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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21年第2期|南翔:伯爵貓
    來源:《芙蓉》2021年第2期 | 南翔  2021年04月17日11:47

    今年的冬天有點冷,時交冬至,即便這個城市屬于亞熱帶向熱帶過渡的海洋性氣候,早晚已有不少人穿起了毛衣加外套。阿芳從春潮鞋店出來,身后的電工師傅卻只著一件單薄的襯衣,襯衣左邊的口袋里,半截中華煙的煙盒露在外面;襯衣外面套著一件無袖的夾克。不到七點,天就黑盡了,電工嘴上叼著的香煙,一明一暗,讓阿芳無來由地看到了書店里的伯爵,伯爵的眼睛常常在暗處發出幽藍或淺綠的光芒,也是乍明乍暗的。六歲的伯爵已經“貓”到中年,依然體態輕盈,柔若無骨,毫無一些居家寵物發胖的煩惱。它最喜歡炫的一個動作,就是常常倏然躥上二樓,從窄窄的廊梯邊慢慢探出身子,將背脊蜷成一柄張開的折扇,四腳幾乎踏在一條線上,千鈞一發之際飛彈出懸梯,輕巧地落在一樓的案臺上。

    伯爵的這門獨家武功也不是輕易可以示人的,威武不能屈,貓糧不能淫。若想伯爵做此展演,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老板娟姐姐發令,再是店里來了新面孔。

    原本鞋店到書店,直線距離不過百米,因了電纜或是煤氣管道維修,道路開挖,半尺厚,一人高的塑料夾墻,擋住了捷徑,需得阿芳帶著電工在夾墻邊七繞八轉,才能抵達近在咫尺的對面的伯爵貓書店。

    電工嘴里不停地嘰里咕嚕,既是抱怨鬼天氣太冷,也在詛咒路面開膛破肚無休無止, 你有本事裝根拉鏈唦,想挖扯下來,想關扯上去!后面便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臟話。

    阿芳搓搓雙手,捂捂臉和耳,后面這個人幸虧不是她的男朋友,若是阿元當著才剛見面的陌生姑娘,講這樣難聽的話,她一定不會跟他拍拖。可此刻她還不能撂下這個既顯邋遢又出言不遜的男人,甚至還要裝模作樣地稱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為師傅。像伯爵貓會從高空飛落一樣,師傅的特長是會登高修燈,阿元打過包票,講他不僅懂修普通家庭用的吊燈、射燈、吸頂燈,還包括各種娛樂場所五花八門的霓虹燈、LED燈,至于小小書店門口的發光店招,在電工手里當真是小菜一碟!

    阿芳的男朋友阿元在步步高的一家大型娛樂城里做領班,黑白是顛倒的,別人下班他上班,害得不愿意獨自在一間寂寞宿舍里挨過漫漫長夜的阿芳,索性打了兩份工:一份是春潮鞋店的日班,朝九晚五;另一份是伯爵貓書店的晚班,主要是上半夜上班。

    為了撫平電工師傅的情緒,阿芳一邊接手他的工具,一邊告訴他,不用擔心今日冬至沒吃到餃子和湯圓,娟姐姐早都備好了。你只要趕緊把店招和屋里的幾只射燈、吸頂燈弄好,待遇與娟姐姐的掌上明珠伯爵貓是一樣的,好吃好喝好招待!

    電工嗤的一聲道,講了半天,我的待遇也只抵得到你們老板腳下的一只貓唦!

    說話間,兩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店門口,電工將煙頭啐到地上,再踏上一只腳。阿芳彎下腰去打開、拉起卷閘門,再給一道厚重的玻璃門解鎖,一一撳開了門背的開關。

    一只尺把長的虎紋貓躥到了腳下,見有生人,反身飛快地躍上樓去。

    習慣了大型娛樂城的浩大華麗與先聲奪人,電工對這么一個局促的空間簡直反應不過來,雖然兩排壁立的書架幾乎高聳到了天花板,可是除了書,就是三排又矮矬又過時的雙人沙發,面對窄窄的樓梯邊是一順兒四張舊藤椅,面前各擺了一張小學生課桌一般寒磣的茶水桌。前面的案臺上擺著熱得快和一應杯盞,案臺里面吊著酒具,邊上立著一臺高高的冰箱,透過玻璃門,看得見啤酒和飲料的孤寒。

