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樸的與飛揚的——鐵凝和她的文學世界①
內容提要:論文旨在梳理鐵凝40年來文學創作的美學追求。知青生活對于鐵凝創作至關重要,土地、農村、農民以及與之相伴的樸素生活構成了鐵凝文學世界的質地,這是獨屬于鐵凝的豐厚創作資源,也使她養成了一種樸素的思考方式。無論從作品數量、質量、風格多樣性以及成熟度而言,40年來,鐵凝作品有她的不變、她的守持,但同時也有她的蛻變與持續成熟,正是因為在不同階段都能寫出不同以往、不斷精進的優秀作品,鐵凝才被稱為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
關鍵詞:鐵凝 樸素的思考 女性的內省 “誠”與“真”
作為作家,鐵凝對棉花情有獨鐘。棉花常常在她作品里出現,而棉花地則是她諸多小說故事的發生地,目前為止,她有兩部重要作品都以棉花命名——中篇小說《棉花垛》里,寫了棉花地里發生的故事,而在最具代表性的長篇小說《笨花》里,她則書寫了幾代人在“笨花村”的生活。談及為何起名“笨花”,鐵凝說:
“笨”和“花”這兩個字讓我覺得十分奇妙,它們是凡俗、簡單的兩個字,可組合在一起卻意蘊無窮。如果“花”帶著一種輕盈、飛揚的想象力,帶著歡愉人心的永遠自然的溫暖,那么“笨”則有一種沉重的勞動基礎和本分的意思在其中。我常常覺得在人類的日子里,這一輕一重都是不可或缺的。②
“笨”和“花”何嘗不是鐵凝文學世界的品質?
樸素的思考
1957年9月,鐵凝出生于北京,后隨父母遷居河北保定。父親鐵揚是當代著名油畫家,母親是聲樂教授。16歲時,父親帶她去看望著名作家徐光耀。讀過女孩子的作文后,徐光耀非常激動,連著說了兩個“沒想到”,他對鐵凝說,“你寫的已經是小說了”③。這個評價對少年鐵凝是莫大鼓勵。
鐵凝的處女作是《會飛的鐮刀》,這是她在1975年創作的。也是那一年,鐵凝高中畢業。“我想當作家。父親說中國作家是理應了解鄉村的,他冒險地鼓動著我,我冒險地接受著這鼓動。其實,有誰能保證,一旦了解了農村你就能成為作家呢?”④從1975年下鄉到1979年調到保定地區文聯,鐵凝在博野縣張岳村生活了近四年。四年間,這位年輕人寫下四五十萬字左右的筆記,關于她對農村生活和農民的理解。當然,務農4年的時間里,她也開始發表 《夜路》《喪事》《蕊子的隊伍》等短篇小說。
鐵凝的成名作是《哦,香雪》,發表在1982年第5期的《青年文學》。香雪是個17歲的農村姑娘,小說寫了火車對鄉村人生活的沖擊,寫了香雪用40個雞蛋到火車上去換一個塑料鉛筆盒的故事,文風清新、自然、生動,有如來自山野的風。孫犁讀到后很興奮,特意寫信給她:“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境界。”⑤在信中,孫犁甚至謙虛地對這位年輕作家說:“我也寫過一些女孩子,我哪里有你寫得好!”⑥《哦,香雪》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載,獲得了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研究者稱農村少女香雪是“鐵凝藝術世界中第一個被公認的、成功的、美的形象”⑦。《哦,香雪》后來也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事實上,香雪不僅受到中國讀者喜歡,還翻譯成了英、日、法、意、德等多種文字出版,不同國度的讀者都曾為這部作品打動,因為它表現了一種人類心靈共通的東西。
1983年對于鐵凝來說是收獲之年,這位26歲的青年作家不僅獲得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還發表了卓有影響力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獲得1984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的女主人公安然,是個向往自由自在,渴望遠離復雜人際關系的女中學生,她健康、開朗、明亮,深受青少年喜愛。這是1980年代沒有沉重歷史負擔的人,作家準確把握到了時代的敏感點,將她對未來的思考集中在人物身上。在當年,每個女孩子都渴望穿上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當時人們甚至把“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叫作“安然衫”。文學史上,安然和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里的喬光樸一樣,成為當時在中國產生巨大影響的文學新人。如果說香雪代表了1980年代我們對美好文明生活的向往,那么安然則代表了我們的理想人性和理想人格。《哦,香雪》和《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都在1980年代被搬上大屏幕,受到觀眾歡迎:同名電影《哦,香雪》榮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兒童片水晶熊大獎;《沒有紐扣的紅襯衫》被改編為電影《紅衣少女》,榮獲百花獎和金雞獎的最佳故事片獎。
