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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靈魂的釋義或夢的解析 ——從丁捷的《依偎》到《約定》和《撕裂》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2期 | 張學昕 賀與諍  2021年03月17日16:47

    內容提要:從《依偎》到《約定》和《撕裂》,丁捷始終以詩情點染世情,用夢境來釋義靈魂。 他對人性的勘查追蹤到了深處,并以夢境的方式來切入對人性考察當中。透過一個個潛意識中充 滿恐懼的夢境,來捕捉在外部現實的沖撞之下,人們內心的浮蕩不安。丁捷有意識地復現、延展 了人們的精神和心理空間,著意呈現人們內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亦努力試圖用浪漫來化解掉俗 世的塵埃,以詩情來滋養行將枯槁的生活。從而使文本形成了巨大的張力和撕裂感,并最終用愛 彌合、實現了“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精神和美學的統一。

    關鍵詞:丁捷 夢境 詩意 現實 隱喻

    理想與庸俗,真情與假意,本就相伴相生,并行不悖,它們是相互“依偎”的,又是彼此“撕裂”的。但是在寫作中,二者卻絕不能被割裂。因而,對于作家而言,如何以詩意的訴說,彌合現實中的裂隙與晦暗,如何照亮人性中的缺失與絕望,是一份雙重考驗。在這樣的考驗面前,丁捷愿意將詩情注入到看待世界的目光當中,溫柔地關注、找尋生命行旅中最為動人的時刻。同時,他又毫不留情地瞥見那些偽善的、可憎的角落,穿透看似平靜的表象,直抵物欲橫流的現實肌理。

    丁捷是浪漫的,也是犀利的,從《依偎》到《約定》和《撕裂》,雖然從內容或者說題材上看有想象性的,有非虛構的,也有“現場感”十足的。但是其中卻潛藏著作者對愛和靈魂真實的堅執追求。丁捷在對人性的勘查中“追問”到了深處,并以夢境的方式來切入到對人性考察當中。透過一個個潛意識中充滿恐懼的夢境,來捕捉在外部現實的沖撞之下,人們內心的浮蕩不安。夢醒時分,縱使他們感到疲憊卻仍然無法停下追逐的腳步,然而,當狂奔在利益的道路上,他們又分明感到了糾結與虛無。丁捷時而完全沉浸到想象與虛構當中去編織一場夢境,讓人物完全沉浸在精神的行旅之中,尋求靈魂的歸宿。時而則旁觀墜入泥沼中的迷途者,且看他們在紛繁世相之中掙扎沉淪。

    無論是小說描述的人物,還是故事本身,包括故事的講述方式,都引人深思。盡管,我們這個時代早已不再缺少平淡的或驚心動魄的故事,也不缺少故事背后蘊藏的象征或者隱喻??梢哉f,丁捷的《依偎》是一部在“ 俗套”的故事里出生入死、最后突圍至不同凡響主旨行列的好小說,這部小說所給予我們的內心沖擊力,已經許久沒有體驗到了。在我們今天,究竟還需要什么樣的文字或影像,來捕捉生命的存在意義及其有價值的信息?我們的精神世界、肉身或心理,需要一個怎樣的意義空間來承載呢?我們能否以有力量的現實“畫外音”干擾一下我們業已僵直、麻木的靈魂和身體的慣性呢?我想,丁捷的敘述,或者說講述,給了我們一種氣息,它撲面而來,令人振奮。

    小說通過精心設計的文本結構方式,通過男女主人公的一次相遇、一次旅程、一種燃燒的情愛,將兩位熱戀的情人置于神秘的心理和精神氛圍里,仿佛是對某種生命狀態的直陳,又仿佛是宿命對于未來之事含混而富于魔咒的預言,也仿佛是假借這樣一個結構謹嚴的故事情節,引導出有關生命和靈魂的一段托辭,并且,以此對我們焦躁不寧的內心進行了一次耐心而充滿激情的整理。丁捷仿佛是在刻意地制造一個愛情的玻璃或水晶球體,讓肉體連同靈魂一起在陽光下晾曬,這個看似虛構的世界越真實、越真切、越剔透,它所折射出的現實、存在就越空洞、越虛假、越虛妄?,F代人在欲望的叢林里狼奔豕突,最終的結果,無非是被自己不規則、無節制的欲望洪流逼入虛偽、空虛、虛無的死角。