    在此城市里打拼過十幾年的電工,除了日常給娛樂城聘用,得閑去各式店鋪裝燈、修燈,也是經濟補充的汩汩溪流,不然他不可能一天消費一包軟中華。他也去過本市赫赫有名的覔書店、簡閱書吧之類,無論公有民營,要么富麗堂皇,要么小巧精致,即便是坂田萬科城里的一家民營書店麥哲倫書吧,藏在曲里拐彎的地界,卻也有百余平方米!眼前這么小的書店還是頭一次見,所謂二樓就是一溜兒墻沿,只擺得下三四張椅子。樓下是書房,是賣場,也是談講的空間,整個書店四十平方米都得撐破墻!莫講老板才眼光毒辣,打工仔一樣明察秋毫,但凡到一處,四下里瞟一眼就曉得高低貴賤,付得起怎樣的跑腿、刷墻、換燈泡的工錢!虧她的老板好意思叫一個伯爵貓那么高大上的店名,比照下沙、沙嘴等城中村里細密如魚子醬一樣的士多店,叫個小蝌蚪書店,只怕還是抬舉不是貶低!

    店里只備有一把鋁合金的人字矮梯,難為電工師傅將桌椅板凳疊床疊架,猿猴一般爬上了三四米的高處,阿芳在下面扶住也手心捏汗,仰著脖子叫他千萬小心。電工兩手朝空中射擊似的左旋右旋,啐去簌簌而落的灰塵道,多久沒搞清潔了?幾十年的齷齪淹得人死哦!

    二十分鐘不到吧,幾只射燈及吸頂燈都更換好了。屋里煥然一亮。

    電工剛落地,接過阿芳在案臺里面遞出來的檸檬熱茶,才喝一口,便見眼前倏然落下一個黑影。那黑影穩穩地落在案臺前,兩只前爪并攏,高聳起背脊,轉過頭來看著面生的電工師傅。

    阿芳拍掌笑道,伯爵真是懂事啊!娟姐姐沒有來,它就給客人表演空中飛落,一定是對你剛才高空作業的犒賞!

    電工呵呵一樂,低頭想找點什么吃的給它。阿芳制止了,說它只吃貓糧,小店再窮,也不會叫伯爵吃苦的,伯爵吃東西也很節制,你看它至今保持了一副走T臺的好身材哦。

    阿芳提醒電工,店招還有待修理,八點之前務必修好。電工放下杯子道,店招不高,有架人字梯就夠了,晚會以前給你搞定就是了。說著兩人一起來到門外。

    夜色中的“伯爵貓書店”五字,只有“書店”二字是完整的紅色,“伯爵貓”三字缺胳膊少腿的,“伯”丟了一個單人旁,“爵”少了一個“寸”,“貓”掉了一個“田”。支開人字梯的雙腿,電工斜背著工具袋,嗖嗖上去,偏腿取一個騎馬坐姿。他原本想意態瀟灑地亮相給梯邊的姑娘看看,能工本無價,工作就是耍!卻未料頭上的店招根本不回應,調試了不行,換零件也不行,全部扒拉開來還不行。電工由坐姿變成站姿,由站姿變成跪姿——他果真是像雜耍一樣跪在了人字梯的頂端。這一份虔誠依然沒有換來“伯爵貓”的感動,任憑電工手里的電筆測,起子旋,鉗子夾,釘錘敲,三個字依然丟盔棄甲,曖昧不明。

    雖是身著單衣,電工腋下生汗了,狠狠罵了一句娘,阿芳原諒他了。見他的賣力與緊張,就曉得了,再行時的巧匠,也有不得已的時辰。抬手看表,不剩多少時間了,已經一前一后進來了三個客人。卻不能催他,若是他一個失腳從梯子上掉下來,那我們娟姐姐真是破屋更遭連夜雨了!

    終于忍不住問,你那邊是不是還有師傅,請趕緊過來看看?

    電工用釘錘在屋宇一根橫梁上當當敲了幾下。

    阿芳道,你有脾氣也不用撒在那上頭啊!你以為“伯爵貓”三個字睡著了,敲幾下就會醒過來嗎?

