找到熱愛嗎?而“我”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的情境中,突然“奮力攀爬著,并且朝下滑落”,又是一種多么沉痛的自首。
之所以花這么多篇幅來剖析《二胡手》,是因為這首詩所體現的一種思維和結構方式,相當典型地代表著黃梵的藝術特色。他對歷史與現實中存在著的矛與盾的糾結,往往會從他對許多具象事物的觀察中獲得啟示,從而賦予他奇妙的詩的靈感和玄想。
其實,黃梵早期的詩作中,并不具備這種復雜的糾結情緒。他同許多剛剛步入詩壇的詩人一樣,是以一種純真質樸的心靈來感受著那些令他心動的細節和情節的。不妨舉他一首短詩為例。且看《集體舞》:我們手拉手/圍住一只高腳凳/凳上什么也沒有/我們的手上除了手/什么也沒有。
如果單純地從詩語的表達方式看,它的可讀性和趣味性,要比《二胡手》更可親些。我們不能真的認為這首詩就是“什么也沒有”,它其實還是有一些青春萌動的心態的。只是這種純真的青春之詩,讓人讀得快也忘得快而已。
在詩的創作實踐中摸索探求經年之后,黃梵進入了他的中年時代,而我們也讀到了他寫的《中年》:
青春是被仇恨啃過的,布滿牙印的骨頭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團熱烈的蒸汽
現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走過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統統夷平了
從遙遠的海港,到近處的鐘山
日子都是一樣陳舊
我擁抱的幸福,也陳舊得像一位烈婦
我一直被她揪著走……
更多青春的種子也變得多余了
即便有一條大河在我的身體里
它也一聲不響。年輕時喜歡說月亮是一把鐮刀
但現在,它是好脾氣的寶石
面對任何人的詢問,它只閃閃發光……
全文引出此詩,是為了從過程的切入中窺視一下黃梵在處理矛與盾的關系時,如何地以隱和顯的手段,達到在讀者心靈中激發起對人生困境的思考。可以這么說,此詩的開局之時,無疑會讓讀者產生一種憤世的心態。青春被仇恨啃噬成“布滿牙印的骨頭”,這樣的詩句產生的沖擊力,無疑會令一些有同樣經歷的人在心靈深處產生共鳴。而接下去的一句“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團熱烈的蒸汽”,則猛然間化成了稍顯溫暖意味的緩沖劑。僅僅這么兩行詩句,就在讀者心靈中激發出一種張力效應,也可以看出黃梵在斟酌其詩語時的煞費心機。他這樣來處理一種心態的感受,其實還是在矛與盾的沖突中找到緩和的方式。外在事物作為矛,人的內心成為盾,在第一次矛的沖擊中,感受是“布滿牙印的骨頭”,接下來就成了向荒唐退去的熱烈的蒸汽了。固然有一點自我緩釋的效果和些許荒誕感。可是細想一下生活中的眾多小人物,何嘗不都是這樣經歷過來的呢?因為此詩是以呈現過程及現狀為特色的詩,所以我們會從中感受到一種在矛與盾的沖突中,雙方最終達成的一種妥協狀態,而這種狀態就具現在“中年”的身上。讀《中年》,有人或許會從消極的意義上來解讀它的人生姿態。但是黃梵是在寫詩,是在實現一種過程。作為詩,它只負責呈現和表達的真實性,至于詩外的一些要求,只能留給別的方法解決了。
黃梵眾多的詩作,大抵是以敘述的方式呈現的。然而他的敘述不是簡單的過程呈現,而是一種有意味和蘊含的敘述。這也是他的詩吸引我目光的重要原因。《蝙蝠給我畫像》的詩題看起來有點令人費解,而它的開場白則讓人一讀即產生一種“意味感”:
一只蝙蝠撞上我的臉,又一只已經靠近
也許它們要引起我的注意,我的步子已經放慢
我對他們的等待,也是對戀人的等待
這幾行詩寫的好像是真實的敘述,其實是一種心理過程。至于產生這種心理過程的誘因是什么,讀者不必深究。各人心有靈犀即可。
