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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王婭:村莊還是村莊(總第三十六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0年09月11日08:44

    本周之星:王婭

    王婭,女,湖北黃梅人,湖北省作協會員。小說及散文發表于《中國文化報》、中國作家網、《長江文藝》《長江叢刊》等報刊網。出版個人散文集《戲鄉屐痕》、他人合著出版散文集《大地的旅痕》,曾獲“我與母親”全國征文比賽(散文組)優秀作品獎、“紫云山杯”全國散文比賽“良駒獎”等。

     

    作品欣賞

    村莊還是村莊

    1

    太陽一竿高了,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父親望著天憂慮地說,這樣走下去,別說早飯,午飯都趕不上。放暑假了,父親帶著我們全家回鄉下看奶奶。到奶奶家的路,像一個大寫的J,長長的一豎是高出地面的光禿禿的堤壩,勾呢,是下堤壩后通向奶奶家的臘腸似的田梗。父親自己走的話在堤壩上步行五十分鐘,田梗上再走上二十分鐘,奶奶家便到了。不過,那是父親一年前的速度。如今,別說父親領著一支蝦兵蟹將,即便是他一個人,怕也走不了慣常的步伐。因為那一“豎”變了大樣。

    一年沒回村莊的父親,聽說公社的窯廠燒出了像模像樣的磚塊,但出窯后磚塊的出路,父親沒想過。當然這不是做老師的父親思考的問題。磚塊不是下飯菜,公社消化不了,于是這條堤壩成了手扶拖拉機運輸紅磚的驛道。人工肩挑背扛壘起的堤壩,哪里經得起如此的碾壓,再加上雨水的推波助瀾,一條平坦的土路,整成了高低起伏的丘陵不說,路面還像隔壁小玲哥哥長滿青春痘的臉,坑坑洼洼,慘不忍睹。每一輛拖拉機駛過,我們都像是被吐著信子的爬行動物吞噬,我們背過身去,待到黑煙散盡、塵土不再招搖時,才敢轉身,繼續前行。

    父親無奈地蹲下身子,弟弟立馬爬上他彎曲的脊背。可是習慣在三尺講臺上揮斥方遒的父親,離開黑板和粉筆,明顯勁道不足。他起身就踉蹌了幾步,好一會兒才穩定陣腳,我替他捏著一把汗,果然,父親走了十來步,便氣喘吁吁地放下弟弟。汗水在父親的臉上恣意流淌,把一張人臉變成了花貓臉。弟弟快五歲了,怎么著也比一袋30斤的米沉,父親從來沒有一口氣把一袋米背回家過。

    身后又響起拖拉機的嘟嘟聲。父親再次目光復雜地掉頭向后張望。陽光明晃晃的,他的手搭在額頭上。拖拉機擦肩而去。但就在我們還未來得及背轉身去的時候,拖拉機停住了,司機扭頭朝后大聲嚷嚷,他的聲音淹沒在仍嘟嘟作響的馬達聲里,一個字也聽不清楚。起先,父親和母親以為司機提醒我們掉了東西,母親正低頭仔細檢查攜帶的物品,突然,父親認出了那藏在草帽里的黝黑的臉,是昔日的發小。他興奮地狠狠地拍了下大腿,對母親說:“救兵到了。”

    父親迅疾向前跑去,和跳下駕駛臺的發小,你一拳我一掌地驚呼。母親牽著弟弟,跟在父親的后面緊走慢跑,不時地回頭招呼我和妹妹跟上,那急迫的樣子,仿佛我們必須趕緊撤離,否則會被敵軍追捕上。父親的發小哐啷哐啷地掀開后斗板,我們姐弟三個被攔腰抱起,塞進滿是鐵銹色磚漬的車斗,轉身笑嘻嘻地看著母親笨重地、手腳并用地拱上車。后斗板又哐啷拴上,父親隨發小鉆進了駕駛臺。