    電工縱身跳下,慍怒道,在娛樂城我就是師傅!這幾個字就像你們女崽子,露出兩筒臂膀和大腿要扮相,她們硬是不肯穿衣裳,娘老子來了也拿她們沒辦法哦!

    先進去的客人跟后面剛踏上臺階的客人一起笑了,都圍到了店招下。

    一旦明白是想將店招修得亮麗,一個臉黑發稀的男子道,今天不是最后的一堂聚會了嗎?里面光亮就夠了,門外的店招就要換成別人的了,又聽講這一路都要拆遷的,別勞神了。

    阿芳道,老刀哥哥,你曉得娟姐姐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她交代的事情我要是沒做好,她不會放過我的啊……

    不會放過你又怎樣?一個戴長舌帽的窄條臉男子怪聲怪氣道,莫非你這個老板還是一個拉拉?

    什么叫拉拉啊?一個臉上還顯出稚氣的姑娘,抬頭問比她高出半截的男友。

    阿芳剜了長舌帽一眼道,陸工,別忘了你到的是書店啊!

    老刀一手揪住陸工往里去道,看老板娘來了怎么收拾你。

    陸工嗷嗷叫道,她不是老板娘,她就是老板。如果她是老板娘,應該還有一個老板才對啊?!

    此時,便傳來一聲喝道,這么冷的天,不都進去,站在門口怨懟我不是?!

    娟姐姐到了,大家伙一愣,忽地都擁進去了。

    娟姐姐站在門口,看著忽明忽暗的店招,兩道又黑又濃的小山眉越發拱起來。阿芳心里不好受,娟姐姐這幾天忙著處理書店歇業前的“后事”,幾乎就沒有消停過,她是一個細節沒有做好,就要寫在臉上的人。更何況,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與自己顧客的面對面。此時她道,別管燈了,亮還是不亮,由它去吧!

    一旦立在案臺前,娟姐姐即刻便換了一副如沐春風的嘴臉。

    阿芳一一指導客人到前面來取茶水,或是咖啡、啤酒,反身才注意到,站在眾人面前的,平時不大化妝或至多只化淡妝的娟姐姐,此刻堪稱濃妝艷抹,不僅夸張的藍色眼影將一對原本就大而圓的眼睛,襯托得像兩支炬火,水紅的嘴唇在射燈的照耀下,也嬌艷欲滴。精心打理過的短發一律上揚而卷曲,兩只鵝蛋大的耳墜,直逼肩胛。從來都喜一身運動裝,此刻也換成了一襲亮鉆鋪陳的曳地長裙,兩筒肉滾滾的白臂膀,徑直裸到了腋下。

    朋友們好!隨著娟姐姐的開場白,來客或坐或站,也有兩三個人端起杯子順著窄窄的梯子上了二樓。娟姐姐未持話筒,房間小,也用不著話筒,可她拿了一張講稿,阿芳想,娟姐姐平時伶牙俐齒的,不拿講稿才能顯出她的氣概啊。

    感謝各位這么多年來對伯爵貓書店一如既往的盛情,整整十六個年頭,往來過伯爵貓的朋友多達一兩百位,本店地處深深小巷,不像那些在萬象城、shopping mall的書店,后面站著財大氣粗的老板,倚靠著金碧輝煌的商廈,書店也跟著喜氣洋洋。本店主要靠特色活動吸引回頭客,多為居住在附近的朋友,也有一些喜歡本店存書以及活動風格的朋友,不懼地鐵和公交車轉線,路上花費一兩個小時過來觀摩和參與。如果我沒有記錯,住在梧桐山藝術小鎮的陸工陸先生沒有落下過任何一次活動,不管是電影人講座,還是讀書分享會,他總是八點前到達,九點半離開。為什么一定要九點半離開?因為再晚,他在羅湖國貿轉的一班公交車就停了。據不完全統計,本店的常客有三四十人,今天來的二三十人,堪稱是伯爵貓的鐵桿粉絲。還有幾個沒到的,要么在外地出差,要么有其他重要活動,不能分身,他們發來了微信感言,有時間可以讓阿芳給你們念念,我也可以發到公眾號里……

