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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重讀余華長篇小說《活著》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2期 | 許子東  2021年03月17日16:33

    內容提要:余華《活著》持久暢銷廣受歡迎的關鍵,就是寫中國人“很苦很善良”。“很苦”,是記憶積累,又是宣泄需求。“很善良”,是道德信念,又是安全策略。在中國當代文學中,“苦難”是取之不盡的故事源泉,“善良” 是作家、讀者和體制“用之不竭”的道德共享空間。模擬農民的角度看共和國史,雖然無數災禍、很多危難,但是家人沒有背叛,道德沒有崩潰。凡是人民自覺而且長久喜歡的作品,總有其正能量。

    關鍵詞:很苦 很善良 余華 《活著》

    重讀近百部20世紀中國小說,忍不住在想:這一個世紀的文學,有沒有一個總標題?

    首先想到魯迅的《藥》,因為幾十上百位最出色的中國小說家,幾乎都以描寫批判拯救苦難中國為己任,都覺得中國社會“病”了,雖然病癥病因病源不同。李伯元、劉鶚覺得官場是病源,魯迅覺得國民性是病根,延安作家覺得反動派是病毒,1980年代作家覺得“文革”是病體,但總之社會生病了,作家的工作就是看病治病。民主、科學、自由、戀愛、革命、實業、科幻、國學等等,都是不同藥方。作家希望文學也是一種“藥”。

    《家》也是一個很有象征性的書名,中國人的故事大部分都發生在家里,圍繞著“家”的人倫關系,都試圖保衛、延續、挑戰或叛逆廣義狹義的“家”。 《家》的近千萬銷量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廣大民眾的認可。

    2019年中國最暢銷圖書,非虛構類是《習近平在正定》,虛構類是《活著》。而且虛構類和非虛構類對比,前者銷量更高。為什么《活著》能夠成為新時期的《家》或者《紅巖》呢?

    文學總是人學,晚清小說依據“人倫” 批判“怪現狀”,五四注重“人生”—— 人首先要生存生活生命,延安以后講“人民”,強調階級。當代文學再次回歸“人生” ,首先是“活著”。1930年代斯諾編的中國小說英譯選,書名就叫《活的中國》。

    余華出生于1960年,幾年之隔,他和“50后”知青作家群明顯不同。余華不像莫言、賈平凹、張承志、史鐵生、韓少功等,在從事文學前先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鄉村苦難記憶。莫言的創作總是銘記兒時饑餓痛苦,張承志始終守望紅衛兵理想主義,史鐵生是用殘缺的生命寫作,知青農村背景也一直是阿城的靈感源泉。相比之下,余華更接近于職業小說家。如果說與余華齊名的這批作家,好像生命注定、青春血肉,不得不那么寫,余華卻有更多技巧、風格的選擇,所以他能寫幾種很不一樣的小說。從早年殘酷拷打人性暴力的《現實一種》,到中國古代酷刑傳統的當代展覽《一九八六年》;從同情底層的寫實轉向——《許三觀賣血記》,到將“文革”與“文革后”兩個時代對比的《兄弟》。《兄弟》里,“兄是假胸”,“弟是真諦”。善良的哥哥,后來淪落到賣女人假胸的地步,而粗俗暴發的弟弟(“弟弟”)成了新時代發展的“真諦”。

    在余華不同階段、不同方向的小說實驗中,從影響、銷量來看《活著》最為成功。小說描述了福貴一家人歷經國共內戰、土改、“大躍進”、自然災害、“文革”和改革開放整整六個歷史階段。這六個歷史階段其實也存在于過去幾十年的不同小說里,從《小二黑結婚》《財主底兒女們》開始,整個當代文學一直都在講這六個階段的中國故事。在某種意義上,《活著》好像是一部當代小說的精簡縮寫本,將1940年代到1980年代的各種中國故事簡明扼要再說一遍。有些地方是呼應,是證明,有些地方是補充,是提問,整體來說很少顛覆,互不否定。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文學現象。

    小說的敘事者是兩個“我”:一個是下鄉采風的文青,另一個是向文青講故事的老農民。文青當然代表了對農民命運的一種觀照和感慨,但是他很少打斷,很少議論。

    老農民的第一人稱其實比較難寫,又要有點戲劇性,又要有點農民腔。從農民腔角度,余華的語言不如《秦腔》《古爐》。但是余華也盡量避免文藝腔。故事生動,情節緊湊,節奏很快,尤其是細節精彩,讀者很快就忘了,或者說原諒了這個福貴的第一人稱,到底是不是老農民語言。讀者自然而然進入了他的,也是很多中國人的40年人生。

    在考察福貴經歷的六個歷史時期和其他同類小說之間的互文關系時,本文想討論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活著》,而不是別人或余華別的小說,至今仍然這樣受到民眾歡迎?