    一個大顛簸,出發了。盡管緊緊抓著斗板,可拖拉機變著花樣和我們玩,讓我們前屈后仰左右搖晃,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母親先是蹲著身子,不知怎么一屁股坐在車上。我們學著母親也坐了下來,卻不似母親那樣穩若磐石(她抓牢了斗板),車廂像滑板,我們和包裹滑來滑去,撞來撞去。后來我滑到后板邊上,看著一路尾隨的飛揚的塵土,感覺那是鳥的長長的尾翼,閉上眼睛,想象那鳥就是我,我正在云彩里上下翻飛。

    睜開眼,父親站在面前。奶奶的村子到了。父親的發小只能把我們捎到這兒,他還得一路煙塵、一路歡歌地去大隊的窯廠拉磚塊。

    2

    父親母親的胳膊像棒槌一樣,在我們身上起起落落。我齜牙咧嘴,哎喲喲地叫著。都挨了懲罰了,鐵銹紅仍不肯脫落,母親說沒法子,那紅吃進衣服里了。之前的歡愉一掃而空,我頓時流出了傷心的淚水。這件白底綠葉短袖洋布上衣,是我的最愛,才洗了兩次水,新嶄嶄的。搗鼓間,聽見有人喊我們,循著聲音,看到四叔和奶奶站在壩下朝我們揮手。上高中的四叔,三蹦兩跳地竄到了跟前。四叔和父親一般高了,他把堆在草叢里的包裹,左披右掛地全上了身,我定定看著他,感覺他是小一號的父親。

    采了一捧馬尾巴草,和奶奶會師了。高高的堤壩不知不覺地被我們甩在了腦后。奶奶摟著弟弟,看著我和妹妹,臉像裂開的核桃,再也合不攏了。我不稀罕小腳奶奶的親昵,忽的哇哇叫開了,迎面綠油油的一片,一下子把我從悲傷中拯救出來——知道那像蔥似的立在田里的是秧苗。我見過插秧,一群男女高綰褲腳,赤足踩在水田里,一字排開,低頭,彎腰,比賽一般,把育好的秧苗移栽進稻田,栽好的秧苗,比我們作業本上的字還整齊。眼下,秧苗出落得青青翠翠、郁郁蔥蔥,一派勃勃生機。仔細看,這一大片是由無數小方塊、矩形和三角形組成的。一個不成方圓的組合,卻組合出了一片詩情畫意。旁邊點綴著蘑菇狀的樹木和火柴盒似的房屋。再放眼四望,藍藍的天,白云朵朵,一輪八九點鐘的太陽,斜斜地從樹梢升向天空,橘紅色的陽光和田野上未散盡的白霧交融,使得秧田、房屋和樹木仿佛籠罩在夢幻般的紗縵中,如同一幅美輪美奐的油畫。

    這幅靜態的油畫,和接下來的動態畫,一靜一動,從此便成了我腦海中的村莊底色。

    那動態畫,是兩把太陽傘(那是十分奪目的彩色遮陽傘,一把紅艷艷,一把黃燦燦,是母親用什么票子給我和妹妹換的)跟隨一列人馬向奶奶家蠕動的過程。我每每回憶這個過程,都覺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又像物質匱乏年代的棒糖一樣,稍縱即溶,彌足珍貴。

    田梗實在是窄。壯大的隊伍只能像放學的學生那樣排起縱隊,父親一掃方才的惆悵,像只高傲的公雞,昂首走在最前頭。我和妹妹一人擎一把太陽傘,好比兩朵嬌艷的花朵,走在隊伍中央。太陽越發地猛了,能感受到熱氣從地面上升,在蒸騰著腳板。躲在傘下陰涼中,聽見父親和母親一唱一和,一路爺啊奶啊嫂子大哥地和過往的人打招呼。父親的口吻和語調,讓我不敢相信是從他動不動就暴怒如雷的嘴里發出的。好多年后母親告訴我其中的緣故。爺爺撒手人寰時,38歲的奶奶肚子里懷著四叔。奶奶獨自一人拉扯大了四兒兩女,兒女中又出了一個吃商品糧的老師。老師又領回了一支吃商品糧的隊伍,隊伍又姹紫嫣紅的好看,怎么也算是榮歸故里吧。父親向來嚴峻,不茍言笑,可他此時是奶奶的臉面,是家族的榮耀,他自己不免也有些得意,卻又不敢忘形,但不管父親如何克制、謹慎,難免會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我們走成了村莊里一道流動的風景線,是從過橋開始。

