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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社會轉型、生活政治與傳統重造 ——關于西元小說的幾個關鍵詞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4期 | 徐勇   2020年07月24日14:55

    內容提要:作為“新生代軍旅文學”代表的西元,其小說多以當代中國社會轉型為背景,精神危機某種程度上成為其重要主題。對西元來說,社會轉型既是其小說的表象內容,也是其思考的起點,他的小說兼具問題小說、現代批判和人性探索于一身。西元有重構宏大敘事的雄心,這樣一種雄心,一方面與重寫歷史和重建傳統聯系在一起,同時又是借普通人物的“生活政治”的表現角度得以實現。

    關鍵詞:西元 生活政治 社會轉型 傳統重造

    西元的小說,當然可以被視為“新生代軍旅文學”的代表,但如果僅僅從軍旅文學角度立論顯然有失偏頗,因為西元的小說寫的首先是作為個體的人,他尤其關注轉型時期的個人命運變遷及其選擇問題。因此,某種程度上,社會轉型、個人命運變遷和軍旅題材構成了其小說的關鍵詞。而事實上,從關鍵詞入手,也是有效把握西元小說的鑰匙,因為他的小說,就題材論,有軍旅題材、非軍旅題材;就主題論,有批判現實主義之作、重構社會總體性的宏大敘事,亦有文明批判之作;就風格論,既有現代主義的荒誕異形,又有現實主義的形式實驗。西元的小說雖然數量不多,但其豐富性和多面性,卻是以上任一角度都難把握的。關鍵詞的角度,可以避免這種難度,而且某些關鍵詞貫穿其創作的始終,對于充分認識西元的創作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對西元的小說來說,社會轉型可能是最具癥候性的關鍵詞。因為,離開了當代中國的社會轉型這一背景就不能很好地理解部隊的現代轉型和個人命運變遷等諸多層面的問題。他是把個人命運變遷置于社會轉型的背景下展開,其小說多有成長小說的類型特征。雖說西元的小說多以“70 后”主人公為主,與同為“70 后”的諸多作家如徐則臣、路內、田耳相比,他更多聚焦主人公成年后 的社會生活。這某種程度上源于社會轉型在他小說中的核心地位。其小說中有一個頗具原型特征的母題:主人公從學校進入社會或軍營,而后遭遇精神危機。這在《枯葉的海》《界碑》《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色·魔》《壁下錄》等小說中都有呈現。此乃西元小說敘事的慣常起點:社會轉型既構成主人公精神危機產生的背景,也是作者及其主人公思考的起點。從西元小說主人公的年齡來看,其所反映的社會轉型當是指 1990 年代市場化進程加快下的社會分化趨勢。這種分化現象,其中重要的表征是體制內外的反差日益明顯且有擴大之勢,所謂“造導彈的不如賣 茶葉蛋”的類似說法,可以形象地說明這點。

    西元的邏輯似乎是這樣:社會分化現象及其帶來的心理落差,使得此前形成的價值觀遭到質疑和挑戰,精神危機因而產生。不難看出,精神危機是西元小說主人公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關鍵點。沒有精神危機的出現,其后的轉變就顯示不出意義??梢?,這里的成長,并不是指生理年齡上的成長,以 18 歲為界;這里的成長是指精神上的成長:精神危機一旦被克服某種程度上也就意味著成長的完成,這是人生的第二次成長?!犊萑~的?!分?,主人公王大心的天安門之行在西元的小說中極具癥候性:

    那是一個有點恍惚的中午,王大心被一個又一個豪華、昂貴、陌生而且琳瑯滿目的商品所震驚,那種感覺又興奮,又新鮮,就像一個兒童進了充滿驚險刺激的游樂園一樣……街上的奔馳、寶馬 多得數不清,時不時還會經過一些法拉利、蘭博基尼等等真正的跑車,發動機轟響,很震撼地從王大心眼前開過去。他覺得這真是很美的景象,盡管其中有一絲古怪甚至帶點惆悵,但他還是由衷地覺得,北京真好啊,能生活在這里真是我的福氣!

