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三三:晚春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 | 三三  2021年07月09日07:34

    收到父親來信,是晚春的一日。外面天氣很好,陽光猛烈,擾人多時的濕寒似已祛除。沿街芍藥翻香,脂粉調晃悠悠,從皺瓣里鉆出來。行人也漸多,帶著各自的目標與心事,往暖風中呼出小劑量的聲音。我略微拉開窗簾,使房間與外界的光線連通。于是,四周之物變得可以辨認,原本被幽暗侵占的空間都還回來了。

    信寫得很古怪,用一種偏紫的墨水。字跡也潦草,與我印象中父親的字不同,仿佛寫于情急之下。信紙邊緣,有兩三處同色墨水的指紋,大概是不慎沾了手又拓下的。

    潤安:

    父有難,乞速歸。

    見面需謹慎,來信一事切不可讓雅紅知曉。

    父 清河

    信在桌上擺了三天。水仙盆景正值凋敝,幾日下來,不少焦炙的花骨落在信封上。

    第四天,我清理掉覆在表面的碎花,疊好信,將它與一盒釘針同放進抽屜。中午,便買了車票,從北京回到杭州。

    “回”字用得并不貼切,尾隨它的賓語理應指向一處故地,一處曾與我相互緊攥,不時會觸及哀愁根須的地方。杭州遠不及此標準,只不過是父親再婚后定居的地方。繼母在江干區有房產,房屋雖老,面積近百平方米,維持一段中晚年生活也足夠。他們的婚姻運轉到第九年,其間我到過杭州數次,繼母從未露過面。初時她羞赧,或擔憂她的在場會打擾我與父親的交談,后來又受各種病痛、家務阻撓,始終沒能與父親一起出現。這些缺席的理由,往往都附隨著本地特產,由父親代為送達。

    原本沒打算住多久,只提一個旅行包的衣物。到清江路的旅館安頓下,在地圖里搜索父親的住址,相距兩公里不到。南方熾熱更盛,樹梢間遍是嚶鳴與由此波動的枝葉之聲。走動時不覺得,稍一靜立,虛汗從衣服布料下蒸出。在衛浴間沖洗一新,換上長袖襯衫,棉麻貼身如撓癢。因為擔心父親,我很快往他們家中趕去,中途買了一些水果做禮。

    寓所位于一個老式小區內,多層建筑的樓房,一度在八十年代末流行。他們住在一樓,進出便捷,只不過每天日曬短暫。冬至凜冽處,陰濕之氣把房子養成一個洞穴。我按幾次門鈴,無人應答,才發現門鈴的接線被剪斷了。敲門后,聽見里面一陣走動聲。我不禁心跳加快,配上手表里秒針的轉響,形成一種怪異的內外二重奏。

    一個女人開門,見到我,微微一愣。很快又熱情起來,如一炬忽然被點亮的蠟燭。“潤安嗎?我見過你的照片。”

    “你好,我來找我爸……”

    我被她拉進門,不知所措,站在原處不動。門口的地毯很新,繪一只孟加拉虎,背襯濃綠的闊葉林。她蹲下來,在鞋柜中一邊翻客用拖鞋,一邊和我講話。

    “你爸爸出去散步了。”她把鞋遞給我,領我到沙發前,“這里附近有一條貼沙河,你聽過嗎?是杭州城的護城河,唐懿宗年間開鑿的,用來泄錢塘江的水。每天下午,你爸爸都要去那里走一程。”

    我坐的位置恰與她相對,這時便看清了她的樣貌。她長得很美,瓜子臉,載了一套柔媚的五官。盡管看上去五十歲出頭——遠小于實際年齡,但臉上集了一些居心叵測的皺紋,將她命中的艱澀外化為一種苦相,也挾帶由此積成的陰鷙。所幸她秉性并不嚴肅,笑時則稍好:眼尾如浪蜷曲,臥蠶松弛,隨移動而輕晃;她好像全神貫注地望著某處而笑,又好像什么都沒看,只是任由眼睛睜著——倒不是更顯年輕,反而是憑美人遲暮之感,喚起了人們的寬容。“她本可以得到更多”,接著是一個遺憾卻不可挽回的轉折語調。

    “五點前,你爸爸會回來。”她轉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

    “好的,謝謝阿姨。”我說。

    “叫我雅紅就好了。”她低頭,又羞澀地笑起來,“雅紅有點俗,你不要笑話。我剛工作時,給自己重新起過一個名字:沈臨秋,取自‘東風臨夜冷于秋’一句。我以前是小學語文老師,你爸爸跟你提起過嗎?”

    “講過一點,說你每年都評上先進個人,后來就不工作了。”我記得她當年離職與前夫有關,具體不便多問。

    “抽煙嗎?”她從茶幾下挑出一包黃鶴樓雅韻。

    “不抽。”

    “真好,這樣對身體好。除非客人來,我現在也不抽的。”我這才意識到,她說話很柔順,像一層迎面而來的卷積云。

    她把我買來的水果拎到廚房,先后傳來水流、開罐、金屬碰撞的聲音。不久,她端一盆水果來,菠蘿削得剔透干凈,切成小塊,濾過一層鹽水;另半邊盛櫻桃,渾圓的一粒粒,擺盤像一種古代陣法。

    “你真會買,這是‘春果第一枝’。”她指著櫻桃,情緒似乎很好。

    父親回來得并不準時,進門已五點過半。乍一見,竟未認出父親。他的整張臉向內陷落,皮膚緊裹在骨骼和動脈上,側身時更明顯。身體隨之枯瘦,他伸手又縮回,舉止木訥,與去年判若兩人。僅僅用衰老,并不足以概括他的改變。他更像周游過一個神秘異境后,重新返回人間。

    雅紅責怪父親幾句,替他把拖鞋擺好,又轉向我解釋說:“你爸爸丟過好幾次手機,現在干脆不用了。到時間還不回家,太讓人擔心了。”

    站在父親身邊,雅紅像一個晚輩,很難想象他們同榻的無數夜晚。雅紅回身入廚房,父親在門邊擦完手,緩緩坐到我旁邊。電視機正開著,放一場繚亂的綜藝,鏡頭在幾張稔熟的明星面孔上切換。父親握住我一只手,一言不發。他的瞳孔周圍一片懸濁,黏黃的膜若隱若現。當我試圖和他說話時,他移開了眼睛。

    雅紅手藝極佳,從廚房端出醋魚、油燜春筍、豆腐羹。因留了我一起吃飯,又多炒一盤蝦仁。我時常一個人飲食,吞咽以效率為重。雅紅囑咐我吃慢些,說這都是時令杭幫菜,細品才入味。三十多年前,她從上海嫁到杭州,如今盡得錢塘氣韻。見到她本人,我終于理解父親當年執意娶她的原因。然而,事態似乎已暗中發生偏轉——父親渾身頹喪,當初的喜色蕩然無存。他端著碗,手腕上間歇迸發出細小的抽搐,牽引筷子輕輕敲擊瓷碗的邊緣。白熾燈下,父親水泥般的臉色始終不曾緩和,顯得襤褸、死氣沉沉,使人想起多納泰羅雕塑的圣像。

