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奶奶”蔡皋訪談
為什么今年75歲的蔡皋,會被大家稱作“寶藏奶奶”?這問題如果讓她自己回答,估計她會哈哈大笑著反問,我也想問你們呢,我有什么好寫的?
事實上,作為中國原創繪本發展史上的先驅和拓荒性人物,蔡皋的作品幾乎就是生命力的代言詞——無論以濃墨重彩的色塊,還是疏朗有致的線條,無論畫的是花蟲草木,還是孩子老嫗,她筆下始終滿溢著生命的喜悅和力量。或者可以這樣說,蔡皋擁有一雙明亮純真的眼睛,能夠將世間所有的微妙與美好盡收眼底,以各種方式呈現在自己的作品里。不同的人,能在她的作品里發掘和發現屬于自己的美的“寶藏”。
不久前,樂府文化策劃推出了蔡皋的《記得當時年紀小》經折裝繪本,其中收錄了她創作二十年、首次公開出版的作品,包括自述、畫作、繪本、無字書等形式,既是“蔡奶奶”最真實的生活瞬間,也蘊含了最純粹的民間題材,記錄著最美好的童年歲月。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她講述了自己的藝術觀。在她看來,藝術教育是伴隨終身的,是人一輩子要做的功課。藝術的功能不只是欣賞,它應當為維護人的心靈起積極的作用,讓生命成為自己希望的最好的樣子。這也是她通過繪畫和寫作散文想達到的目標。
蔡皋藝術觀
我們看到一幅畫并為之流淚,這是為什么?
我曾在好幾個場合說過,要“打開感覺,讓審美蘇醒”。這確實是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有次在展覽會上,我曾碰到一些搞藝術的女孩,她們看作品時候就止不住地落淚,并來問我:蔡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什么才是藝術啊?這種情況不止一次地出現。我也一直在思考,并慢慢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在展覽會上,我們看到一幅畫,并為之流下眼淚,這是為什么?
這個問題其實包含了很多東西,真的很難回答,所以我想,不如就聊聊我在自己的圖畫書創作中的一些想法,以及我希望引起讀者重視的方面。
圖畫書里的文字量比較少,所強調的是文圖互動,而這種文圖互動的本質,是需要文字和圖像相互升華的。就我們的閱讀習慣來說,比如我小時候沒有圖畫書,只有連環畫或者作品的插畫,了解故事都是從文字進入的,這樣的閱讀習慣,讓我們形成了對于文字的依賴。不過有一個關鍵點在于,剛出生幾年的小孩子,哪有文字作為“拐棍”呢?沒有。但他很會觀察。孩子都用眼睛來觀察這個世界、觀察自己周邊的生活,這是一種從影像開始對世界的認識。這種視覺的、觀察的能力具有一種特別原始的力量,或可以說是一種原始的生命力。
我們的圖畫書要做的,其實是強調兒童的感官,讓這種感覺回到樸素中去,回到最原始的兒童期去,這跟原始人認識世界的方式有點像,不依賴其他間接經驗,而是將眼睛、耳朵、鼻子甚至舌頭和手指腳趾的觸覺全部調動起來去感受,對于看到的所有東西都帶有好奇心,都想碰一碰、嘗一嘗、舔一舔。