    表面上看,作者在近十余萬字的篇幅里,為我們講述的是一個有關生命、命運、宿命、愛情、夢想、靈魂的動人故事。小說講述的故事主體,是一個二十幾歲的自由畫家欒小天和33歲的歌手安芬。文本演繹的這場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雖然從我們熟悉的對愛情的想象開始,卻以我們無法揣度的可能性結局終了。由于“我”(欒小天)莫名其妙地丟失了行李,丟失了會議報到證,丟失了身份證,使“我”與安芬的相遇成為可能。一個丟失了身份的人,在這里就變得更加自由和無拘無束了,也更加單純了。當然,在這里,作者也潛伏了主人公尋找自己的本質、求證自己的過去、捕捉渺茫的未來,即追問 “從何處來,向何處去”的文本意圖。而安芬則是一個相對復雜的人,她身上既有多種文化的混合,又有某種無法梳理的混雜異質性品格,她率真、浪蕩不羈的性格,充分顯示著不可抵擋的生命活力和激情。特別是,兩個都經歷過愛情和相戀者不幸死亡的人,相遇之后的可能,恐怕就不僅僅是同病相憐,而是刻骨銘心了。

    安芬和欒小天相遇之后,雙方神奇般地迅即相互進入對方的世界。小說一開始,就讓各自對初戀愛情故事的講述交叉進行,這樣,小說的結構就呈現出“ 故事套盒”的形態,并打破了人們習以為常的敘事規則和節律。這給虛構尋找了一個設置巧合的堅硬外殼,也使存在的可能性成為敘述的可能性。在這里,情節的所謂“合理性”已經顯得無足輕重,因為安芬和欒小天,都在鼓勵對方在經驗記憶的基礎上繼續梳理、充實、想象甚或杜撰個人歷史。實際上,這里面共有三個愛情故事在話語中一道向前攢動。他們兩人的愛情,也是在無需任何其他猶疑、考量的狀態下,徑直向縱深發展。他們在一起尋找傳說中的“藤鄉”的途中,共同創造了他們奇特的相戀、熱戀和同居生活。非常簡單,干凈利落,一切都在講述過程中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們對一個想象中的、可能并不存在的詩意“藤鄉”的尋找,也就成為他們演繹、求證自身的一個精神道場。其實,就故事本身而言,這種奇遇式偶遇型的艷情,也沒什么可以過度張揚和渲染的,最多,也僅僅能夠與青春、浪漫而富有戲劇性的傳奇色彩聯系起來。倘若,我們就此進行推論和闡釋這部小說的內蘊,無疑是極端輕浮和淺薄的。我認為,這部文本的關鍵在于,這部小說絕不是一部單純的愛情或性愛故事,不是簡單的愛恨情仇與歌哭,它所要掘進和探測的,是人在現實的復雜困境中,如何尋找、確證自己生命的來路和未來的走向。

    無疑,小說是從雙方互相“ 逼迫”對方“說話”開始的,最后,又以各自的“獨語”或自我對話結束。他們相互傾訴,相互解讀,相互理解和支撐著?!爸v述”和“被講述”,是這部小說超出以往愛情題材故事的“另類”敘事選擇,也是主人公在相互“看”和“被看”的過程中,試圖展現生命本能和凸顯世界的荒誕、頹唐記憶和訴求。很多時候,講述甚至就要壓垮自己。可見,竭力擺脫生命個體的隱秘、直抵對象世界內在靈魂世界,則是這部小說追尋人性之癢的文本策略。自始自終,敘事中相互穿插的青春記憶,既有關于少男少女的愛情萌芽,也有身體、生理變化所造成的主體意識的游移曖昧,還有前輩生活的年代和那個年代發生的故事。鋪陳愛情、性愛的真實性和生命、宿命的神秘性,經驗和意識的自我糾結,構成推動文本敘事的基本力量,也成為驅動、修復文中主人公思想和行動的力量。他們常常在旅途的追憶中,沉浸往事,向往未來,也放縱身體,幻象叢生。在這里,講述是一種力量,是一種解剖自己也解析他人的捷徑。他們也是在傾聽中相互鼓舞,在將自己拉回追憶的同時,推進現實生命的自我和自主。

