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科·沃爾索：意大利科幻略談
弗朗西斯科·沃爾索：1973年出生于意大利博洛尼亞，已發表作品e-doll獲烏拉尼亞獎、Livido獲意大利獎、Bloodbusters獲烏拉尼亞獎。
在這次報告中，我想著重介紹200多年來意大利科幻的主要趨勢、作品和重要作家。因為時間有限，只能對意大利科幻做一簡介，所以內容會簡單一點。
1 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超越想象力王國的神奇文學
過去，意大利在文學和科學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盡管不算嚴格意義上的SF（Science Fiction，科幻小說簡稱），但丁在地獄、煉獄和天堂的神奇之旅中，還是使用了寓言和隱喻。作者想象著神奇的生物、神圣的力量和誘人的風景，影響了下一代作家和學者的想象力。
和但丁類似，達·芬奇在藝術與科學方面有許多里程碑式的功績，主要集中在工程飛行機械、液壓與建筑領域。他的作品激勵了下個世紀中世界上數以百萬的人們。
從文藝復興時代到伽利略、哥白尼和開普勒開始了對空間的科學觀測，并為現代物理學和天文學的基礎做出了貢獻。第一個現代烏托邦是1602年由托馬索·康帕內拉（Tommaso Campanella）撰寫的《太陽城》（The City of the Sun），那里被描繪成叫做“太陽”的大祭司統治的整體共和國，是以商品和財產為特征的“文字前時代共產主義”。
2 從1900年到1950年：原始科幻小說和未來主義
早期科幻始于20世紀初，埃米里奧·薩爾加里（Emilio Salgari，1862—1911）被認為是“意大利的儒勒·凡爾納”。他是當時兒童和大眾的冒險先鋒。盡管他從沒有離開意大利，但卻受到外國文學、報刊、旅游雜志、百科全書的啟發，寫了在印度和遠東馬來西亞出版的書，其中有《征服月球》（Alla conquista della Luna）和《2000年的奇跡》（Le meraviglie del Duemila）這樣的科幻冒險小說。
正是在極權主義的法西斯主義統治意大利的1922—1943年的20年間，意大利作家接受了現代性。法西斯主義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政權：盡管它贊美發明家兼電動工程師伽利爾康·馬可尼（Guglielmo Marconi）和意大利飛行員，卻夢想著建立一個新的羅馬帝國。它通過清理龐廷沼澤來試驗一個農業偽烏托邦，并在以人文學科為基礎的中等教育體系中強調了民族主義。它的對手是反對所有英語事物的激烈反現代言論。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名為未來主義的先鋒派運動，堅持了科學技術帶來的諸多創新。它強調速度、技術、青年、汽車、飛機和工業城市等物體。未來派藝術家在各種藝術媒介中進行實踐，包括繪畫、雕塑、平面設計、城市設計、戲劇、時裝、紡織和建筑。羅馬著名的為1942年的世界博覽會而建的歐元區，就是由受其藝術影響的法西斯政權所建造。
未來主義背后的思想者是菲利普·托馬索·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他的作品《馬法卡》（Mafarka）是在一個想象中的非洲發生的。他描述了馬法卡的史詩冒險。他在戰斗中戰勝敵人后，沒有選擇成為非洲之王，而是決定撤退，并全身心投入于“創造”他的兒子卡組馬（Gazurmah）——一個自動化的有翅膀的半神。
3 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現代科幻的誕生
嚴格意義上的科幻在意大利開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幾年，尤其是在1952年，當時周刊雜志（后來改為月刊）《烏拉尼亞》（Urania）由蒙達多利（Mondadori）出版社出版?！稙趵醽啞肥且獯罄霭鏁r間最長的連續出版物。它建立了廣泛的粉絲群。直到今天它仍舊是意大利最成功和最流行的國內外科幻作品的來源地。另一個重要的雜志是《機器人》（Robot），由維托尼奧·庫諾托尼（Vittorio Curtoni）創刊于1976年，雖然受到經濟危機的影響，其狀況起起伏伏，但依然是一本出色的雜志。