我有個小侄兒在芬蘭,他曾經突發奇想,要嘗一嘗沙子的味道,他的老師居然讓他嘗了,這就是芬蘭的教育方式。他嘗了一口,嚼了嚼,呸地吐了出來,然后去漱口。通過這件事,他很直觀地感受和認識了沙子的質地,也知道沙子不能吃。我女兒小時候,每天早晨打開眼睛就會笑。有時候會笑著說:我醒了,然后微笑。我特別感動,這也讓我想到了很多事情,為什么小孩子、哪怕是嬰兒,睜開眼就會微笑?我喜歡看禪宗的書,后來在日本一位學者鈴木大拙的書中找到了答案。他說:“嬰兒的笑是生命歡欣而不自知的笑容。”這句話講得太好了。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之后,嬰兒憑著本能和很強的感知力,擁有了一種“蘇醒”的感受,他(她)的這種愉快,是生命的歡欣,是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生命的波動,和生命里的不可知。
我為什么喜歡早晨,就是因為早晨有一種生命打開的感覺,這種醒過來的感覺是特別美妙的。
為什么我們不享受這種最原始的、最樸素的生命的感動和生命的波動呢?這種來自生命底蘊的本能的歡欣,和對生命對生活的愛意,為什么在我們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就保留不下來呢?生命哪里來那么多憂愁,為什么不能刪繁就簡呢?這些都是我的問題。于是我帶著這些問題,在不同的場合都會說:一定要回到童年,一定要回到初始、回到最樸素的事情上去,才能找到自己的感覺。要學會打開、感受、觀察,調動來自于生命的歡欣。文學作品里常說人的“呱呱墜地”,是因為來人間受苦而哭,其實孩子只是因為環境突變而哭。兒童天生都是很快樂的,即使不愉快了,孩子很快也會自我調節,掛著眼淚就會笑。我們為什么不把自己還原成這種狀態呢?這種狀態多美,多好。
所以當我看到這些女孩為藝術而哭時,我就覺得她們好真誠。她們落下的,是純凈的眼淚,我非常珍惜于此。雖然我不知道怎么安撫她們,但我此刻是與她們同調的,這也是我的一種安慰、理解和支持。
圖畫是一種模糊的、邀請你去感知的語言
作為一個年紀已經這么大的人,我還是愿意反復講這些話:你要回到童年,打開你的感官,不要依賴文字,要用眼睛去觀看這個世界——世界是一本無文的書。當我們走到大自然,當我們觀看一棵樹時,樹哪里寫著字?觀看一座城市、一片沙漠、一條河流,哪里寫著字?但字其實無處不在,它會喚醒你的表達,你的語言。在我的《一蔸雨水一蔸禾》里,那些文字就是先有了畫,文字才自己“出來”的,這是最美妙的了,圖和文因此非常契合。
藝術幫我們打開這種感覺后,文字對我們來說就不是負累了,它也是一種從生命樹里長出來的東西。那樣的文字才是走心的,至少是能安撫我自己的。我和我的朋友們說,我許多工作的過程,是一種修行,為什么?因為繪畫、讀書也好,做學問也好,都是為維護自己的心靈成長,不是秀給別人看的,至少出發點不應是這個。就好比詩歌首先是“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自古以來都是言為心聲,我們怎么把這么簡單的東西都忘了呢?現在我們看大塊的文章覺得很累,就是因為它們要么從玄想到玄想,要么從理論到理論,把那些具體的東西都抽象掉了,也就把其中藝術的感覺都抽掉了。
我對魯道夫(編者按:指美學家魯道夫·阿恩海姆)關于感覺的觀點相見恨晚,我有的是感覺,有的是經驗,但沒有他的文字那樣升華。我就大膽地跟大家說,打開你的雙眼,打開你的感覺,讀圖畫書的時候一定要讀圖,好的圖畫書中每一幅圖都是藝術家的作品。如果這個藝術作品夠好的話,其中所含的信息量是很大的,你讀不出來或者略過不讀,就太可惜了。而且它是一種模糊的、邀請你去感知的語言,依賴文字是感覺不到的。在圖畫書中,文字在做自己的工作,圖也有它自己的工作要做。