    時間,在這部小說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前21章是一個相對封閉自足的多維線性結構。而小說的最后一章《零》,如同一個敘述“亞文本”,完全可以視為是對前面21章的一種解構。我們姑且將小說前21章中人物活動的時間鏈條看作是一個圓形結構,而將《零》部分敘述中人物的時間視為一個圓錐體結構,當歌手安芬凌晨從酒吧出來,驅車與來向的雪鐵龍出租車相撞時,圓錐體的時間穿透了圓形時間結構,形成一個時間的真空,這個真空,就是安芬與出租車上的欒小天,從未相識并相愛過,那么,一方面,前面的文本意義將不復存在。另一方面,前后兩部分構成不可或缺的“互文”。

    這個時候,我們恍然大悟了,原來兩個生命個體,冥冥之中就已經在相互尋找。其實,時間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容器,而是一個與人開足了玩笑的魔鬼。沒有時間順序,沒有空間局限,沒有偶然只有必然,當下發生的一切,也許早就存在另一種既定的程序當中,目前的秩序,有時根本無法彌補或扭轉即將到來的現實。小說貌似以現實發生的現在進行時故事,逆向拉動安芬和欒小天的往事情愫,但一場轟轟烈烈、自由無羈的愛情,可能在一個十分遙遠的過去就已經孕育完成。因此,尋找“藤鄉”或者“藤香”的精神之旅,就是這樣在往事的牽動、慫恿中勇往直前。而丁捷敘事的最終目的似乎并不在此,他最終是要通過文本,找到并建立一種能夠超越肉身、互忘自我、“合二而一”的境界,這個境界,有身體、有欲望、有愛情、有靈魂、有皈依、有救贖。在這里,殫精竭慮組織起來的精神性的象征結構和隱喻系統,最終都來源于身體的感覺,最終也要通向滿足、力量和意義。最后一章,描述了潘姚拂曉從樓梯失足,不省人事,生命呈現“亞死亡”狀態,繼而靈魂出竅,但靈魂卻能夠重又回復自己的身體,并能感知到外部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仿佛猶在夢中?!皟蓚€靈魂自然可以在現實世界駐在肉體里彼此相處,也可以都處于脫殼的情況下,在另一個維度世界相處。而一個脫殼的靈魂,跟一個肉體的靈魂交流,則變得非常困難,這個時候,只有夢會成為靈魂載體,出現在一個單純的靈魂面前?!憋@然,這些現象無論有無,至少都已經超出目前我們現代科學和思維的邊界,那是一個靈魂的境界,也許,也是一個能夠安妥靈魂的境界。

    應該說,依偎這個詞,非常契合地形容出了這種生命形態和狀貌。人的存在,其實是一個了不起的事實,但人們同時忽視了一個更重要的事實:沒有愛,靈魂一定不會在此停留。因此,靈魂在“黑洞”的沉浮,就極有可能是被情感或愛這一人類最重要的“類本質”所決定的。在文本的敘述中,安芬和欒小天經常被噩夢的恐懼喚醒,卻難以抵達真正的精神夢鄉和靈魂的棲息地。潘姚拂曉之所以能夠在漩渦狀的黑洞里,輕飄飄地上升,能夠讓自己的靈魂游離出軀體又能回復其中,就是因為對護理她的潘同學愛的感知。看來,小說努力而強烈地彰顯著愛的力量,愛,才是使人類逃離現實“黑洞”的唯一力量。