    在解放前,或者說舊社會,福貴是一個地主的敗家子。家有百多畝地,而福貴只熱衷于嫖和賭,“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么都分不開。后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只是為了輕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是又痛快又緊張,特別是那個緊張,有一股叫我說不出來的舒坦”①。

    作家顯然在小心尋找一種農民能夠說的文藝腔,比如“撒尿”這個比較農民,“又痛快又緊張”,稍稍有點文藝。

    福貴當時很離譜,父親管教也不聽,甚至帶了妓女去向他的丈人——一個米行的老板請安,完全是惡作劇。作為地主兒子,福貴既不像“財主底兒女們”那樣在時代大潮當中掙扎沉浮,也不如《古船》里的抱樸,受很多迫害還苦讀《共產黨宣言》。福貴的少爺形象,接近吳組緗《官官的補品》,也是第一人稱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惡行。因為是作家比較陌生的一段歷史,就像王安憶《長恨歌》寫舊上海選美,主要都是依靠第二手材料,依靠左翼文學的公眾想象。

    最后一次賭博時,年輕的妻子家珍懷著七八個月的兒子,找到青樓賭臺,勸老公停手。福貴繼續賭,家珍又拉他衣服,又跪下。“我給了她兩巴掌,家珍的腦袋像是撥郎鼓那樣搖晃了幾下。挨了我的打,她還是跪在那里,說:‘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來。’現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么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后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沒有。’”

    女人走后,賭運轉了。其實是對手龍二作弊,福貴把全部家產都輸掉了。

    福貴父親很生氣,但也替兒子認賬,把地和房子都賣了,以兩大筐的銅錢,叫兒子挑著進城還賭債。賣房時他父親說:“我還以為會死在這屋子里。”后來他爹死在糞坑旁。丈人看女婿太不像話,把家珍接走了。女兒鳳霞留在福貴這里,新出生的男孩就在女家。一個地主人家就此衰敗。

    到這里為止,余華的舊社會的故事,和吳組緗、蕭紅、茅盾等左翼文學基本吻合。除了賢妻家珍,這是一個重要的伏筆。

    龍二成了地主,福貴反過來向龍二租地,自己學習農耕。因母親得病,福貴到城里去請大夫,莫名其妙被國民黨軍隊拉了壯丁。福貴于是參加了解放戰爭,不過身在國民黨軍隊陣中。這時福貴認識了老兵老全,還有少年兵春生。抓來的壯丁當然不肯認真打仗,連兇狠的連長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活著》里的內戰故事,又可以和十七年文學如吳強《紅日》呼應對照。福貴的隊伍很快投降了,他戰戰兢兢,選擇拿路費回家,證明解放軍確是文明之師。

    接下來就進入第二個歷史階段——土改。“離村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著個三歲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鳳霞。鳳霞拉著有慶的手,有慶走路還磕磕絆絆。”

    當然,小兒子不認識爹,沒見過。鳳霞認識,但是聾啞了,說不出話。“這時有一個女人向我們這里跑來,哇哇叫著我的名字,我認出來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聲:‘福貴。’就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我對家珍說:‘哭什么,哭什么。’這么一說,我也嗚嗚地哭了。”《活著》無數次寫到哭。

    土改時福貴已是窮人,結果分到五畝地,就是原先租龍二的五畝地。“龍二是倒大楣了,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從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帳,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帳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楣,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都硬,最后就給斃掉了。”槍斃那天,龍二還見到福貴,說:“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

    對當代作家來說,怎么寫土改,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難題和考驗。《創業史》里地主已經殺完,但有富農蒙混過關,一直給社會主義添亂;張煒《古船》里地主活活被嚇死,他兒子靠了《共產黨宣言》,后來成為當地經濟的救星;莫言《生死疲勞》里地主死了以后不甘心,變牛、變馬、變豬,一直活躍在那片土地上……