    在餐桌上,雅紅問起我的行程。我如實相告,已請了剩余的年假,可在杭州小住十日。得知我入住快捷酒店,雅紅有些懊惱,讓我退房住回家里。父親對此不置可否,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晚間新聞。等雅紅吃完離席,父親也停下進食,偷偷把飯倒進垃圾桶。

    或許是時機不巧,那天夜晚,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晦暗,落在父親、雅紅的舉止之間,則體現為疲倦與遲鈍。八點出頭,我起身告辭。父親想送我回去,雅紅記掛他的安全,面露難色。我眼見父親的身體狀況,便也勸阻。往來幾次,他只好悻悻妥協,但非要送我到小區門口。

    我們從一條細道中穿過,父親走得緩慢,似在用步伐把黑夜一裁為二。兩側有樟樹夾道,走到中段,蠟梅香也急來送行。我又聽見與下午相同的鳥鳴,一種不知名的品類。在北京,最多見的是灰喜鵲。偶爾也逢烏鴉群棲,叫聲將猙獰從漫漫長夜之中刨出形狀。我正想問父親,來信究竟怎么回事,父親先開了口。

    “有一件事情,我先問你。”父親說話時,反應似有解凍,比先前敏捷一些,“你能給我點錢嗎?”

    “多少?”我疑惑不解。

    “我也不確定。五萬,你有嗎?”

    “到底什么事?你怎么弄成這樣,是賭博嗎?”

    小路上不曾設燈,除了高處零散的光線,月亮是眼下唯一的光源。父親久久看著我,神色閃爍——像在辨認我,或是推敲這一場景在他命運中的意義。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兒時收集的一只蝴蝶標本,通體半透明。我把它藏在一個玻璃盒子里,隔許多年再找到,盒中只剩一撮珠光粉末。

    “是雅紅。”父親嗓音低沉,處于一種適合描述秘密的波頻,“我懷疑,她在給我投毒。慢性毒藥,每次一點點,最后我會死得像患病一樣。現在家里全由她打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手里也沒錢。如果你給我一點,我可以自己找個地方安頓。接下去的錢,我再想辦法。”

    “你不要胡思亂想,投毒是犯罪。”父親的說辭聽來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因為他過于嚴肅,我根本不想和他討論這些。

    “從今年年初起,我身體越來越差,經常頭暈、胃疼,有時還嘔吐。去醫院查,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我以前在農村聽說過,這是砒霜中毒的癥狀,和胃病差不多。”

    “你有什么依據嗎?”我打斷父親。

    “沒有,但我知道就是她。她這個人很古怪,一直沒什么知心朋友,結婚后也不常出門。最近不知道為什么,經常往外跑,外面肯定有別的男人。”

    “怎么會呢,你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何況,她看起來也不像……”我仍然半信半疑,不是信息的逐漸補全,而是父親言談中流露的恐懼,多少使我動搖。

    “對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父親忽然想起似的,“她前夫就是胃病死的。以前說胃癌,忽然又改口了,說是胃不舒服,腹瀉、吐血死的,蹊蹺得很。”

    一九七二年是一道分水嶺,平穩的生活被攔腰截斷,自此分為此岸與彼岸。在踏入該年之前,他們就從歷史的依據中得到信號,知道這一年要輪到他“上山下鄉”了——孟清河,也就是我的父親。半年以來,他們常在黃浦江邊散步,談論未來的趨向,從每一個微小的跡象中尋找提示。等待,似是唯一可做的事,而這個過程多少助長了他們的憂慮。當時雅紅剛滿十六歲,是父親小學同學的妹妹。他年長雅紅三歲,因與她哥哥關系親近,幾乎見證了雅紅的成長。到了某一個年份,像突然掌握調試的訣竅,模糊的占有欲驀地轉向鋒利、清晰,于是兩人各自向對方贈獻了初戀。

    夏日收尾時,父親收到通知書,他被分配到九江廬山的一個農場。相對而言,江西離上海近,尋常的亞熱帶季風氣候,生活條件也不致過于顛蕩。那時,父親還和幾個姐弟住在老南市區的弄堂里。雅紅在天井里站著,不肯進去。她擰開公用龍頭,沖了很久手,水池底部的青苔浮游于水中。父親在舊地圖冊找九江的位置,用食指將它和上海相連,示意雅紅看。父親說,很近的,每年都可以回來。為這件事,雅紅已經哭了許多次,往后仍有許多哭泣的機會,但那天她只是點了點頭。父親說,你自己好好生活,我會給你寫信。雅紅看了他一眼。臨別時,雅紅告訴父親,她會一直等他回來。

    父親給雅紅的最后一封信,是進農場后第四年寫的。寫時并未做告別的打算,潦草一段,也不長。緊接而來的日子里,農場突然忙碌不迭。父親每日凌晨起來插秧,到夜里才休息;又逢開墾荒山,山中荊棘叢生,五斤重的開山鋤常常被虬曲的根莖彈回。如此晝夜不停,攢一身酸痛。有時父親握著鋤頭,雙眼忍不住合上,迷糊之際一心盤算的,只有如何調往九江市里的工廠。等稍有空閑,農場里的青年們組織郊游,或隔三岔五回城看電影,父親也熱衷參與其中。一轉眼,便已一年多沒向雅紅去信了。后來春節回家時,雅紅托哥哥將父親的信件、禮物一并歸還,兩人不再見面。

    那些年里,父親逐漸明白,那個籠罩他的世界已改變了側重點。上海消沉于回憶之中,他的父母離世早,姐弟們各自撐搭生活的一角——那些飯桌上的絮語,從屋頂翻進果園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偷竊,去遙遠的北新涇挑菜,姐姐出嫁時房間里野蠻而溫和的哭泣,像溺水前浮于眼中的幻景。它淡化、消逝,成為夢魘的一部分。而真實生活在這里,盡管他仍然想著有一天回去,但不可否認,只有這個農場才是可以感知的,是他一切生命力量復雜而強勢的來源。

    過了兩三年,父親如愿入職九江儀表廠。父親年輕時儀表堂堂,又自繁華都市來,不少熱心人為他物色對象。經父親的一個同事介紹,他認識了母親。沒過多久,幾乎是依循著一種順理成章,兩人懵懂地步入婚姻。

    在我的童年時代,每逢父母劇烈的爭吵結束,父親便帶我去看長江。我們望著水的盡頭,一條深藏若虛的色線,消隱又呈現。青山與城樓相對出,架在渾濁的水面上。黃昏從宇宙的某一面遠道而來,襯著翻浪的聲音,仿佛世上一切都是松弛易碎的。父親對我說起九江,“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如此反復地介紹。等很多年后的一日,我突然明白過來,唯有異鄉人才會用那種端正的口吻談論九江。父親失去了故土,成為一層真空的塑料膜,只能靠模仿他人來抵達應有的生活。

    父親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他所體察到的,只是無盡的、矢量亂序的壓力。他想做出改變,辭職、做生意、喝酒、認識朋友,但都無濟于事,或者說有效性極為短暫。最后,離婚的提議在廝打之中落成,又終被雙方接受。自此以后,我只在道聽途說中知曉父親的人生。

