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日本動漫電影的成就舉世矚目，其中科幻類題材的水平很高，在不勝枚舉的佳作中，今敏的《紅辣椒》可謂出類拔萃，具有里程碑意義。故事講述精神醫療研究所女科學家千葉和時田等人在所長島寅太郎的支持下，研制可以進入夢境的DCmini設備，治療師通過連接不同人的夢，進入患者潛意識中尋找病根。但研究所的理事長乾精次郎以技術不應侵犯人的夢境為由禁止研發。千葉私下里化妝成綽號“紅辣椒”的少女，利用DCmini為警官粉川治療心病。她以紅辣椒的形象進入粉川的夢中發現，他懼怕數字17，而且在追捕犯人時屢屢落后一步，難以成功。DCmini未及完善，就被理事長伙同研究員小山內偷走，此二人道貌岸然，利用噩夢先后控制了研究所多名同事以滿足私欲，最后甚至危及世界的安全。

對于這部電影，評論聚焦今敏的象征手法，他以造夢為核心，擴展了對潛意識的呈現方式，讓每個人物的內心世界都以影像式的方式表現出來。高冷的千葉有中度人格分裂，而紅辣椒善于交際、溫柔體貼正是她不具備的。時田體型肥碩，有發明天才，但自卑幼稚，所以在夢境中他以強大的機器人形象出場。粉川17歲時與朋友立志獻身電影事業，但朋友總比他更聰明領先，粉川被迫放棄理想，因此在夢中他總落后于逃犯，又自責是背信棄義之人。理事長雙腿殘疾，所以在夢中他力大無比，操控一切。小山內暗中喜歡千葉卻不敢表白，只能在夢中進行猥褻。島寅太郎是個好好先生，名義上是所長卻被理事長掣肘，因此在夢中他是國王。不僅是研究人員，社會上的民眾也受到影響，壓抑的工薪族像花樣游泳運動員入水一樣，從高樓上接續墜下自殺。援交少女和變態色狼的頭都變成手機，前者在街上花枝招展地聯系業務，后者跪在少女裙下大肆拍照。困窘的中年人變成樂器和鍍金的財神。無恥的政客們為占據花車頂座大打出手。就連佛陀、菩薩和圣女都穿上性感的比基尼或女仆裝招搖過市。而人們的日常用品、玩具、垃圾組成浩浩蕩蕩的游行大軍，這其實是模擬人的非理性。整個城市被參加這個怪誕恐怖嘉年華的人們占據。影片最后，千葉等人擊敗了妄圖控制世界的理事長，陰霾散盡，人們又回到了平和生活中。

電影反映了世間百態，尤其嘲諷現代日本人信仰缺失、意義瓦解的精神狀態。進一步看，不同層次的夢境連接在一起，形成復雜的噩夢迷宮，令人眼花繚亂，難以分辨夢境與真實，實際上這正是今敏要達到的效果。千葉在拯救同伴的過程中，變成孫悟空、林中仙子與理事長展開搏斗，死里逃生，這是第一層夢境。正當她以為回到現實、去揭穿理事長的陰謀時，遭到理事長和小山內的攻擊，在變成斯芬克斯、美人魚與強敵對抗后被粉川救走，這是第二層夢境。可當他們最終獲得大團圓的結局，但誰又能保證這不是第三層夢境？夢中有夢，夢夢重疊，相互纏繞，凸顯了人的欲望。正如影片人物所言，“虛構誕生了現實。”其潛臺詞是世界由人的欲望產生并推動。因此，我們不必糾結于電影是否一夢到底、夢無休止，而要看到今敏通過制造夢境對欲望的深刻認識，正是過度的欲望產生了控制世界的邪惡企圖，最終讓人跌入惶恐、焦慮或猙獰的深淵。至于所謂的DCmini，就是Dream Collection，按照影片中的解釋是能傳導人腦生物電產生的非線性波的微型裝置，而人無論是治療心理疾病還是造夢滿足自身欲望，都離不開DCmini，這又似乎回到人被人造物所操控最終難逃異化的老套路。

然而，今敏別有深意。《紅辣椒》的底本是日本著名作家筒井康隆的《夢偵探》，再往前推，最著名的開拓者是井上泉和德山淳一，他們化名岡島二人在1989年出版了《克萊因壺》，主人公上杉彰彥進入伊普西隆公司擔任虛擬游戲《腦部癥候群》的測試員，但種種跡象表明，無論是否脫離游戲，他似乎都沉浸在虛擬世界中，主人公不得不以割腕自殺來檢驗自己存在于何種境域。如果他在虛擬世界中，血盡而死則只是游戲終止，但如果他處于真實世界里，結局只能是生命的終結。在作品中，虛擬世界迫使人以命相搏，無論是復歸真實還是與虛擬同歸于盡，虛擬世界都瓦解了人對真實世界的確定性。在《紅辣椒》之后，又產生了飛浩隆的《廢園天使》、王晉康的《七重外殼》，魯斯納克的《異次元駭客》、沃卓斯基的《黑客帝國》、諾蘭的《盜夢空間》等一系列類似作品，形成了“迷失虛擬”的科幻藝術傳統。以至于令人不得不反思，我們是不是更高層智慧生命的夢影或程序。量子力學的“測不準原理”和后現代思潮的多元文化主義，更讓人感到難以確定自身存在的真實感。也許所謂的現實只是無盡的空虛。這樣來看，《紅辣椒》給人制造了毛骨悚然的陰森之夢。今敏的電影之所以廣受歡迎，正是因為在豐富的想象力背后蘊含著巨大的哲思，使作品兼具反映社會的廣度和折射人心的深度，今敏是科幻動漫世界真正的造夢者。這一點尤其應為中國科幻深入借鑒與研究。

但如果今敏真的認為宇宙是絕對虛無，那他不會耗盡心血拍攝這部動漫作品并揭示人的欲望浮世繪。人類也不是今天才意識到虛無的可能性，但仍然生生不息、繁衍至今，中國的老莊哲學早已說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那么在不確定的命運中，人是什么？人的意義又復歸何處？今敏在《紅辣椒》中作了解答，人無論存在于現實中還是夢境里，無論現實是夢境的源泉亦或是夢境誕生了現實，無論是現實的邏輯強大無比或是夢境的集合無往不勝，始終不變的是人的追求。追求不完全等于欲望，欲望失去控制就會導致人性惡的爆發。而追求使人不僅滿足自己的欲求，同時還要幫助他人實現訴求，因此追求的終極目的是不斷實現自我和他者的和諧、個體與群體的統一，也就是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一個永無停歇的過程，無論人以怎樣的形態存在，都是人的使命，所以人是意識到并能肯定自身意義的存在者。人的意義是永不停止的追求，真正的意義永遠都在下一秒。由此可見，今敏在電影中融合了大量的現實和夢境、傳統和現代、理性和靈性的符號元素，意在碰撞出無盡的意義火花，確定或虛無已不是第一位的問題，人如何在巨大的不確定中還能保持追求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這對于當今社會焦慮忙碌的現代人而言，不僅是敦促和安慰，更提供了信念與方向。造夢者今敏在《紅辣椒》中的核心主張，也是所有關于虛擬或夢境電影的基本理念。從生命意識的角度看，或許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