這一時期最重要的相關作家是普里莫·李維（Primo Levi）。作為有科學背景的文學作家，他在兩本故事集里探索了科幻小說的可能性。兩本故事集分別是1966年的《自然故事》（Natural Histories）和1971年的《形式的背叛》（Defect of Form）。他的書在主題上可以與羅伯特·謝克里以及庫爾特·馮古內特的作品相比較，突出表達了“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中這一代人的理解力與洞察力，一次對形式的破例與背叛，正是形式妨礙了文明與神領域其他方面”。普里莫·李維的故事中反復出現新技術的社會影響和工業社會的異化。他的許多想法給予其他故事以靈感：在小說《休眠療法》（Trattamento di Quiescenza）中，生活經歷的副本即是其他人的生活，這與1995年的電影《世紀末暴潮》（Strange Days）類似。小說《米梅特的一些工具》（Alcune applicazioni del Mimete）中的復制機器可以在克里斯多夫·普里斯特的小說《致命魔術》（The Prestige）中看到。
伊塔諾·卡爾維諾是意大利少數享譽國外的作家之一。他不被認為是一位科幻作家，但是其作品《看不見的城市》（Le CittàInvisibili）中的奇思妙想使他獲得了1975年的星云獎最佳小說獎提名。其1963年的《宇宙連環畫》（Le Cosmicomiche）主要涉及天文學，是一本運用科幻概念構建超現實和極具趣味情節的作品集。通過小說，卡爾維諾與一些極其古老的事物連接，比如宇宙的起源，地球上生命的開端，以及人類的進化。
另一個重要的作家是埃尼奧·費拉亞諾（Ennio Flaiano）。他是位非常聰明的諷刺作家。他像費德里科·費里尼一樣為意大利電影進行劇本創作[后者寫了1960年《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的劇本]。他的第一部科幻作品是《一個火星人在羅馬》（Un Marziano a Roma，1954年），展現了在羅馬中心的波勒茲別墅，一個外星人的到來。星際飛船用柵欄隔離開來，人們必須付費才能觀看。這些錢將被教堂用于未詳細說明的慈善工作。教皇和意大利總統會見了將所有時間花費在宴會和雞尾酒會上的火星人?；鹦侨顺闪肆_馬“甜蜜生活”的一分子，當他要回到宇宙飛船時，發現飛船已經被羅馬旅館管理員查封了。
4 20世紀70年代的科幻：意大利的“新浪潮”
在“永不停止前進”階段發生危機以及意大利政府許諾的政策福利失效之后，科幻開始分析消費主義帶來的后果，并開始想象這一后果對未來社會與大眾的影響。當然這一時期也是諸如古典英雄、刻板的冒險者、星艦船長和開明商人等形象終結的時期。
在尼諾·奧代尼1977年出版的《扎根》（Quando le Radici）一書中，主人公阿諾在未來的社會中尋找著他的過去，想象了1998年意大利企圖對抗工業現代化時所面臨的困境。當阿諾不能契合新社會的價值時，他選擇回到農民中間，在鄉村生活，直到他不得不面對土地擴張以及被大機器砍伐殆盡的森林。
在這一時期，很多意大利科幻作家將他們的真名化成英文的假名用于出版，因為當時的出版商似乎更加偏愛美國的作家。除此之外，一些創作科幻的純文學作家刻意避開了類型文學雜志和相關出版社，因為他們不想讓自己的作品被冠以科幻這種類型。維托尼奧·克托尼在他的《未知領域》（Le Frontieredell’Ignoto）一書中試圖找到這一原因，即主流聲音為什么不把科幻算作文學。幸運的是這個隱藏國籍進行出版的畸形過程已經告一段落，盡管出版商的做法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一個對體系進行批判并企圖改變科幻傳統的有趣群體值得一提。它被叫做Un’ambigua（烏托邦），這一名字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厄休拉·勒奎恩的《一無所有：一個不確定的烏托邦》（The Dispossessed：An Ambiguous Utopia）。這個群體（我喜歡將之稱為“馬克思主義者”）對科幻的態度與“新浪潮”十分類似。他們的靈感來源于J. G. 巴拉德、布萊恩·奧爾迪斯、羅伯特·西爾弗伯格以及俄國結構主義者。