    父親回了上海。祖宅由大姐打理,念高中的侄子低頭鉆進矮門,與父親打招呼。大姐小心翼翼地問他今后打算,他注意到大姐眉眼間的算計——眼下,他是一個外敵,這個拮據的家庭決不允許他將戶口遷入,更不會有他的安身之處。

    那天夜晚,他獨自散步到外灘。他曾熱切盼望重回此地,可真的回來,上海早已面目全非。從前熟悉的店鋪都被拆除,黃浦江沿岸增設了欄桿,再也無人下水游泳——隱形的新規則在此滋長,人群變得沉默而端莊。對岸浦東新建了高樓、電視塔,他往跨江望遠鏡里投了五毛,湊近一看,卻發現投一元才能用。他摸遍口袋,找不到任何多余硬幣。這一刻,他終于真切地體會到,在離去的那些年里,這座曾賦予他許多生命經驗的城市徹底背叛了他。

    翌日中午,我與陳鵬約在鳳起路見,想飯后可往西湖一游。陳鵬是我的本科同學,畢業以后,回杭州考了建設局的公務員。我則待在北京,通過相關專業考試,留任財務崗位。讀書時,我和陳鵬曾為球友,每周參加籃球隊集訓,離校后卻鮮有聯系。

    我趕到餐廳時,陳鵬已入座,身旁還坐一個年輕女孩。據陳鵬介紹,女孩叫小榛,目前在浙理工讀研。我問起兩人的關系,小榛一口否認為戀人,說只是在陳鵬辦公室實習。陳鵬露出尷尬,卻也未加解釋。

    店里人不多,仿古木雕的窗戶一扇扇敞開。氣候晴和,一枝翠綠斜逸過來,從里往外望,嵌入窗框,如點綴一幅畫。他們已經點完菜,我加了一瓶啤酒。雖然和朋友敘舊,但心中總想著父親老態龍鐘的模樣,便不覺對他們提起。我告訴陳鵬,此行主要是來看望父親的。

    “你和你爸不是……”陳鵬有些驚訝,“你們和好了?”

    “說不上和好,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最多一年見一次。我告訴過你嗎?后來他又結婚了,繼母是他初戀,不過看起來過得也不順心。”我想了想,還是沒把父親懷疑雅紅投毒的事情說出來。

    “你呢?混得風生水起了吧。”陳鵬笑道,“聽說你在北京買房了?”

    “陳鵬一直說,你是他們班里最有前途的同學。”小榛給我們倒酒,抬眼向我一望,輕聲說,“能留北京真不容易,我畢業也想去北京工作。”

    念本科時,我并非最出眾的一類學生,只不過憑刻苦拿過幾次獎學金。現在工作勉強算中等,除去租金、生活開支,尚有盈余而已,買房全然是妄言。但見陳鵬似對小榛吹噓過我,怕掃了他面子,也就沒多作解釋。

    午餐過后,我們移步湖畔。北山街三步栽一棵梧桐,正值好光景,滿枝擎著鮮嫩綠意。雖然梧桐干莖粗糲,一眼望去,卻徒生一種細弱的氣息。北山街的一側臨湖,另一側散布著商鋪。正午,人聲鼎沸,日光使店里零落的燈光變得不起眼。

    踏入白堤,我們已氣喘吁吁。小榛對我家里的事非常好奇,不斷提問。

    “所以,雅紅怎么會原諒你爸的?”小榛皺著眉,仿佛過剩的日光惹惱了她。

    “他們再次見面,已經過去二十多年,自然就原諒了吧。”我隨口說,“也許她對初戀的真摯難以忘懷?”

    “你沒女朋友吧,真是一點都不懂女人。”小榛笑出來,口氣帶有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確信力,“我一直覺得女性比男性更叛逆,更傾向于靠仇恨而不是榮耀的記憶生活。怎么說呢,不是狹義的仇恨,你可以想象成一件精制器物上有一個缺口,女人們日思夜想,構建出幾百種方式補齊這個缺口,哪怕不值得也會去做。正因為整個過程可能是無意義的,當有一天意識到這一點時,有些人理所當然會索取彌補。”

    “你想得太復雜了。當年我爸和雅紅分開,完全是順應時代的無奈之舉。命運究竟如何形成,依賴的還是一種巧合。他們那代人經歷、境遇都與我們截然不同,憑我們是很難猜測的。”我說,對小榛的長篇大論不以為然。

    小榛神秘一笑,不再和我多談。恰好陳鵬雙手夾三瓶飲料,匆忙趕回來。他示意小榛拿溫的,小榛偏挑了一瓶冷的。陳鵬攔不住,欲言又止。天氣很熱,春至晚境已炙燒起來,穿襯衫都汗流浹背。我們一路前行,突逢一段隆起的斜坡。在波峰稍站一陣,不斷有行人、跑步者以各種速度從旁經過。

    “我們去劃船吧。”小榛拉著我的袖子,瞇起眼睛。

    “不愧是杭州,鐘靈毓秀。”我不禁感嘆。

    “是還行。但我家在北方,受不了南方冬天。”小榛說。

    夏至日漸接近,晚飯后往父親家去,天色竟還有幾分余亮。父親在舊報紙上練書法,臨的是魏碑《張玄墓志》,正寫到“君稟陰陽之純精”。父親握筆太高,騰空時手依然顫抖不止,筆尖貼到紙面上則好一些。我對書法沒有研究,見他端坐少動,好似一尊墓中陶俑。

    我一進門,成為屋中一顆制造混亂的行星,把他們吸出了原來的衛星軌道。雅紅像早料到我要來似的,殷切地攬我過去,一盤堅果與什錦糖已經擺好。兒時過春節,家中總有類似擺設,往往是母親從超市買的散裝零食。為一兩毛零錢,斤斤計較半天,回家則遷怒于父親的無能:城里來的人有何稀罕,什么都不會干。父母常年爭吵不斷,瓷碗筷摔過許多次,后來因舍不得浪費,全都換成了木制品。

    “潤安,我和你爸爸商量過,你就住家里吧。”雅紅柔聲說。

    “但我已經在清江路……”我不知如何拒絕,望向了父親。

    雅紅把我領進一間小客房,與上次參觀時相比,房間煥然一新。原先空蕩蕩的板床上,已鋪好席夢思墊子。一套藏青色的家紡品置于床上,淡淡的云紋四下舒卷,像廣告里一樣蓬松、惹人困倦。床頭放著一套睡衣,與床單同色系。房間內也做了簡單的調整,紅曲柳木桌與書櫥換了方向,采光得以增亮。桌上擺一個仿宋代的細頸瓷瓶,新簪幾枝杏花。不久,父親也踱了進來。

    “外面哪有家里舒服。家附近有一個輕紡市場,這些都是新買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直接住進來就好。你和你爸爸見得少,難得來一次,多陪陪我們也好。”雅紅拉著我,她的手透出一陣涼濕之感,我不由得一驚。

    “住幾天吧。”父親說。

    我勉強點頭,卻總有一股疑慮,或許出于步入一段復雜生活前自然產生的規避之心。趁雅紅去洗漱,父親小心地關上小房間的門,輕聲告訴我,雅紅很敏感,說話做事一定要謹慎。既然住在家里,也可以借機察看家中情況,雅紅究竟如何下藥,外遇到底是什么人。