    現在,我們經常會談論諸如身體的重量與靈魂的重量,現實的虛幻和存在的維度等哲學的、道德的、倫理的問題。在欲望、精神的刺激下,現實對生命個體造成的孤獨感和荒誕性,憂慮維系情感、道德、倫理的支撐點的偏移、失重、失控。這如同小說主人公的反省:“人類自我之外是宇宙,之內是什么呢?反正我覺得人類是世界、肉體自身和精神的中間體。望不盡這之外的宇宙,也就描述不盡自身之內的實質?!?/p>

    也許,目前我們仍然處于深度地不了解我們自身境遇的狀態。我們不了解自身,也難以企及我們之外的物質、宇宙世界。這是人的孤獨,人的局限,其實,人類最困難的是,難以承受和抵達自己身處其中的存在世界的真實。難道人一定需要用白日夢來承載自己的靈魂嗎?此時,若想逃離孤獨和無奈,只能相互依偎。一切都似夢,似真,似幻。那么,我們如何懷揣夢想,活在夢鄉?至少,丁捷的這部《依偎》,會幫助我們在通往夢鄉的途中,找到一種救贖、安妥自己靈魂的方式。

    之所以選擇延續通過夢的路徑來闡釋丁捷的文本,是因為這樣能夠更加切近地抵達作家蘊藉于文本之中的“內在真實”。小說《撕裂》中的主人公張一嘉,作為干洲經濟傳媒公司的總經理,在事業上一直如魚得水??陀^上看,他一方面為文化產業帶來了巨大的收益和成績,另一方面在手段和方法上卻存在“結黨營私、濫用壞人,造成了企業里矛盾激化、分配不公、貪污腐敗、淫亂成習的事實”①。然而,由于文化產業整合將要使經濟傳媒失去獨立地位,張一嘉的處境瞬時不利。在《撕裂》當中,“夢”始終作為一條隱喻性線索蟄伏在文本當中,隨著張一嘉的夢境、心境,《紅樓夢》元素的引入,透露著多重解鎖心靈真實的密鑰。

    雖然從內容上看,《撕裂》是圍繞對文化圈和官場腐敗所展開的“剝洋蔥”。但如果穿透這些世俗、現實的亂象,我們能夠發現,丁捷信筆揭開現實表象面目的同時,也剝落了人性的虛假外衣。由于高層領導班子改組的局勢對張一嘉十分不利,他在經人點撥之后奔赴省城探望劉伯庭的老領導陳橋,以期扭轉大局。當他疲憊不堪地從省城回到干洲,休息的間隙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他夢見自己在一片高低起伏的開闊地上開車猛跑,金色的陽光下,張一嘉感到一種暢快。突然,車子猛然撞飛了幾個雪白的女性身體,她們以痛苦的姿勢停滯在空氣當中:

    那個滿是創傷的,是瘦削的陳思維,正蜷縮在半空中;那個身材勻稱的長發女子,一定是童盼,身子筆直地斜戳向大地的方向;還有一個瘦小白皙的身體,閃閃爍爍,忽遠忽近,無法辨識……②

    如果仔細思考這場夢的細節,更便于捕捉張一嘉的內在思緒。開車飛馳在金色的陽光下,無疑象征著他在內心渴望能夠無所拘束地體驗人生。然而,從表面上,這種暢快人生卻因為女人受到了壓制。事實上,每一個女人的出現,都迎合了張一嘉內心在人生不同階段的真實需要,使他走到當下道路上的并不是旁人,正是根源于他自己。似乎學生時代的張一嘉青春過早地收場,內心撕裂的開始,皆源于陳思維的闖入。大學時代的張一嘉時任學通社社長,是學生會主席陳思維的“下屬”。彼時的陳思維美麗、高傲、睿智,不可一世,她在面對“對手”龐敏卑劣的人身攻擊時,選擇了一種看起來若無其事的方法徹底擊退了謠言,那就是成為張一嘉的女朋友,從學生會主席職務上全身而退,并一心扶持他成就事業。陳思維“有一雙銳利的現實主義眼睛,一個敏感的哲學頭顱,又有一顆浪漫的文學心臟”,她似乎為張一嘉織就了一張溫情而又迷人的網,讓他懵懂又自愿地沉浸其中。多年來,陳思維一直充當著張一嘉人生導師和旁觀者的角色,指引并鼓勵著他前行。就張一嘉本人而言,也只有妻子能夠解碼張一嘉血液里深藏的拼搏與怯懦、純粹與欲望等隱秘的信息,為他的未來啟發、設計新的編程。