當年,年輕的鐵凝及其作品給人驚喜。批評家一致認為寶貴的農村生活經驗給予了她豐厚的創作素材,這當然有道理,但更重要的是,農村生活使她養成了不同尋常的理解力。如《村路帶我回家》中,下鄉知青喬葉葉選擇了在農村生活而不是回到城市,原因很簡單:“ ……我愿守著我的棉花地,守著金召,他就要教會我種棉花了。讓我不種棉花,再學別的,我學不會。”⑧一如當年趙園的分析,“作者以極其‘個人’的人物邏輯,使人物的回歸、扎根‘非道德化’,與任何意識形態神話、政治豪言、當年誓言等等無干,也以此表達了對當年知青歷史的一種理解:那一度的知青生活,不是煉獄不是施洗的圣壇不是凈土不是‘意義’‘主題’的倉庫不是……作者沒有指明它‘是’什么,或者‘是’即在不言自明之中:那就是平常人生”⑨。這也是最初鐵凝進入文壇時所帶給人的喜悅:她以一位書寫者的本能拒絕了知青文學中那份高高在上、那份時代賜予的深厚的意識形態性,那份深藏其間被諸多作者讀焉不察的等級意識。她通過筆下那些以笨拙并不機敏著稱的人物的選擇,顯示了自己對世界的“別有所見”⑩。
共同生活、共同勞動使鐵凝與農民凝結了深切的情意,她不把自己與他們區別開來。這最終構成了鐵凝認識世界的方式——農村的一切,在她筆下有了一種他人無法察覺的氣息。《孕婦和牛》中,鄉間懷孕的婦女和懷孕的牛如此可愛,她們互相映襯,成為美好景象:“有一次我到一個地方去,都快收麥子了,麥穗已經很飽滿,麥田一望無際,在地頭上,站著一個懷孕的婦女,挺著大肚子特別自豪。我覺得那個‘景象’特別打動人,就想把它寫成小說。”《孕婦和牛》是鐵凝經典小說,一經發表便得到無數讀者的喜愛。在汪曾祺眼里,這部小說寫的是“幸福”:“古人說:‘愁苦之言易好,歡愉之言難工。’鐵凝能做到‘人所難言,我易言之’。這是一篇快樂的小說,溫暖的小說,為這個世界祝福的小說。”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你怎么能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散文《草戒指》里,鐵凝談到對冀中平原上狗尾巴草的記憶,女孩子們常常編成草戒指戴在手上,它盛載著她們的向往和期待。草是如此不起眼,但因為代表著情意便又變得珍貴和不平凡。將草和戒指放在一起思考,這位作家認識到,“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卻原來,延續著女孩子絲絲真心的并不是黃金,而是草”。這樣的聯想和思考都顯示了鐵凝卓異的審美能力,正如世界上所有優秀作家都擁有的那種能力——他們總能夠將這個世界上真實的、看起來毫無關系的東西進行重新組合,進而引領我們重新理解和認識世界。
這位作家看到這個世界的普遍性,看到人與人之間的共通與共情。《麥秸垛》里,城市女青年楊青看到鄉村生活和大芝娘的際遇,但也看到了“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鄉村,有人死守著,有人挪動了”,其實,那也“不過是從一個麥場挪到另一個麥場”。敘事人順著楊青的眼睛看到,“城市女人那薄得不能再薄的襯衫里,包裹的分明是大芝娘的那對肥奶,她還常把那些穿牛仔褲的年輕女孩,假定成年輕時的大芝娘”。不只是在“此處”思考“此處”,鐵凝對人世的理解從不畫地為牢。她有她的遼遠,她的犀利。關于《麥秸垛》的創作,鐵凝提到出訪挪威的經歷,在奧斯陸她聽到小嬰兒的哭聲,這哭聲讓她想到華北平原土炕上嬰兒的哭聲,想到農村街坊鄰居娃娃們的哭聲。“原來全世界的小人兒都是一樣的哭聲,一樣的節奏一樣的韻律,要多傷心有多傷心,要多盡情有多盡情。”由此,這位作家想到:“當一名三代以上都未沾過農村的知識婦女同我閑聊時,為什么我會覺得她像哪位我熟悉的鄉下人?為什么我甚至能從那面容粗糙、哭天搶地的吵鬧的農婦身上看見我?哪怕從一個正跳霹靂舞的時髦女孩兒身上,我也看見那些山野小妞兒的影子在游蕩。”
城市與鄉土、富裕與貧窮對這位寫作者并未構成真正的分界,那種簡單的關于文明與愚昧、先進與落后的劃分也是危險的。在寫作之初,鐵凝就以一種樸素的情感去理解世界上的人:女人有她們共同的際遇,人和人也有。農村和城市沒有必然的等級,而人的生活和情感也有著相通和相近的一面。這種樸素的角度與情感最終使這位寫作者擁有了非凡的理解力。一種與土地、與農村、與農民的深厚情感在她那里被點燃。那些面目平凡的農民形象因為這樣的情感而變得不凡,他們心地質樸,隱匿在他們內心深處的聰明、智慧、仁義、誠信,包括那些虛弱、貧窮和精明,也都在這位作家的文字世界里展現。
女性的內省
1988年9月,長篇小說《玫瑰門》在大型文學期刊《文學四季》創刊號上首發,隨后,作家出版社出版《玫瑰門》單行本。《玫瑰門》聚焦于司綺紋為代表的莊家幾代女性的人生際遇,深刻揭示了女性命運與現實、性別秩序與歷史之間的沖突與矛盾。讀者尤其難忘外婆司綺紋的一生,這個女人經歷了五四運動、抗日戰爭、新中國成立等歷史時期,經歷種種人生變故,但生命力依然旺盛。事實上,小說書寫的并不是那種傳奇女性,相反,《玫瑰門》剝離了一般意義上對于女性命運的書寫和理解,鐵凝著眼于一個女人與自我的搏斗,著眼于一個女人與她的生存環境的搏斗,著眼于她由年輕到衰老,由強悍到虛弱,由雄心勃勃到無能為力的生命過程。鐵凝冷靜直面一個女人的可憐和卑微,以及她內心深處的骯臟、齷齪、黑暗與苦苦掙扎。