問題在于,在虛擬的蝙蝠靠近“我”的臉時,那種像等待戀人的感受所具備的反諷意味才是此詩的核心。后面的環境營造,包括“也許我淺色的臉,更像一個洞穴/它們往里飛了……”和最后的“無意間,被蝙蝠的回聲——探出……”。這一系列的心理過程及其反應,應該是由許多具體的條件而凝聚成的。然而我們在這首詩中仍然很容易讀出黃梵思緒中矛與盾之間的微妙關聯。在黃梵的筆下,矛與盾之間的糾結,是一個綿延不斷的對立的統一。在人的生存環境中,人們會遇到它無時不在的存在。作為詩人的黃梵,他只是以詩心體察在呈現和表現這些事物的千姿百態。
黃梵的詩心體察,或許說是詩性思維,經常會體現在他對具體物象的聯想上,或者說是這些具體物象觸發了他的聯想和想象。我在讀他的一些詩時,看到諸如“湯勺”“筷子”“被子”“窗簾”“帽子”等詩題,不禁產生一種疑惑的笑意,像這樣一些乏味的東西,具備什么詩意和詩性呢?可是在逐一閱讀之后,才有了恍然之悟。讀他的《帽子》時,我是懷著試探心態,看他究竟想寫些什么。從“風一來,頭上的帽子就想跳崖”映入眼簾,我的心里就一震。本來很普通的一種常識,風吹帽落,怎么可以寫得如此具有意味呢?而且本來是被動的無奈何以就具有了主動追求的內涵呢?這些疑問當然會從后面的詩句中找到答案,不過那些答案也不一定是我的心中所想。可是在讀到“它不知道,它用口含住的這顆頭顱/其實是一滴渾濁的大淚珠”時,我簡直真的有點想流淚并震驚于這種詩句的沖擊力。
不妨再讀兩首與我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詩:《米》和《茶葉》。我特別關心這兩首詩,自然也是它們同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一般人幾乎很難想象怎樣著手把米寫成一首詩。且看黃梵如何落筆:
熱騰的米里,藏著冰冷的心事
它們想為割掉的稻桿叫冤——
春風曾叮囑稻桿,要照看好弱小的谷粒
直到鐮刀割斷稻桿的母愛
誰會想到,它竟然是從“熱騰的米”的“冰冷的心事”開始敘述的。這種敘述的意味就不必多說了。人情世故會告知我們,自己已經即將成為人的口腹中的“犧牲”,還在為母愛叫冤呢。只是詩中的“我”實在寫得太“假仁假義”了,讓我們讀后過目難忘:“我的牙齒冒充米粒,和它們交朋友/我的舌頭,冒充獻給它們的紅玫瑰/它們不說我的真心,柔情的水/用白皙的手臂,挽住舌頭和牙齒//直到牙齒卸下面具,把它們碾成白泥/直到我開始回味它們的痛苦/當我起身,離開這把劊子手的椅子/我又會找誰,再獻上舌頭的紅玫瑰?”
不過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吃飯,黃梵卻把它演繹成一場社會悲劇的連環情節,而且敷衍得合情合理,順應時變。像《米》這樣的詩,在黃梵的詩中算是可讀性強而又意蘊易懂的。同《米》可以媲美的是《茶葉》。
《茶葉》的開篇也很有興味:“茶葉泡在水里,就成為水的柳樹/成為水的細腰,長腿和手指/它不出聲,像啞劇演員/模仿我慵懶的睡姿。”這個開篇同《米》相異之處在于,它的敘述客觀而含風趣,不具有《米》的悲劇性的敘述方式。然而正是這種情趣性給黃梵的詩帶來一種新鮮的韻味。讀著《茶葉》,我們不禁想象到一個詩人在苦思慢品的狀態下的那種悠然自得的心態,從而給自己的生活也增添了些許浪漫的情調。我相信,每一個讀到下面這節詩的人,都不禁會在臉上浮現輕松的微笑:
我一次次倒入開水
直到茶葉再也泡不出茶味——
它用失神的目光,仿佛對我說:
我已到暮年,身體發胖變丑
親愛的,別猶豫
你該去迎娶苗條的新茶了
作為一個詩人,不僅應思考那些嚴肅的事物,還應當關注那些細微的生活情趣。這樣,他的日常生活才會是豐饒而可愛的。
為了體現這種在日常生活細節中發現詩性對于一個詩人的精神狀態的重要性,我還想舉他的《蚊子》為例,以印證“小中見大”的精神。
翻開書,一只蚊子突然飛來
它用嗡嗡嗡的哭聲,傾述我是它的初戀?
它要用針一樣的舌頭
把綿綿情話注入我的血流?