    相比之下,余華的《活著》選擇了一個比較安全的敘事策略:首先強調龍二槍斃活該,這就符合了關于土改的主流政治定論。但是龍二本來不是個地主,就是投機取巧。租地給福貴,也沒有特別苛刻。富人被剝奪財產,是否還應處死?讓讀者存疑。本來地主是福貴,因禍得福,輸掉了地主帽子,換來了貧窮新生,世事難料,世事荒誕。

    世事難料是《活著》非常重要的一個主題。福貴一家的悲慘經歷,都是“世事難料”。但在“世事難料”中,小說又有兩個情節規律:只有厄運,沒有惡行;只有美德,沒有英雄。

    正當梁生寶要帶著貧苦農戶走向金光大道的時候,大概也是在1950年代中期,福貴一家的生活卻出現了實際的困難。為了省錢讓兒子讀書,福貴跟家珍商量,想把鳳霞去送人。在兒女間做選擇,犧牲女兒也是農村常態。

    小說寫將鳳霞送人時,女兒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到了別人家,鳳霞要伺候兩個老人。這邊兒子有慶也不干了,說:“我不上學,我要姐姐。”福貴就打,打得兒子上學以后,屁股都沒法坐在椅子上了。

    過了幾個月,女兒鳳霞跑回來了,福貴還是要送她回去。“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難受,我不讓自己去看鳳霞,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天黑了,風颼颼地吹在我臉上,又灌到脖子里去。鳳霞雙手捏住我的袖管,一點聲音也沒有。”

    因為女兒走路腳痛了,福貴又揉揉她的腳,最后就背起女兒走。“看看離那戶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燈下把鳳霞放下來,把她看了又看,鳳霞是個好孩子,到了那時候也沒哭,只是睜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也伸過手來摸我的臉。”

    這段父女互相摸臉的文字,簡單樸素,筆力千斤。余華很能把握平淡和煽情之間的分寸。

    她的手在我臉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戶人家去了。背起鳳霞就往回走,鳳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緊緊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帶她回家了。

    《活著》就是由幾十個這樣用故事抒情的細節連貫而成。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們怔住了,我說:“就是全家都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

    可見在中國人的宗教里,“活著”從來不是個人選擇,而是一家人的事。

    小說里寫兒子有慶的鞋,可以單獨成一短篇。有慶10歲光景,又要割草喂羊,又要趕上學,每天來回幾十里,他的鞋底很快穿了。福貴罵他:你這是穿的還是啃的?孩子不敢哭,以后走路,鞋就套在脖子上,光腳丫跑,到了學校里或者回到家才穿鞋——這樣無意當中練就了快跑能力,后來在學校體育課大出風頭,再后來又搶著去輸血……《活著》就是連環禍福,世事難料。

    小說進入了第三個階段——人民公社來了。五畝地歸公,鄉親們都吃共產主義食堂。這時候余華其實還沒出生,當然還是要靠第二、第三手材料來想象“大躍進”。 但《活著》這時主要和《李順大造屋》《剪輯錯了的故事》等“新時期主流” 同步。但是沒有《古船》那么夸張,因為敘事要保持福貴的麻木、無知狀態。高曉聲寫到萬畝地、土高爐,有段非常精彩的議論:“后來是沒有本錢再玩下去了,才回過頭來重新搞社會主義。自家人拆爛污,說多了也沒意思。”②可是在余華(或者說福貴)這里,只有事實表象,沒有政治議論,只有荒誕細節,沒有復雜背景。

    小說寫大家牲口都入社,之后牲口常常挨餓。兒子有慶偷偷割草,半夜去喂他以前養的兩只羊。福貴就罵他:“這羊早歸了公社,管你屁事。”有慶還找機會去抱抱那兩只羊。

    公社要建煮鋼鐵的爐子——余華不用“大煉鋼鐵”之類的話語,就用農民的語氣“煮”,不是煮豆腐,是煮鋼鐵。村里人找了一個放汽油的桶,還問煮的時候要不要加水。所有事情都是隊長指揮,大家聽話,都不覺得隊長有錯。隊長聽上面的話。小說里沒有一點對隊長或者上面懷疑的意思,隊長做了很多蠢事,但一點都不像壞人。小說描寫1950年代,只寫現象不找背景,只列細節不尋原因——《活著》的故事很苦,至今可以暢銷。