小說發表后引起強烈反響,不同時代的批評家們都曾給予過高度評價。曾鎮南說:“鐵凝在司綺紋形象身上,不僅匯聚了‘五四’以后中國現代史上某些歷史風濤的剪影,而且幾乎是匯聚了‘文革’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的極為真實的市民生態景觀。小說最有藝術說服力震撼力的部分,無疑是對‘文革’時期市民心理的真實的、冷靜的、毫不諱飾的描寫。這種描寫的功力在揭示司綺紋生存中的矛盾方面達到了令人驚嘆的程度。”戴錦華認為《玫瑰門》“表現了令人震驚的洞察、冷峻和她對女性命運深刻的內省與質詢”。謝有順則稱贊《玫瑰門》是“借由個人與時代、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隱秘斗爭,深刻地寫出了三代女性在一個荒謬年代里的命運脈絡”。30多年來,《玫瑰門》不斷被諸多文學史家重新解讀、闡釋,累積的評價之多,已然構成龐大而復雜的閱讀譜系。
《玫瑰門》被文學史認為是中國女性文學的巔峰之作,也通常被認為是鐵凝的轉型之作,她的風格由清新而犀利、復雜、深刻。事實上,文學史家們將鐵凝的一部分作品視為中國女性寫作的典范之作,這些作品包括中篇小說《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對面》《永遠有多遠》以及長篇小說《無雨之城》和《大浴女》等。《無雨之城》是鐵凝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是著名的“布老虎叢書”之一,暢銷百萬冊。《無雨之城》是關于人的情感故事。小說中固然書寫了官員普運哲的處境,女記者的痛苦,但最有吸引力的還是那位官員的妻子葛佩云。這位官員妻子刻板、機械而又麻木地生活著,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生活細節,比如她總喜歡在鞋墊上釘個釘子,以防鞋墊滑出來。葛佩云是可憐人,也是平庸的人,讓人想到契訶夫筆下那位套中人。這樣的書寫代表了作家對某一類女性處境的凝視。
《大浴女》是鐵凝的第三部長篇作品。城市女青年尹小跳負載了復雜的童年罪惡,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都在一種內心的愧疚和不安中掙扎。人物內心的獨白與復雜生長環境相呼應,形成了這部小說的獨特調性。大江健三郎對《大浴女》的女性群像書寫贊不絕口:“如果讓我在世界文學范圍內選出這十年間的十部作品的話, 我一定會把《大浴女》列入其中。”王蒙讀完《大浴女》則感慨說,“卻原來一個人從生下來就承負著那么多自己和別人的包括上一代人的和社會的罪惡……讀起來覺得慘然肅然”。
中篇小說《對面》發表于1993年,以一位男性的偷窺為主題,男人因不能占有“對面”那位獨居女人而爆發惡意實施報復,而那個女性則因他的一時逞惡心臟病發作而離世。小說犀利尖銳,冷峻陡峭,是鐵凝少有的以男性視角書寫的作品,它因多重意義上的反思和批判而深受批評家們的褒揚。1999年,鐵凝的另一部重要中篇代表作《永遠有多遠》發表,在這部作品中,鐵凝將深具傳統仁義美德的女性和北京精神疊合在一起,寫出了胡同里長大的女孩子白大省的情感歷程,小說一經發表便引起讀者長久的共情風暴。這是一部深具多種文化內涵的作品,曾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后被改編為同名電視連續劇,引起廣泛影響。“永遠有多遠”這一題目也成為了世紀末流行的“金句”,代表了某種時代慨嘆。
從《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麥秸垛》到《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永遠有多遠》,鐵凝刻畫了香雪、安然、大芝娘、司綺紋、竹西、蘇眉、尹小跳、尹小帆、白大省等一個個生動鮮活的女性形象,這些有著不同性格特征的女性生長于不同時代,有城市女性、農村女性,有老年女人、中年女人,也有少女;有姐妹、祖孫、母女……不同際遇、不同階層的女性在她的作品中有著隱秘互映,形成了參差互現的美學特征。還沒有哪位中國作家像鐵凝這樣,塑造了如此多栩栩如生、富有生命質感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在不同歷史時期都曾經陪伴讀者成長。某種意義上,鐵凝以一系列女性群像的方式書寫了中國當代女性的處境,在她的書寫里,有著中國最普泛女性的生存與生活樣貌。
