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舊版《拜輪詩選》和《絳紗記焚劍記合本》
曼殊的著作,據柳亞子父子的研究,很多都散佚了。原有《梵文典》八卷,章太炎劉師培的序和曼殊自序曾刊載1907年《天義雜志》第六卷,書卻未出版;同年曼殊的女弟子何震(劉師培夫人)編成《曼殊畫譜》,有章太炎、何震序,曼殊自序,以及曼殊“母夫人何合氏”序(何合氏序為日文,后來由知堂翻譯漢語),刊載《天義雜志》第五卷,而畫譜最后也沒見出版。1911年成書的《英譯燕子箋》,由西班牙人莊湘羅弼氏攜去馬德里謀出版,亦不知究竟出版沒有。其它如《無題詩三百首》《泰西群芳譜》等,或者僅見其名于曼殊書信,或者見于當時報紙廣告,然而沒人見過原書,曼殊身后這些書稿也大都不知去向了。
曼殊歿于1918年,年三十五。他生前出版并確切被見到的有以下六本書:
《慘世界》(1904年上海鏡今書局出版);
《文學因緣》(1907年日本東京博文館印刷,齊名社發行);
《拜輪詩選》(1908年日本東京三秀舍印刷,梁綺莊發行);
《潮音》(1911年日本東京神田印刷所印刷);
《漢英三昧集》(1914年日本東京三秀舍印刷,東辟發行);
《絳紗記焚劍記合本》(1916年甲寅雜志社出版)。
這些書四種是在日本東京出版,兩種在上海出版,除《絳紗記焚劍記合本》為小說外,其它是譯著。六種書幾乎都是只印了一版,其后都是別的書局的翻印本,所以原版書極難收集。十幾年前我得到《漢英三昧集》一冊,原以為到此為止了,后來卻又獲得《拜輪詩選》和《絳紗記焚劍記合本》,因此前后共得到三冊。曼殊的原版中特別以日本所印的為精致,據柳亞子說《潮音》最漂亮,也最難得,自然我既沒見過也沒有《潮音》。《潮音》是“非賣品”,原有署名“飛錫僧”寫的一篇跋,但后來不知為什么沒印進書里,曼殊把這篇跋手抄一份送給了柳亞子。曼殊死后,柳亞子研究這份孤本的“飛錫潮音跋”,認為是曼殊托名飛錫寫的自傳,實際沒有飛錫僧這個人。曼殊生前不言身世,其究竟何所自來一直是個迷,柳氏根據此跋并參以曼殊自傳小說《斷鴻零雁記》(曼殊死后由胡寄塵整理出版),寫了《蘇玄瑛新傳》行世,人皆深信之,然而后來經訪求曼殊親屬,以及獲得新的材料,卻證明亞子所言與事實幾乎南轅北轍。這說明如果沒有可靠材料作為支持,對那些看上去很合理和“邏輯嚴密”的考證,抱以姑妄聽之的態度為適宜。
《絳紗記焚劍記合本》初版書影
《絳紗記》和《焚劍記》初刊于章士釗辦的《甲寅》雜志,1916年出版單行本《絳紗記焚劍記合本》,由亞東圖書館印刷;不久雜志社又另出合編本《名家小說》,這兩篇也收入其中,單行本就絕版了。單行初版本為窄四十八開,紙面平裝,四號鉛字報紙??;絳紗記篇有爛柯山人(章士釗)和獨秀(陳獨秀)兩序,撰著者署名“曇鸞”。因為印了這個署名,十年后竟引起對作者的懷疑。民國十五年時有段庵旋其人,與曼殊本無交往,但因仰慕風致,掇拾曼殊作品編成一冊《燕子山僧集》。編集的時候接到趙景深的信,說絳紗和焚劍兩記不是曼殊所作,據白采說是其友廖叔凱的作品,并說千真萬確,段某于是將此兩篇從文集中刪除了。這件事很引起一番爭論,載在《語絲》;后來章士釗出面證明曇鸞就是曼殊,自己當年曾親見手稿,況且別人也不可能寫的出曼殊那種文字,此事才告平息。其實初版本已載明曇鸞就是曼殊,在初版本的里封印有廣告,其文云:“本館發行各種小說,皆當代著名文學家如章行嚴(即爛柯山人)、蘇曼殊(即曇鸞)、老談諸君所撰著……”大概那時流行的是后來的《名家小說》本,廣告已經刪除,才會有這番爭論的吧。
關于曼殊的小說,新文學人士目為鴛鴦蝴蝶派之祖。郁達夫寫過《雜評曼殊的作品》,據他看來,曼殊的譯詩好于自作詩,詩好于畫,畫又好于小說,而“最好的是浪漫的氣質”,曼殊能在文學史上有不朽的成績,也是因為浪漫的氣質(這點實在是想不明白)。小說則是寫的不好。他舉出《斷鴻零雁記》和《碎簪記》兩篇中種種不合理的情節和過多的巧合,以為既不寫實,也太做作,不是現代西洋小說的做法,還是某生體的中國濫小說匠做法。知堂有一封“答蕓生先生”的信(此信和郁文均收在柳亞子編《曼殊全集》第五卷),也評論到曼殊,認為曼殊是很有天分的人,又兼具浪漫的性情,頗足以代表革命前后文藝界的風氣,雖然思想不能說是新。從文學潮流的變遷來看,鴛鴦蝴蝶派是宣統洪憲間由于傳統的生長、和革命的受挫產生的一種文學潮流,“曼殊在這派里可以當得起大師的名號,卻如儒教里的孔仲尼,給他的徒弟們帶累了,容易被埋沒了他的本色” 。知堂先生的眼光和見解總是有過人之處,看了不能不佩服。曼殊寫的是既不全舊,也不是新的小說,若以現代西方文學的標準去批評的話,自然一無是處,這與據新詩而批評舊體詩是一樣的。