    穿過秧田,父親收了我和妹妹的傘。原來,一條橫臥的小溪擋住了去路。進村,須得走過一座預制板拼接的小橋,橋身窄,又無欄桿,父親怕我們兩姐妹被招風的大傘帶落水里。奶奶說原來更險,就幾棵樹綁在一塊,一走一晃,能看見水草在腳底下游泳。為什么不修座橋呢?我問。奶奶卻沒有閑情回答我,她正在應付小溪。說是防賊防寇防鬼子。四叔甕聲甕氣地說。但現在沒有鬼子了啊?我打破砂鍋問到底。四叔也沒心思回答我。他聽玩話去了,邊聽邊嘿嘿地笑著。對岸的溪邊,有幾個洗被子的婦女,坐在長石條上,騎馬的姿式。正仰著脖子,跟父親母親和奶奶寒喧,對山歌般鬧熱。

    過橋。流水淙淙,水草果然齊整地擺出一副隨波逐流的樣子。僅僅是樣子,也讓我眩暈。我趕緊扭過頭,正視前方。可還是暈。我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了流水,嬸子們(奶奶讓我喊的)的目光變成了水草。我生性靦腆,這般被人打量,很不自在,最后一截幾乎是跑下橋,以為甩開了水草的追逐,哪知,隨后無論是經過房屋還是菜園子,總會有人出來跟大人們說話,我們走過去了,目光仍黏在我的傘上(母親為了充分展示我和妹妹,把傘往后壓了壓,傘像盾一樣貼著我們的背,我們是裸露在陽光下)。

    奶奶家前面,有一個曬谷場。曬谷場除了曬作物,還是村莊的活動中心。每天鐺、鐺、鐺地吆喝人們上工或開會的鈴聲,就是系在一棵比奶奶還滄桑衰老的槐樹下的銅鈴發出的。鈴聲即命令,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曬谷場。偶爾,兩棵老樹中間掛塊白布,這里又變成露天影院了。父親領著我們繞開家門徑直走進場子,正值早晨收工,在場的人們猶如看到了馬戲團,全圍了上來。

    這幅流動的動態畫,到這里不得不中斷,因為密密匝匝的男人女人像一塊塊從開水里撈出的熱布,牢牢罩住了我。我本能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依稀記得后面的幾個片段——弟弟高高地騎在二叔的脖子上;我和妹妹被母親帶進左廂房、右廂房,分別見過裹著頭巾坐月子的二娘、三娘,和她們懷里肉乎乎的小人兒。我甚至不記得在奶奶家吃了什么,卻始終固執地認為那是我吃過的最美的味道。

    一下添兩丁,本就雙喜臨門,又回來一支城里軍,喜上加喜。如果知道,這是我們家族在村莊的最后一次集體謝幕,我肯定會抬頭迎向那些審視、挑剔、好奇、羨慕甚至妒忌的目光,并記錄下每個時刻。

    現在看來,那一次,其實也是村莊在我眼里的最后一次華美亮相。

    3

    父親自從那次榮歸故里,再也沒有回過村莊。不知是羨慕父親的旱澇保收,還是因為土里扒不出金子,三叔不曉得通過什么渠道到磚瓦廠當上了工人,他領著一家四口告別了村莊,在長江邊上的小城鎮安家落戶。二叔不甘心,也只身離開村莊。二叔有的是莊稼人的實誠和力氣,卻缺乏闖世界的人脈與靈光,他沒有像三叔那樣端上“鐵飯碗”,只做了一名泥瓦工,朝不保夕,八十年代中期,村莊實行包產到戶后,二叔仍不愿回去種田。四叔是遺腹子,本就視長兄為父,高中一畢業,就和奶奶長居我家。他換工作像換衣服,到老也沒匹配上一個彼此滿意的。我的三個叔叔應該是最早離開土地的一批人,從這點上看,他們是時代的弄潮兒。可惜,他們離開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空檔,沒有人給他們經驗和告誡,他們自個兒又不具備先軀者的魄力和氣質,冷不丁地被涌來的浪頭劈頭蓋臉一澆,那雄心壯志便碎了一地。他們把分得的一點點田地,送給別人。到后來,老屋也成了別人家的豬圈。