如果說書寫了豐富、復雜、鮮活多樣的女性群像是鐵凝女性文學作品的特質,那么,其另一獨特性便是獨屬于鐵凝的文學表達。在那些女性文學作品里,她使用了內心獨白的對話體方式,這尤其表現在鐵凝的《大浴女》中,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互為交錯,這使她的寫作有了一種眾聲喧嘩與兀自獨語交互呈現的特質。王一川認為,鐵凝在文本中創造了一種“反思對話體”,“反思對話體是指一種由內心的反思和對話占據主導地位的文體樣式……內心反思, 是說主人公及其他人物常常處在對于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行為的回頭沉思及審視狀態, 例如, 尹小跳就時常反思自己的早年行為, 陷于深深的原罪感中難以自拔, 這種反思性審視一直伴隨和影響著她。內心對話, 是說主人公和其他人物總是在心理與他者和自我對話, 尹小跳就總是為自己設置一個他者, 同他展開尖銳的對話。內心反思與對話在這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正是這種反思對話體的使用,使小說得以建構一種獨屬于現代人的錯綜復雜的內心沖突世界。
反思對話體之外,鐵凝作品中的抒情特質格外吸引人,這在《玫瑰門》及《大浴女》中足可以稱為華彩部分,而這正是鐵凝誠摯誠懇之處,一如王蒙所言:“與其他有些女作家的一個重要不同在于:第一, 鐵凝是一個把自己放在書里的作家,你從書里處處可以感到作者的脈搏、眼淚、微笑、祝禱和滴自心頭的血。她在作品里扮演的是一個抒情者、傾訴者、歌哭者、笑者、祝福者或者吶喊者。她與書中的人物互為代言人。你讀了書就會進一步感知與理解作者,直至惦記與掛牽作者。”
內心獨白、反思對話體及強烈的抒情特質構成了鐵凝女性文學世界的迷人調性:那個世界絕不是封閉、單一和狹隘的,相反,那個世界是開放的、多元的、多聲部的,那里眾聲喧嘩,那里雜花生樹;那里既是有關女性的生存,同時也是一個女性的自我與闊大世界的坦率對話,這樣的對話中包含了女性的傾訴、困惑、質詢、追問,也包含著一個女性的自我反省、自我懷疑和自我成長。這樣的女性世界深具女性特質,但卻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女性特質,不是軟弱的、自憐自戀的女性氣質,相反,它豐饒、誠懇、包容、富有生機,同時,它也強勁而有力。
鐵凝的女性文學有著非凡的對于女性美、女性身體、女性命運的不同理解,而這些理解也與前此以往的女性書寫拉開了距離。比如關于如何理解女性身體。《玫瑰門》“魚在水中游”一節中,小說書寫了竹西身體之美,在小蘇眉眼里,竹西的身體是“一座可靠的山,這山能替你抵擋一切的恐懼甚至能為你遮風避雨”,這“山”有別于其他文學文本中的女性身體,她健康、強壯、坦然,從不躲躲閃閃。事實上,鐵凝多部作品里都描述過一個健康而坦然的女性身體,在《對面》中是那位擁有健壯身體的女游泳教練;在《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中,她是安然;在《大浴女》中,她是尹小跳……某種意義上,鐵凝重新發現了女性身體之美,她將女性身體從外化的標簽中解放出來。這些身體不是供欲望化觀看的,但也不是用來展覽的,在她這里,女性美是自然的、自在的,洗浴的女性,戀愛中的女性,年老的女性,農村的女性,那些洗桃花水的女性,都是美的。什么是鐵凝筆下女性之美,是對自我身體的凝視、認同、接納,是自信與自在,是以健康和強壯為底的。
鐵凝之于女性寫作的貢獻是在兩個向度完成的。一個向度是她將女性身體進行去魅,進行一次卓有意味的解放,她筆下的女性身體,努力逃離那種男性視角下的被注視命運,使女性身體回歸女性身體本身。另一個向度的完成則是她將女性視為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也意味著,她的寫作天然地具有一種社會性別意識。這里的社會性別意識指的是,將女性命運遭際放于民族國家、階級、階層中去理解,她躲避了男女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并不單向度地理解女性命運而是多維度、整體性地理解女性之所以成為女性,女性何以成為女性這些問題。一如《玫瑰門》中,你可以看到男性之于司綺紋生命歷程所構成的壓迫,但更重要的是社會語境和歷史負累之于一個女性的重壓。鐵凝并不把女性的命運簡化或單線條地歸之于受一個或一群男性的壓迫,她將女性命運放在更闊大和更深廣的背景下去思考。在司綺紋的成長過程中,她一次次被社會、被家庭拋棄,她既是受害者,但同時也是主動的施害者。這個女人之所以成為這個女人,與社會和環境有關,也與本人的懦弱、本人對惡的趨奉密不可分。作為作家,鐵凝有她清晰的性別立場和性別敏感,但是,她絕非為某一立場寫作,她最終遵從的是她作為藝術家的直感,不提純美化女性自身而是逼近女性的生存真相,她從女性內心的更深更暗處去審視。
早在1989年,鐵凝談到《玫瑰門》的寫作時,說起過自身作為女性如何書寫女性的問題:“我以為男女終歸有別,叫我女作家,我很自然。這部小說我很想寫女性的生存方式、生存狀態和生命過程。我認為如果不寫出女人的卑鄙、丑陋,反而不能真正展示女人的魅力。我在這部小說中不想作簡單、簡陋的道德評判。任何一部小說當然地會依附于一個道德系統,但一部女子的小說,是在包容這個道德系統的同時又有著對這個系統的清醒的批判意識。”——那些農村女性為什么要彩禮,為什么“草戒指”如此珍貴,為什么大芝娘晚上睡覺總要抱著一個枕頭?作為寫作者,要緊緊貼住這些女性,寫出她們夜晚中內在的欲望和掙扎,不是高高在上的觀看,也不簡單地給予批判,而是盡可能給予理解和體諒,寫出其中的復雜、矛盾和糾結,使她們成為她們自身,而不是成為某類符號。