從這一節開場白式的敘述中,我們是不是讀出了某些人生世相了?有時候,我們被蚊子咬,立即的反應會是一巴掌拍過去還伴著一聲咒罵,而黃梵卻以如此冷靜溫情的方式來陳述他的姿態和溫情。在他的筆下,蚊子的吸血成為想象中“是為了掩埋它死去的孩子”,因而使他有了皮膚上的“紅色的坡丘”;而在“與它對望”時,蚊子鼓脹的狀態“分明是一個孕婦”,“它用嗡嗡嗡的哭聲,仿佛說:我今夜就要產卵,請放過我!”于是:“我放下一直跟蹤它的手/開始像體貼的情人那樣,享受被它咬的幸福。”
這就是一個詩人在經歷了多次蚊蟲吸血之后的“反思”。這種反思以如此細膩而柔情的文筆出之,并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愚昧的寬容,恰恰是對吸血者的冷嘲與反諷。
仔細地思索此詩的深層次內涵,似乎在矛與盾之間的糾結中,進攻者的矛在侵入盾的時候,雖然具有迷惑性,而盾則是在被侵入的過程中清醒過來,逐步認清了其本質而成為“旁觀者”的。這種矛與盾的糾結,就是一種存在,它們始終在進行著,深化著,無所謂解決和終結,是一種人類的生存狀況。這就是所謂的永恒。
對于人類的諸如此類的生存狀況,黃梵在他的詩篇中,只能以種種具體的生活場景和細節不斷地呈現和表達。因為詩性是一種隱秘的精神現象,許多感受和感悟,常常出現在靈感的爆發瞬間。詩人如果及時地把握并以文字記錄下來,就有可能成為一種精神遺產而保存下來,如果不能把握住這種瞬間,這種詩性也就隨之流逝。黃梵也許就是一個經常想把握住這種瞬間詩性產生的狀態的人,所以他許多以具象為題材的詩都具有這種特點。除了以上分析過的這些詩之外,我又選了一首《魚》。這首詩雖然也是從對具象的切入開始的,但似乎涉及的思緒更復雜一些。好在全詩不長,還是全文引出:
像燈一樣的眼,為什么沒有照亮?
像花蕾一樣的眼,為什么沒有盛開?
莫非你也像人一樣,一直戴著面具?
為什么你有足夠多的骨頭
偏到死后才試圖卡住人的喉嚨?
我守著裝你的盤子
守著憐你的假慈悲
你散發的濃香,來自你血腥的死亡
你一生的故事,我吃進嘴里還有用么?
你一生的視野,我用舌頭也能繼承么?
想到你是一個生命,甚至魚里的先知
我不再是瞎子和聾子
一剎那,我成了能聽懂你遺言的罪人
讀完此詩,我想任何人都一定為最后那句詩所震撼。我所說的詩性的瞬間,或許就是那“一剎那”所引爆的。
《魚》是一首質問之詩。它首先質問的對象是魚,是它“為什么你有足夠多的骨頭/偏到死后才試圖卡住人的喉嚨?”魚因為有血腥的濃香而被人吃進了嘴里,人們在這種享受它的美味之余,居然還要質問它?這種冷漠與無良,是在警醒著誰呢?黃梵用一句“我成了能聽懂你遺言的罪人”緩釋了之前的質問。詩中的“我”可以是很多“過來人”的形象寫照,甚至也可能是我們這個國家歷史的某種寫照。談這首詩,我腦海里不斷浮現出譚嗣同這個歷史人物以及魯迅的《藥》中華老栓的形象。這是不是因為詩的藝術內涵引發的聯想呢?