    下午兩點多鐘,那種很高漲的情緒開始退去,王大心得往回走了。從天安門廣場的人聲鼎沸到城市邊緣的冷冷清清,再到城鄉結合部的雜亂無章,最后到營區所在地的荒涼,王大心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惶恐。他想想每個月 七百多塊錢工資,覺得自己異常渺小,這幾個小時的路好像走了幾輩子,而且可能幾輩子也走不完……那一夜,他躺在床鋪上,像一片漂浮在波濤洶涌大海上的葉子,不知向何處去。①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主人公情緒基調的變化:先是“震驚”和“興奮”,然后是“惶恐”和迷惘。應該看到,此種情緒的變化,是與空間的位移聯系在一起的:從北京天安門到城鄉結合部,再到營區所在地。這是從繁華到荒涼的轉變,其不僅涉及空間位置的中心 / 邊緣關系,還涉及時間上的線性秩序:

    中心是高速發展的空間,營區所在地的時間進程則是緩慢的沒有變化的。他生活在營區,距離北京城頗為遙遠;他自己呢,面對“豪華、昂貴、陌生而且琳瑯滿目的商品”,又只能是旁觀,因為每個月只有微不足道的七百多塊工資,北京的繁華就顯得和自己無關了。

    應該看到,王大心的“震驚”所顯示出來的其實是本雅明意義上的現代性體驗,其由來某種程度上源于中國城市化進程和全球化進程的加快。這一加速發展的社會進程導致“時空分離”及其“再嵌入”②,其結果是新的時空關系的形成。表現在前引西元的小說中,就是時空關系的等級秩序——中心和邊緣——的形成。這是吉登斯所說的多個層面上不斷展開的“區域化過程”,其不僅產生于天安門所象征的北京市區域內,也產生于天安門、城郊結合部和郊區所形成的空間差異關系中。有錢沒錢很大程度上就成為這種內部區域化的標志。具言之,即表現為:有錢人,即使身處郊區也會覺得是身處中心; 沒錢人,即使是身處鬧市,也感到自己被拋棄。這是看似平等的商業邏輯所形塑出來的等級格局。王大心正是在這種區域化過程中感到自己被時代拋棄了,因而心里有了深深的迷惘,對自己為何當兵,是否仍要當兵產生了困惑,精神危機因而產生。

    回到前引《枯葉的?!分械亩温洳浑y發現,這一天安門之行,在王大心那里實現的是一種可以稱之為“自我他者化”的過程:以一種差異化的方式確認自己作為時代之外的存在——空間上荒涼,時間進程上緩慢。這一“自我他者化”,既造成精神危機的出現,某種程度上也是意識自覺的重要前提;它能使作者及其主人公以一種審慎的距離觀察社會,很多問題因而被凸顯和強化。這當然不是說社會轉型之前就不存在社會問題,而是說逢此社會轉型,很多問題被集中凸顯和放大,比如說軍人的工資偏低問題,軍人素質問題,部隊腐敗問題,人心浮躁問題,物欲橫流現象,信任危機問題,等等。種種問題,既是西元小說的表現對象,也是他的主人公們經常思考的命題。困惑、迷惘、矛盾,甚至憤慨,當然是西元及其主人公的情感結構,但他和他的主人公更多是在思考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及其種種可能。

    這種思考在人性命題上有集中的呈現。而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我們不能把西元僅僅視為軍旅作家;雖然他的小說主人公多以軍人王大心的形象出現,雖然他一直努力塑造當代軍人新人典型,這些都必須放在人性的角度加以考察。