    阿芳是在娟姐姐講話停頓的那會兒,才去座下續水及啤酒的。前兩天娟姐姐就交代了一應細節,包括今天的紅茶、咖啡和啤酒都管夠,不像平時只給一杯或一瓶。除了備好飲料,還特意因冬至日備了水餃、湯圓。今夜,既是為伯爵貓書店十六周歲慶生,也是十六年的揖別。一想到在這個鼠年將盡的夜晚,她要與這個兼職打工了五年的小書店揮手告別,心里便泛起莫名的悲傷。這種感覺,她長到二十三歲只有過兩次,一次是七年前離開江西宜春的老家,只身來到深圳投靠表姐,還有一次是得知初中的一個要好同桌得了白血病,不治去世了。

    還好啦,娟姐姐只在開頭念了一段,很快就拋開了講稿,神態自如地放開講了。她的聲音絲絲滑滑的,又有一點兒低沉,那便把軟性托起來了。就像門口的一棵臘腸樹,夏季開滿倒掛的風鈴般的黃花,隨風飄揚,一根樹干卻是直立筆挺的。

    阿芳端著一只橢圓的大托盤,略略彎腰一路續水往后去,她看見電工并未離開,抄著胳膊半碼在人字梯上。憑經驗,十有八九他是在等工錢?即便沒有修好店招,畢竟屋內的燈具是他弄好的。給他多少才好?加上上門費,100元,150元?更多還是更少?她不能自作主張。這些年她一直在鞋店和服裝店打工,對中低檔服裝及鞋子的價格折扣了如指掌。對租賃、維修和設計、裝修之類,就完全是瞎子進祠堂——找不到碑(北)。有一次店里的冰箱壞了,怎么鼓搗都不聽話,既不亮燈更不制冷。打114查號請來一個維修工,那個一嘴酒氣的維修工檢查之后,說是里面一個電器件壞了,更換之后,張口要300元。此前一直在邊上做事的娟姐姐過來冷冷地問,換掉的舊零件呢?你給我再換回去試試。修理工很不情愿,可在娟姐姐惡狠狠的盯視下,只有一一復原,結果出人意料,電冰箱運轉如常。

    那一幕看得阿芳目瞪口呆,不曉得哪里出了問題。

    娟姐姐給了修理工50元上門費,修理工悻悻離開之后,她把阿芳帶到門后,掰開墻上的電表盒道,這一條管冰箱的線路跳閘了,他裝模作樣這里看看,那里看看,用電器件壞了來騙人。要不是我眼尖,今兒就被他給騙了!

    阿芳錯愕道,我一直在盯著他搞修理,你一直在準備晚上的分享會,我沒看出來,你倒看出來了!我以后不但不扶墻,連比爾·蓋茨和喬布斯都不扶(服),只服娟姐姐你哪!

    娟姐姐此時抬起兩筒有了贅肉的胳膊,不無煽情地提升了嗓音道,有道是讀書人以書會友,我們是書友,是朋友,是親友,難得在這里歲歲年年,讀書、聽書、講書,融合了親情、友情和……感情……

    坐在第一排的老刀插話道,親情和友情,都是感情。應該是,融合了親情、友情和愛情。

    座下便有了笑聲和議論,陸工追問,我們想曉得,融合了哪一個的愛情唦?

    老刀道,我還真不是無中生有,有一對兒,男的在一家銀行工作,女的好像是做財務的,具體單位不詳。今天沒有來,我基本可以肯定他倆是在伯爵貓認識的,記得頭一次來,兩個人還互相不認識,后來就交往比較多。大概半年前,我在歡樂海岸的一家杭幫菜館看見他倆吃飯,互相搛菜了……

    陸工咻咻道,吃個飯,搛個菜,就說明有愛情了?你這個愛情也太淺了吧!

    老刀道,那要看往哪里搛,你搛到我碗里,我搛到你碗里,那還未必是愛情,我看到的是搛到對方的嘴里啊!一入深喉深似海,不淺哦。

    座下哄笑了。

    娟姐姐也捂住了嘴,俄而道,你講的我大致曉得是哪兩個了。嘿,要是他倆今天過來,講講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的過程,一定會為我們今晚的聚會添彩啊!

    陸工道,他倆不來,其他人也未必沒有在這個小書店結緣的經歷,有的主動站起來講講唄,這是好事啊,也為我們老刀剛才提到的愛情,下一個實實在在的注腳。

    座下無聲。一個遲到進門立在右側的黑皮小個子舉手道,要是沒人領情,我建議娟老板發揚風格,講講自己的故事,十六年操持打理一個書店,如果有了愛情,也不會在這十六年之外吧?