看到女性身體的美與力量,看到女性生命的光澤與強悍,看到她們的斑點和衰老、虛榮和自戀,不虛美,不隱惡,唯其如此,才是對所寫人物的真正尊重。每一個人物都不是(也不應該是)某種寫作理念的產物,而是活生生的人。什么是屬于鐵凝的樸素思維?是站在農村立場,對所有書寫對象平等以待,同時也遵從作為女性藝術家的本能,不察言觀色,不左顧右盼,既不強化也不躲閃女性身份,誠實地寫出“我”之所見、“我”之所思、“我”之所感。
內面之魅
多年后,鐵凝回憶起寫作《哦,香雪》的緣起。她來到一個小村莊,住在房東家,“我在一個晚上發現房東的女兒和幾個女伴梳洗打扮、更換衣裳”。這個“發現”彌足珍貴,她看到了女孩們普通生活的另一面,“我以為她們是去看電影,問過之后才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看過電影,她們是去看火車,去看每晚七點鐘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鐘的一列火車。這一分鐘就是香雪們一天里最寶貴的文化生活。為了這一分鐘,她們仔細地洗去勞動一天蒙在臉上的黃土,她們甚至還洗腳,穿起本該過年才拿出來的家做新鞋,也不顧火車到站已是夜色模糊。這使我有點心酸——那火車上的人,誰會留神車窗下邊這些深山少女的腳和鞋呢。然而這就是夢想的開始,這就是希冀的起點”。最日常的生活里有著不為人知的興奮,最普通不過的農村姑娘內心,有著難以為外人察覺的心之波瀾。重要的是“發現”。從那位普通的農村女性身上,鐵凝發現了一個人的夢想和一個村莊的希冀。這也意味著屬于她的寫作視點慢慢生成。她逐漸矚目于那些日常生活中普通而本分的人們。寫出那些沒有故事的人身上的故事,寫出他們平凡面容之下的內心起伏,是鐵凝小說中一以貫之的美學追求。
鐵凝總能發現生活的“內面”,這里的內面首先指的是日常生活本身的質感和美感。作為作家,鐵凝有一種神奇的召喚本領,她總能將那些久已消失的味覺、嗅覺以精妙的句子聚攏來,進而將某種人類共通的情感牢牢凝聚在白紙黑字間。一如《永遠有多遠》中,她曾為我們召喚過一種“冰涼”:“我只記得冰鎮汽水使我的頭皮驟然發緊,一萬支鋼針在猛刺我的太陽穴,我的下眼眶給凍得一陣陣發熱,生疼生疼。”——那些已然流逝的歲月,那些與歲月共在的情感,經由一個精當的比喻重回,昔日由此重回,美好由此再現。而這美好與情感,其實都是獨屬于日常生活的質感。
事實上,就像一天只吃兩頓飯的香雪依然有著她的追趕火車的隱秘歡樂,安然不開心時總有酸奶化解一樣,鐵凝筆下的人物們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發現一種微光、一種明亮。或者說,這位作家總能擠進生活的內部,發現其中的甘甜、人的可愛。那是什么樣的甘甜,又是什么樣的人的可愛呢?王蒙深有感慨地說:“是穿越了眾多的苦澀和酸楚之后,作者的比一切失望更希望, 比一切仇恨更疼惜, 比一切痛苦更怡悅的愛心和趣味。她總是津津有味地興致勃勃地乃至癡癡誠誠地直至得意洋洋地寫到人,寫到愛情,寫到城市鄉村(作者是一個既善于寫鄉村又善于寫城市的作家, 我知道不止一個年長的文學人更喜歡她的寫鄉村之作),寫到平常的日子, 寫到國家民族,寫到黨政干部,寫到畫家編輯, 寫到穿衣打扮、購物吃飯、出國逛街、讀書執炊, 甚至尹小跳開電燈、鉆被窩與騎鳳凰車也寫得那樣有興味, 不是頹廢的享樂與麻醉, 而是純真的無微不至的活潑與欣然。讀完了,人物們再不幸也罷, 人生與歷史中頗有些不公正也罷, 事情不如人意也罷,命運老是和自己的主人公開玩笑也罷, 曾經非常貧窮非常落后非常封閉也罷, 你仍然覺得她和她的人物們活得頗有滋味, 看個《蘇聯婦女》雜志, 看個阿爾巴尼亞故事片, 都那么其樂無窮。”因此,鐵凝小說內在地給人以憧憬和向往,她有一種使讀者重新認識生活、重新認識人之所以為人的能量。
發現生活內面的微光是一種能力,而另一種能力則在于她總能進入生活的“根部”,發現并勘探人性內部風景。比如短篇小說《安德烈的晚上》(1997年)。罐頭廠職工安德烈的生活如此平常,他娶了自己的表妹,日子按部就班。每天他都會和同車間的女工姚秀芬聊天,后者常常會和他一起分享自己包的餃子,二人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生活著。突然有一天安德烈要調到廣播電臺工作了,要和姚秀芬說再見時,兩個老實人想到了“一夜情”。那是個夜晚,兩個人要去安德烈的朋友家相會時,安德烈卻忽然忘記了朋友家的門牌號,而此前他曾去過無數次。那個夜晚,安德烈和姚秀芬最終沒有能找到屬于他們的房間,而秀芬飯盒里的餃子在他們分手時也掉落了一地:“飯盒掉在地上,蓋子被摔開,餃子落了一地,襯著黑夜,它們顯得格外精巧、細嫩,像有著生命的活物兒。安德烈慌著蹲下撿餃子,姚秀芬說撿也吃不得了。安德烈還撿,一邊說你別管你別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幫安德烈撿。兩個人張著四只手,捕捉著地上那些有著生命的活物兒。四只手時有碰撞,卻終未握在一起。也許他們都已明白,這一切已經有多么不合時宜。”