    說完話嘴唇翕動,是父親舊有的一個習慣。如今他整個人衰敗,像一件劃痕遍布的金屬器皿,這習慣使他尤顯寒酸。我注視著父親,聽他吐完破碎的詞語,驀地發現,自己已比父親高半個頭。我們最后一次去看長江時,我只到他肩膀。“上山下鄉”的那幾年里,父親隨知青們學了許多蘇聯歌曲,時常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只是每次歌詞都有錯亂之處。那天,他唱的是《永隔一江水》——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我還想和父親說些什么,但他擔心雅紅察覺我們竊竊私語,就擰開門前去客廳。

    我獨自回了旅館,與前臺的女孩商量好退房。一天至此,過得疲乏不堪。剛想去淋浴,手機屏幕被小榛發來的消息點亮。

    小榛說,我掉了個耳環,你在哪里看到過嗎?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張兩周前打車的發票。我回復她,我這里沒有,長什么樣子的?小榛說,是一粒葫蘆,用珍珠串起來的,你今天沒注意看嗎?我說,記得不清楚了。小榛發出一個嫌棄的表情,又接著說,都怪你,應該是劃船時掉的。我想起下午時,小榛在船上因日光刺眼而后退,以至于差點被我絆倒。我想理應道歉,就說,真不好意思,過兩天請你們吃飯。聊天框里顯示小榛一直在打字,但很久才發出一句。她問,你覺得陳鵬這人怎么樣?我回憶與陳鵬過去的交集,似乎能想起一兩件具體的事情,例如一起在學校門口的拉面攤吃飯,或是球場上細小的摩擦——平淡,充滿毫無意義的細節,卻缺乏情感上的記憶。我忽然意識到,我與所有人的關系都是如此,相處僅作為一種物理上的陪伴。我回小榛,他這個人挺熱情的,怎么了?她哼了一聲,說,我家也在江干這邊,不如后天請我去電影展?我想來也無所事事,就答應了她。

    我躺在床上,雖熄了燈,昏昧的光線透過窗簾流進來。先前的疲倦演變為一種慢性病,讓人犯困卻失眠。過去家里一共兩間房,父母住臥室,我睡客廳的沙發床。半夜常聽見房里傳出打罵之聲,像拉錯的二胡弦音,一陣陣摩擦的疼痛滲入腦神經中。久而久之,我不再信任夜晚,我是時刻想著從風吹草動中識別驚變的虛弱動物。

    后來,我和母親搬過幾次家,轉眼又入大學,留在北京。然而不知為何,我常在夢里回到小時候的家。有一次,夢見面泛瑩綠的僵尸從墻里擁出來。我驚恐萬分,甚至沒察覺自己早就離開了這間房子。

    依照雅紅說的,我在地毯下摸到備用鑰匙。圓形鑰匙扣,上懸一塊藍色塑料片,表面有密集的波浪式彎曲。握在手中,薄片的邊緣在掌心劃下凹痕。

    打開門,父親和雅紅都不在。房子的朝向整體偏東,這時日照早已移開。逢此時節,悶熱像一種濃湯灌進每戶封閉的人家,沉寂、窒息。我小心地走進陽臺,把窗戶推出一條縫,接著在房里四下環顧起來。

    客廳的墻原由白漆刷成,因居住多年,墻上偶有淡淡的黃斑。家具實際上并不多,可他們喜歡用重木料,使整體氛圍顯得渾厚,房間像被某種力量壓在地面。餐桌上,父親前一晚練字的報紙還攤著,到“君臨終清悟,神誚端明”就沒寫下去。“明”字的鉤筆有些重,像一滴濺落的墨。桌子左側擺一個立式長柜,高處有半杯水,杯上雕著魚類的花紋。

    我逐一打開抽屜。第一格中,一堆雜志整齊相疊。兩三本與針織有關,其余均屬文學類。雖然都是多年前的刊物,品相卻十分整潔。抽屜底部有一個男式手表,已不再走動,指針停在十一點五十的位置。牛皮表帶幾乎爛盡,但仍可看出最靠內的兩粒小孔是手工扎的,足見手表主人極其瘦弱。我一驚,想到雅紅前夫——那個多年前死于胃病的男人。再看手表時,只覺一股難以言說的瘆人。第二格抽屜則混亂一些,滿是瓶裝或紙板的藥。我擰開一些小罐,彩色藥片發出窸窣聲響。因為缺乏醫學知識,所見不過是一片眼花繚亂。正準備細讀說明書,看是否真有砒霜一類的東西,猛地聽見了開門聲。

    客廳正對大門,來不及細思,雅紅已經提著兩袋食品進來。我們面面相覷,驚嚇之余,我什么都說不出口。抽屜半開著,此時像張口吹出一陣嘲弄。一部分已檢查過的藥,被我放在柜子頂部。我稍稍一動,旁邊的杯中水蕩起一層波瀾。

    雅紅僵硬地移開臉,我瞥見她滿臉蒼白,血色盡凝于嘴唇。新燙的卷發垂在肩頭,弧度夸張,仿佛她是一個等待覺醒的美杜莎。轉身以后,她進了臥室。不久,柔弱的聲音穿過門框而來。

    “人年齡一大,就成了藥罐子。”雅紅慢吞吞地說,“這些都是你爸爸的藥。有的早上吃,有的晚上吃,你根本沒法通過外形看透一粒藥丸。”

    “他今年變化太大了,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快速把藥放回原處,嘴上應承著雅紅的話。

    “什么病……”雅紅重復一遍,傳出似笑非笑的聲響,“你知道他的,年輕時不注意休養,現在體質特別差。心血管有問題,去年血糖也開始不穩定。據說這和遺傳有關,你爺爺奶奶有得糖尿病的嗎?”

    “不知道,我出生前他們就去世了。”我說。

    “真可憐。”她說話聲音本就輕,傳播時又折損了一半分貝。

    “沒辦法。也許因為我爸結婚晚,也許因為……”

    話說到一半,突然被從臥室出來的雅紅截斷。她穿上一身緞面睡裙,淺綠色,像經煙雨反復洗漂的新芽。裙體寬松,動作之間,她的肩胛骨忽隱忽現。這時我明白過來,剛才她在臥室換衣服,竟也沒關門。熟悉的神韻重又煥發,一叢流焰,一盞新擰亮的燈火。她的面孔富于表現力,笑意從五官波紋中徐徐釀出。因背后意志力的掌控,節制之余,暗露一種機黠。

    “你摸摸看。”雅紅扶起我的手,從她的腰間滑至大腿,“怎么樣,絲綢是杭州的特產,可以買給你女朋友。你有女朋友了嗎?”