5 從1980年到2000年：意大利科幻危機以及科幻和其他類型的融合
20世紀80年代，意大利科幻出現了瓶頸。很多作者對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的錯誤期待導致了幻滅情緒，于是他們將寫作主題轉向宗教和替代歷史等方面，其中的代表作家是瓦來里奧·伊凡格麗斯提（Valerio Evangelisti）。在他著名的“艾米瑞琪檢察官傳奇”系列作品中，主人公著手調查各種中世紀歐洲的神秘現象，而神秘現象的答案潛藏于與核心故事平行的故事線中，同時投射到我們的現在與未來。
在對科學元素感到厭倦之后，很多作家發現將科幻與其他的文學類型進行結合是一條新出路。露西·迪艾阿莫在她1986年出版的小說《分崩離析》（Partiranno）中講述了一個意大利的外星接觸故事。在這個結合了科幻與諜戰元素的故事中，作者構想了一位意大利的動物學家一邊進行研究一邊與外星人接觸，同時一個意大利的秘密組織（混合了一系列丑聞、政治陰謀和暗殺行動的機構）也在監視著她。
科幻同時也和后現代主義相混合，這方面的例子我想舉我在米蘭的同事——英語文學教授尼可涅塔·瓦洛拉尼（Nicoletta Vallorani）。她首次被稱為作家是因為她的作品《博士的假心》（Il cuorefinto di DR），這是一部賽博朋克風格的小說，展示了科幻如何與其他類型的元素融合在一起。
上述作家的種種努力似乎說明意大利科幻進入到了一個類型大融匯的全新時期。這種融匯策略混合了科幻、傳奇、歷史故事、犯罪懸疑以及諷刺手法。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直接展示了當代想象的各種圖景。
馬斯西莫·莫蓋的小說《星船廚師回憶錄》（Memorie di un cuoco D'astronave）將科幻用一種非常有趣的手法表達出來。這部小說非常類似于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系漫游指南》。但是這部意大利風格的小說更側重于闡釋星際關系中食物的重要性。當然，這部小說中也包含著對包容原則和宇宙物種平等主旨的探討。在這個故事中，銀河聯邦叫做阿戈拉，那是一個民主開放、性自由、進行人口控制以及反對種族主義的地方。
6 從2000年到2010年：后賽博朋克與時間旅行小說
數字出版物的誕生和小型出版社的興起，為新千年初期的科幻小說增添了新活力。作者不再被迫尋求傳統的出版商渠道，開始寫他們認為必要的作品，不再緊隨市場潮流（雖說在商業科幻小說爆炸的當下，這樣做，想出頭有些艱難）。
事實上，網上涌現了由一群年輕作者集結創建的文學先鋒團體：關聯主義。這些作家主要有：喬瓦尼·德·馬泰奧、盧卡·克雷莫、桑德羅·巴蒂斯蒂。關聯主義的主要思想是，多學科手段為理解后現代復雜性的關鍵。他們試圖連接不同的學科，以某種“整體性”方式抵達科幻。不僅物理學、天文學、化學以及數學能蘊孕幻想；新浪潮、賽博朋克、新媒體、信息科技、大數據、藝術、哲學、經濟學、建筑學、語言學也同樣能激發創意?！瓣P聯主義”運動最有影響力的作者是喬瓦尼·德·馬泰奧，“關聯主義宣言”由他執筆：
我們愛歌唱：夜晚荒涼的街道，沉默無聲的紀念碑，地鐵閃爍的霓虹燈，幽暗的郊區，鄉野的墓地，后工業建筑群，荒涼的高速公路，炸毀的城市，土匪的小徑，柔軟的幾何體，廢棄無人的旅店房間，四處混雜的科技；混沌、星群、遙遠行星、太空探測器將于夜晚迫近，來自死亡類星體的音樂，地平線外形而上學的黑暗，神經鏈接……我們的目標是陷入虛空，瘋狂變形，亂拉小提琴，混淆同步的計時器。我們用古老而神秘的路徑，追尋靈魂、空間、時間的共通。關聯，就是現實解碼后呈現的超文本大網！我們生于關聯，奮斗在未來。這就是因果：我們即一切！
在他的小說《π2的分區》（Sezione Pi Quadro）中，喬瓦尼·德·馬泰奧創造了一些特殊的警官，被稱為“死靈漫游者”，他們裝備了受控制的植入體，提取受害者的存檔記憶以調查案件。故事發生在那不勒斯，那時維蘇威火山噴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爆發，災難接踵而至。難民淹沒了大都市，城中有600萬居民。城市受到來歷不明的生態威脅困擾，大量人口通過吸收廢物和侵入被遺棄的人類活動區自我再生。