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但又好像什么都發生過了。《安德烈的晚上》有著隱匿的一波三折,有著一個普通人內心的翻江倒海。小說的結尾是:“他騎上車往家,車把前的車筐里擺著姚秀芬那只邊角坑洼的舊鋁飯盒。安德烈準備繼續用它裝以后的午飯。他覺得生活里若是再沒了這只舊飯盒,或許他就被這個城市徹底拋棄了。”時間依然流逝,生活依然向前。某個晚上對于一個人的一生而言可能并不算什么。可是,因為作家潛心描摹的那只“邊角坑洼的舊鋁飯盒”,安德烈生命中驚心動魄的一瞬由此定格,小說使我們記住了一位普通中年男人曾經有的瞬間心動,微末的生活細節被這位小說家重新注視,而一切又因為這樣的注視變得不一樣。
《逃跑》發表于2003年。“逃跑”是這部小說的關鍵詞。老宋來到一所地方劇團的傳達室工作。他勤勞、本分、認真,任勞任怨,贏得了全團上下的信任,也收獲了和劇團演員老夏的友誼。因此,在老宋罹患腿疾、面臨截肢困境時,老夏和劇團人籌措了一筆錢以幫助他免于截肢。但老宋攜款潛逃了,他用不到兩千塊錢鋸掉腿,用剩下的錢來接濟女兒和外孫……窮人的邏輯逐漸展現在讀者面前,這令人震驚。《逃跑》根植于日常倫理,并不追求表面的喧騰和戲劇化。后來,老夏來到了老宋家鄉,老宋遠遠看到他撒腿便跑,“如一只受了傷的野獸”逃離。由此,鐵凝將老宋推到了道德/倫理絕境:在極端經濟困境里,一個人如何保有整全的身體和尊嚴。已經很難用正確或錯誤、好或者不好來衡量老宋的行為了,事實上,這部作品并沒有引領我們對老宋進行道德審判,相反,它在打開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力,打開我們對人的認識力。
“內面”如此具有吸引力,她帶領我們發現這個世界的微妙與“魅性”——鐵凝擁有一種從“尋常”中發現“不尋常”的本領,她能敏銳覺察普通人流暢表達之下的某種磕磕絆絆,也能精微描摹出那平淡表情之下的隱隱不安;雖然所寫幾乎全是最日常最習見的生活,她卻總能抵達基于生活邏輯的“出乎意表”;于是,那些普泛生活便一下子擁有了屬于藝術品的神奇光澤。這是屬于鐵凝小說的不凡。
2006年,長篇小說《笨花》發表,小說講述了向喜一家的抗戰經驗,這些人是中華民族的普通人,但也是堅韌而深具民族美德的人。小說有洗盡鉛華之美,作家再次回到鄉村、回到村莊內部的視角。盡管《香雪》和“三垛”等都書寫鄉村生活,其中也有一種樸素的思考,但《笨花》變得更為樸素,鐵凝敘述緩慢,卓有耐心,她以一種凝練但又古樸的方式描摹冀中平原上那些樸素、平凡、善良的人們,她寫下人性的光輝幽暗和民間煙火,展現了冀中平原一代代人民面對外族侵略時的民族氣節,這是鐵凝寫作美學的一次重要調整,由此,她的長篇小說氣象變得闊大、厚重,卓有氣度。
賀紹俊認為《笨花》是超越了個人生活經驗的創作。王春林則認為這是鐵凝的一次自我超越,與其以往長篇面目完全不同,“如果說《玫瑰門》與《大浴女》更多地將藝術的聚焦點投射向了對于人性中惡與丑的一面的挖掘與審視,那么《笨花》則將藝術的聚焦點更多地投射向了人性中善與美的一面,并且極其令人信服地在這善與美的表現過程中展示出了人性中正面力量的充沛與偉大……在《笨花》的寫作過程中,鐵凝向自我發出了具有相當難度的藝術挑戰。但也正是在應對這一難度很大的自我藝術挑戰的過程中,鐵凝的小說創作于有意無意間踏入了一種如王國維所言‘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全新的藝術境界之中”。
這是重新回到最初美學風格系統的寫作之變,雖然看起來依然書寫人之美善,但與當年書寫香雪時有重要不同。《笨花》里,鐵凝逐漸形成了自己對何為中國精神、何為民族氣質的理解并將這種理解切實體現在她的創作中。“笨花、洋花都是棉花。笨花產自本土,洋花由域外傳來。有個村子叫笨花。”這是《笨花》的題記,它頗有含義處在于將笨和花視為事物的一體兩面。“笨花”之“笨”里,有作為藝術家的本分、老實以及耐煩,也有作家對民族身份的清醒認知,這是看到外來世界后對自我處境的一次重要回視。要知道“自我”是誰,不妄自菲薄,但也不妄自尊大——這是一個低調的、不愿追趕文學風潮的寫作者,敏銳、深情、熱愛鄉村和土地、懷有赤子之心。《笨花》中,鐵凝以比樸素更樸素、比緩慢更緩慢的寫作方式, 呈現了另一種獨屬于北中國的美學氣質。
“小聰明是不難的,大老實是不易的。大的智慧往往是由大老實作底的。”鐵凝說。事實上,她對“大老實”品質情有獨鐘:“小說家更應該耐心而不是浮躁地、真切而不是花哨地關注人類的生存、情感、心靈,讀者才有可能接受你的進攻。你生活在當代,而你應該有將過去與未來連接起來的心胸。這心胸的獲得與小聰明無關,它需要一種大老實的態度,一顆工匠般的樸素的心。”《笨花》最迷人的東西是什么?說到底,是一位作家面對生活、面對世界的“大老實”氣質。
“誠”與“真”
2006年,鐵凝當選中國作家協會主席。2016年,鐵凝當選全國文聯主席和中國作家協會主席。盡管工作繁忙,但她的寫作一直以一種均勻節奏推進。201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飛行釀酒師》,收錄了鐵凝擔任作協主席十年來創作的短篇小說,讀者們驚訝地發現鐵凝的寫作發生了隱秘而細微的變化。