    “暫時還沒考慮……”一股咸澀在我咽喉里彌漫,如木料被烤得過于干燥后輕輕蛻皮。一開口說話,不自覺變得結巴。

    “你要加把勁呢。”雅紅低頭,轉而蹙起眉說,“我真擔心你爸爸。他近來瘦得不成樣,還總說吃不下飯,我看他是得了心病。”

    “什么心病?”聽她怪氣地一說,似有言外之意,我頓覺心驚肉跳。

    “最可怕的就是疑心病,他總覺得有人想迫害他……你知道他有肩周炎吧,上次陪他去醫院做針灸,都坐在位子上了,他死活不肯讓醫生扎金針,說人家想把他弄癱瘓。”雅紅搖頭,盡顯無奈。

    我一時說不出話,雅紅見我發愣,笑著捏了捏我的手臂。“你不用緊張。人年紀大了,糊涂,在所難免。我不是怪他,只是你有空兒可以勸勸他,他最聽你的話。”

    我點頭,雅紅一笑便走了。

    良久,我回過神來,見陽臺上的窗已開得最大。內外空氣對流,一個個隱形的氣體旋渦激涌又散去。外面一條窄道,鮮有行人,濃蔭跋扈地統御了周遭一切。一只白鳥收身入群枝,如萬花筒轉動間變調的元素。蟬鳴更盛,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無窮的翼動究竟在召喚什么,只道夏日行將立威,而晚春即逝。

    千禧年前后,一場嶙峋怪夢迸發于父親的夜晚。父親已摒棄深思的習性,只要有路,就往前走,同時將警惕織成一身鎧甲——他是以這種步伐壓住夢的邊緣,旋即一躍而入的。夢境呈粉紫基調,色彩中暗含愜意、松盈,氣氛像一個半娛樂性質的康復中心。一種近乎美的東西包圍著他,以至于在空無一人之地,他突生與人們擁抱的激情。正當他隨心所欲地飄蕩之際,整片空間最遠處的光線(在夢里,他清楚知道那一束光意味著二○○○年)蓄勢襲來。就這樣,一個年份化作一條光的長繩,緊緊系住他的脖子,將他懸吊在一棵很高的樹上。四面黑暗蒞臨,如舊友重逢,他感到痛苦而安心。

    在漫長的白日里,父親卻從沒有過這樣的想象力。自從對勞碌而平庸的命運加以默許后,他身上的許多特性已被剝奪。那幾年,他在老房子附近租了一間商鋪。白天賣水果,晚上就睡在后屋。閑來無事,有些老鄰居來看他,順道挑走一些半爛的果品。他幾次想要他們付錢,可總是說不出口。姐姐一家倒是從未出現過,或許在刻意避讓他。

    沒有未來可想,甚至“現在”都只是“過去”的一種投影——這是父親有一天突然明白過來的。這塊區域除了童涵春藥店,格局幾乎改盡。藥店對面,原有一家胭脂店,老板娘是他小學同學的母親。兒時逢暑假,他和同學各拿一支冰棍,再去前面滬南電影院,花一毛錢買票進場。然而,回滬后又住了好幾年,他卻根本記不清現在藥店對面是什么地方。和老鄰居聊天,講的也是早已消散的往事,以及那些除他們之外再無人認識的逝者。只要稍加出神(尤其夜晚),他會在家附近迷路,過去碎片式的干擾使四周更具迷宮的魅惑性。他踩在尚未干透的柏油馬路上,腳底留下黢黑的印子……時代變遷的細小印記,人從這里來來回回,一刻都沒有停止過。

    父親和老同學偶有聚會,關于雅紅的消息,都是從她哥哥處聽來的。雅紅自師范中專畢業后,在小學當了多年語文教師。她向來是受風情青睞的人,隨氣質成熟,魅力更是不動聲色地四溢。她似乎對教學頗為熱愛,無論課堂或紙面文件,都能交出一份臻于完美的樣本。學校領導賞識她,她的學生緣也很好。孩子們樂于賦予她牧羊人的權利,把各種心事傾囊相告,她也盡可能幫他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婚戀,她以沒時間戀愛為借口,逐一回絕旁人的介紹。結果有一天,她突然辭去工作,嫁到了杭州。

    父親要了雅紅的聯系方式,休三天店鋪,獨自一人坐高鐵去杭州。會打擾她嗎?當然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好些年里,他為那么多咄咄逼人的命運攻勢讓了步,不想再替別人考慮了。更何況,他不過想見雅紅一面,若她生活美滿,他也可放生一些愧疚之心。

    他趁夜色的庇護撥通電話,另一端傳來嘈雜、聒噪、猛烈的鼓點,背景樂帶動他的心跳速率。稍后,噪音下降,風聲與雅紅的聲音混為一道,一種陰晴不定的溫柔。他本沒想當天就見雅紅,但雅紅給他留了她當時所在的地址——一家KTV俱樂部。他打車前去,穿過鏡面球燈反射的彩光,像鉆進一只蒼蠅的復眼。中央舞廳里人聲鼎沸,煙味和酒氣隨處助興。另有KTV和桌球包間,他走了一圈,沒看見雅紅,或許見了也不再認得出。于是,他回到門口等候,發消息給她。

    父親蹲在門邊,各色男女從旁進出,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彈跳著站起來,一雙明艷而凌厲的眼睛緊盯著他,像要用目光將他固定在某處。他腦中有一個拼湊而成的雅紅,拼圖取自印象、推演、傳聞,可是與眼前的人絲毫沒有共通處,她的變化全然超出他的預期。雅紅穿著一雙玫紅色高跟鞋,緊身裙,經風一吹略微發抖。她的臉上敷滿白粉,濃妝并未如愿雕琢出美貌,反使她顯得落魄。父親一低頭,胸腔里上涌一陣心酸。

    父親說,你怎么在這種地方?雅紅半天不語,忽然笑道,這有什么不好的,很多朋友都在呢。父親問,你們要玩到幾點?雅紅說,早的話兩三點,興致好就通宵了。父親一驚,經常這樣嗎?雅紅瞥了父親一眼,劃醒火柴,點燃一根煙。她不屑地吸一口,像咽下一種平淡無味的食物,并把深紅的唇印留在煙蒂上。雅紅說,我現在又不工作,整天無所事事,除了泡吧、打麻將,你讓我干什么去呢?父親問,那為什么不找份正經工作?雅紅說,你受教育受習慣了,很多事情都不懂。父親問起她丈夫,語帶磕絆。雅紅出神地望著馬路,什么都沒說。

    兩人就此恢復聯系,但往來并不頻繁。父親第二次去杭州,天氣轉涼,雅紅穿一件白色棉服,外形與氣息都素凈下來。在一間臨湖的茶館包廂里,他們久坐,斷斷續續地講話。雨水乘浥云而來,淅瀝瀝往湖上灑一陣。他們看雨密集起來,水花像微小的流彈濺向玻璃,源源不斷,一種懷有強烈表達欲的陌生語言。對外界的視角,被分割成了一滴滴水粒。一片湖景既經水光放大,又因多道水絮亂流而遭拆解—— 一個重重矛盾并立的世界。

    臨別時,雅紅面露嚴肅,問父親,如果我沒結婚,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父親有些措手不及,一愣罷,謹慎地點了點頭。雅紅凝視他,許久只說一個“好”字。

    她雙手掩面而上,捋過蓬松發亮的鬢角。父親注意到她的下巴,微微向外突起,一具雅致卻平凡的骨骼。接著,父親聽見雅紅抽泣的聲音。

    不出一年,傳來雅紅丈夫病發身亡的消息。

    又過兩三年,父親和雅紅結了婚。因雅紅在杭州繼承丈夫的房產,父親便遷居到杭州。

    影展在一家大劇院舉辦,離我們住處不遠。今年主題是好萊塢黑色電影,多上映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熱門的幾部早就售罄,余下幾場里,小榛選了尼古拉斯·雷的《蘭閨艷血》。電影原名作In a Lonely Place,直譯“在孤獨之處”,但那幾年引進的黑色電影,總被起一些香艷名字,仿佛死亡、性本就裝在同一個神秘祭壇里。