    娟姐姐略一低頭,很快抬起頭來道,我的故事,包括跟伯爵貓的故事,當然可以講,甚至,在座的朋友也有寫作人,我希望可以給我做個專訪。以后有機會,我可以講自己,你們也可以講講自己。今天是講講各位跟書的故事,也可以講講在本書店對哪一次分享活動印象最深。這既是對各自閱讀歷程的一次回顧,也是我們相會這么多年之后的一場告別……之后,我會做一期圖文并茂的公眾號推給你們。

    阿芳聽出了她語調中的感傷,卻也是一過性的,煙云裊裊。

    此種感傷觸動了老刀,他起身道,我們都曉得前不久黃宗英去世了,他們那一輩的老電影慢慢地一個個都走了。但我今天想講的是,前年吧?娟姑娘請來的作家和導演彭小蓮,那次她帶來了剛上院線的電影《請你記住我》,和我們一起分享她的創作經歷。那是一個非虛構和虛構結合的電影,或講是一個紀錄片和故事片結合的電影。黃宗英就在里面演黃宗英。片子里面的潘導演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理想主義導演,面臨大拆之下幾乎面目全非的城市建筑和文化,她堅持自己不合時宜的選擇。她甚至也不屑于考慮成功還是不成功,比如票房、盈利之類的。一對小年輕阿偉和彩云在潘導的影響下,也跟著一道清貧,卻不舍地跟拍老電影人的紀錄片。

    小個子插話道,我看那個潘導演,其實就是彭導演的變身,彭導是不是太自戀了一點啊?

    陸工反駁道,自戀怎么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戀的人,你倒是指望他戀你啊?

    小個子搶白道,太過自戀的電影就沒有票房,票房慘兮兮哦。

    陸工道,你以為迎合了市場的就是好電影啊?陽春白雪,曲高和寡,那才是品位,也才適合來伯爵貓分享。

    娟姐姐仲裁道,你們先別爭,先讓老刀講完吧。

    老刀繼續道,人生有很多遺憾。那次我在本書店買了一本彭小蓮的非虛構《他們的歲月》,光記得讓她簽名,卻忘了跟她合影了。這本書一直擺在我的案頭,每當翻看,就像是在跟她對話。她拍的電影,我看得不多,不好評判。她的書,她的文字,可真是好。那么深的感情,都藏在里頭,每一個句子都很結實。她去世前還出了一本非虛構《記憶的顏色》,可惜再等不到她的第二次簽名了!這本書伯爵貓書店還有啊。

    小個子嘲笑道,落腳總在伯爵貓,幸虧伯爵貓沒有網店,要不然我們以為你是帶貨的啊!

    老陸道,為書店帶貨有什么不好?!

    娟姐姐贊道,是啊,好酒也怕巷子深,這十幾年,伯爵貓搞了一百多期讀書和電影分享會,就是要把好書好電影帶出來。今天冬至,餃子和湯圓都是現成的,煮好了,大家過來吃吧,邊吃邊交流。

    小個子倏地躥到案臺邊,左手端了一盤餃子,右手不忘托起一碗湯圓。

    音樂響起來了,是一首近兩三個月風靡了大街小巷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那夜的雨也沒能留住你,山谷的風它陪著我哭泣。 你的駝鈴聲仿佛還在我耳邊響起,告訴我你曾來過這里……

    阿芳端了兩份吃食徑直送去給后面的電工。

    電工在阿芳耳邊問,那個黑皮小子是哪里來的吃貨?我看他進來以后嘴巴就沒有停過,不是多話,就是吃吃吃!

    阿芳反身悄悄道,他就是一個吃貨,常常來蹭吃蹭喝蹭電影看。欠了錢讓人家給墊上也好意思的哦!

    電工問,那書店有錢賺嗎,是個什么繳費模式?