《伊琳娜的禮帽》(2009年)被同行贊譽為有契訶夫小說的神韻。作為旁觀者,“我”目睹了一對俄羅斯男女在機艙的邂逅。盡管“我”不能聽懂他們的語言,但他們的動作和表情卻勝似千言萬語。飛機落地后,一切戛然而止。伊琳娜和迎接她的丈夫擁抱,而目睹一切的兒子薩沙呢,“他朝我仰起臉,并舉起右手,把他那根筍尖般細嫩的小小的食指豎在雙唇中間,就像在示意我千萬不要作聲”——在狹窄封閉的有限空間里,小說將人的情感際遇寫得風生水起、意蘊深長,從而揭示了人性內部的豐饒、幽微以及現代人“異域”處境的斑駁復雜。
《伊琳娜的禮帽》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大獎,得到了評委及同行的高度贊揚。王德威評價說:“敘事者冷眼旁觀人間風情流轉,時有神來之筆,本身社會、情愛位置的自我反諷,盡在不言之中。全文嚴守短篇小說的時空限制,寫來舉重若輕。”作為同行,格非認為這部作品其實寫了三個故事,“這三個本來是重疊的‘共時性’故事,作者將它們放在‘歷時性’的線性層面展開。這樣一來,原本很簡單的故事陡然增加了厚度和力量。作者的匠心所指,正是短篇小說敘事藝術的精髓”。遲子建認為這部作品是鐵凝近年小說創作中的“奇葩”:“機艙內由人間攜來的不自由,與機艙外天空中廣闊的自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似乎正是人類情感尷尬處境的真實寫照。大膽而唯美,抒情而又節制的筆法,使小說煥發著溫暖而憂傷的人性光輝。”
近十多年來,鐵凝筆下的故事發生地并不寬闊,它們大都發生在家庭的餐桌上,發生在飯館、別墅、診療室、旅館、機艙里,盡管活動范圍有限,但讀來卻有寬廣、遼闊之感,小說家在短篇小說的有限空間里極大拓展了表達的無限可能。雖然批評家們看到了變化,但也都注意到,鐵凝小說里總有一種不變,即“香雪”身影的存在。是的,鐵凝作品里的確有“香雪”,那些年長女性都可以視為香雪成長后的身影,那是站在農村的、樸素的女性角度理解世界——香雪身上最寶貴的是,她有未受世界浸染的真淳,這種真淳,在初寫作者那里,是一種本能,正是這一寫作初心使鐵凝最初為人所識。如何不忘來路、不受世俗所擾但又使寫作更上層樓,是這位作家面對的最大難度。這也是作品中一直有香雪身影的重要意義所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對寫作初心的專注、聚精會神和心無旁騖,才使鐵凝成為鐵凝。40年風雨,40年的創作實踐,鐵凝對文學、對世界、對人生有著自己諸多認知,換句話說,在這個狀態寫作的作者是“有知”之人,但她要克服自己的“有知”,努力讓自己回到“無”,回到“誠”與“真”。以初心寫作并不難,難的是一直保持初心并不斷精進。
誠摯地看待并理解世界和他人而不讓自己為風霜、成見所侵蝕,這是一位優秀寫作者最大的“誠”,也是最大的“真”。正是這種屬于藝術家的“誠”與“真”,使鐵凝近幾年的作品有種返樸的迷人質感。《火鍋子》(2013年)講述了一對老年夫妻的日常,兩位老人一起吃火鍋,但他和她的味覺和嗅覺已經退化,“他”的兩個眼睛都得了白內障。她發現,他熱情夾給她的海帶是“抹布”,不過,她舍不得告訴他,“她從盤子里揀一片大白菜蓋住‘海帶’說,好吃!好吃!”雖是耄耋之年,但那種與愛、溫暖、柔情、甜蜜、體恤有關的情感依然新如朝露,完全不因時光摧毀而暗淡。這只屬于兩個人的別樣“纏綿”,遠勝過我們所知道、所能想象到的“繾綣”“悱惻”“熱烈”。
寫作《火鍋子》時的鐵凝并非不了解這世上情愛關系越來越薄脆如紙,也并非不知曉許多婚姻里交織著的骯臟、背叛、仇恨和麻木。但是,這并不影響她對愛情的另一種認知和書寫。小說家希望記取的是被我們忽略的日常之愛與平凡情感,她希望凝視夫妻關系里的體恤、包容、扶助和彼此珍重。某種意義上,《火鍋子》是返樸,也是祛魅,它使我們從一種粗糙、簡陋、物質唯上的情感中解放出來,重新認識愛情的質地,它的平實、普通和隱秘的神性。
《七天》(2012年)由一位別墅女主人的煩惱起筆,她不知如何對待家中那位不斷長高的小保姆布谷。從家鄉回來的布谷幾天之內越來越高,實在讓人震驚,不僅僅如此,她時時刻刻有饑餓感,要吃光冰箱里所有的東西,而與之相伴隨的是她生理期的反常,鮮血淋漓不止……誰能猜到布谷突然長高的秘密呢?布谷家鄉旁邊新建了加工廠,從車間流出來的廢水流進村外的河,那正是全村人吃水的河。孩子吃了河里的水,上課時坐不住,亂動。污水使布谷和家人的生活發生改變。在工廠做工的兩個姐姐也越長越高,廠里辭退了她們,婆家退了親。小說結尾,布谷主動離開了雇主家。她沒有再去廚房大吃,而是把房間和衛生間清洗干凈,留下字條,黎明之前悄悄離開。
小說想象力卓異,它從一個女性身體的反常講起,寫出了污染曾經給每個人帶來的影響,《七天》里分明有著荒誕的情節處理和奇崛的想象,但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誠意,正是這樣的誠意讓人感受到這是切實的、切膚的,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純樸的布谷讓人想到當年的香雪,但是,布谷的故事遠比香雪的故事更為復雜——將深刻的理解力、洞察力與一種真淳的善意結合在一起,這是鐵凝《七天》所帶來的魅力。
持續的成熟