    我們買了上午十點場,放映結束,小榛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往一家西餐廳走去。我食欲尚未展開,只點份意面,她根據自己口味把牛排、小食配齊。點餐完畢,她把菜單倒扣在旁邊一桌,靠在椅子上發愣。

    “亨弗萊·鮑嘉長得也太像殺人犯了,不管什么電影,我看到他都好緊張哦。”小榛說。她和我坐同側,攥緊的手心有些濕熱,像某種海洋動物噴出的黏液。

    “那可以不選這部的。”我說。

    “你不知道,這電影很邪典。女主角格洛麗亞·格雷厄姆和導演原來是夫妻,拍這部電影時,兩人關系已經惡化到極點。拍攝期間,女主角時刻忍受著導演的折磨,恰好她在電影里演的角色,也是一個被丈夫的暴力傾向所恐嚇的女人,這種互文性很微妙。你不覺得這個女演員很壓抑嗎?在應該高興時,她也死氣沉沉的,只靠挑眉毛等一些技巧強打精神。”小榛接著說,“還有一個巧合,現實生活中,男女主角后來都死于胃癌。”

    我忽然想到什么,不禁皺眉。“你還記得電影開頭的故事嗎?一個女人愛上一個海員,于是想辦法溺死了丈夫。”

    “這沒什么特別的,《聊齋》里也寫過,最出名的不是潘金蓮嗎?”小榛不以為然。

    “我在想,現實中這樣的事情可能很多,只是沒人知道而已。”我說。

    “這說不準。我同學爺爺去世后,家人總覺得當時爺爺還能救,是奶奶偷偷拔掉了輸液管。不過都是瞎猜的,根本沒什么證據。”小榛說。

    “如果真的有所記恨,為什么不干脆離婚呢?”我說,也是我近來常想的問題。

    “圖財圖利,不想失去眼下的生活……不過你想的有問題,離婚完全是兩回事,程序正義意味著一種裁決。對故事里的女人來說,離婚就是讓她暴露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我想,她抗拒正大光明的途徑,也許潛意識里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錯吧。”小榛推了我一把,笑著說,“故事里都是極端情況,想這些干嗎?”

    已上桌的菜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牛排刀的鋸齒側對我們,小榛用它順著紋理切開肉。由于想借鑒小榛的看法,我對她講了雅紅的事情。小榛專注地嚼咽嘴里的肉,我轉過臉等她答復,卻只看見她的顴骨帶動下頜做著一場撕拉運動。終于,她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在觸碰問題前已預知了它的解法。這種表情我似乎在別處也見過,但一時想不起是誰。

    “多半是你爸瞎想。不過,你可以帶我回家,我來看看這個雅紅到底什么貨色。”小榛說。

    下午,小榛回學校辦事,我步行往家的方向去。

    天氣清怡,為了在春意中浸享得久一些,我繞彎從濱江公園里穿過。散步的人不少,三五成群,自說話語調到步伐都懷藏一種綿柔。樹木以一種高于尋常行道規格的密度,疊種在路的兩側。法梧、香樟、欒樹、掌形的楓香樹,由于風為漫天飛絮提供燃料,便可知不遠處還有柳樹。日光與樹枝的影子像一種針織法,罩落于晚春形形色色的衣衫上。在北京,盡管公園里也有清閑的老人跳舞、談天,但節奏全然不同,不像南方市民自帶一種對什么都不在意的氣質。

    我走了一路,越來越多的心事壘在體內——小榛是家庭之外新的一筆,駱駝背上一根紫紅色的稻草,使我只感到自己相較于外界美滿的疏離。走出公園,我隔著刷過漆的鐵柵欄向里回望:整個公園發著光,看上去遙遠、動人,而我是一粒脫離這個星系的變異原子。

    我回到父親住所的門口,摸鑰匙時,與正在張探的鄰居打了照面:一張3D地圖般溝壑橫生的臉,乍看難以區分性別。頭發向后梳攏,幾近雪白一片,細辨才從頭發長度上認出她是女人。她一開口,更佐證了這一判斷。

    “你是他們家什么人?”她朝我笑,還算客氣。聲音像卷著砂礫,讓人想到她喉嚨深處翻滾的某種液體。

    “我是……孟清河的兒子。”我猶豫著說。

    她發出一聲又慢又長的“啊”,轉而又問:“你準備搬來這里?”

    “不是,就住幾天,來看看我爸。”我說。

    “沒事,來吧。”她怪異地一笑,像要開導我似的說,“這個女人不好相處,有點瘋頭瘋腦,但對你爸還算可以。有一次你爸在拉面店和人吵架,她沖過去把人罵得狗血淋頭。哎喲,特別狠。”

    這時,我已打開門,向她唯唯諾諾一番便進去了。

    她說的女人想必是雅紅,僅看這幾天,根本難以想象雅紅破口大罵的模樣。我倒了杯水,困惑地徘徊在房間里。又打開抽屜,把她那些雜志大致翻了一遍。一個人的過去像一道渦流,以至于他者與其最深的共鳴不過是一陣痛苦的暈眩。

    為了跟蹤雅紅,凌晨六點,我就循著細弱的動靜醒來。我屏抑呼吸,動作盡可能輕,迅速換上一身低顯色度的灰衣褲。床頭柜里,藏著提前準備好的口罩、棒球帽、一本供低頭時看的書。聽見雅紅外出關門的聲響,我連忙佩齊裝備,掐算好時間,尾隨出行。

    我對這一帶已相當熟悉,快步走上直通小區大門的捷徑。這一日算不上晴朗,陽光淡得像被稀釋的黃油。因是熟人,我嘗試和雅紅保持二十米的距離,再遠怕跟丟。此前,雖然也在電影里見過跟蹤,但親身躬行還是很緊張。我一邊緊跟,一邊說服自己: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我只是白日街道上的一個幽靈。

    雅紅的路線有一個常規的開頭:一家農貿市場。雅紅挑了一點雞毛菜,又蹲下選西紅柿。我佯裝閑逛,跨過一個又一個攤位,繞向遠處。跟到海鮮鋪位時,一股濃烈的腥氣撲面而來。我擔心身上異味會引起雅紅的注意,便去菜場對面一家咖啡店等候。大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沒看見雅紅的蹤影。我不由得焦躁起來,唯恐她在我出神之際已經離開。我坐立不安,卻也無他處可去。如此又過十分鐘,雅紅挎著袋子往外走,手中還捧一把韭菜。

    接著,她去了一趟超市。我格外注意雅紅經過藥店時的反應,其中有一家,她往里看了一眼,卻也沒走進去。十一點出頭,雅紅回到小區里的運動區域。她把手中食物掛在一旁,一抬步,踩上太空漫步機。四周沒有人,她費力邁開步子,全神貫注地對抗著機器。我躲在叢蔭里,她的喘息聲被風隱隱推來,而她始終沒停下。

