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電影討論:何為愛情
《朗讀者》電影劇照
什么是愛情?愛情是一種感覺,還是一種關系?是因為一種感覺而建構一種關系,還是因為一個關系產生了一種感覺?愛情是對方給我們的,還是我們自己的想象?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嗎?還是它只存在于一個人自己的心中?
如今,愛情已經被諸多學科分野,文學在寫作愛情,電影在表現愛情,社會學在探索更多人的愛情,而神經學科、心理學在使用更加數據化、結構化的方式來研究愛情在身體之中的機制。當我們去討論愛情是什么的時候,我們首先要思索的是,在我們當代,愛情已經成為了什么?
這學期我們在北外開設了一門很好玩的課程,叫《愛之藝術》,其中一個部分是討論電影,作為一種影像化的再現藝術,與文學、戲劇相比,電影對于愛的表達與人們的日常視覺經驗更緊密地融合,對它的理解也更富于多義性。在某種程度上,電影研究、尤其是對于影像中“愛情的發生”或“愛情的表達”這一視覺現象的研究也是我們如今所談到的大影像研究的一種,但電影的表達更富有敘事性、詩意,用人與人之間的、外在的形式來描述這一存在;而與之相對的另一個當代炙手可熱的影像學科——認知神經學則恰恰與電影相反,它關注的、研究的對象是愛情所基于的物質性對象——將大腦的不同活動片區通過熱成像或同位素成像的方式(FMRI),觀察其在愛情中各種情緒、情感的活躍區域,以及導致這些非正?;顒拥纳窠涍\動規律或激素作用。這也是新世紀以來在數字技術逐漸走向成熟之后,與生物技術、醫學和影像技術相融合的重要領域。例如荷蘭一個團隊曾通過成像技術發現:當看愛人的照片時,人的腦島中部、前扣帶皮層、雙側尾狀核和殼核被激活,右側前額葉、雙側頂葉和顳中回、后扣帶皮層、杏仁核激活受抑制,這些腦區富含多巴胺,且通常認為是獎賞系統的核心腦區。另一個在紐約州立大學的團隊,則通過對大腦影像的研究發現人失戀時被激活的不僅有與負性情緒有關的腦區(如腦島),也有與如眶額皮層等情緒調節有關的腦均被激活。
與傳統的文學藝術中對愛的研究有所不同,愛情從一種虛無縹緲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正在轉化成為由不同生物信息承載者承載著的事物。換句話說,如今的神經科學,尤其是對影像化研究的神經科學,正在試圖將愛情徹底結構化。尤其在最具有數字技術背景、也最富有媒介文化特質的神經科學而言,這一結構化的視角是將愛情的存在當做一種非正常人類的存在,一種激素的特殊分泌,一些研究也發現愛情中的人有成癮癥狀,而失戀的痛苦也類似于戒斷,從而也將愛情從兩人的事情置換為一個人的事情,一個人的、分子生物學意義上的、信息傳遞和神經反饋意義上的、醫學意義上的特殊狀態。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當代科學(尤其是數字技術所支持的科學),對愛情這一事物的基本態度是更多地肯定了愛情的個體化、主體化、身體化與物質化,擯棄了愛情的交流性、雙向性,尤其是愛情的混沌性——然而后者才是在社會學科、人文學科當中更為重要的部分。也正因此,在當代我們都在試圖將愛情結構化為一種可以被確認的、數字化的、可觀、可感的事物,然而這種建構反而使得愛情更加撲朔迷離,更加難以把握。
舉另一個將愛情轉譯的例子,一個心理學和社會學對愛情的流行看法——親密關系。很顯然,親密關系是一個新的說法,新的視角,也是一種對于愛情的新的解讀,它似乎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讓人看到復雜而混沌的愛情可以被管理的一種可能性。而親密關系也和心理學諸多其他重要理論術語相聯系,例如原生家庭、安全依戀等諸如此類,似乎愛情的答案可以從每一個人童年的經歷追溯起,愛情的落腳點則被放置在親密關系中。然而這種把握更加令人困惑,它以一種一以貫之的巨大敘事統一了人生的全部,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逃脫這樣的一種規律,與弗洛依德的性驅力的解釋具有相似性——它們都擯棄了所有的偶然因素,以及由時間堆積起來的人生的所有偶然最終加乘起來的一種突變,事實上,這種突變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著,它們構成故事,構成困惑,構成追尋真理的道路。
