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校研讀 如魚飲水——謝稚柳魚飲谿堂抄本淺識
來源:澎湃新聞 | 陳麥青 2020年06月17日10:03
近現代書畫大家、鑒定家謝稚柳先生有著藏書、讀書乃至抄書、校書的習慣愛好,這也是為助其研究而用心積累的學問功夫。世人論及謝氏書畫鑒定之學,似多注重其以書畫本身筆墨風格為據的特點,此固不謬;殊不知其于文獻校讀之勤勉用功,竟同樣秉承傳統,一字一句地從最基本的抄校做起。近日,《宋人軼事彙編》的謝氏魚飲谿堂抄本在上海現身,恰好是一個十分難得的重要佐證。其中,《畫史》、《書畫旨》均系謝稚柳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手抄,用紙也都是專門定制的魚飲谿堂烏絲欄紙。
謝稚柳在書房 蔡斯民攝
近人丁傳靖所輯《宋人軼事彙編》二十卷,從宋元明清五百余種著述中,搜輯兩宋帝后名臣、文人學士、書畫藝家等傳聞載記及相關故事,按人編次并注明出處,于宋代歷史、尤其是宋代人物之研究,別具資料價值,因此一直是有關研究者們重視并常用的參考之書。據說作為古代書畫研究鑒賞領域著名權威的謝稚柳先生,生前也愛讀此書。如今,該書謝氏魚飲谿堂抄本的現身,恰好是一個十分難得的重要佐證。
《宋人軼事彙編》 謝氏魚飲谿堂抄本
全書線裝,分訂二十七冊,均抄寫于定制印成的烏絲欄專用紙上。半葉九行,除小字注文之外,皆每行二十四字。書口版心下方,印有“魚飲谿堂”仿宋小字。 各冊開首第一葉居中處,又都有謝稚柳先生以行草所署“宋人軼事彙編”, 并在右邊欄外下方,以小字分別注“第一”、“第二”……直至“第廿七終”,是為各冊冊數編次。全書正文抄寫字體有三種 ,其中絕大部分,即從第一冊至第二十冊第三葉正面第七行(原書卷一至卷十五大半),以及自第二十三冊第十六葉正面第八行第十字起,至第二十四冊(原書卷十八大半及卷十九),共計約二十一冊十七卷,均為瘦勁挺秀、韻致時見的楷書,與《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謝稚柳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12月)所收謝氏手抄諸書中宋代米芾《畫史》及明代詹景鳳《書畫旨》二種的字跡,其結體用筆,風格最為接近。且抄寫精細,偶有抄錯之字,已用濃墨遮改,似仍不愜意,往往再點去重寫。然至第十八、十九兩冊中,已多就抄錯之字以濃墨徑改。而《畫史》、《書畫旨》則均系謝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手抄,用紙也都是專門定制的魚飲谿堂烏絲欄紙,唯半葉十行,前者每行二十四字,后者每行二十字。
二十七冊抄本中,自第二十冊第三葉正面第八行起,至第二十三冊第十六葉正面第八行第九字(原書卷十五后小半至卷十八前小半),計約三冊半,則換了另一種風格完全不同、字也明顯變小的行楷,且抄寫也好像比較隨意,應另出他手。此外,自第二十五冊第三十三葉正面起直至最終的第二十七冊(原書卷十九極小部分及卷二十全部),計兩冊略多一點,雖是楷書,但與前述兩種抄寫字跡,又都明顯不同。
魚飲谿堂抄本《宋人軼事彙編》所據底本,當為民國二十四年(1935)上海商務印書館鉛字排印的初版,精裝上、下兩冊。1958年曾經重印,至1981年,中華書局又將商務初版的斷句改為新式標點并略事校訂之后,重出新版。然原商務初版每卷卷端下所署“丹徒丁傳靖輯”,以及卷四至卷二十中各人名、事類小標題下所列“第一”、“第二”……直至“第一百三十六”之序次,中華書局本中均已不見,而魚飲谿堂抄本則皆存,與商務初版相同。又謝稚柳先生生前好友鄭重先生,曾在其所撰《謝稚柳系年錄(增補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9月)的“一九七四年(甲寅)”中,記“《宋人筆記》中亦有王安石的故事,稚柳先生將其所藏供筆者閱覽”。經向鄭先生求教,獲知此“《宋人筆記》”正是商務初版的《宋人軼事彙編》,且其當年所得謝氏舊物,至今仍存架上。