另兩位作家蘭費朗科·法布里阿尼和弗朗西斯科·格拉索的作品成熟，《沿時間線》（Lungo i vicoli del Tempo）《在時間的迷霧中》（Nelle Nebbie del Tempo）和《2038：起義》（2038: La Rivolta）均為時間旅行題材。蘭費朗科·法布里阿尼的小說的主角為馬里亞尼，是意大利時間計劃局中央辦公室的執行主任。時間計劃局是政府的秘密機構，負責管理時間旅行，保護意大利的過去免受敵對外國勢力的攻擊?！?038：起義》則是關于社會衰敗、信息操縱和金融權力的故事。書中有趣的是對新聞界的描寫：新聞系統不但受政府干預之苦，而且受虛假和自制新聞困擾。由此引發了危機，高質量信息崩塌，官方媒體保護性職能失效。
7 從2010年到現在：意大利科幻進入主流并進入英文世界
近年來涌現了兩個趨勢。一種趨勢是嚴肅文學作家使用科幻主題，作品的呈現越來越科幻化。例如，作家特尼羅·阿維尼翁，寫了幾部關于平行宇宙的書籍，作品不屬于科幻類型，由主流的英拉迪出版社出版。2009年小說《十二冷冬之年》（L'anno dei Dodici Inverni）將時間旅行、愛情與救贖有機融合，混搭了科幻敘事與真實敘事。2011年，他又出版了另一本科幻小說《去死的好地方》（Un Buon Posto Per Morire），贏得了2012年埃米利奧·薩爾加里（Emilio Salgari）獎。
另一趨勢是，2015年，維托里奧·卡塔尼和伊爾·昆托·普林斯皮羅兩人的作品《第五定律》（Il Quinto Principio）從科幻類型小說進入主流文學。小說描寫的是，在2043年，地球遭到所謂例外事件的破壞。這些事件違反了物理定律，但似乎與熱力學第五定律相一致。大片土地下沉，某些地區的重力突然減少或消失，能創建絕對真空的物體出現，等等。大量奇況突生：全球面臨水危機時，南極被秘密拍賣；基于債務經濟的超級資本主義瀕臨崩潰；貧富差距擴大；民主消失；奴隸制合法化；通信系統類似于某種靈媒手機。
似乎科幻小說再也不能被忽視了。在技術正改變文化和社會的助力下，作家們很愿意談論當下。
最后，我想談論一個個人觀點：我一直以為，好的科幻其實全世界到處都有，只是優秀的小說因為翻譯花費而未被出版。很多出版人寧愿出一些“二三流”的書，僅僅因為它們翻譯的價格便宜且更易經手。小說的商業化對高質量的小說是沉重打擊。我們任英語世界出版的小說泛濫，而來自英語世界之外的小說卻寥寥無幾。
所以我很高興看到多元文化越來越流行，特別是最近的歐洲科幻大會和世界科幻大會。我希望中國擁抱“彩虹科幻”，而不僅僅關注來自英語國家的某一種顏色，因為未來若來自單一的觀點、單一的語言、單一的宗教、單一的經濟、單一的生活方式，對于保護科幻的“生物多樣性”和對整個人類文化是非常危險的。
所以我很高興地宣布，有兩位意大利作家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了英語。
塞利娜·法利絲是一位老科幻作家。她的寫作成熟、尖銳，風格極其精確，她的小說與英文小說毫無相似之處。小說主題常常涉及未來科技開發人類處境或人類由此被開發，以及伴隨而來的罪惡感和失落感。
她的小說《靈魂之重》（La Pesatura dell'-Anima）設定在另一個埃及。該地禁止使用金屬，房屋和家具產自生物技術改良的樹木，改良的動物作為交通和通信手段。在這奇妙之地，小說中并無角色向讀者發聲，讀者必須通過破譯新奇的短語和詞匯來理解小說。也許她可以被稱為“意大利的韓松”。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將于2019年由美國玫瑰園出版公司出版。
最后，我想談談自己。我的作品大多寫技術和人類身體及心靈之間的關系，寫未來社會和生活方式下人的提升、增強，以及人類1.0到人類2.0甚至更高版本升級過程中的困境。我的小說《續人類》（Nexhuman）已在澳大利亞出版，2018年也將由美國頂峰出版社發行。小說如評論家米歇爾·科達斯科在《奇異視線》雜志的書評所言：“涉及對身份、愛情、人類進化、意識的本質、環境惡化的疑問，以及由現實本身所引發的我們世界的可怕的可能性圖景。”也許，它也將在中國出版。
感謝大家!
致謝：本文的翻譯工作由張凡、肖漢、凌晨、Chiara Cigarini等完成，對于他們的熱忱幫助，致以誠摯的謝意。
本文原刊于《科普創作》2018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