對兒童而言,閱讀圖畫書,應該被看作是他們的一次創造性的閱讀。也就是說,閱讀是一種創作。為什么人家讀《紅樓夢》,能讀出一百個《紅樓夢》呢?人的個性化的閱讀,在今天確實是一種創作,每個人在閱讀的過程中都有自己的理解方向和審美語言。從個體生命的角度去觀看一個帶有生命力的物、事、作品,都是在創作,因為他(她)把自己的感情、經驗和感受全部投進去了。當然,創作的層次、深淺可能不一樣,但要允許不同層次的閱讀,而且一定要用自己的心和眼睛去看。
蘊含在單純里的豐富,是中國人的精神特質
有人說,我經常感覺自己只看得到到局部。我有這樣一種方式或許可以提供給大家參考:整體地觀察,然后深入局部,當你的感覺恢復到最敏感的時候,再去整體地感受,這時候就能夠感受到屬于作品的那種調調,也就是圖像的“調性”。
我要感謝光。一切的“看”都基于光源的基礎之上,沒有光的地方,你既看不到圖像,也看不到色彩。這是來自于西洋畫的色彩觀念:一切色彩都是在光的作用下,才產生了形與色的微妙關系。如果看局部,你看到的是它固有的顏色,看不到環境的顏色,必須在對于整體和局部的平衡之中,才能夠把握這種色彩。
對于處于童年期的孩子,為什么不利用最好的圖畫書讓他們感受這種色彩和色調呢?在圖畫書的創作中,藝術家們有的重色調之美,有的重韻律之美,也有對整體節奏感的把握,等等。當這許多方面匯集起來時,就達到了“一枝搖而萬枝搖”的境界,整體和局部就是這樣的關系,你晃動一根枝條,其他枝條都會跟著一起搖晃。放到中國的傳統語境中,比如國畫只有黑色,但可以讓墨生五彩,層次就出來了,調性就出來了。這種樸素的、玄妙的、淡遠的、優雅的、含蓄的調性,這種蘊含在單純里的豐富,是中國人的精神特質。
引導兒童看圖畫書時候,我們也要提升自己的審美眼光。一定不要先依賴文字,就按照我說的這種藝術家的觀察方法去看,從看自然界、看周邊的事物開始,慢慢地訓練這種眼光。
還有一種辦法是,在你看得很累,把握不住調的時候,閉一會兒眼睛再打開,顏色就變得很鮮亮,色調很強。這時從整體去看,再細看局部,把自己的感覺慢慢打開。這個過程可能比較久,但我們任何時候都可以嘗試去訓練。
我初中時才開始學色彩學,但我很小的時候,在上學路上就喜歡選擇人少的地方走,便于我訓練和感知自己所看到的景物。經常做這樣的訓練,你會對微妙的色彩越來越敏感。現在的城市文化比較講究色調,如果那些建筑物設計得好,你去看它的色調是很好看的。又比如敦煌壁畫,原本可能是大紅大綠的刺眼的色塊,但時間調和了它,如今敦煌壁畫的色彩都有一種帶灰度的和諧感,灰紅、灰綠、灰藍、灰黃,迷人極了。舉這樣的例子,我是希望你就去看最好的藝術品,看油畫,用最好的作品訓練自己的色調和感覺,幫助你打開感官。不要去看次品,我們所看的很多藝術品里不會畫調調,但是但凡好一點的作品都有色調。
藝術的功能不只是欣賞,它應當為維護人的心靈起積極的作用
我曾遇到過很多孩子的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如何看畫、看色調。這些我們本應該在初中的美術課里就學會的知識,因為美術課的不被重視、被主課的擠占,成了一片空白。我們的藝術教育太缺失了,這種缺失很容易毀掉孩子發現美的眼光。如果整整一代人沒有審美的感覺,不會看藝術品,他們就感受不到被打開的興奮,事實上,你就剝奪了他們的快樂。至少來說,他們發現美的眼睛只剩一半江山,只能完全從文字出發,從抽象到具象去理解事物。為什么不把孩子原始的感知能力、把每一個生命最最敏感的東西,包括視覺、觸覺、聽覺、味覺、嗅覺這樣的本能感受保護好呢?