    我們家成了叔叔們的大后方。父親的脾氣更暴躁了,家里終日回蕩著他的罵聲。有什么用呢?叔叔們皆已成年,父親氣得面色青紫,嘴唇烏青,渾身哆嗦。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青紫色成了父親臉上揮之不去的烙印,直到他罵不動人了,才知青紫色是不治之癥的前兆……臨終前,父親對母親提出最后要求,他要葉落歸根。

    大家覺得父親是病糊涂了。身為當地享有聲譽的人民教師,父親去世后進公墓順理成章。況且,老屋沒了,田地沒了,他回村莊不是孤家寡人一個嗎?

    送父親回“家”的那一天,離陽歷新年差幾天,天陰沉沉的,沒有晴的跡象,也沒有雨雪的意思,甚至一絲風都沒有。大概老天爺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迎接父親。

    時隔十年,再回村莊,已是物事人非。沒有記憶里的那條坑坑洼洼、沙土飛揚的堤壩,車隊行駛在寬闊的水泥路國道上,想起那次坐在父親發小顛簸的手扶拖拉機上的情景,恍如隔世,真是“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進村的路變了,村莊的方位便模糊了。我還沒有找到腦海中那副油畫的框架,大車小車停了一溜。那個大長方形的秧田呢?那蘑菇樹和火柴盒房子呢?那些水草般靈動的目光呢?還有那一抹明亮奪目的紅和黃……眼前破舊、斑駁的房子,驚訝、憐憫的目光,和一個極富表演意味的披麻戴孝方陣,仿佛一個黑暗的洞穴,我的心比父親還先跌落其間。

    過去了很多年,我還在嗔怪母親,不該遷就父親的最后一次。雖說父親最終是睡在自家的菜園地里。但那塊菜園地,像抱出去的嬰兒,上了人家的家譜,被新家養得彪肥體健,父親貿然進去,蜷縮一角,倒像寄人籬下。

    不知父親是否料到,他回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心中的炊煙裊裊、雞鳴狗跳、摸魚捉蝦的村莊,一去不返了

    4

    每年要回村莊兩次給父親燒紙錢,我已熟悉了村莊的內部構造。它宛如中國象棋棋盤,西邊田地,東邊村舍,中間一條小溪一分為二。小溪其實是灌溉渠。村莊毗鄰縣城最大的湖泊——龍感湖,小溪是湖衍生出的一條毛細血管。奶奶家門前的曬谷場,既是從前的鄉村活動中心,又是東邊村舍的正中心。旁邊還有一個塘堰。幾棵盤根錯節的老樹散落其間。老樹、青苔、草垛和浮萍。如果單看照片,這里倒有幾分思古懷遠之韻。然而,景致缺乏人氣,塘堰干脆閉上眼,任憑浮萍厚厚覆蓋。

    原來村里的人是從西邊進出,就是當年父親帶我們回村的那條路,穿過田地,跨過小溪。現在修了村道,村道在東面連上了縣道,縣道又連上了貫穿南北的國道,也就是說,從村子東邊出來,人們可以去往全國各地。并且,不用像我的叔叔們那樣,走出村莊時,褲腿裹滿泥巴,臉上沾滿灰土,一看就是來自鄉村。城鄉道路一馬平川,于是,光怪陸離的新鮮事物春風般撲面而來。村里的年輕一代,一撥撥地走出村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無論是在我工作生活的城市,還是出差到別的城市,哪都能看到村莊里的人。他們不似過關斬將闖進城市的學子們,畢業后像一滴雨點落進江河,與城市文明融為一體。村莊里的人的身影活躍在建筑工地、菜市場、飯館等地。他們在哪村莊就在哪,他們把村莊背在背上,在城市,他們被叫做“農民工”。

