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3秒內說一部驚艷四方的低成本科幻片，你第一個想到什么？

上世紀60年代，有一部神作以極低預算打下了最漂亮的翻身仗，它就是《神秘博士》。

我們曾在播客中講過《神秘博士》為何顛覆科幻片的觀看標準。這次，我們從英國文化與歷史的角度，聊聊這部大英國民科幻劇如何“花小錢辦大事”。

一句話，《神秘博士》就是

資金上的摳縮和精神上的高貴。

當年劇組有多窮？

先看看隔壁美劇，《老友記》最高單集預算1000萬美元，類似的國民長壽科幻劇《英雄》《迷失》也都不窮，單集制作費在200萬~400萬美元之間。

《神秘博士》1963年首播，2000年后重啟，直到2010年之前，單集成本都不超過80萬英鎊，一季折合1000萬美元。

《老友記》拍一集的錢，《神秘博士》可以拍一季。

神秘博士省錢的法寶有三個：

1、鏡頭語言

2、文化底蘊

3、時間敘事

半個世紀，在一方小小的舞臺上，憑借流動的空間感和英倫底蘊，《神秘博士》將時間長河里的悲歡娓娓道道來。

01 《神秘博士》的鏡頭語言：bigger on the inside

《神秘博士》講的是一個有點瘋狂又有點童真的時間領主開著呼呼作響的藍色警亭在時間線上反復橫跳。時間領主自稱博士，藍色警亭名叫Tardis，是博士的宇宙飛船，號稱bigger on the inside。

bigger on the inside不僅是TARDIS的設定，也是《神秘博士》鏡頭語言的核心。

TARDIS是一個折疊空間，里面有游泳池、衣櫥、博物館、看不到頭的圖書館和無數個房間，反正博士是這么說的，但出于眾所周知的資金問題，觀眾見到的，永遠只有幾尺見方的一間控制室——這里是每一任博士的主舞臺。

在這里，他們有一個一脈相承的經典動作：

在控制面板上瘋狂操作，哪里不會點哪里，攝影師瘋狂晃動鏡頭，BGM發出機械故障的聲音

這種靠手搖鏡頭彌補畫面不足的做法，今天十分常見。當年，它就是《神秘博士》以低成本說服觀眾的工具——用舞臺劇式的夸張表演，傳遞“飛船在暗礁叢生的星海中航行”的感覺。

《神秘博士》有著占全片50%以上的室內戲。一般室內劇、舞臺劇或情景劇都是壓縮空間的藝術，最直白的表達就是道具轉場和演員走位，最多兩個機位，切一些正反打的鏡頭：A說一句，B說一句，觀眾就看到了兩個交叉的空間。

比如《我愛我家》傅老家的客廳日常。

如果說《我愛我家》是用一間客廳描繪了一個時代，《神秘博士》就是用一艘飛船講述了整個宇宙。

在TARDIS之外，《神秘博士》也能憑借出色的鏡頭語言和人物調度，實現小空間里的流動感。

《The Angels Take Manhattan》（S7E5），博士發現了River Song在古代石頭上留下的時空坐標。博士駕駛Tardis前往這個坐標，恰好接住了從另一艘飛船上往下跳的River，實現了兩個空間的自然轉場。

《莎翁密碼》（S3E2）這集發生在一個昏暗的小劇場，博士回到過去見到了莎士比亞，但莎士比亞被女巫控制了。解除女巫封印的咒語，竟然是莎翁充滿韻律的臺詞。

在簡陋到有點糙的舞臺上，莎士比亞念動臺詞，鏡頭搖晃令人眩暈，仿佛語言的魔力被具像化了。莎翁的故事必需發生在舞臺上，而他文字的魔力可以穿透紙背，以至于人們相信如果在這個小小的昏暗空間朗誦這種語言，就能打開時空的通道。

時間久了，你甚至能處處感受到這種強烈的“糊弄感”——

很多集明明就是在同一個棚里拍的，一個布景用好幾季；時間領主與外星文明的史詩級battle只有5毛摳圖特效；Tardis是博士偷來的，博士從來都搞不定它，但每次一頓胡亂擺弄就能平安抵達宇宙的遙遠角落......It dosen't make sense！

整個劇組的美術、編劇、制片和導演聯起手來糊弄你，but你就是信了。因為《神秘博士》bigger on the inside的內在邏輯是，表演本身的魅力可以超越一切。

這些瞬間，你會感受到與古樸粗糙相反的，一種文化上的極度自豪——那股撲面而來的驕傲勁兒仿佛《真愛至上》里休·格蘭特飾演的英國首相回答記者：我們英國的文化當然令人驕傲，我們既有莎士比亞，也有哈利波特。