湖南人特別喜歡麻辣燙,要麻辣得過癮才覺得很刺激,受不了食物的平淡,但吃到老年,不還是回到清淡上來?現在我們外出,看到的是“春妝兒女競奢華”,但這也許是對美的一種片面理解。只有精神氣質的奢華,才配得上富麗的衣服飾品,內在不美,再怎么奢華都人見人厭。等到大家都認可這一點了,就知道什么是調性了。
從藝術的角度,也需要這樣去補一下課。任何時間都不為晚。藝術教育是伴隨終身的,是人一輩子要做的功課,不是某時某刻就補夠了,也不是幾堂課就能解決的問題。藝術教育要伴隨人一輩子,它也會讓你獲益一輩子,幫你獲得生命的快樂,也調動生活的熱情,不至于因為一些挫折、困境而喪失生活的勇氣和力量。
藝術的功能不只是欣賞。它應當為維護人的心靈起積極的作用。讓藝術回到它樸素的起點上來,喚醒生命,讓生命成為自己希望的最好的樣子。我想,這也是我想做的事情。在我的任何作品里,圖畫書也好,散文也好,以及我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是向著這個方向的聚合。匯聚這種能量,才能在樹上開出一朵花。你也不要只看那一朵花,你要看它所吸收的根部的力量——這種根源性的力量,來自于童年。根好了,孩子才能茁壯成長,根深葉茂。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他(她)自己,哪怕是草,也要開花的,樹,也要結果的,都自有春秋。至少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想為此作一個小小的見證。我說的話,也是為了作見證,我有自己的體驗,才想去呼喚,讓更多的小孩感受存在的快樂、生命的快樂。存在有痛苦,但痛苦也是為快樂預備的。要學會享受一個事物的兩個面,學會擁抱苦難。苦難的生活所成全的你的美麗,才是真正的美麗。當你抱住它不放時,那一部分就會成為你的支撐,成為你的一個力量場。
問答
記者:其實在理解作品后會發現,您真的是在用所有的作品和自己的生活在“發聲”。這些聲音,最希望誰能聽到?
蔡皋:我希望能讓更多的小朋友聽到,也希望搞教育的人、特別是美術教育的人看到,如果爸爸媽媽能看到就更好了。他們看到,就知道要怎么去教孩子。我只希望有緣之人,能夠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為孩子做一點好事,做很簡單的嘗試,也做好的表率。教孩子是要用心的,你敷衍了事,就是敷衍孩子的未來,而將來花多少錢,你也彌補不了這一課。很樸素的事情不要錢。
記者:這表現在作品中時,其實都是天然的教育。而且很多時候,您是一個學習者的身份——比如《小先生》里就是這樣。
蔡皋:孩子一直是我的老師,這是實話。他們教會我許多東西,教我從全新的角度認識所有習以為常的事。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像子路記錄孔子的話那樣,一邊感慨一邊記和畫,我真的愿意跟孩子學。我也希望能保護這種童心,保護它一輩子,讓人心里永遠有童心的部分。
記者:很多時候,我倒覺得我們更擅長遺忘,也擅長焦慮——這個世界刷新得太快,經驗一層層被覆蓋。
蔡皋:談童心的時候,不意味著幼稚,它就是一種純粹,純粹的快樂、純粹的生命體驗,任何長大以后的抽象詞匯都沒法涵蓋、也沒法描述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包括我自己所謂的藝術和文字,它(童心)都是源泉。我不保護(它)誰保護啊?所以我們要一起來保護好自己內心最純粹的那部分。只有這樣,不管世界怎么變化,有多渾濁,你心里總會有一股泉水汩汩地往外冒。當你的內心豐滿,又那么清澈的時候,這種汩汩地冒出來的就是希望,就是你自己內心里涌出來的快樂,誰也奪不走。