    “大躍進” 期間,任勞任怨的家珍得了軟骨病。“看著家珍瘦得都沒肉的臉,我想她嫁給我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這時鄉親們慶祝鋼鐵煮出來了。“隊長拍拍我的肩膀說:‘這鋼鐵能造三顆炮彈,全部打到臺灣去,一顆打在蔣介石床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吃飯的桌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家的羊棚里。’”可見羊棚很重要。但是公社食堂最后一餐,把村里的羊全給宰了吃了。有慶像掉了魂一樣。福貴后來就給兒子買了一個羊羔——當然,“大躍進”以后才能買的。有慶就非常高興,在學校里跑步又跑第一名。

    沒過多久,饑餓的浪潮來了,小說悄悄地轉入第四個歷史時期——“三年自然災害”。“自然災害”里邊多少天災,多少人禍,這不是《活著》要回答的問題。“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著水在田里積起來,雨水往上長,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哭了,都說:‘往后的日了怎么過呀?’” “自然災害” 后等國家救濟。“隊長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里,他什么都沒拿回來,只是帶回來幾句話:‘大伙放心吧,縣長說了,只要他不餓死,大伙也都餓不死。’”

    但幾個月以后,再節省,存糧都快完了,福貴、家珍就商量要賣羊換米,可是羊已經被有慶喂得肥肥的,像寶貝一樣。福貴很艱難地跟兒子說這事,“有慶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但是有慶有個要求,“爹,你別把它賣給宰羊的好嗎?”明知不可能,福貴還是先答應了。

    賣羊的路上,父子同行,這又可以成為一個短篇,令人想起《生死場》里王婆賣馬——二三十年過去了,農民還是一樣,忙著生,忙著死。從煮鋼鐵、父子賣羊起,《活著》就越來越回歸五四的人生主題,“人”首先是要“生” ,要“活著”。

    換了幾十斤小米,不到三個月又吃完了,之后就挖野菜。挖地瓜時,福貴跟王四打架,差點出人命。人為了一個地瓜,能冒著死的風險。山窮水盡時,還是家珍好,已經生病了,但硬撐著進城,從父母口中挖出一些小米,放在胸口帶回來。但是一煮粥,煙囪冒煙,村民都看見,餓極了的隊長也上來要分上一口。

    從人民公社到“自然災害”,農民無窮無盡地受苦,但是小說里沒有一個壞人——多厄運,少惡行。

    《活著》的特點不僅是多厄運,少惡行,而且多美德,少英雄。

    余華早期寫《現實一種》,解剖人性之惡十分殘酷。但實際上,余華又是同輩作家當中最擅長寫老百姓的善良美德的。福貴的妻子家珍就是一個百分百的好人,傳統道德的當代樣板,幾乎令人相信這樣的好人真的可以存在。

    小說開始時,她跪求敗家子戒賭,被打耳光也不怨恨,既是女人的常態,也是圣人的境界。之后丈夫被抓了壯丁,幾年內她獨自帶大兒女,多少艱辛。后來女兒聾啞被人欺,兒子養羊又歸公。一會兒煮鋼鐵,一會兒挖野菜。就像福貴自己說過的,她本來也是富家女,嫁了男人以后,沒有一天好日子,可是從來不抱怨。到“三年自然災害”,家珍病倒了,但還要去掙工分,到娘家去求救,最后摔倒,起不來了。福貴說:“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

    她還要把自己的衣服拆了,給兒女做衣服,說:“我是不會穿它們了,可不能跟著我糟蹋了。”衣服沒有做成,連針都拿不起了,家珍又說:“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干凈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在《活著》這本小說里,在家珍身上,讀者幾乎找不到缺點。照理說,這樣寫人物,不大能夠令人信服。余華,或者說福貴,用很多世事難料的細節,一波接一波,完全出乎讀者期待。

    某天有慶學校的校長,她是縣長的女人,生孩子大出血,教師就集中學生在操場上要他們去獻血。學生們很踴躍,跑去醫院。有慶跑第一,但老師說他不遵守紀律,不讓他獻血。但是其他同學血型不對,有慶又乖乖地認錯,所以就被允許抽血。“抽一點血就抽一點,醫院里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著抽著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著不說,后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著說:‘我頭暈。’抽血的人對他說:‘抽血都頭暈。結果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醫生才發現心跳都沒了。”

    大概是多年后的回述,老漢也沒有多少感慨用語,只說他到醫院,找來找去總算找到一個醫生,問清了名字,醫生說:你有幾個兒子?然后說:“你為什么只生一個兒子?”不僅老婆家珍,兒子有慶也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善良至極的人物。