在這樣一種當代性中,我們將愛情徹底轉譯成一種規律性、可被復制的事物,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對于愛情的否定和反叛,巴迪歐說,“愛是一種真理的建構”,愛情千篇一律又千變萬化,它通向每一個個體,又通向每一個群體。對于個體而言,愛是一種極為特殊的事物,引起極為特殊的生理的變化,發生在生命中極為尋常的時刻,并用一種感覺性的(或是生物性的、或是遺傳性的、或是社會性的)方式給這種時刻進行標記;在另一個方面,愛又是那樣的普遍,愛情是愛的一種形式,但是它是它最極端的形式;愛會發生在人和人之間,愛會發生在話語之間,會發生在沉默之間,會發生在觸碰之間,會發生在雙眼交匯的剎那,會發生在一個臨時起意的動作里,會發生在一個不經意的午后,甚至會發生在原本不應該發生任何情感的兩個或者多個存在之間。
愛情的發生讓這個世界建立著從量子級別迸發出的新結構。愛情形成的結構,成為“最小的共產主義單位”,也開始孕育、提喻、指向著人類所有社會結構中的關系和形態。
所以,什么是愛情并不僅僅是一個A或B的答案,它背后真正的問題是人類的三大困惑: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還要加上一個“為什么”。任何一個學科、任何一個文藝作品、現象亦或是理論幫助我們在理解它的時候,事實上正是在問這三個問題。有趣的是,它們的回答揭示了時代。尤其在當代,我們試圖用信息的視角去理解所有事物,試圖用0和1去書寫萬物,愛情——這一人類面臨的最大命題、也是當代社會正在經歷的最大的社會機制變遷的命題(婚姻)——自然也被囊括在其中,正如斯派克·瓊斯的電影《Her》所呈現的那樣:機器學習,不僅學習知識、規律和習慣,也在學習人類的愛的能力。于是愛情似乎被這樣的文化建構為一種可知的、必然的事物。
卻也正如電影所揭示的那樣,這種可知和必然似乎并沒有給我們帶來一個更好的結果:人會依然困在本質問題的痛苦當中,人永遠無法像機器、信息、數字一樣,以一個碎片的、零散的、分子的、結構化的方式來看待自己,正如梅洛·龐帝所說,人看待自己永遠是整體性的、感知性的,有如老子的“道”之所在。
那么,回到問題本身,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理解愛情呢?當代科學幫助我們了解了它發生時的特殊機制,文藝作品讓我們看到了它在機制之外的不可描摹不可盡數的復雜性,而另一面,更為重要的是,每個人自己對愛的經驗,這種經驗也呈現出多個層次,有些經驗是與愛人共同經歷的,有些經驗是獨屬于自我的,有些經驗是社會性的,有些經驗是生物性的,甚至有一些關于愛情的經驗是先驗的、超乎于現實的、屬于人類想象層面的。
那么從經驗的角度,我們怎么來理解愛情呢?從一個最簡單的入口開始,愛情這兩個字,它的字面意思本身就已經十分廣闊。在英文中,愛情是Love,在法語中,它是amour,這些字母組合反而將愛情很難從字面進入,但是中文的“愛情”兩個字卻清晰地將之分成了“愛”與“情”兩個部分,而這兩個部分幾乎可以囊括愛情中的兩個基本過程。
它們的區分主要存在于時間層面?!皭邸笨梢岳斫鉃樗矔r的、身體的、感官的、自我的、想象的,它的存在可以不以對方的存在為基礎;與之相反,情則是時間性的、關系的、社會的、互相給予的、相互合作的、被建構的,需要雙方共同存在的。我們看到,“愛”常常被賦予一種狂熱的狀態,尤其常見于人文主義時期的文本之中,是以人或曰個體為中心的,并掀起了浪漫主義的熱潮,這股熱潮也出現在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之中,用以突破傳統的關于封建禮教部分的家庭結構的思想,所以我們常常在經典好萊塢浪漫愛情電影之中看到愛的模樣,這樣的愛誕生于相遇,兩人不需要相處太久,個體想象的荷爾蒙的東西全部在短時間內達至高峰,例如《一夜風流》或是新時期的浪漫文本《泰坦尼克號》等。如果說它們具有某種程度的時間性的話,這種時間性并非是經驗性的,而是一種超驗的、敘事性的時間屬性,是留存在想象和記憶中的永恒,例如“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或如“雖然我們沒有能夠在一起,但是我永遠愛他”(《中國情人》瑪格麗特·杜拉斯)。愛,用一種個體的經驗建構了某種記憶中的永恒瞬間。