記者:提到苦難,年輕人容易為賦新詞強說愁,但真正經歷和懂得苦難的人,往往不會把苦難過度放大。
蔡皋:大家都知道苦難是人成長的階梯,但你真正擁抱過苦難嗎?享受過苦難嗎?如果事情來了,你覺得這是對你的懲罰,那你就輸了。我19歲時候到農村,這段經歷到底是對我的懲罰,還是成全?最起碼現在看來,它成全了我做《桃花源的故事》。我很多作品里都有最樸素的農村生活,什么都有,這些都是過往經歷給我的巨大支撐。在那段時間里,我也不頹敗,當然,有過一兩天沮喪——我本來要在文化館開始畫畫生涯,這一折騰,我生怕自己的筆被扔掉了。但是大自然和樸實的民風很快就把我療愈了。我記得在學校的時候老師說,雖說不一定達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境界,但老天爺是給每個人都派了任務的。你要完成降給你的天命,這是你生下來就擔在肩上的責任。對于你自己的責任,你要有這個力量擔得起才行。
記者:這種責任感,可能很多人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蔡皋: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和擔當,對自己、對家庭、對姐妹、兄弟、父母,你都有一種承擔,這是哪個個體都回避不了的。如果你覺得這都是苦痛,那可就糟了。如果你覺得它是成全你的力量,在你有能力去幫助人家的時候,那種你所獲得的幸福感是別的幸福感所無可替代的,那樣的生活就意義非凡了。
我覺得我挑得了這樣的擔子了,吃夠了苦頭,很多苦就不是苦了。我因此很習慣地親近自然和農事,種各種各樣的植物和蔬菜,這成為了我忠誠的習慣。現在我每天睜開眼睛,視野里都有綠色,都有一種歡欣。我的眼睛很享受,心靈就快樂了。
記者:是否也可以這樣說,用自己的方式,你“打開”了自己的眼睛。
蔡皋:對,回到之前所說的,所有一切的目的,是讓小孩子有能力觀看、有能力快樂。不僅是視覺,也有味覺、觸覺等等。多讓小孩去撫摸各種東西,有質感的、光滑的、粗糙的,各種自然界里的石頭、木頭,慢慢地孩子就喜歡本質的東西,慢慢地就回到原來的感覺了。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爸爸媽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給我做了很好的啟蒙。比方說我爸爸會在我手心里寫一個繁體的“聽”字,教我這個字的故事:你的耳朵長,你姓王,你今年十四歲,你在一心小學讀書。哇,我一聽,這個太好玩了,我一下就記住了這個字。
繁體字有它的好處,有音樂、有調子、有形象,而且慢慢隨著年紀增長,我發現原來聽字真的要“耳朵很長”——耳朵夠長,你才敏銳。聽字里還有個“一心小學”——一心一意,你才能聽得到。到了成年,體會了幾十年,我才發現這個字的好,一心一意去聽,你的耳朵變得敏感;一心一意打開眼睛去看,關閉其他器官,你的眼睛變得敏銳,這些都是觸類旁通的。這個感覺我關了,那扇窗就變得更亮。
記者:說到小時候學到的東西,想到了你其中一本作品《小先生》,記錄的都是孩子的童言稚語。為什么會稱孩子為先生?