誠然,黃梵是一個特別善于從具體事物中觸發詩性靈感的人,而他的思辨性的思維方式又加強和豐富了詩的內蘊,從而造就了他詩的耐讀性。但是,耐讀的詩不一定是受歡迎的詩。特別是在當下這種快餐文化流行的環境中,一些真正具有文化內涵的詩會被認為是晦澀難懂,而可以迎合低級趣味或粗鄙心態的詩,反而會受到追捧。作為一個生存在當下環境中的詩人,他的生存感受和生命意識,固然不容許他心甘情愿地俯就惡俗,可是他同樣又不能不在某些時候某種長河中保持著妥協的姿態。這種內心的痛苦是難以言說的。我們不妨對《廣場舞》作一個簡單的解讀。同樣的,他還是以一種場景作為開場白:
沒有人認識我,在六月的廣場
她們依舊用舞姿開著春花
還像遇到了蟲害,竭力向四周
播撒高音的殺蟲劑
“廣場舞”是被一些老大媽們認定為呈現她們幸福晚年生活的一種形式,因而堂而皇之地爭地盤,以擾民為榮為樂。分析一下這些人的年齡,大抵可以斷定他們在青年時代做過些什么事情。如今這些人仍然以擾民為榮為樂,可是他們打著的旗號是幸福感和獲得感,在場面上又是占著上風的。黃梵之所以說他們“還像遇到了蟲害,竭力向四周/播撒高音的殺蟲劑”,原因大概就是出于這種感受。他之所以說“我第一次,有了石象的耐心”,其實是一種被迫的無奈。在“不少人希望他們停下,停下”的心理期待中,他們都“原地踏步”,怡然自得。正如詩中所說:“原來,他們的喧囂是鳥巢/吸引孤寂的人歸巢/她們的舞姿也是花衣裳/幫她們遮掩歲月的殘酷和滄桑。”一群靈魂空虛卻裝出精神樂觀的人,一些毫無理想卻自以為信念堅定的無知者,他們的出現本應是荒誕的演出,卻被某些人誤認為是生活的豐富多彩。這就是我們的社會生活中無聊的點綴。也許我們無法消除這種點綴,但如果誤認為這種點綴是美顏就大錯特錯矣。
黃梵的詩,如果只是就事論事,局限于一場場的“廣場舞”,我們未免誤讀了它的象征意味具有的普范性質了。
以思辨性為特征的黃梵,雖然他的某些詩可能讓有的人感到乏味和苦澀,可是這畢竟是一種獨特的詩味。我們現在的問題是,甜味的詩受到了太多的吹捧,使得有些人不僅以甜為正宗和主流。其實,縱觀詩歌史,絕大部分的經典之作,還是以滄桑的苦澀為主的。不過既然有人喜歡吃甜味,也是他的選擇自由。我之所以對黃梵的詩特別地關注,是從他的詩中品出了某種程度的五味雜陳。為了證明我的這種感受,我要再次全文引出他的《郊區的辯證法》,因為這首詩靠“摘句”的方式是難以領略其全貌和韻味的。
郊區,讓我心如止水
讓我熟悉了風的拳頭
讓我知道了雨對窗戶的失望——
我朗朗的讀詩聲,死死被窗戶擋住
世界已面目全非
我的孤獨像根,還在悄悄深入
天上沉睡的云,卻扭著清醒的舞蹈
它忘了,朝大地撒下影子的黑郁金香
我坐著時,思想比站著高
我躺下時,愛情比坐著多
我盼著像良田,就算披著滿身稻子
也不炫耀繁華
我的嗓子,從來就缺一塊簧片
無法把中年吹得更響
我還是原地打轉的山路,會把天氣當藥方——
夏天的愛情有濕疹,冬天的思想會干裂
我聽著保姆的炒菜聲,知道食欲
是多么的不自由,卻很美
讀完全詩,給人一種“聊家常”的印象。但是他的這種“聊家常”的方式有點耐人尋味。
首先,請關注詩題“郊區的辯證法”這個短語。“郊區”一詞人盡皆知,是因為詩人住郊區嗎?那么“辯證法”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住在郊區的優劣短長嗎?可是從詩中讀不到這種內容呀。詩中的第一節也許有這么點意味。像“心如止水”“風的拳頭”之類的,可是“雨對窗戶的失望”后一句“我朗朗的讀詩聲,死死被窗戶擋住”又似乎答非所問。
要真正讀懂這一節詩,恐怕還得具有一種出鏡的設身處地的感受。詩題中的“郊區”一詞,其實是邊緣化的代詞,是“辯證法”思維方式上的自我審視。把握住這兩個關鍵詞,就對全詩的思路豁然貫通了。詩人對身處邊緣化的處境中進行的頗具風趣的自我審視,以一種日常生活中的具體場景來呈現,因而使此詩的生活化意味甚濃,而在這些場景之上,則顯示出特有的蘊涵。詩的最后一句:
我聽著保姆的炒菜聲,知道食欲
是多么的不自由,卻很美
真的是一句絕妙的好詩。人性的欲望以及對誘惑的難以抗拒躍然紙上。這樣的詩,正是黃梵的藝術魅力之所在也。
就黃梵的詩寫下的這些閱讀印象,其實是我在日常閱讀中比較和選擇的結果。在浩如煙海的詩作中,個人的閱讀量真的是滄海一粟。但在僅有的閱讀中,常常被一些似曾相識的分行文字所困擾。黃梵的詩在最初的閱讀時似乎有點生澀乏味之感,可是讀出了它的意蘊之后,則產生了許多詩性的聯想。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