《拜輪詩選》有論者認為是曼殊作品中最重要的一本,因為它是翻譯史上第一本外國詩翻譯集。我沒有研究過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正確,據聞尚有辜鴻銘《癡漢騎馬歌》為更早,但那本書似沒有印出版年代。《拜輪詩選》這本書以前是說出版于1908年,根據是版權頁已寫明:“戊申九月十五日初版發行”,但據柳亞子的研究,說此書的初版和再版從沒人發現過,只見過第三版(印于1914年8月),因此認為第三版實際上是初版(《柳亞子文集·曼殊現存書目索引》)。關于這個問題他有考證和推論,此處從略。如果第三版是初版的話,那這本書還較其友人應溥泉的《德詩漢譯》(最早的德詩譯本),晚出約半年的光景,但說它是最早的漢譯拜倫詩集因該沒什么問題。
我收藏的《拜輪詩選》恰如柳亞子所說也是第三版,版權頁印的出版時間為“戊申九月十五日初版發行;壬子五月初三日再版發行;甲寅八月十七日三版發行”。這本書是三十二開的窄本,白色沖皮面精裝,封面書名燙金,封底印英文:拜倫詩曼殊阇梨譯;書前有曼殊西裝照,珂羅版印,法蘭居士(W. J. B. Fletcher)序和曼殊自序,另有H.R.Alice為《留別雅典女郎》詩作的曲譜插頁一張;正文每頁上半為英文下半為漢文,共收詩五首:《去國行》《留別雅典女郎》《贊大?!贰洞鹈廊速浭l*帶詩》(按,*為異體字,具體見下圖)《哀希臘》。
曼殊譯詩標題
《拜輪詩選》原版書影
《拜輪詩選》中曼殊西裝照
集中的五首詩是否全出自曼殊的譯筆呢?黃季剛先生《纗秋華室說詩》中說,《贊大海》和《哀希臘》兩首是他所譯。他說居日本時與曼殊同室,暇日以翻譯拜倫詩為消遣,有曼殊友人匯刊潮音集,即錄此兩篇與之,《贊大?!返牡谖逭?,原意深曲,經章太炎補譯而成。此外《留別雅典女郎》四章,曼殊在《文學因緣序》中自承是其友“盛唐山民”所譯,這樣算下來只有兩首是曼殊譯的。但看曼殊的自序,有云:“比自秣陵遄歸將母,病起胸膈,擩筆譯拜輪去國行、大海、哀希臘三篇……”則又是自譯的。按曼殊此序自書光緒三十二年(1906)作,據柳無忌重訂蘇曼殊年表,曼殊與黃侃居東京是在1909年,曼殊譯詩在前。果能發現《拜輪詩選》1908年的初版本,那大致就能說明譯者究竟是誰。不過在我看來,以曼殊的性格而言,不會關心誰譯的詩,他的其它譯著也收了好多別人的譯文,《漢英三昧集》中甚至沒有一篇是選他自己的翻譯,選的都是他以為高明的別人的翻譯。
我藏的另一冊曼殊譯著《漢英三昧集》東京三秀舍印刷,發行人東辟,出版日期為“甲寅八月十二日初版發行”。據柳亞子說,“東辟”是居正,當時孫中山及革命黨人東居日本,居正在東京辦《民國雜志》,曼殊常出入其間,《漢英三昧集》是《民國雜志》替曼殊出的。這里沒有說到《拜輪詩選》,但《拜輪詩選》實際也是《民國雜志》出的,1914年12月《民國雜志》第一年第六號上,有民國社《漢英三昧集》和“《擺倫詩選》”的出版啟事,兩本書的開本、用紙、裝幀都相同,只是外封顏色有別,一本為白色,另一本為黃色?!栋葺喸娺x》也是東京三秀舍印刷,出版日期“甲寅八月十七日”,只比《漢英三昧集》晚五天,印刷者則同為“島連太郎”,所以兩本書幾乎是同時出版的。奇怪的是柳亞子似乎沒有注意及之,不然關于《拜輪詩選》有沒有1908年初版本的問題,他可以去問居正,而不必作種種的推論了。
寫這篇文字時,找出居正(署梅川居士)《辛亥劄記》來查閱,里面并沒有談到曼殊,但見《敘言》云:“曼殊阇梨誥予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所以警災棗梨者至矣。余不文,幸免于戾。何去年雙十節,江南晚報增刊,索余紀念物補空。余薄歷史觀,凡有書札文類具歷史性可寶貴者,輒棄置之。偶于破筴中,檢出辛亥日記殘本,湊為劄記若干言以塞責。朝生暮死之刊物,初不期其行也,焉敢望遠。李君夷民,今于江南晚報??慕M中,見手民無工可做,為之匯集成冊,??备惰?。曼殊有知,應笑居士破戒矣?!逼鋾r距曼殊死已經十年,居正執筆作文時猶憶及舊友,讀了不免為之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