    幾年前,我搬進了現在的小區。讓我意外的是,縣城配套設施齊全的小區里,一半住戶來自村莊。他們的衣著服飾光鮮講究,語氣豪邁硬挺。可我還是能一眼分辨出他們來自鄉村。

    還記得城里的旮旯地嗎?如今那些地方保留在泛黃的老照片里。從村莊到城市的人,經過多年的奮斗,像燕子一樣,離開老家的土地,依靠自己的勞動和汗水,在小城撥地而起的樓房里筑巢棲息。我的小區有很多這樣的人。我的鄰居就是這樣的人。

    城市擁擠了,村莊的寂寥是必然的。鮮少打開的門里,晃動著像母親那樣遲鈍的身軀。聽到腳步聲,他們顫顫巍巍地上前來,和母親家長里短。母親原來還有幾分城里人的矜持,末了,時間讓她明白,在大自然中,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再后來,母親和父親一樣,成了村莊永遠的居民。我和那些留守的老人,仿佛站在光陰的隧道兩側,誰也穿越不到對方所站的那處。

    5

    村莊終于鬧騰了。

    程哥最先回來。就是那年用手扶拖拉機捎帶我家一程的父親發小的兒子。程哥離開村莊的時候,比我叔叔們的機遇好,正值南方大開放。此外,程哥同他爸一樣,腦袋活絡,吃苦耐勞,敢闖敢拼。

    以程哥為榜樣,外出的人紛紛回村,沉寂多年的村莊一片喧嘩。很快,雨后春筍般矗立起一棟棟樓房。村莊高大了,亮堂了。舊房子顯得更加破落。鎮上領導找到程哥,村莊缺一個致富領頭人。程哥想了許久想明白了一件事,為啥住在大房子感覺不爽快,原來是他一家人在孤芳自賞。一人富不算能耐,領著全村人一起富才是本事。程哥像開足馬力的機器,一刻不消停,村莊也不消停了。那次回村給父母燒紙錢,村莊被挖掘機翻了個底朝天,溝塹,黃泥,機器轟鳴,沙石彌漫。第二年回村莊,小路硬化了,路燈亮了,自來水通了,新搭建的文化廣場,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戲腔。連塘堰都美了瞳——清淤、筑堤,圍一圈欄桿。小溪那頭經過養護后的田地,逐漸地綻放光彩。不施化肥的秧苗,出落得青青翠翠、郁郁蔥蔥,我想起了在心里珍藏了幾十年的那幅油畫。比那幅油畫還要美,因為它是和將要開花掛果的桃樹、葡萄等作物,和田間的所有一切,像裝修房子一樣,按照省農科院專家規劃的圖紙布局、栽種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人講上了夾生的普通話。大概是因為那許多在外出生的孩子和嫁過來的外地媳婦,也有可能是回來的村民已然習慣了普通話。村莊里也有了樓臺亭榭、車輪滾滾,以及液化氣、手機、互聯網……何止我的村莊,周邊的村莊,無不如此。村莊正在變得越來越現代化,像城市一樣。

    但我們這些所謂的城里人,還是喜歡去鄉村、去山野。我們一路說著兒時村莊的種種野趣,好像那些趣事就發生在昨天,末了,總有一兩聲嘆息作為結束。有一次,我在大山深處看到一個已無人跡的村舍。村口,干涸的爬滿青苔的井、斑駁滄桑的樹,模糊了年輪的石磨……透過依稀完好的土磚房的小木窗,看到矮小逼仄的屋子,我仿佛回到了奶奶家。我與同行的伙伴面面相覷。這不就是大家兒時的村莊?原始質樸、世外桃源、遠離喧囂,卻貧窮、簡陋和雜亂……

    我們腦海里的村莊,只是一種意象或者追憶。現代科技與文明讓我們享受生活的高效、舒適和便捷的同時,也帶來了落差和沖擊。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個壓縮包,用以寄放帶著濾鏡的往昔。與其說我戀戀不忘幾十前的那幅鄉村油畫,不如說我是懷念那幅三代同堂、其樂融融的全家福。