    《壁下錄》在這方面有代表性。小說借部隊集團軍領導之口,表達了作者對此一問題的興趣和困惑:“某某某說,你把人性也作為課題關注一下,收集收集資料,看看當下社會人性變得怎樣了?軍人們需要什么樣的人性?如何才能塑造出好的人性?”③“某某某”對人性話題很感興趣,曾專門叫秘書“我”去搜集材料,也就此問題和多人展開討論。從人性的角度塑造軍旅新人形象也就意味著人性的弱點的存在及其合理性,這一弱點并不因為其主人公是軍人就不存在。《壁下錄》中的集團軍領導“某某某”,雖然一直關心人性和軍人形象及軍隊建設,但他自己卻是一個人性上軟弱的人。他對金錢雖沒有太大的貪欲,但耳根子軟,原則性不強。西元小說中的部隊官兵(包括其他主人公) 大都有自己的弱點,這使得他們很難抵制社會上歪風邪氣的侵蝕,他們紛紛落馬或被雙規,皆源于此。比如說《壁下錄》中的首長“某某某”和《枯葉的海》中的張政委。

    西元十分清楚,正視自己的弱點是一回事,但當這一人性的弱點危害到民族國家的利益和安全時,無論如何都是要讓位于國家安全的考慮。因為,對部隊而言,人性的好壞最終指向的都是戰斗力的強弱和國家的安危。這是西元軍旅題材小說思考的核心,亦是其堅硬之處。這種思考在《Z 日》中有集中的表現;你可以說它是愛國主義的呈現,但僅此標簽似乎不能說明問題。再比如說《界碑》中的魏大騾子,他雖然在面對金錢的誘惑時有過動搖,但當他看到其他官兵為了任務的完成而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顧時,羞恥心和責任擔當使他良心發現,他最終堅決抵制住了誘惑。這是他對人性的認識。他的小說中軍人形象的“犧牲精神”“國家民族整體命運的擔當”和“崇高精神價值的堅守”④,都應該從這方面加以理解。

    在西元那里,有一種可貴的思考,即當人的弱點和欲望被充分釋放或滿足之后,會出現什么情況?這樣一種思路,在《色·魔》和《瘋園》中有持續的思考和表現。在《色·魔》中,他塑造了一個可以稱之為“色魔”的被告黃某某。小說伊始,多名婦女告他性侵,但讀完之后,我們不禁產生疑惑,他和諸多原告之間并無性關系發生,那些原告之所以恨他或告他,無不與一個原因有關,即他并沒有試圖阻遏她們身上的人性的弱點,而是相反,他在以他雄厚的財力或資源,助長她們欲望的滿足,其結果是,原本純潔或純粹的她們,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被拖下水而變得污濁不堪,她們變得不潔了,身體被玷污。不難看出,這里所顯示出來的,其實是純潔和污染之間的二元模式,她們之所以要告黃某某,正是源于對被玷污的憤慨和對原初純潔的懷念。在延續了《色·魔》中欲望滿足的母題后,《瘋園》的思考集中在這樣一種邏輯上,即被恐懼、罪責和焦慮籠罩控制下的個體,能否在撇開對錯的道德判斷之外(精神病院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撇開對錯判斷的空間),以一種自己的方式“重建自己的世界”(小說中精神病醫院醫生的話)。在西元的意識里,他可能在想,人性的弱點雖不可能忽略或無法忽視,但當這一弱點被充分滿足或釋放之后,其之于承載者可能產生反作用力:欲望的滿足之后,是對欲望的憎惡和深深的空虛。他的小說對官場和部隊腐敗的表現也可作如是觀。其中的腐敗軍官或官員對金錢和美色的欲望并不像資本的邏輯那樣,具有無法滿足的特性,而是相反,滿足之后是無可遏制的空虛與迷惘。此種空虛感在《色·魔》和《瘋園》中有極為深刻的表現。這可能是一種悖論:現實的窘境和誘惑,使得他們蠢蠢欲動、不能自已,可一旦欲望得到滿足,他們又變得空虛迷惘、不知所以。這種悖論,可能也是人性的復雜之表征吧;或許可以說,也是西元的獨有發現:人的本性始終存在著向善的可能。從這點看,他是一個人性善主義者。這可能是西元的本體論。從社會學的角度看,社會轉型當屬于背景或情境,但其對于身處其中的個人而言,卻是十分關鍵的,特別是對那些特別敏感的作者和主人公來說尤其如此。就西元而言,他是把國家的社會轉型、部隊的現代轉型和