蔡皋:小先生是對一個孩子群體的稱呼,我覺得我有很多東西是從孩子那里學到的。包括我的小孫子、外孫這些我自己帶著的孩子,都教給了我許多東西。我和我的小孫子在一起玩,我篤篤篤地敲我的桌子,用指關節敲,用畫筆敲,他也一起敲。我曾經買了個小鼓專門給他敲,他也學會了用不同的物件去敲,帶著我一起辨別各種不同質地敲擊的聲音:紙張的聲音、木頭的聲音、鐵皮的聲音,他都很開心地分享給我,他教會了我許多類似的事情。
還有一次我抱著還是小嬰兒的外孫上樓去,他那時候還是嬰兒,會發單音節的詞,我帶他看葉子,教他“葉子”。第二天又抱他上去時候問他,這是什么呀?正好風起,一片樹葉掉下來,他沒說葉子,說:“掉!”我瞬間就覺得他的話更有音樂感,也讓葉子活動了起來。這也是孩子教會我的表達。
我在筆記本里也記了一件事,有次孩子在雙層床上玩,爬到頂樓去,一直喊:蔡皋,蔡皋快來。我說什么事,他說:我摸到天了!對童年的他來說,天花板就是天。孩子教會了我各種各樣對于生活慣常事物的新鮮表達,他們的興奮感是真真切切的,他們喚起了我心里沉睡著的孩子。
記者:就像你說的,自己記錄孩子的事,好像子路記錄孔子的事。
蔡皋:對,孩子都是我的老師,我真的愿意跟孩子學。很多童年期的東西,長大了就沒了。我愿意保護他們的童年,也跟隨他們一起保護我的童心,我要保護它一輩子。童心不意味著幼稚,就是你純粹的快樂,你原始的生命感覺,這是只有童年才有的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受。任何抽象的東西都沒法涵蓋這種自由,也沒法描述這種自由,這是所有力量的源泉。我的所謂藝術、我所謂的文字,童心都是其中的本源。你說我不保護,誰保護呀?我們要一起來保護自己的童心。保護好內心純粹的部分,不管這個世界多么混濁,它都像一股清泉一樣汩汩往外冒,這時你就會看到希望。特別是你的內心豐滿、清澈的時候,當這樣的泉水往外冒,你真的會覺得自己快樂無邊。
記者:你也說過,自己最愿意畫的就是花和孩子。在《只記花開不記年》里,畫中都有大大的花,而人往往畫得小小的,只有當人具體為孩子時候,才和花融合到了一起。
蔡皋:對,你會發現這個系列里花的世界畫得很大,充滿整個畫面,這是我特意這么做的。我要強調的是草木的精神,我要站在花木的這個角度去看萬事萬物。如果把人和花用現實比例來呈現,我覺得不過癮。我要強調自然的大,我用花來代表的是大自然:大自然是無邊的,我的花甚至在畫面里裝不下,只是一個局部,一朵花可以畫一張大畫,可以充滿這個世界。
我們曾經喜歡把人定勝天什么的話掛在嘴邊,要改變地球、玩轉地球,這種字太大了,我不喜歡。其實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看,人本來就是大自然的點綴,所以我的畫里往往人畫得很小,畫成花的點綴。當一個人的自我太過膨脹時候,看別的東西都會覺得很小,我想要反駁的,就是這樣的世俗。
《只記花開不記年》
中國人的傳統文化精神里有一種強調人和自然統一、天人合一的思想,尊重生命、尊重自然。我們曾經走了一段彎路,但直到如今,關于改造世界的話題,我認為人還是應該先把自己內部改造好,不要老想著去改造自然。當自然真的發怒,“抖一抖”的時候,你的改變就顯得很可笑。
記者:好像在這個系列里,也特別有油畫的感覺。
蔡皋:中國畫比較講究留白和透氣,西方畫就會在處理中將畫面充斥整個畫布。畫花的時候,跟我畫那些風景畫不一樣,跟別的畫也不一樣,我會強調花的主體性,從而把花撐滿整個畫面。這是一種內容決定形式,如果不這樣畫,那種精神氣質就出不來。
在這個系列里,我想說的話也有很多,我是想通過畫來強調。在里面,你可以看到人的三種境界,有的人很小,有的人和花一般大,有的人和花是分不清的,融合在一起的。我呼吁一種平等、和諧的關系,這樣的想法在審美上也會有所表現,所以當我畫起花來,往往是滿滿當當的。
記者:這種滿框的畫,也讓我想到《中國美麗故事》里,幾乎所有故事的構圖都是方正的圖形,連每則故事的名字都用花框圍起來形成一個方正的樣式。