    正如久病的陳思維自己察覺到的,丈夫和童盼多年來如同紅顏知己。童盼來干洲經濟傳媒公司應聘新聞網站主持人的時候恰逢張一嘉事業上如日中天。張一嘉被童盼動人的目光打動,在她與他無數次的目光交匯里,張一嘉看到了自己的強大,看到了血液中有時是無法剔除的英雄主義的隱秘、真實的沖動與自我感動。張一嘉與童盼惺惺相惜卻始終若即若離,直到童盼與關文水兩情相悅,從此徹底斷了與張一嘉姻緣的可能。彼時,雖然妻子下身癱瘓,張一嘉仍舊以感情和理性維系著對妻子的忠貞,但他仍舊在一次宿醉中打破了壓抑許久的情緒和情欲,與學生單曉曉發生了關系,并在與她相處的過程中找到了久違的放松和青春,也就意味著張一嘉內心的又一次“撕裂”。

    回到之前張一嘉做的這場夢,我們不妨仔細分析一下這三個女性在張一嘉夢中的形象特征。張一嘉即便在夢中也不忍看到妻子滿是傷痕的身體,于是她在夢中僅僅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斑點漂浮在空中。而童盼則是一些簡潔的線條,雖然落地,卻和張一嘉的視線保持著距離。對于張一嘉的內心而言,童盼并未真正給予他多大的能量,在他的生命旅程中,童盼不過是一道美麗、潔凈的風景。夢中出現的第三個身體則是“開放的、溫暖的,靠近的時候,似乎有一股熱浪”。張一嘉的夢自然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功能,但透過它卻多少能夠捕捉到張一嘉內心對于生命中出現的這些女性不言自明的情愫,更潛藏著張一嘉心底究竟如何看待與現實之間的關系,他對于世俗瑣事侵擾所感受到的壓抑和疲憊,以及對于溫暖、輕松、寧靜的向往。

    張一嘉醉酒之后不知不覺又陷入了一場孩童時受同學欺侮的夢境,夢醒時分,單曉曉的身影與之前夢中那個曖昧卻溫暖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正當張一嘉不為人知地沉浸在單曉曉的純凈、安寧的美好之中時,陳思維留下遺言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藥長辭人世。也許在陳思維作為女人特有的直覺當中,她感覺到自己該到了退場的時候。陳思維臥床多年,以她倔強的個性來看,選擇有尊嚴地離世理所當然,但是她選擇離開的時機,雖然作者在書中并未提及,但卻蘊含著說不盡的意味。當愛遠去,靈魂的停駐也會失去意義。許多年的相戀與相知,或許就將在張一嘉與單曉曉不事聲張的溫存后走向消弭。久病的妻子陳思維主動選擇離開人世,這對張一嘉而言無疑是一個莫大的刺激。陳思維的初衷和期許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跳脫現實的泥沼,成為一個人品貴重、境界高遠的“好人”。然而,張一嘉卻始終游移不定終致危機四伏。張一嘉的手下李天武和領導關文水似乎就是他的兩個分身,一個暴戾乖張、滿腹陰謀,一個踏實沉穩、剛正不阿。