    個人命運變遷聯系一起表現的,因而也就特別具有癥候性,比如《枯葉的?!贰侗谙落洝贰督绫返?。在這些小說中,西元寫出了社會轉型期個人的卑微、迷惘、困惑和思考。也就是說,西元并沒有僅僅從軍人主人公的角度,而是從軍人作為“人”的角度展開敘述。他是把軍人形象放在一個歷時性和共時性的時空中表現,軍人形象與同時代的非軍人形象之間構成一種互文性的共生對照關系,他們構成彼此的鏡像和“他者”。比如說《枯葉的?!分械能娙送醮笮暮惋L塵女丫頭,《界碑》中的軍隊文工團團員白潔和商人老總,《壁下錄》中的軍人“我”和霓云,《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中的當兵時的羅三闖和當兵前的羅三闖,等等。不難看出,在這些二元對照關系中,非軍人形象構成“變”的力量,構成軍人形象的“他者”和誘惑性力量,具有誘導軍人走入歧途的可能;他們之所以構成“變”的力量,皆源于社會轉型的表現角度:他們是從社會轉型的角度加以塑造的。這樣一種對照結構,反映了西元的這樣一種情感結構,即部隊作為相對獨立的時空,有其相對穩定的傳統、氣質和精神,使其在社會轉型期在遭遇極大的挑戰后能很好地完成自我的修復。

    如果說“自我的他者化”是西元小說主人公精神危機產生的重要前提的話,它同也是其主人公精神危機克服的關鍵。在精神危機產生的時候,營區因其所在地的荒涼構成一種時間模糊的對象,一旦遭遇外面飛速發展的世界,主人公會感到被時代所拋棄。但當主人公意識到自身的精神危機且表現出困惑、迷惘的時候,時間空間的“自我他者化”亦能成為現代性中變與不變的二律背反中“不 變”因素的核心。西元認識到,要想在時代的飛速發展中完成自我的精神救贖,就必須重新認識自身和定位自身。對于軍人而言,營區遠離城區,但也相對獨立和自足,而正是這自足,亦能使其免受現代性中“變”的因素的影響和誘惑。軍營的相對保守和穩固,及其超時間性,同外在世界的瞬息萬變及其 變動性特征構成一種鮮明的對照關系。這就為部隊傳統的復歸提供了可能。對于軍人而言,這既是一種自我定位,也是一種自我認知。不難看出,西元是把部隊時空放在整個社會時空的背景下表現的,他并沒有抽離出部隊時空這一特定區域,以一種道德化敘事的方式表現軍人形象。他充分認識到現代社會轉型對部隊建設和軍人生活所造成的沖擊及其影響。這是西元十分清醒的地方,也是他的小說讀來格外觸動人心的地方。