    阿芳睨了他一眼道,不是你也起了開書店的念頭吧?告訴你,除非你心懷天下,不然開一個閉一個,開兩家倒一雙——后一句,分明是娟姐姐的口頭禪。小芳告訴電工,來伯爵貓的都是常客,進來掃碼預存500元,多存不限,每次消費50元到80元不等,消費一次扣除一次。也有散戶不預存的,就不給折扣,喝了飲料,吃了點心,再自行掃碼付款。對這一類人,娟姐姐就任其自然,不當真。那個黑皮小子就時不時鉆空子,吃了喝了,有時候還順一本書揣在兜里走人。

    電工瞪大眼,毫不客氣道,他偷書,老板娘也看不到嗎?她是一個馬大哈啊!這樣開店,死得快哦!

    阿芳點頭,她哪里看不到,她眼睛可尖了,明察秋毫。可我們娟姐姐也是金剛身子菩薩心,她總講,喜歡來書店蹭的人,能壞到哪里去呢?一定是兜里實在沒錢了,才會來摸書,我們就睜只眼閉只眼吧。

    電工一定是餓壞了,把一小碗湯圓呼啦啦都倒進了肚子,瞥了阿芳一眼問,她就是觀音轉世又能給你開幾多工錢?

    錢錢錢!阿芳伸出一根食指,忍不住就要戳到電工的額頭上去道,要是為了錢,我就不到書店來上班了!

    電工鄙夷道,不為錢你跑到深圳來做什么?跟著阿元安心待在江西老家就好啰!

    一句話嗆得阿芳心里發堵,阿元是她正處著的男朋友,高中輟學到深圳之后,開過一段時間泥頭車,嫌倒渣土又臟又累還受氣,常常為了倒一車渣土排兩三個小時的隊,三年前轉行到娛樂城去做了領班。

    電工繼續道,我們都是一群沒文憑的人,人家講我們都是城市的邊緣人。現如今文憑就是一個進城的通行證,或者叫“健康碼”,沒有這個金色的通行證就得在城市邊緣討生活,若是在邊緣討生活,就要有一技之長。這個道理我以前不懂,是我舅舅教會我的,我的電工技術開始是跟他學的,后來花了錢跟了一個更好的師傅,現在沒有什么電工活計的河溝蹚不過去哦……

    他像是被一只來不及吞咽的餃子噎住了,忽然停頓。

    她心里好笑,你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吧?今夜就栽在伯爵貓書店的店招上了。

    卻又不能不點頭,電工講的話實實在在。阿元現在吃的也是一碗青春飯,到底是不能長長久久的,技多不壓身唦。況且,在那種魚龍混雜的場合出入久了,她也擔心他變壞。明乎此,她才將一嘴怨懟趕緊轉換成溫和的語氣道,我舅舅的一個朋友,在廣州開了一所技校,里面有電腦、模具、家具、數控車床及各種專業,要是能說服阿元也去學個一年半載,拿個資格證書,進工廠或是公司打工,也免得只能做一些搬搬抬抬的事情唦!

    電工的虛榮心,在眼前這個柔弱而清秀的姑娘面前得到了些許滿足,平時單打獨斗的工作性質,種植了他一份提防,也養育了他一份倨傲。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來,在鼻子頭嗅嗅道,阿元還是一枝嫩筍,你要看緊一點,不要像我這樣吃喝嫖賭,樣樣無師自通……

    電工出去了。

    阿芳收拾起客人們留在桌邊的碗筷,重新布上杯盞。

    這時間,陸工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某夜伯爵貓請來一位詩人分享他新出的詩集,這位詩人曾當過中學老師,娟姑娘朗誦了他詩集中收入的一首緬懷母親的詩歌:失去了你——親愛的母親/我的天空剎那間不再蔚藍/我的世界剎那間不再溫暖/我的生命剎那間不再完整/我的靈魂剎那間失去依戀……詩人的母親是一位農家婦女,沒有文化,卻與父親一道,擔起了六口之家的重任,當兒女相繼大學畢業,或進城工作,可以向母親回饋一份孝心之時,她卻因操勞過度,在五十四歲的壯年撒手人寰……

    老陸好記性!老刀道,那首詩寫得有感情,娟姑娘的朗誦也增色不少。

    陸工抽抽鼻子道,那以后,我回去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給一個姐姐、一個弟弟打電話,不要再讓我八十三歲的老父親每家輪流住三個月了,那會讓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像皮球一樣推來滾去的。我讓老父親就跟我全家住一起,他倆手頭松就支援一點表表愛心,不給也沒關系,我一個人能支撐得起。我母親走了也有十來年了,想起當年她彌留之際,也給我們姐弟仨一個提醒,照顧好你爸爸……

    一陣寒風嗆進來,隔那么遠,阿芳都嗅到了電工帶進來的一股子煙味。到底還是惦記有一點工錢沒拿吧?阿芳上去關嚴門時道,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原來是出去抽抽抽了?