    福貴昏過去了,醒來再找醫生算賬,被人阻止。《活著》一直只述厄運,不查原因,只見苦難,不見惡人,這時突然出現一個坑害百姓的符號——縣長和縣長女人。干群矛盾突出了,是不是需要問責了?不會。

    原來,福貴怒火朝天找到了縣長,發現縣長就是當年一起在戰壕里的國民黨兵小戰士春生——于是,本來可能激化的百姓和政府的矛盾(官民沖突)馬上又淡化了。

    同樣的矛盾在茹志鵑《剪輯錯了的故事》里,點到要害:靠了這些民眾支持打下江山,今天不讓老百姓吃飯,你們(我們)到底是面對著誰而革命?但余華是不會這樣提問題的。

    既然是當年共生死的戰友,小說馬上寫他們回憶往事:“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著笑著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著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春生嘆口氣說:‘怎么會是你的兒子?’”這個潛臺詞很奇怪,要不是你的兒子,事情就不嚴重嗎?

    福貴說:“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這類細節,一個連一個,多而且慘。敘事節奏推進很快,所以人物性格雖然刻畫得不太完美,人們還是很容易被感動。

    接下來福貴背著兒子尸體回村,埋在父母墳頭。他想瞞家珍,但瞞不了。所以就背著老婆去上墳。回家的路上,家珍哭著說:“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孩子之前不穿鞋子跑步。福貴說:“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有次請余華來嶺南大學演講,特別解釋最后這句話。把月光寫成“像是灑滿了鹽”, 作家頗費心思,反復推敲。怎么讓一個農民在這樣極度悲傷的情況下看月亮呢?古今中外,寫月光千萬種,說是像鹽,真是特別——要寫出農民心理,又要讓作家抒情。

    《活著》的情節框架就是一連串世事難料:賭輸家產,逃過了土改;壯丁難友,卻做了縣長;兒子跑步獻血,丟了性命;老婆病入膏肓,卻突然有了好轉。

    接下來就是聾啞女兒鳳霞的故事了。

    女兒大了,羨慕人家婚嫁戀愛。隊長介紹了一個偏頭萬二喜。初次上門也不多看鳳霞,也不講其他婚嫁條件,只在福貴家里的屋前屋后轉,然后就走了。福貴以為這男人嫌棄他家窮,不料過幾天,二喜帶了一幫伙計上門,直接幫福貴家修屋頂,刷墻,整家具,還帶來了豬頭、白酒。

    雖說高尚的愛情不應該物質化,但中國故事里也有馬纓花拿饃饃表達愛意,芙蓉姐用米豆腐關心男人。像二喜這種話不多說(反正鳳霞聾啞)直接就幫女家修房子,也是一種求婚方式,令人感動。

    他問:“爹,娘,我什么時候把鳳霞娶過去?”福貴只有一個要求:“鳳霞命苦,你娶鳳霞那天多叫些人來,熱鬧熱鬧,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史鐵生、路遙寫鄉土婚俗都是同情或批判,到余華筆下卻變得無比浪漫。辦事那天,來了很多人,又派煙,又送糖,土里土氣,敲鑼打鼓。

    就在鄉村農民掙扎活著的時候,“文革”開始了,小說進入了第五個階段。“文革”和鄉下人有什么關系?“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鬧越兇,滿街都是大字報……連鳳霞、二喜他們屋門上都貼了標語,屋里臉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鳳霞他們的枕巾上印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床單上的字是: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二喜和鳳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話上面。

    枕頭上是“斗爭”,床單上是“大風大浪”,男女兩人睡在話上面。“話”當然有別的意思,不知道作家是有意還是無心。

    村里來了紅衛兵,十六七歲,先找地主,大家看著福貴,把他嚇得兩腿哆嗦。結果隊長說了:地主早就斃了,富農前兩年也死了。那怎么辦?找走資派。走資派是誰?就是隊長,就抓隊長,村民也不敢救。福貴進城,看到了縣長春生被人批斗,掛了牌,任人踢打。有天晚上,春生逃到福貴家,跟福貴說他不想活了。家珍之前不原諒春生,不讓他進門——因為兒子為春生女人抽血才死。但這時她也和福貴一起講了很多要“活著”的理由:“死人都還想活過來,你一個大活人可不能去死。”“你的命是爹娘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問問他們。”“你走南闖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來容易嗎?”“你還欠我們一條命,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春生,你要答應我活著。”