    蟲群寄宿在綠植之間,此時已在我皮膚裸處留下許多紅印子。我匆忙退出樹林,為了制造和雅紅的時間差,就去外面吃了午飯。

    等我下午回家,雅紅正在擦地。雅紅極愛干凈,但她不相信清潔工具的除垢能力,非要每天親手擦一遍地板。她把頭發扎成一束,有一兩卷從額前滑落。看見我,她抬頭一笑。

    “你爸爸在里面睡午覺,這個人哪,睡著的時間比醒著還多。”她匆匆往房間一指。

    “他要是先去世,你打算怎么辦呢?”話說得鬼使神差,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你想要我怎么辦?”她已結束手頭的事,搓完抹布,坐到我身旁。為了不影響父親午睡,她湊得很近,說話如吹氣,我這才發現她笑起來嘴有點歪。“老實說,你看他現在的樣子,我怎么可能沒想過這個問題?人各有命,不能強求,我總要自己生活好的。你放心,就算真那樣,我每年也會去看他的,錫箔、香燭、瓜果,一樣都少不了。”

    她語氣平淡,我卻聽得驚心動魄。我竭力裝作平靜,回答說:“你能想通,是好事。”

    “只要你理解,我就滿足了。”雅紅說。

    她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一種癢擴散至我全身。我們坐得太近,她幾乎貼著我的手臂,我笨拙地往旁邊挪了一些。

    “我女朋友也在杭州,過兩天能來吃個飯嗎?”我想拿小榛來救場。

    “好啊。”她有點驚異,但很快壓了下去,面色嗆得泛白,“你什么時候有的女朋友?沒想到你真行,口風緊,我一點都不知道。”

    “嗯,有了,昨天電影就是和她看的。”我說。

    “電影好看嗎?”雅紅斜目問道。

    “還行,五十年代的黑白電影。講一個女人愛上別人,就把丈夫殺了,偽裝成游泳溺死的樣子。”我故意本末倒置,改編了故事,一面偷覷雅紅的神情。

    雅紅站起來,低嘆一聲,凝重如霧凇在她眉目間結起。從我所在的角度看,一種腐蝕性的沉郁使她雙目渾濁,似在剎那間露出年齡的本相。雅紅輕聲說:“可憐的女人,一定是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了。”

    父親有一個隨身聽,深藍鋁殼,款式過時。每日沿貼沙河散步,他就公放音樂——都是幾年前他自己用口琴吹的旋律,蘇聯歌曲。除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還有《喀秋莎》《紅莓花兒開》等。他不喜歡《三套車》,說曲調太悲涼。

    父親按下關閉鍵,音樂戛然而止。靜闃環繞上來,慢慢地,我們才重新聽見自然界正常的聲音。大風逆向吹來,捋過耳膜時如一聲聲悶鼓。父親走得很慢,我想扶他,但他推開了我的手。父親問:“怎么樣?”

    “我把家里的櫥柜都翻了一遍,沒找到哪兒藏砒霜的。也跟了雅紅幾天……”趁著單獨散步,我本就想把情況告訴父親。

    “我是問口琴吹得怎么樣。”父親不自覺緊張起來,似有一根暗繩,猛地抽束他全身。見他如此,我也沒再談論音樂。我們默不作聲走了一陣,父親終于又問:“你看見她和什么男人在一起嗎?”

    “沒有。”我往跟蹤的回憶里確認了一遍,對父親說,“她喜歡在每家店里待很久,對著展示柜反復看,有點奇怪。但我跟了幾次,沒見什么人和她一起。”

    父親低著嗓子“嗯”了一聲。河道似進入景觀地帶,親水平臺替代了此前的圍欄。再往前,豎著幾塊立面水波紋護欄,上面刻了蘇軾游望海樓所作的絕句:沙河燈火照山紅,歌鼓喧喧笑語中。近黃昏,西側有橙色的光斜來,把湖面染得神秘莫測。

    “我不相信她,我從來都不信她。”父親忽然快速地說,“她這個人很情緒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一直有點怕她。”

    “那怎么結婚了呢?”

    我思忖著和雅紅相處中的別扭之處,不管投毒是否為無稽之談,雅紅都是一個過于孤獨的人——那些對外表的悉心維護,那些懷藏目的的取悅,還有看不見的盤算,對于尚未發生的遭遇的種種預防,或許她也在擔心衰弱、失控、再次被拋棄。這點恐懼,足以讓她變得兇狠不可測。

    “我沒別的選擇。”父親嘆氣,帶有一種山雨欲來的低氣壓,緩緩說,“當時沒錢,沒地方住,生意也做不下去。想想來杭州是個重新開始的機會,‘重新開始’,聽上去多好啊。”

    父親恍惚地繼續說著,絮絮叨叨。“有時候,我懷疑是自己的問題。我也不相信上海的親戚,手足兄弟,為點利益就斷了聯系。我十九歲到廬山,后來又去九江、上海、杭州,沒有哪里算得上歸宿。周圍一起玩的人,換了又換。在九江的時候,別人都回去了,我因為結了婚不能走。廠里老師傅勸我,我還記得他怎么說的:人之所以想不開,是因為他們總是把當下所在的地方看成終點;要往前看,以后路還長。但現在沒什么路了,我每天都在想,大概自己離死不遠了。這輩子渾渾噩噩,到底做過點什么呢?每次都弄得一塌糊涂,是我自己的問題,怪不得別人。”

    “也沒人怪你。”我寬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湖邊消散,像出自另一個人之口—— 一個疲憊而無能為力的人,靠痛飲安慰劑,以對痛苦背過身去。

    “其實還是在九江最安心,不過當時沒感覺。”父親嘿嘿一笑,“你小時候,我一直帶你出去玩的,你記得吧?”

    只有長江邊那些模糊的畫面,人來人往,我們在一個嘈雜而開闊的避風港里。忘記父親與母親之間的傾危,忘記同樣的困境還會循環發生。有一次,父親告訴我,年輕時他很喜歡晚春的黃昏,感覺世界正向無盡之處延展,野火燒亮每一道深淵。他說的想必是更年輕的時候——真正的年輕,你不會在意現實中暗藏的任何棱角,受傷也不過是諸多體驗的一種。然而,父親并未意識到,說這話時,其實他也正年輕,坐擁對人生走向的選擇權。

    “我好久沒回去了。”我說。

    “你媽身體還好嗎?”父親謹慎地問,多有猶豫。自從離婚以后,除了微薄的撫養費往來,父親從來不過問母親的事。只要不談論過往,就會有命運真的被重置的幻覺。

    “挺好。她把房子賣了,現在和她二姐一塊兒住。”我說。

    本以為父親會追問,或借此表達對這段誤入生活的歉意,但他只是背著雙手走路。忽而,父親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說:“沒關系,至少你趕上了好時代,到處都是機會,好好珍惜。”

    “那你們準備怎么辦……你和雅紅。”我問。

    “和她一分鐘都待不下去。”講完這些以后,父親似乎舒暢許多。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像在開一個玩笑。