    電工打著飽嗝道,吃飽了就好這一口啊。阿元是個好男人,一不抽,二不喝……嘿嘿。

    前臺的娟姐姐道,謝謝陸先生,伯爵貓的歷次分享會,你住得最遠,來得最勤。能得你這一份鼓勵,我也是真心感動了。今天這個夜晚,是最后一次分享,也希望各位朋友都講一講,無論什么話,都講出來,留下來。我總覺得,伯爵貓有很多不足,有很多虧欠,日后如果有機會,我們理當做得更好一些。阿芳呢?你過來講一講唄,你跟我這么多年,也看到了很多。

    阿芳答應著走上來,有些緊張道,我在伯爵貓幾年了,看到了很多,聽到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越來越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這里既能打工,又能學習啊。我始終記得娟姐姐跟我講過的一句話,一個人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是有限的,更多的時間和機會是在課堂外、社會上學習。其實,娟姐姐跟我講,她當初為何要把書店當戀人,我聽了就很感動……

    座下便有了呼應,娟姑娘講講自己為何要把書店當戀人唄!

    小個子叫道,如果肯講講自己身后的那個戀人就更好!

    娟姐姐眼睛一眨,想了想道,我開書店的緣起很簡單,小時候家境不好,讀完了小學家里都沒有一本課外書,每當班級里搞課外活動,包括春游、秋游,看見同學們手里都有一本甚至幾本課外書,我心里就既自卑又嫉妒。那時候,看見人家穿了新衣服,有了新玩具,我不會有多羨慕,唯獨看見人家時不時從書包里抽出一本新的課外書,心癢難熬,癢到恨不能據為己有。大約是讀五年級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書店或是圖書館上班,四壁都是高高的書架,書隨便取,隨便翻。我沒有讀過大學,甚至高中都沒讀啊,不是成績不好,是我爸重男輕女,加上家里經濟條件不好,就讓一個哥哥上了大學、一個弟弟讀了中專,我是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出來以后我一直抱怨我爸,有兩三年吧,電話只打給我媽,不打給我爸,連著幾個春節也不回家,那時候我也不懂事哦。可能因為我業余讀了不少書,也喜歡寫點東西,在一些單位做文秘,無論寫材料,還是寫新聞稿子,都比剛畢業的大學生強,領導也看重。可是我還覺得不自由,主要是放不下那個夢,既然不能去圖書館上班,就自己開書店唄!這就有了十六年前開業的伯爵貓,從那時起,店里的伯爵貓都換三代了……

    娟姐姐停在那里,雙手交叉在胸前,阿芳見她眼里閃過一絲亮光。

    初心易守,始終難得。講這句話的,是進來之后,順手取下一本書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看的律師。他鏡片后面的眼神,釋放出一本正經的溫情。他道,一動不如一靜,美麗的風景往往不在遠方,而在身邊。

    阿芳曉得律師曾經中意過娟姐姐,律師是離異男,還是大齡男?娟姐姐不講,阿芳也就一概不知,也不問。娟姐姐三十五六了,是一個大齡女,她甚至也自嘲是剩女。阿芳認為,在這個一線城市,有太多優秀的剩女了,因為不肯將就或是沒有遇到,蹉跎了自己的青春,講起來還是有一些遺憾的。娟姐姐曉得阿芳從二十出頭的桃李年華就開始戀愛至今,很是鼓勵。阿芳認為律師從談吐學識到工作平臺都不錯的,為何要放棄呢?娟姐姐嘆口氣道,如果放在你這個年齡,我就看不到那么多,也顧不到那么多,稀里糊涂結婚生孩子就過去了。現在不行了,年齡大了事事看得透,這不是好事哦!

    畢竟隔著一輪的年齡距離,阿芳對娟姐姐的想法和做法,并非完全都懂。伯爵貓書店為何要歇業?疫情以來嚴重影響了營業,房租照樣得交,不堪重負是其一;再有一說,此處低矮的一片老房子都要拆遷,據說華潤還是萬科地產都來測量過了;還有一個因素,娟姐姐談戀愛了——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可是從未見娟姐姐帶過一個她親熱的男人來伯爵貓,阿芳只能猜測這個人在外地。既然在外地,為何不能讓他來深圳,卻是她關了書店,小跟班一樣跟了過去呢?