    面對快速發展的現代社會,啟用傳統,或許是很好的選擇。這既是自覺,也是無奈。西元努力從人性的角度深入,但往往只是淺嘗輒止,因為他十分清楚,面對誘惑,人性的弱點常常只會更加暴露和彰顯。這就出現一種悖論:一方面是啟用軍隊傳統,一方面是表現人性的復雜性,作者搖擺其間。這種搖擺,反映在情節設置上,就是偶然因素被常常挪用。或者說,西元是通過偶然和必然的辯證關系,來思考變與不變的關系,偶然事件往往作為決定情節轉變的契機或轉機。比如說《壁下錄》中“我”和霓云多年后的偶遇,《Z 日》中的王大心看似無意地偶遇日本女間諜英子,《界碑》中文工團團員白潔在飯桌上遇到銷售商老總。變是偶然,不變才是必然。偶然帶來人性的波動,可能會帶來動搖,做出某個錯誤的決定,但并不能真正改變人性中的本性及堅硬部分。在西元這里,他是把人性的軟弱和外界的誘惑放在一起表現的,外界的誘惑會誘發人性的軟弱,但不會改變人性的本性。比如說《界碑》中的魏大騾子會一時受金錢所惑接受銷售商老總的回扣,但當關鍵時刻大家表現出忘我精神時,他會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即是說,人性的本性是不會隨著時代社會的轉型而改變的。從這一點出發,西元開始思考新時代的軍人形象的塑造和英雄品格的重塑。人心總會動搖,總會受到時代社會的影響,但有些東西卻可以穿越歷史的迷霧一直承續下去。正是在這個基礎上,他才重啟了部隊傳統和對傳統的思考。這種傳統,不僅表現在針對歷史的態度上,還表現在現代軍人的品格問題上,即所謂到底是知識優先,還是體能優先?軍人的體能訓練和體能技能在現代戰爭情境下是否變得無足輕重?這似乎是制約現代軍隊的一個核心問題,也是西元軍旅題材小說的情節模式。其在《壁下錄》《界碑》《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等小說中都有表現?,F代戰爭,無疑更加倚靠現代科技,傳統體能或技能顯然已無太大用武之地,但這并不意味著傳統體能就失去了價值。他的小說主人公王大心就是這樣一個現代軍人。在《界碑》《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中軍人是大學生,《枯葉的海》中軍人甚至具有碩士文憑。他們進入部隊,作為基層連隊的指揮或長官,不免遇到一個嚴峻的問題,那就是他們的體能或體質柔弱,難以樹立威信。而對于部隊而言,威信往往比權力更為重要。因此,把自己訓練得更粗糲有力就成為他們提升自己的重要途徑,所以在小說中,西元多次表現體能訓練的情節,比如說《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界碑》中扛水泥的情節。這不僅僅是體能訓練,更體現出西元對自身作為知識軍人(博士學位軍官)的充分自省和反思。

    在西元那里,重啟傳統是與重寫歷史聯系在一起的。西元當然不是新歷史寫作的路數。他既無意解構歷史,也無意賡續革命現實主義的宏大敘事,如果那樣的話,只會成為紅色經典的翻版。對他而言,他思考的問題始終是,作為一個軍人,如何在這樣一個變動頻仍的時代保持其應有的品格。這種品格,能否通過歷史的重寫和對傳統的重新闡釋得以重構?這一思路下,朝鮮戰爭進入到西元的視野,《死亡重奏》《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無名連》等對此均有涉及。應該說,朝鮮戰爭在西元的小說中始終是一個“超級能指”,它觸動著作者,激發他的思考。它是一個具有無限能指的資源,對于這一資源,其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能否在當前時代重啟,如何重啟?當然,西元不是整體主義者,他無意去重塑這一場戰爭的全部,也無意去重構這一場戰爭的重大戰役、英雄事跡英雄人物,他所感興趣的是那些戰斗中的無名英雄,和這樣一些細節,比如說“整整一個連的志愿軍戰士,為伏擊美國軍隊,竟全部凍死在了陣地上,無一人逃走生還”⑤ 。他們雖然 籍籍無名,沒有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卻是那樣地讓人觸動和引人深思。無名或許說明其更具普遍性,因而也更有闡釋空間,更能對接當下現實?!端劳鲋刈唷分?,有一段話如下:

    有時我就在想,拼死拼活守在這么一個鳥高地,這么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是為什么……

    什么東西比死還他媽重要???是,你可以說我們這是給一二三師打穿插做準備,我們的犧牲,為更大的勝利做了貢獻??蓱{什么一二三師不來,我們就得死在這兒啊……為國家死?對了,都 他媽新中國了……我是個莊稼人,國家在哪兒呢……我他媽可沒那么崇高!

    ……

    那你說我為啥?我也沒想明白。但你讓我投降,這事我不干,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干。如果誰想投降,那他就去問問咱們連那些已經死了的人……死了之后,我怎么去見他們?⑥