    十一

    等我開始為這場約定后悔時,早已錯過了制止的時機。

    在小榛的催問下,我不得不把住址發給她。小榛在陳鵬單位的實習期尚未結束,說下班過來。自上回游西湖后,我和陳鵬再未見面,聯系寥寥——或許這是老同學最適宜的社交方式,偶爾一見,平時互不相關。在此之前,我自認與小榛只是一段模棱兩可的關系,可不經意間,它已制造出了責任。照小榛計劃,她一畢業就來北京求職,同我一起生活。她說得果斷又率真,好像除此以外別無可能性,這使我無法回絕。

    為了迎客,雅紅早就開始籌備:從房間細部的清潔做起,擺置水果、零食,洗切晚飯食材。她穿行于幾個房間,偶爾匆忙地向我瞥一眼。臨近五點,雅紅突然想起還缺飲料,便讓我去附近超市一趟。

    得益于跟蹤雅紅的經歷,我熟知那個超市的位置。白天,卷簾門縮在頂部,銹跡模糊而遙遠。往里走,幾乎沒有人,空間被一排排貨架整齊切割。以前來這里,只顧靠貨架遮蔽自己,以免被雅紅看見。直到此時,才有機會觀察每一層的物品——這些日常生活的切片,雅紅也曾迷失其中,反復逡巡而不知所需。我想到小榛將與雅紅見面,她又會做出何種評判?這場暗涌叢生的晚餐讓我心悸,我卻無力阻止。

    回杭的這些日子里,我逐漸意識到,也許自身的怯懦正是從父親這里繼承的:真正阻止我們改變的,是基因里不祥的代碼,天性中的某種毀滅性;而命運,只不過是一種用以印證的介質。

    由于在超市耗時過久,回到家,天色已暗淡。臥室的門都關著,客廳只開了一盞昏黃的臺燈,一種古怪的沉寂砌在屋里。小榛還沒來,父親似乎也不在家。雅紅獨自坐在桌邊,連衣裙很寬松,完全掩藏住她的身形,使她看上去只剩一顆頭顱。幽暗的藍色從窗外溢進來,滲入雅紅冷峻的面孔。她的五官本就立體,如今顯得格外生硬,陰影往臉上投射。

    僵持三五分鐘,我勉強開口問:“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直視雅紅,假裝往桌上放飲料。許多餐盤已擱在那里,大部分是熟的,但已無熱氣,還有一兩盆生的,泛腥味。一瞬間,強烈的失措令我體感內陷。我對外界無所知覺,卻能感到血液在肢體里流動,以及各處神經同時微微膨脹。

    “她不會回來了。”雅紅說,聲音很輕,如同一種幻聽。

    “誰?”我嚇一跳。

    “那個女孩。”雅紅說,“你為什么騙她?你在北京哪有房子,你自己戶口還在九江呢。”

    我本想解釋,可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么。

    “你和她亂說什么,都沒關系,但是你記住——”雅紅繼續說,“男人永遠不能騙女人,否則要遭報應的。”

    或許因為房間里太安靜,雅紅的話激起一陣回音。語調陰柔,像一把針輕輕刺進來,我不禁頭皮發麻。猛一寒戰,想到小榛可能已把我對她說的全盤托出,雅紅知曉一切,此刻她儼然是一個審判者,正在計量我和父親理應受到的懲罰。

    我只覺毛骨悚然,呆立在原地,渾身貫穿一種歷經山崩地裂后長久不息的麻痹。

    十二

    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是回京半年以后的事。

    那幾天,我碰巧發了一場高燒。皮膚皸裂,手尤其蛻皮得厲害,如有火源在不知名之處不斷炙燒。舌頭也腫脹,輕輕抵住上頜,刺痛難耐。我請了病假,成天躺在床上,以解藥物嗜睡的副作用。醒來時,常聞到房間里充滿異味——那些不健康的呼吸織出一障迷霧,讓我暈頭轉向。便是在這種狀態下,白日夢與現實開始混淆。

    在混沌的境遇之中,替代父親形象的是一只漆黑的硬殼蟲。它無規則地到處亂爬,迫使我緊盯它的軌跡。困惑、焦慮、壓抑,如波浪迭起,令人窒息。我的腦皮層下似有一張銀箔糖紙,窸窣作響,反射各種刺眼的光線。在那些折疊出的鏡面碎片上,與杭州相關的回憶慢慢顯現。

    自那個夜晚以后,我再未見過雅紅。第二天,父親送我去火車站。出租車一路前行,外景流線一般滑動。我們究竟說過些什么?關于雅紅、生活,或只是當下不重要的感受。臨出發前,我從站臺里的ATM機里取了一些錢。父親不用手機,對電子賬戶更是一竅不通,他只信任可以觸摸的實物。錢并不多,薄薄一沓,父親把它們折好,小心地放進口袋。我望著他審慎的模樣,忽然心生凄涼,為這命運尾聲種種有限性的返照。

    在后來的一通電話中,父親告訴我,他已和雅紅分居,獨自住在上海。他講了一個小區的名字,如今已消弭在極不穩定的記憶陀螺中,但也可能我從未記住過,他說出口時我就不曾聽清楚。那段生活或許算得上平靜,父親和管理社區垃圾站的老頭關系不錯,偶爾去幫忙清掃。作為回報,老頭允許他領走一些廢棄品。父親說,你不知道,人們可能把任何東西丟棄,有些明明是新的。

    往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無須藥物、毒劑的催化,他憑自己也能走到這一步。一個陌生號碼撥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對方說,大殮已經結束,我不回去也沒關系。他向我告知父親所在的墓園,目前骨灰寄存在租賃的格子里,將在小寒后入葬。放下電話,我上網檢索了墓園的情況。墓園在港口新區,黑地金字的石碑排得密集,逢清明、冬至等大節根本站不下人。官網簡介里寫道:園內共栽綠植一百二十七種,亭臺樓閣一應俱全,造景四時變幻。但我想,那些景象僅僅作為寓意而存在,大部分時候,墓園空蕩蕩一片,只有從東方海面上遠道而來的風。

    一些更恍惚的時刻,我好像重新置身于杭州。

    日落以前,我沿貼沙河而行。是幾乎無風的天氣,云層瓷厚,邊緣沁出一圈熒光的橙紅。世界正趨于暗淡、靜謐,仿佛河底的妖獸逐漸停止了呼吸。我腳上穿了一雙運動鞋,小時候母親買的打折商品,現實生活中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它了。我一邊往前走,一邊懷疑籠罩著我的只是一場夢,但一個人真的能分清夢與回憶嗎?快上橋時,我遠遠看見雅紅站在拱橋頂。她的嘴張得很大,面孔猙獰。稍湊近,才聽見哭聲。一開始尖細,似乎自制意識的藤蔓尚能拉住她的理性;一聲聲拉扯之間,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轉為一種駭人的嘶吼,就像猛獸身處絕境時,靠空耗力量來拆解自己,以比死神早一步毀滅自己。

    我猶豫著是否要上前,父親突然拉住我。我一驚,想問他什么,比如我們怎么走到這一步,接下來又要往哪里去。可父親搖了搖頭,或許讓我不要輕舉妄動,或許示意一切已經結束,或許沒什么意思,只是一種停頓。

    于是我們站著,對著即將降臨的墓園般沉默的春夜,什么都沒說出口。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律師。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作品發表于《花城》《收獲》《鐘山》等雜志,部分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思南文學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雜志轉載。曾獲二〇二〇年“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