    為此事,她從旁問過娟姐姐。

    問:如果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相愛得很,但他倆不在一個城市,應是男生遷就女生,還是女生遷就男生?

    答:那要看誰更愛誰吧。

    問:你是講,更愛誰就遷就那個更被愛的?

    答:誰陷在里面,誰才有發言權。

    似乎答非所問,又似乎都回答了。

    律師緊接著講了自己與伯爵貓的結緣,講了兩次讀書分享、三次電影分享的經歷。不愧是律師啊,凸顯細節,頭頭是道。講完之后,站起來朝案臺也就是娟姐姐站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律師一出場,就弄得很有儀式感。他一個人講了三十多分鐘,大概把平時在法庭上不能盡興發揮的積攢,都在伯爵貓一吐為快了。以至于后面的,各講幾分鐘就結束了。

    輪到娟姐姐做小結了。她概括了幾句,忽然漲紅了臉,不連貫道,這次對不起,大家了,希望,不久的將來,伯爵貓還能重返……家園。

    她讓阿芳把該交代的話跟大家講講。

    善后的事情,娟姐姐此前跟她交代過,卻沒想到讓她來宣布。阿芳卻也鎮定道:

    此前有一些朋友在伯爵貓微信里預存了錢,大家可以按照自己的預存余額任取相應價格的書回去,每本書附送書店精美定制的鏤貓銅版書簽一枚。如果不愿意的,可以在案臺本子上留下姓名電話,留待日后我們清算償還。今天的酒水、點心等,算是伯爵貓盡的一點心意,最后一次,免費招待,你們就不用掃碼付款了……

    話音剛落,這會兒輪到娟姐姐朝座下深深鞠躬。

    一片輕卻整齊的掌聲響起。

    掌聲剛停,各人起身去找書取書。娟姐姐低頭走進案臺內。阿芳環視左右,有取一本的,有取兩本的,也有個別的,抱了一摞書在懷里。

    阿芳瞥見,陸續有人去臺前掃碼,卻不見誰在本子上登記姓名。

    客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小個子倒數第二出門,他舉起一本書,扮了一個鬼臉。落在最后的是電工,他反身也舉起了一本書,阿芳影影綽綽地看到“如此世界”幾個字。

    店里就剩下娟姐姐、阿芳和伏在二樓邊緣不知所措的伯爵貓。

    阿芳從抽屜里打開工作手機,檢點存款余額,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個激勵人心的數字:18999。她高興地告訴娟姐姐,此前預存款是9000多元,現在不但沒有一個人登記清算,還憑空多出了一倍!

    娟姐姐澀澀地一笑,剛要張嘴,一直蟄伏在懸梯旁的伯爵貓倏然一個拋物線,翻滾著落在案臺上,又影子一般躥出門外,喵喵地大叫。

    娟姐姐和阿芳一道快步跟出去。夜深了,四下了無行人。幽藍的天空上,幾顆低矮的星子水洗過一般潔凈。

    兩人乍一回頭,伯爵貓書店的五字店招,不知何時,一起閃亮了。

    娟姐姐啐了一句,人都散了,它又回來獻殷勤了!她彎腰抱起伯爵貓,柔聲對阿芳道,你今晚就把它帶回去吧,阿元來店里的那一次,我看出來,他也是蠻喜歡的……

    阿芳點點頭抱過去,伸出手從頭撫到尾。娟姐姐擎起手機給伯爵貓拍了照。照片里是一個黝黑的背景,唯見伯爵貓的兩只眼睛,燈泡一樣灼亮。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級作家,著有小說、散文、評論《南方的愛》《大學軼事》《前塵:民國遺事》《女人的葵花》《叛逆與飛翔》《當代文學創作新論》《綠皮車》《抄家》等十余種,刊發百余篇,獲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魯迅文學藝術獎等,小說四度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非虛構文學《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登上2019年4月“中國好書”, 深圳第20屆讀書月“十大文學好書”,第八屆書香昆明“全國十大好書”等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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