蔡皋:這本書比較特別,最開始是中國、日本、韓國合起來做的一本給圖書館的贈書。因為中日韓的民間文化中有許多相類似的故事,放在一起既是對照,也有相互呼應的地方,很有意思。當那樣一個綜合的方式,交給多位畫家合作來畫的時候,為了統一風格,就選取了那樣一個構圖方式。其實那是一本插畫形式的書,當我們將其中的中國故事抽出來自己出版時,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個節奏和設計感。
這本書里,每個故事的題目我都用題花來進行裝飾,就好像以前圣經里的那些羊皮書,都用手繪文字和題花的形式來作裝飾。當把題目這樣框起來的時候,版式就統一了。以前我當編輯時候,也要做題花、尾花的,于是我就像用這種辦法來處理。你也會發現題花里多數是植物,這樣的繪畫對我來說也有格外的趣味在里面。
在這個題花完成后,每個篇目就好像有了一個印章一樣能夠壓得住的東西,也起到了平衡和豐富表達的作用。打開每一章,你都能對故事有一個調性的預判,也就讓故事生動活潑起來。
另外,這樣的故事集會有一個內部的節奏感,這一點和普通的繪本是不同的,集合的形式要求你內在的節奏感是統一的,這使得我在設計上也達成了一定的規律性。
記者:同樣是講傳統故事,《寶兒》的呈現方式就很不一樣。
蔡皋:對,這和《寶兒》的節奏就不一樣。在《寶兒》里,我的構圖有一個方形一個圓形的相間出現,就形成了一個重一個輕的感覺。在翻動書頁時會有一種心跳的節奏,也形成了畫面的緊張感。
記者:到《桃花源的故事》就又是另外一種感覺了。
蔡皋:《桃花源的故事》所遵循的是河流的節奏,始終有一種流暢感在里面。一條河流和流淌的霧氣貫穿著桃花源的始終。我把留白的設計讓給河流。在《寶兒》里面,黑色是主要的顏色結構,因為那是一個夜晚的故事,有一種緊張的壓迫感。這二者是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完全由文本和內在的意象所要求的,也就形成了畫面的不同個性。
《桃花源的故事》
記者:其實在你的許多作品中,整體上所呈現的豐富性,和其中幾乎是滿溢而出的善意與寬厚,本身就形成了一種內在力量。
蔡皋:我許多的東西,都是外婆留給我的。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給了我最好的一切,她給我講的許多故事,是可以唱的,在教我的兒歌里,也教會了我許多有趣的細節和人生的道理。我們一起有六個小孩子,有的因為年紀太小接收不到她故事里的心意,但我因為年齡比較大,懂事一點,我對她所講的事全部記得。
在我長大以后,每次去看她,她都跟我說,你坐下來跟我聊天。她老了,沒人和她聊天,但我喜歡聽她說,說家庭各個成員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在我心里。直到她95歲時候,我們還在談話,她還認得我,和我說了一些話。和外婆的這種情感變成了一個永遠的東西,一個親切的、長久滋養我的生命的東西。
你說人的記憶是怎么回事?記憶是有情感,有溫度的,是很細密的。現在它實實在在地、好像針線一樣縫在了我的身上,也織到了我的生活里面去了。有時間的時候,我要把外婆和我講過的事全部寫下來。
記者:這提醒了我,一個人珍視什么,就會保衛什么,繼承什么。其實從老人身上,我們需要珍惜和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如果覺得他們不合時宜而把所有都拋棄,就太可惜了。
蔡皋:外婆也告訴我古人重德藝,其實德是人的根本,藝應該是德上面的枝葉,藝術是枝枝蔓蔓的東西。如果把生命看成藝術品的話,一個人的藝術就不只是花花草草的作品,而是他藝術地處理生活、處理生命的方式。我想寫的,就是外婆的那種藝術的生活智慧。
豐子愷講過一句話,一個人只要內心有芬芳,那就算不畫一幅畫,他也是個藝術家。我的外婆就是這樣一個藝術家。我愿意把生活高看過作品,生活本身沒有任何藝術品可以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