    上面所引出自志愿軍連長魏大騾子之口。表面上看,他的話與 1950—1970 年代的革命歷史小說中主人公的話截然不同,但西元無意否定普通戰士的犧牲精神,而是相反,他仍想有所建設和肯定。小說中,他從現代民族悲情史中“死亡”重影的角度展開思考。他的主人公們見識或經歷過太多的死亡——他們的父母、姐妹親人的死亡——所以他們才格外珍惜生命,因而也就格外嚴肅地對待死亡:他們要以自己的生命換取更多生命活下去的權利。這是以死亡來贏得生命的權利。死亡是對生命尊重的最高禮贊。某種程度上,這也正是軍人所應有的品格。西元通過重寫朝鮮戰爭表明了這點。這也是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與戰士們的普通身份比如魏大騾子的農民身份若合符節。他們可能會有困惑、猶豫、矛盾,甚至憤慨,就像《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中的羅三闖,這些是普通人都會有的反應和情緒波動,但并不影響他們實際行動的實行和人生選擇的作出。

    這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西元的重構策略。他是從生活政治的角度重構歷史和現實,這種策略也被認為是“反英雄敘事與英雄主義建構”的辯證結合⑦。西元當然知道,在今天這樣一個解構主義盛行的時代,宏大敘事的重構是多么的困難和顯得峻急⑧,其不僅表現在如何重構上,還表現在讀者的相信度上。從“生活政治”的角度展開,或能有效地彌合其中存在的裂縫?!吧钫巍笔羌撬?社會學說中的重要概念;相比“解放政治”這一范疇,“生活政治”更具闡釋力也更具包容性?!吧钫问且环N有關生活決策的政治”,“在給定的不斷變化的外部背景下,以反身性方式而組織起來的自我身份認同敘事,為有限的生命歷程提供了保持連貫性的手段。因此,從這一點來講,生活政治關注的是由自我的反身性投射而產生的爭論和角逐”。⑨就普通民眾和無名英雄而言,其“生活政治”層面的日常生活,大多受迥異于“話語意識”的“實踐意識”所支配:“所謂實踐意識,指的是行動者在社會生活的具體情境中,無須明言就知道如何‘進行’的那些意識。對于這些意識,行動者并不能給出直接的話語表達。”⑩即是說,那些無名英雄,他們雖有困惑、迷惘和不解,雖然想不明白“是什么讓他們如此整齊劃一地接受了死亡” 11,但當祖國需要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甘愿赴死。西元通過他的小說寫作,所努力思考和探索的就是這樣一種受“實踐意識”支 配下的實際行動。

    這一思考,在《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中羅三闖的身上有象征性的體現。在當兵之前,他有過多年打工的經歷,充分見識了社會上的貧富分化和各種為富不仁現象,因而常常憤慨:“我他媽的保衛誰啊?保衛他們?你說我能給這些人當炮灰嗎?” 12羅三闖的憤慨,既表明他對當前社會某些現象的批判,也表明對部隊里某些風氣的不滿和對其他官兵們的不信任。他的憤慨在入伍以后并沒有得到緩解,但在經歷了長達一個多月時間在 “沒水、沒電、沒人煙的地方,搬運了一萬 噸水泥”這一事件,羅三闖逐漸恢復了對他 人包括部隊其他官兵的信任。小說寫的就是這一信任恢復的過程。對羅三闖來說,信任關系的重建意義非凡,其不僅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純粹關系”的重建,還意味著價值觀、世界觀和人生觀的重建,他與“周遭世界”不再是格格不入的緊張關系,他開始相信這個世界和入伍當兵的意義。

    不難看出,羅三闖的憤慨反映出來的是 現代性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信任危機問題。這應該是困擾當代社會和當前部隊建設的重大問題,《枯葉的海》中王大心的精神危機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成是信任危機的另一種表征。這與我們身處其中的、與自己相關的“周遭世界” 13的流動性特征息息相關。社會變遷帶來“周遭世界”的巨變,一切看似“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遂被凸顯。從這個角度看, 《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提出的就是信任危機的重建問題。搬運水泥之所以成為“事情”構成對參與其中的人的考驗,是因為這是一個表面看來沒有多大價值但卻相當累人的活兒,日復一日的單調重復且沒有多少技 術含量。因此,當這一任務被指派給王大心、羅三闖等五個人時,其實是把日常生活的無名特征和庸俗性置于彼此性格迥異且文化出身頗不相同的幾個人之間,其中的關系緊張,從一開始就充分顯露出來。這樣一種情境促使指導員王大心常常想起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個場景:“在那個死亡的冬夜里,那個沒留下番號的連隊,他們的連長、指導員,他們的老兵、新兵們都在想些什么?是什么讓他們如此整齊劃一地接受了死亡?” 14彼此相似的情境,反應卻是千差萬別。對西元和他的主人公而言,回答了這個問題,也就能對當前處境及當代的軍人品格有一個自覺清醒的認識。