    余華堅持用一個不懂政治的農民角度來寫“文革”之亂,《活著》的細節遠不如《古船》《玫瑰門》那么血腥,反而像王蒙的《蝴蝶》,或韋君宜、茹志鵑一樣,借干部落難的機會來緩和干群矛盾、調整官民關系。

    答應了福貴這么多“活著”的請求,縣長春生不久還是自殺了。小說對“好死不如賴活” 的主題有申張也有懷疑。在象征意義上,也意味著干群矛盾、官民關系,即使有“文革”這樣的教訓,也未必能夠修復調和。

    對福貴一家來說,世事繼續難料。鳳霞懷孕了,全家興奮流淚,但到醫院生產時,醫生問:要大還是要小?女婿說要保鳳霞。結果卻是鳳霞難產死去。鳳霞死去三個月以后,家珍也病死了。

    小說寫“文革”結束包產到戶反而輕描淡寫。對老人來說,做社員還可以偷懶,單干了好像更累了。留下的孩子叫苦根,跟他爹二喜形影不離。但是苦根四歲時,二喜工傷,被兩大塊水泥板夾死。

    余下來,就只有福貴帶著小外孫,老人、小孩形影不離,還有很多可愛的細節。可是作家寫到這里還不停手,某天小孩病了,老人關心,煮了很多新鮮豆子,小孩吃多了,撐死了。

    從福貴的父親、龍二到有慶,再到鳳霞、春生、家珍,再到二喜、苦根,福貴眼看著跟他生命有關系的人七八個先后死去。“八死一生”,老人最后買了一頭牛,孤苦伶仃地“活著”。

    現在來回顧一下:這部小說為什么持久暢銷?《活著》到底怎么樣簡化縮寫了當代文學幾十部作品中的中國故事?而《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活著》的情節,第一個特點是多厄運,少惡人。小說的確寫了一個家庭經歷了內戰、土改、“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和包產到戶各個歷史階段,他一家人受的苦難,大概比任何一本小說都還要多。但是作家并不特別強調這些苦難的社會背景,也沒有突出的壞人惡行。多荒誕,少議論,多細節,少分析,多流淚,少問責。所以苦難等同于厄運,好像充滿偶然性。一個人、一個家庭的苦難就和社會、政治、歷史的背景拉開了距離。

    第二個特點是贊美德,無英雄。像家珍、有慶、鳳霞,甚至苦根,福貴身邊的家人、窮人,全都是道德完美,善良無瑕,厄運不斷,仍然心靈美。大量動人細節、語言尺寸的把握,敘事節奏一氣呵成。他們道德高尚,但是身份平凡,命如野草,他們不想,也做不了英雄。

    所以說到底,余華的《活著》最受歡迎的關鍵兩點,就是“很苦很善良”。“很苦”,是記憶積累,又是宣泄需求。“很善良”,是道德信念,又是安全策略。至少在1980年代以后的文學中(甚至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中),“苦難”是個取之不盡的故事源泉,“善良” 也是作家、讀者和體制“用之不竭”的道德共享空間。對苦難的共鳴,使國人幾乎忘卻了主角地主兒子的身份。對美德的期盼,使得小說里的心靈美形象,好象也不虛假。雖然沒有誰家里會真的有那么多親人連續遭厄運,但是誰的家里在這幾十年風雨中,都可能會經受各種各樣的災禍病難?誰都需要咬咬牙,抓住親人的手活著。

    模擬農民的角度看共和國史,雖然無數災禍、很多危難,但是家人沒有背叛,道德沒有崩潰。凡是人民自覺而且持久喜歡的作品,總有其正能量。

    從藝術上來講,《活著》是對很多其他小說的成功縮寫。“成功”是令人羨慕的,“縮寫” 又總是令人不滿,之后余華也想過更復雜地描寫厄運和美德。在長篇《兄弟》里,兄長堅持美德善良,弟弟展現物欲人性,不過細節和語言都不如《活著》這么清潔節制。《第七天》則有點困惑于網絡比小說更現實,新聞比文學更荒誕。

    余華是一個專業小說家,有比較超然冷靜的相對主義視野,又有相當廣泛的社會、政治,甚至經濟興趣。期待他還會寫出令人吃驚的小說,進一步分析厄運與美德的歷史關系,在藝術上超過他的《活著》。

    注釋:

    ①余華:《活著》,《收獲》1992年第6期。以下小說引文同。

    ②高曉聲:《李順大造屋》,《雨花》1979年第7期。

    [作者單位: 華東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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