    丁捷在處理這兩個人物時,也沒有使其扁平化,成為張一嘉純粹的“分身”。李天武雖然冷酷狡詐,但他對張一嘉是完全信任的,那種匍匐的姿態絕不是諂媚和單純的功利心能夠驅使產生的,當得知陳思維去世的消息,他的眼中也瞬間充滿淚水。關文水則內心充滿情義,為人正派,他力排眾議推薦張一嘉進入改組之后的領導班子,相信他能夠在新的局面下做出成績。在和童盼兩情相悅之后,選擇了離開干洲,并在走前為張一嘉隱晦地指明了一條出路??梢哉f,關文水不僅是張一嘉靈魂中的一個側面,更是陳思維之后出現的另一位向導。雖然李、關二人個性反差強烈,但是張一嘉的身上同時具備了他們的共性,他時刻都游走在正與邪的邊界,進行著內心的權衡、較量。經妻子和市長秘書小錢的提醒,處境尷尬、危急的張一嘉決定通過陳橋提示劉伯庭介入到新集團班子人選的競爭,為自己爭取一個喘息的機會。赴省城同老領導陳橋建立的交情,間接促成了劉伯庭主動爭取并最終擔任新集團的黨委書記兼董事長。在關文水的力薦之下,張一嘉總算獲得了一個工會主席的職務忝列領導班子。

    作者從張一嘉成為工會主席開始直至李天武逃逸的情節之前,不再特寫主人公的內心活動,而是有意將對準張一嘉的“鏡頭”后移,通過對外界環境的捕捉來觀察張一嘉所做出的不同反應。經歷一場場變故之后的張一嘉宛如一頭沉睡的巨大動物,蟄伏在寒冬之中。如果我們著意去考察張一嘉的動態,會發現他除了為單曉曉所在的劇組爭取投資之外,幾乎沒有再主動運作任何事情或發表個人意見。但是張一嘉順風順水地從黨委委員兼工會主席做到了黨委委員兼副總的位置,甚至后來成為副市長的候選人。但是從他解救、幫助姜萌從復雜痛苦的情感折磨中走出,阻止女兒報考傳媒專業等幾處細節能夠折射出張一嘉心態變化的端倪。風浪之后,張一嘉再一次沉浸在一場夢境之中。昏睡之中他夢見故去的陳思維躺在自己的身邊,冰涼的臉緊貼在他的臉側并對他說:“你趕緊起來,不然她們會一個一個來找我,跟我走了?!笨梢哉f,張一嘉從未有過一個放松的、放縱的夢,即便是在外人看來已經“穩操勝券”的局勢下,他也依舊沉浸在莫大的恐懼之中,而這種恐懼來源于他內心與現實之間的緊張關系。

    當被現實壓抑得窒息的時刻,如何能夠獲得生命的喘息,在泥沙俱下的現實洪流之中狼奔豕突時,是否能夠具備“出走”的勇氣,這是一份對命運選擇和靈魂升華的睿智歷練。可以相信,丁捷是具備突圍的勇氣的作家。2005年6月,由于機緣巧合,丁捷作為一名援疆干部遠赴祖國西部,在新疆的三年時光里,他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想,于是,非虛構散文集《約定》如約而至。正如《看見》中的“看見”之于阿來,“北京711號園”的“紀念”之于閻連科,西藏之行的“相遇”之于格非,總是有許多作家有意或無意地選擇跳出生活中的慣性與窠臼,尋求靈魂與自然的邂逅。丁捷亦“騰出了一點生命,撫摸著邊疆,接受了緣分”,去趕赴一場與靈魂惺惺相惜的“約定”,書中每一幀曠遠寥廓的美景,似乎并不是刻意為了迎合誰特意擺出的姿態,而是兀自緘默不語,守望著緣分的到來。