02 《神秘博士》的文化底蘊：當文明的厚度貫穿星辰

文化自豪感在《神秘博士》里非常明顯，每任博士都能像獨幕劇一般憑借臺詞和表演功底，把英國的文化歷史在45分鐘里講得波瀾壯闊。

首先，博士一直強調，個人的力量不來自于外部的武器，而來自ta的歷史、文化、內涵和修養。

看看歷任博士的演員：

很多人喜歡9叔穿著大皮衣晃到Tardis前拿鑰匙開門的樣子。

10任博士“大提提”大衛田納特，戲路超廣，肢體語言豐富，表情可以一瞬間翻過100頁。

小11馬特·史密斯在梵高那集展現了極強的控制力、沉浸感和孩童感——在10任博士之后登場的他，在歷盡苦難后仍對世界保持純真與好奇。

12任博士“皮卡叔”光是眉毛就是一臺戲，更別提《天堂來客》這集的獨角戲，他被囚禁在時間里不斷循環，每一次都演出了新感受。

其次，《神秘博士》里的歷史典故數不勝數：梵高、阿加莎克里斯蒂、莎士比亞、蓬皮杜夫人、瑪麗雪萊、狄更斯、維多利亞女王......

蓬皮杜夫人（S2E4）這集，一個壁爐聯通了18世紀的法國巴黎和宇宙飛船，從這里開始，博士參與到了蓬皮杜夫人的人生中——博士每次踏進壁爐，都會來到蓬皮杜夫人一生中的關鍵節點。通過在她人生中不停出現，給她講述遙遠星辰之間的事。

蓬帕杜夫人是法國皇帝路易十五的情婦，更是歐洲歷史上的風云人物，有著超群的社交能力、政治手腕和藝術才情，開創了后來的洛可可風格，改造了今日的法國總統府愛麗舍宮，甚至影響了英法“七年戰爭”的爆發......這位傳奇女子的人生表面風光，內里卻不為人知。

劇中，她本想與博士一起踏上冒險，前往宇宙，最終遺憾錯過。博士最后一次踏進壁爐時，蓬皮杜夫人已經去世。路易十五向博士轉交了她的一封信，信上說，我一直在等你帶我去遙遠的星辰。窗口外，一輛拉著棺材的馬車飛奔而去。

博士沒有哭，臉上寫著深深的悲傷。一個壁爐鏈接了兩個不同的生命，但又彼此錯過。那一刻，你可以感受到貫穿宇宙星辰和十幾個世紀的哀慟。

鏡頭拉遠，孤獨的“蓬皮杜夫人”號飛船飄在太空中，仿佛在說：在遙遠的未來，宇宙的盡頭，蓬皮杜夫人將作為人類文明的火花延續下去。

《神秘博士》太擅長在薄薄的一瞬展現展現文明的厚度。

他們曾來到瑪麗·雪萊寫出《弗蘭肯斯坦》的夜晚，回到二戰時期幫丘吉爾出主意，和羅賓漢一起擊退外星人......

他們與阿加莎·克里斯蒂合力破解懸案，并在阿加莎臨終時來到她的床前，告訴她，50億年后你依然是最棒的推理小說家（這一幕在播出時剪掉了，但我們在著名的梵高那集中看到了類似的場景）。

他們參與并見證了羅莎·帕克斯拒絕在公交車上給白人讓座而被警察逮捕的歷史時刻。以此為導火索，近代美國的一系列反種族歧視動拉開序幕，羅莎·帕克斯也被稱為黑人民權運動之母。（這篇文章見《1955年的公交車上，最受傷害的是那個來自2018年的白人》）

他們還與人類首個程序員艾達·洛芙萊斯見面，注視著熊熊戰火，在人類的絕境中開辟出一條希望之路。

“你不需要知道未來的知識，你會比所有人都先想出來它是什么，它能做什么。你是第一個看到這種事物潛力的人。電腦將因為你而誕生。”

每一任博士都癡迷英國文化，他們會帶搭檔去歷史節點圣地巡禮，以及有一次重生后很餓，在一堆美食里選來選去選出了英國國民食品炸魚薯＋蛋奶糊......