“情”是不同的。“情”這個詞本身應屬于中國文化系統中獨有的存在,正如在Love和Amour中,都沒有“情”的概念的分野,這也證明情本身是隸屬于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之中的。關于情的理解,我們可以從中國的很多古典文本當中尋找,例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在某種層面上,情似乎等同于愛,但是它們又有所不同,即便是這些詩歌,我們也可以看到它非常深刻的時間性的軌跡,它發生于兩人的相處之中,即便消逝或即將消逝(此情可待成追憶),它本身也是由關系生成的,也可以說,它來自于傳統社會結構中先婚后愛的傳統。它的時間性寓于結構之中,是一種伴隨著相處的時間逐漸積累起來的感覺,它的永恒也伴隨這兩人的關系的逐漸深化的一個經驗性的過程,它指向結構,指向婚姻,指向一種社會屬性。
如果我們將之用這樣的方式進行理解的話,我們也可以更多地理解當代愛情“難”之所在。愛是個體的瞬時的,它的發生與消逝抑或記憶都是以個人為本位的,不會引起過多的結構性的震蕩;情卻寓于兩人之間、關系之中,它的任何變化、任何形式都會引起關系結構的變革。電影《婚姻故事》就是一個絕佳的范例,女主角(斯嘉麗·約翰遜飾)在離婚前夕寫給丈夫的信中寫的是“認識了你兩秒之后,我就愛上了你”,但她在給離婚律師的講述中,卻對婚姻中的所有相處都充滿了怨氣——丈夫無法理解她對事業的追求,甚至出軌(即便她知道那是一個偶然事件)——愛曾經存在過,情卻在關系建構的過程當中并沒有建立起來,甚至走向一個令人唏噓的結局,一個常見于當代社會的結局。在某種程度上,情的建構需要時間,但是當代社會卻以快著稱,這種“快”正在瓦解情的存在,這種瓦解不僅僅來自于青年人自身,也來自于社會層面,來自于青年人面臨的個人發展與社會境遇。另一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浮城謎事》也揭示了情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郝蕾飾演的妻子面對小三時說出的最令人動容的一句話是”你知不知道我們是大學同學”——“情”給婚姻以及社會結構賦予了全部的合法性。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兩者之間最大的差異是時間的差異。愛難,難在遇到,符合想象的、感官的、身體的、審美的一切自我的需要;情難,則難在相處之中對于所有相反力量的文化的抵抗,難在留守。這也是為什么在諸多文本中,愛令人上頭,情才動人;愛讓人念,情才讓人痛;賈寶玉是情不情,林黛玉是情情,賈寶玉是愛,林黛玉才是愛與情。在某種程度上,失戀時的痛苦不是某個人的痛苦,而是關于這段時間的痛苦,關于曾經的個體的感覺的不可再現的遺憾??墒?,愛的審美與想象還可以被喚起,但是時間給了一個人,就再也要不回來了。
這也讓我們看到,當代文本熱衷于書寫愛與情的錯置。愛上了,情卻維持不下去,在關系的構成中將那一份自我的部分毀滅,除了上述《婚姻故事》《浮城謎事》等作品之外,《致青春》等青春片也屬于此類的范例;另一種起先沒有波瀾壯闊的愛,卻由于關系的建構逐漸發生了情,很多長篇的電視劇更擅長書寫此類故事,敘事時間的延長也更有利于逐步將情的模樣描述出來,例如《父母愛情》等;或是通過對于超越性關系的相處所建構的情的描述,來探索人與人之間愛情的本質,例如《Her》《剪刀手愛德華》等人與非人、人與機器或媒介之間的相處,產生的情,這時,情與愛亦發生了一種錯置,而這種錯置同樣超乎于社會結構。
那么當然,這種理解只是一個入口,換句話說,是一個探索這個永恒問題的視角。它所回答的興許不是“什么是愛情”這樣本質的愛情,而是“在當代我們如何面對愛情”這樣更加具有現實性的問題,上述筆者淺顯的理解也有簡化之嫌。然而,這種簡化讓我們獲得的也許不是真理,而是一種心靈的安寧。讓走在這宏闊的人生洪流之中的我們,用一種坦然的態度去面對愛情,去接受勇敢地踏足愛情所帶來的一切經驗,畢竟,這世間“只有一樣東西,能讓一個靈魂如此完整,那就是愛情?!保ā独首x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