梳理鐵凝40年來的創作,多次想到奧登對“大詩人”的判斷:“寫一首好詩不難,難的是在不同的階段總能寫出不同于以往的好詩,而這是評價大詩人至為重要的標準。”鐵凝不是詩人,但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詩人。從《香雪》到《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從《孕婦和牛》《對面》到《永遠有多遠》,從《玫瑰門》《大浴女》到《笨花》《伊琳娜的禮帽》,無論從作品數量、質量、風格多樣性以及成熟度而言,鐵凝都有她的不變、她的守持,同時也有她的蛻變與持續成熟——正是因為在不同階段都能寫出不同以往、不斷精進的優秀作品,鐵凝才被稱為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
注釋:
①本文為《文學里的中國?鐵凝卷》(中譯出版社2021年版)“導言”。
②鐵凝:《從夢想出發:鐵凝散文隨筆集》,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頁。
③鐵凝:《真摯的做作歲月》,《鐵凝文集》(五),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44-445頁。
④鐵凝:《鐵凝影記》,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3頁。
⑤⑥孫犁:《讀鐵凝的〈哦,香雪〉》,《小說選刊》1983年第2期。
⑦賀紹俊:《鐵凝評傳》,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頁。
⑧鐵凝:《村路帶我回家》,《長城》1984年第3期。
⑨趙園:《地之子》,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75頁。
⑩張莉:《仁義敘事的難度與難局——鐵凝論》,《南方文壇》2010年第1期。
朱育穎:《精神的田園——鐵凝訪談》,《小說評論》2003年第3期。
汪曾祺:《推薦〈孕婦和牛〉》,《文學自由談》1993年第2期。
鐵凝:《草戒指》,《當代》1990年第6期。
鐵凝:《麥秸垛》,《收獲》1986年第5期。
鐵凝:《我盡我心》,《像剪紙一樣美艷明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45、246頁。
張莉:《刻出平庸無奇的惡》,《名作欣賞》2013年第8期。
曾鎮南:《評鐵凝的〈玫瑰門〉》,《曾鎮南文學論集》,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頁。
戴錦華:《真淳者的質詢──重讀鐵凝》,《文學評論》1994年第5期。
謝有順:《鐵凝小說的敘事倫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大系1949-2009》(卷6),王堯、林建法主編,蘇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0頁。
鐵凝、大江健三郎、莫言:《中日作家鼎談》,《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5期。
王蒙:《讀〈大浴女〉》,《讀書》2000年第9期。
王一川:《探訪人的隱秘心靈》,《文學評論》2000年第6期。
鐵凝:《玫瑰門》,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頁。
此為1989年2月22日《玫瑰門》研討會的鐵凝發言,《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史》(下),盛英主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3頁。
鐵凝:《三月香雪》,《人民日報》2018年6月16日。
鐵凝:《永遠有多遠》,《十月》1999年第1期。
鐵凝:《安德烈的晚上》,《青年文學》1997年第10期。
詳細分析見張莉《恰如其分的理解,或同情》,《北京文學》2020年第9期。
王春林:《凡俗生活展示中的歷史鏡像——評鐵凝長篇小說〈笨花〉》,《小說評論》2006年第2期。
鐵凝、王堯、欒梅健:《“關系”一詞在小說中——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講演》,《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6期。
鐵凝:《伊琳娜的禮帽》,《飛行釀酒師》,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0頁。
張莉:《作為釀酒師的小說家》,《文匯報》2017年10月1日。
《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終評公示》,《江南》2010年第5期。
參見王彬彬《鐵凝〈飛行釀酒師〉簡論》,《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第1期。
張莉:《愛情之樹長青》,《北京文學》2013年第7期。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