    非虛構是否意味著“不虛構”,非虛構作品是否具備想象的成分,其中“非”的主體是什么?如果追蹤已經形成規模的非虛構寫作,我們能夠發現構成非虛構寫作的“非”的成分自然地囊括了對于地理、歷史、人事的如實考證、描摹。就《約定》而言,丁捷從中大樓到巴爾喀什湖,走過了伊寧的春夏,他筆下的大地因為浪漫的詩情而帶給我們持久的震顫,由于被作者一場場且醉且醒的激情而迷人。饒有趣味的是,丁捷在《約定》當中曾談到,他在童年時代,初次聽到的越劇《紅樓夢》啟蒙了自己對遠方未知世界的浮想,它“一下子切開我懵懂的內心,使我養育在里面的天真情感,第一次破殼流淌出來。我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從此我認識到,那些異于世俗聲音的節奏和音律,有打破世俗的力量,牽引人從肉體的生長關注中脫離,走進精神感受的完全狀態”③。當記憶、情感、夢境重疊在一起,我們似乎能夠從中感受到作者內心對于文本的參與,以及他試圖在文本中所呈現的生命意緒。

    回到小說《撕裂》中,我們會發現,除了張一嘉的夢之外,丁捷有意在小說中設置紅樓“迷夢”的布景,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瞬時間浮蕩起來,成為現實的虛幻倒影,字里行間透露出一股迷離、夢幻、凄美的詩意。賈府娛樂投資機構的賈總試圖倚靠張一嘉在經濟傳媒的實力買斷其出品的電視劇本《十三釵之鳳傳奇》,于是,賈總攔住正在出差的張一嘉大擺酒席,并在酒席間邂逅了在電視劇中扮演巧姐的單曉曉。巧姐原是《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年紀最小、話最少的一位,而她的扮演者最終卻一躍而成為電視劇的女主角、王熙鳳的妹妹、第“十三釵”——王煦鳳,作者的這一設置無疑具有極強的迷幻色彩。在留給張一嘉的信中,單曉曉有意或無意地說出了自己對王煦鳳的理解:“穿著古代服飾的現代靈魂,倔強、獨立,追求唯美,有智慧游離于權貴之間,卻又有性情超脫于權貴之外。”④此刻,對于張一嘉而言,他的內心早就因為這場變故而疲憊不堪,無比渴望輕松的他面前,無論出現的是否是單曉曉其實并不重要。表面上看,張一嘉被單曉曉點燃了青春的激情,事實上,這或許僅僅是他內心脆弱決堤時的一場偶遇。

    小說尾聲,《撕裂》中的主要人物幾乎無人善終,縱使單曉曉成為當紅明星,童盼和關文水雙宿雙飛,離開了干洲,關于他們的流言蜚語依舊不曾斷絕。張一嘉所看到的“窗外依然下著雪花,省城的空氣迷迷蒙蒙,宛如一場夢戲的布景”⑤。與《紅樓夢》的幻影,仿佛構成了某種對應,就如《紅樓夢》收尾一般:

    為官的,家業凋零(張一嘉);富貴的,金銀散盡(顧東峰);有恩的,死里逃生(童盼);無情的,分明報應(李天武)。欠命的,命已還(陳思維);欠淚的,淚已盡(姜萌)。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捌频?,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紅樓夢》:收尾?飛鳥各投林

    在距離生活較近的文本當中,如何恰到好處、妥帖地糅入美感,是對作家駕馭語言能力的一種考量。除了夢境之外,通過風景來承載生活、承擔內心情感的焦慮,也是丁捷在寫作當中所努力嘗試的?!端毫选纷鳛橐徊拷衣冬F實的官場小說,之所以不落俗套,沒有使讀者短暫沉迷到繁復、易逝的故事情節當中,一方面是由于作者試圖觸及人性、情感深處的精神內核;另一方面,則是根源于文本當中蘊蓄著的凄愴、蒼涼的詩意與美感,是文字的浪漫照亮了晦暗的現實,彌合、消解了內心與現實之間的裂隙,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又構成了一種內部張力。