    受“實踐意識”所支配的羅三闖和魏大騾子們可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王大心(同時也是作者)卻必須面對。羅三闖想不清楚的,他需要努力去想;羅三闖解答不了的, 他需要去解答。在經歷了幾天的艱苦勞動后,王大心逐漸明白:“越是在艱苦的條件下,人仿佛就越能相互信任,越能不計回報地付出……有時,這種境遇更像是一種誘惑,讓你千方百計地想把紛亂繁雜的生活,還原成這里的簡單純粹,讓精神有個安心徜徉的遠方天堂,鮮有人能夠拒絕?!?5 這是連隊指導員王大心的思考,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成是作者的思考:看似原始簡單的勞動,卻能有效修復人們之間已有的芥蒂隔膜,重建彼此的信任和“純粹關系”。

    就小說創作而言,生活政治不僅指涉現實生活題材及其內容,更指涉一種“自我的反身性投射”。即是說,小說所呈現的是經過“反身性投射”后的日常生活。西元聚焦社會轉型期的人性命題和軍營部隊生活,意在凸顯社會轉型影響下的個人生活選擇及其困局。這種困局,既表現為現實生活的選擇難題,也表現為人生道路的思考和人生觀的重構?!对庥鲆痪盼濠柲甑臒o名連》的結尾,小說這樣寫道:“這一刻,王大心又想起了一九五〇年凍死在雪夜里的無名連。他好像琢磨明白了,無論是一張印了字的舊紙片,或是一張舊照片,那背后都有一大堆活生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對于大家來說其實并不陌生?!?16某種程度上,“活生生的故事”構成了吉登斯和戈夫曼所說的“周遭世界”的范圍,文學寫作很大程度上所需要承擔的,就是把那些“活生生的故事”寫下來,啟發 讀者去思考。市場化、全球化的加速發展和現代性的“震驚”體驗讓西元和他的主人公迷惘,但作為一個現代知識軍人,雖一時會有自我的迷失,理性上的自主能力和反思精神終究讓他們醒悟過來。對于西元而言,其小說特別是軍旅小說的價值和意義正體現在這種持續不斷的思考和反思上。這是西元小說的獨特 之處,也是一種意識上的自覺,是從被動到主動、自發到自覺的轉變。其小說的意義或正體現于此。

    注釋:

    ①西元:《枯葉的海》,《死亡重奏》,北岳文藝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64—65 頁。

    ② [ 英 ] 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6 年版,第 218、200、

    201 頁。

    ③西元:《壁下錄》,《死亡重奏》,北岳文藝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206 頁。

    ④朱向前語,引自朱向前、徐藝嘉、西元《軍旅文壇“拳擊手”》,《文藝報》2015 年 6 月 29 日。

    ⑤1112141516 西元:《遭遇一九五〇年的無名連》,《界碑》,中國言實出版社 2016 年版,第 58、 59、71、60、72、87 頁。

    ⑥西元:《死亡重奏》,《死亡重奏》,北岳文藝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151 頁。

    ⑦參見傅逸塵《反英雄敘事與英雄主義建構》,《當代作家評論》2016 年第 4 期。

    ⑧參見西元《世界在虛妄處重生》,《文藝報》2016 年 3 月 25 日。

    ⑨ [ 英 ] 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69 頁。

    ⑩ [ 英 ] 吉登斯:《社會的構成》,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6 年版,引言第 11 頁。

    13“周遭世界”是戈夫曼和吉登斯喜歡使用的概念, 其中關鍵一點即與個體的相關性。參見吉登斯 《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 119—124 頁。

    [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文學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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