    臘月初八,是村莊非同尋常的日子。散落在家菜園地的祖先集體遷徒新居。村子修建了思親園,思親園建在小溪邊上,褐紅色瓷磚門樓,大理石墓碑,松柏蒼翠。前面麥苗青青,瓜果飄香。我那為家族殫精竭慮終日雙眉緊蹙的父親,這下可踏踏實實地安息了——二叔、三叔最終還是回來了,緊挨父親旁邊安息。四叔的一對兒女爭氣、孝順,他終于在花甲之年結束了一生動蕩的職場生涯,在家頤養天年,時不時來思親園和泉下的父母兄弟嘮嗑。

    我一直覺得父親他們依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不過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而已。每一次回村路上,我都能聽到自己與父親的對話——

    爸,您葉落歸根,那“根”不就是風箏線嗎?時常把我們牽回村莊。

    說對了一半。不是我想牽回你們,是村莊牽回了我。

    那么,您覺得村莊還是村莊嗎?

    閨女,村莊當然還是村莊。

     

    本期點評:劉云芳

    故鄉一直是文學藝術創作的一大母題,尤其在散文領域。這幾十年里,隨著時代浪潮的推進,許多村莊都經歷了一次次的巨變。在王婭這篇《村莊還是村莊》中,我們可以看到幾十年間鄉村的發展,這是中國鄉村變革的一個縮影:先是那種落后的,原始的、但又充滿自然、樸實的靈動美,到人員流失的荒涼,再到以“程哥”式的一拔年輕人歸來反哺村莊,帶領大家致富,繼而發展為現代化的新農村。這正是許多村莊正在經歷或者已經經歷過的變遷,從中也可看出作家“尋根”的一種脈胳。

    開篇,作者直奔主題,打破了時空的限制,直接呈現少年時代跟隨父親回鄉的經歷。文字推進得舒緩,讀來令人親切、舒服。作者沒有設置回憶的漩渦,而是直接以在場化的語言來對場景、人進行交待與描寫,代入感很強。回憶與現實的那層膜作者并不急于撕開,而是延著時間軸一點點往下抻。文中沒有過多的抒情,但作者的語言準確、生動,個人化的敘述節奏讓人不禁沉浸其中。文中不時冒出新鮮而獨特的比喻,用簡潔的文字營造出了豐富的畫面。

    與第一、二章節的輕松、和緩相比,第三部分從回憶里拉回現實,語調開始透露出傷感。村莊里的人告別傳統的生活方式,謀求出路,每個人的命運都有了新的軌跡,但都沒有模板,沒有參照。“父親”逝去后選擇落葉歸根,作者再也找不回當年村莊在自己心里留下的美好印象。原來美若油畫的村莊發生了變化,變得黯淡、蕭條,甚至引起作者對于父親是“落葉歸根”還是“寄人籬下”的質疑。

    第四部分開始,作者書寫了身邊在城市生活的農村人的變化,以此為過渡,第五部分引出了村莊的新面貌。從字面上來看,作者是在寫鄉村的變遷,但更是在梳理自己對于故鄉的情感的一種變遷,她一直在尋找自己與故鄉的聯系,將每一個時段中村莊的變化進行對照,并且對自己的情感變化進行反思,其滋味是復雜的。

    最后一章,作者并未陷入傷感,而是筆頭一轉,給出了一個溫暖的答案:“與其說我戀戀不忘幾十年前的那幅鄉村油畫,不如說我是懷念那幅三代同堂、其樂融融的全家福。”她通過文字的形式,完成了自己與變遷后的村莊的一種和解。

    作者以虛擬的父女隔空對話的形式作為這篇散文的結尾,使文字更有韻味,女兒眼里的疑惑與父親肯定的回答形成了一種呼應,它也是一種鄉愁在兩代人精神深處的不同折射。然而,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嗎?相信每位讀了這篇文字的人,內心都有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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