    如果撇開小說《撕裂》中對文化圈腐敗的零距離逼視,從文本的細部修辭來看,可以發現幾乎每一次變化之前都會有看似不經意的數筆風景描寫來作為閑筆鋪墊其中,這里的風景成為了主人公情感變化的縮影。丁捷在小說中多次對小區里婆娑的樹葉作以擬人化處理,成為人物關系和心緒的倒影。起先,陳思維要求張一嘉背自己到小區散步時,小區里的景象是:“地上鋪了一層細細的霜,與月光融合在一起。沒有風動,只有細碎的樹葉切割著他們重疊的身影;沒有聲響,只有零散的交談撒落在他們之間幽深的溝壑。”⑥后面,張一嘉的事業遭遇瓶頸,陳思維的一番鼓勵使他重整旗鼓時,張一嘉再次背上妻子走在小區當中時:“冬天的微風,經過干湖浩渺的水面的激蕩,經過那些溫暖的水汽的摻雜、軟化,從城市的一個方向輕輕吹來,在夜空的梧桐里做著短暫的停留和曼舞。最后的幾片葉子,在路基上為過往的風送行,交換著竊竊私語的親密?!雹哂谑?,夫妻之間不言自明的淡漠與溫暖、疏離與默契通過樹影的“溝壑”“親密”得以呈現。雖然這種描寫方式還是稍顯刻意,能夠體味到作者的有意而為之,但仍然不失為一種主動的嘗試,或者說是對內容的平衡。相較于對意象的這一功能的運用,丁捷顯然更擅長于將意象作為心境的投射。同樣是對樹影的描摹,在張一嘉短暫地擺脫了工作上的困境,處理完姜萌的感情關系之后,窗外的樹葉在他眼中“仿佛是演繹一種疲憊、一種慵懶,又仿佛是演繹一種掙扎,一種狂舞之前的預備”⑧。作者在這里用寥寥數語便將主人公復雜的情緒自然融入,同時以精簡的文字寓言了后面的故事走向。

    人們往往會因為擔心無法實現他人對自己的期待而惴惴不安,或是因為以往的錯誤或丑惡被揭穿、無法消弭而忐忑,這也解釋了人們的潛意識當中為何總是潛藏著恐懼的因子。“所有這些恐懼的根源都在于沖突還未解決。但如果我們想要最終處于人格的整合,我們必須不怕面對這些恐懼。所以這樣一來,它們還是我們正視自己的障礙,它們似乎是一個煉獄,我們只有經過這一關才能得救。”⑨因而,如果從主動追尋內心安寧這一角度來看待小說的結局,我們會發現《撕裂》這部文本內在釋義的開放性。正如陳思維安然辭世、童盼和關文水從風口浪尖中全身而退、單曉曉實現了自己追求藝術理想的初衷一樣,張一嘉最后雖然是由于李天武的逃逸,被動地向巡視組主動交代了自己過往犯下的錯誤,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或許將能夠從內心的撕裂中走出,在未來獲得真正的心靈上的解脫、平靜。

    在丁捷的筆下,爾虞我詐、險象環生的世事煩擾中,唯有月光與愛確鑿無疑,一切皆被包裹進溶溶的月色之中。可以說,丁捷著意呈現人們內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亦努力試圖用浪漫來化解掉俗世的塵埃,以詩情來滋養行將枯槁的生活。雖然,這種處理問題的方式有些時候容易因為過于兩極化而稍顯局促。但是丁捷通過夢境有意識地復現、延展了人們的精神和心理空間,觸碰到人們內心深處秘不示人的恐懼之源。在修煉靈魂的旅程中,世事蕪雜,丁捷筆下晃蕩的銀色月亮卻能經久地沉潛在心底,折射出溫柔的光,給人以慰藉。

    注釋:

    ①②④⑤⑥⑦⑧丁捷:《撕裂》,中國文聯出版社2018年版,第64、114、164、174、72、114、295頁。

    ③丁捷:《約定》,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21頁。

    ⑨[美]卡倫?霍尼:《我們內心的沖突》, 王作虹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7頁。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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