你只能感嘆神秘博士不愧英國國粹，到了時空盡頭仍然忠于本土特產。那一瞬間你會想到《銀河系漫游指南》里的亞瑟·登特，或者說，只有英國人會這么講科幻故事，他們從宇宙里游歷一遭回來，頭一件事是來杯加奶加糖的英國茶，咂巴咂巴嘴說，還是這個味兒正。

03 《神秘博士》的時間戲法：一瞬之內，悠遠時空

時間是科幻片的省錢法寶。最經典如《那個男人來自地球》，在一間屋子里展現千年歷史，不過在它們之前，《神秘博士》已經率先實驗了“一瞬萬年”的各種表現方法。

我們在《信條觀影指南：時間幻想簡史與諾蘭的時間實驗》這篇文章里梳理過“時間旅行的源流及后世科幻作品的應用”，如果你看過，就會知道：

《神秘博士》幾乎窮盡了時間題材里最好的故事。

當一個人能去時間線任何一個點，要做些什么才足夠有趣？

去歷史上重大節點是有效的選擇，它讓時間旅行變得有意義。如果沒有這些錨點，時間旅行就是空洞和虛無的——博士告訴你，去感受時間的浪漫與無奈吧！在冷酷的宇宙中，無人可以超越自然規律。

那么神秘博士都玩兒了哪些時間戲法呢？

平行宇宙。在玻璃渣狂發的著名的S2E13，博士與Rose相隔于平行宇宙，只能以影像的形式相見。

Rose：你在哪里？

博士：TARDIS里。宇宙中還有一個微小的縫隙，即將關閉。此次發射需要很多能量，所以我燃燒了一顆恒星來向你說再見。

Rose：你怎么才能過來？

博士：如果那樣，兩個宇宙都會崩塌。

逆向時間。River Song和博士相見的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他們逆時間而行，知道對方的開始和結束，見面堅持不劇透，最后互相錯過。

錯過的時間。莎莉和警察在雨中相愛，但后者被哭泣天使投到了過去，前者沿著原來的時間線往前走，再見時警察已經老去，他對她說：我們上一次見面時也在下雨。莎莉說：其實是同一場雨。兩個人的相識被瞬間折疊，僅僅一場雨的時間，戀愛已經度過了一生，在這里見面，又在這里錯過。

時間定點。博士的好友杰克上校偶然成了不死之身，這一有悖時間流逝的能力使他成為了時間定點，而博士是時間領主，所以他們互斥，每次一見面就要分開，見面在時間里也是亂序的。博士有一次在醫院里見到一張臉，泡在罐子里蒼老垂危，他說他叫face of boe，是博士的老友。很多集之后，上校才告訴博士：我的外號是face of boe。一位朋友先以蒼老的狀態死去，然后才以鮮活帥氣的樣子出現在你生命里。

蝴蝶效應。Donna在每天應該右轉的路口左轉了，于是一切都改變了，她沒見過博士，而且博士已經死了。能夠改變宇宙的并不只有時間領主，還有每一個普通人的普通決定。

多時間線并行。Clara把自己撕成碎片，跳進每一個時間線中成為拯救博士的人。

一日囚。有一次博士被困在高塔里，找到了出口但被一堵鉆石墻擋住。45億年間，他不斷死去又重生，每次只來得及用手砸墻一下就會死去，尸骸在海底鋪平。他得到的唯一線索是《格林童話》里的經典故事：“國王問，永恒有幾秒？牧童說，有座鉆石山，小鳥每一百年來一次，在山頂磨利它的喙，鉆石山被磨盡的時候，永恒就過去了一秒。”45億年、無數次輪回后，鉆石墻終于被徒手砸碎，對博士來說，永恒終于過去了一秒。

.........

在科幻故事里，時間旅行故事很容易bug從生、敘述混亂。《神秘博士》不但將時間的各種形式打理得異常清晰，還展現了時間旅行的代價。

很多人一旦擁有漫長的時間就忘記了對時間的尊重，但博士永遠對一切保持好奇。然而，他無法改變某些歷史，必須遵守時間的規則，所以不斷經歷分離、錯過，感受痛徹心扉與無能為力。

看完博士的故事，你會感受到活在線性時間里的幸福。

講到這里，我們可以大致總結出《神秘博士》的省錢秘方：

大型室內情景道具Tardis，13任博士共用一個布景，其余全靠觀眾腦補；沒有大特效，全靠演技頂上去，國寶級老戲骨和文化驕傲糊你一臉；最妙的是各種時間設定，翻來覆去使用不花錢，還能帶出宇宙級的浪漫與哀愁……

這部科幻劇為了省錢而構建的種種設定——現在看來并不新鮮，甚至漏洞百出——非但不是掣肘，反而展現了被現實條件逼出來的故事感染力與奇觀制造力。

如果你想感受時間的全部浪漫與悲愴，看《神秘博士》吧！

如果你想感受什么叫“給歲月以文明”，看《神秘博士》吧！

它用一個小小的、糙糙的舞臺承載了時空跨度極大的各種故事，引用一位普通胡粉42的感嘆：

“它做得不錯——文明起起落落、星辰明明滅滅；有人死去、有人出生；該來的來了，該離開的離開，全都藏在博士瘋瘋癲癲的舉手投足間，投射在他大笑之后臉上的陰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