據目前所見資料,謝氏魚飲谿堂傳抄各本,似皆與其主人研究興趣相關者,且多自抄自校,因此,除了抄存備用之外,是否還兼有些許抄讀并行、一舉兩得之意?而從那些抄書題記跋語中,則又確實能時見其中的緣由大略、心得感受。前述魚飲谿堂抄本《畫史》后,有謝先生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九日自跋,除略述其于該書所記錯雜處“重為次第”,并指出世傳抄刻諸本皆有出入等問題之外,又于署年之后,另行再記“此本原為健碧所鈔,忽忽遂將廿年,已日就敝破,因重鈔……”,惜限于著錄之書選刊圖版的篇幅,僅能見此一行文字,然陳佩秋先生亦曾手抄《畫史》一書,則已可知。詹景鳳《書畫旨》后,則題:“明詹景鳳撰《書畫旨》,昔所未見,似未有刻本。徐君伯郊于蘇州收得舊鈔本,為安儀周所藏。暇日因得假鈔一過。惜原鈔頗多乖誤,致有不可解處,乃無依據可是正之耳。稚柳并記。”雖未署年月,但從字跡來看,似當與《畫史》抄寫年代相近,故被著錄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寫”,徐伯郊為著名文博大家徐森玉之子,藏書頗蓄善本,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與謝稚柳先生多有往還。另外尚有二種,亦著錄于《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謝稚柳卷中,也都用魚飲谿堂烏絲欄紙抄寫。其一為宋末元初莊肅的《畫繼補遺》,半葉十行,行二十字,抄寫字跡已近行楷。謝先生跋曰:
近偶閱此書,所記雖較簡陋,然自鄧公壽《畫繼》而后,諸書所記南宋畫家,此寔為其先河,亦復可取,因草草為錄一過,以備他日檢考之助。近年予時患血壓,又復新嬰心疾,終日頭目昏眩,胸次如波濤,幾乎百凡俱廢。即此寥寥十數頁,錄未竟而腰支幾不可支,信乎廢人矣。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二十日鐙下記。
另一為南宋末周密的《志雅堂雜鈔》,半葉九行,行二十字。有題記二則:
頃得此舊鈔本,久不見此書,因發興為鈔一過。惜錯字太多,儻得佳本校核為快耳。甲寅十二月七日夜,稚柳記。
十二月二十六日,假得《粵雅堂叢書》本校一過,《粵雅堂》本亦有錯字也。又記。
甲寅為1974年,謝先生六十五歲,雖然稍此數年之前,因腦血栓引發并后遺的目疾風腕,已在其抄寫中漸顯力不從心之跡,但還是自抄自校,不假他手。而這樣的要求,這樣的個性,無疑應該與其本身的功底基礎和學養識見有關。朱家溍先生為紀念老友謝先生所寫的《謝稚柳先生畫陶淵明像》(收入謝小珮編《謝稚柳紀念集》,1999年自印本)一文中,曾有這樣的回憶:
十年前,我開始編纂《歷代著錄法書目》一書,凡傳世法書的著錄和題跋,諸書均已入著,另外也收錄一些書篆文集中的資料,全書共收書篆一千六百六十九人,共引用古籍二百七十四種。其中的一種《契蘭堂書畫錄》就是向稚柳兄借抄的。此書在當時尚無印本,只有稚柳兄所藏的舊抄本,是一個傳世的孤本,非常珍貴。按理說這種孤本書如果有人要借的話,收藏者只提供當面閱讀而拒絕借出,是理所當然、無可非議的。但稚柳兄不假思索,很痛快的就把《契蘭堂書畫錄》借給我抄錄。
朱先生出身藏書世家,又是文博大家,能有這樣的評價,則謝先生無論是藏書還是為人之眼界、品質,皆可由此想見。
其實,謝稚柳先生藏書、讀書乃至抄書、校書的習慣愛好,最終還是為助其研究而用心積累的學問功夫。世人論及謝氏書畫鑒定之學,似多注重其以書畫本身筆墨風格為據的特點,此固不謬;殊不知其于文獻校讀之勤勉用功,竟同樣秉承傳統,一字一句地從最基本的抄校做起。而這一切,雖然能由其平生著述中稍窺一斑,但面對這些存世的魚飲谿堂抄校之本,往往會有不同一般的感受;若得細讀,當能更悉其詳。茲舉一例,如前述謝氏所抄米芾《畫史》中“蘇氏種瓜圖”一則的天頭空白處,有其小字批注:“內合同等印,并見前十六頁及二十七頁。江南府庫中書畫至多,其印記有建業文房之印、內合同印、集賢殿書院印,以墨印之,謂之金圖書,言惟此印以黃金為之(沈括《補筆談》二十七頁,《叢書集成》本)。”雖只寥寥數行,但這也許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謝先生撰寫《晉王羲之<上虞帖>》一文時,曾據經過仔細審辨發現的“內合同印”等,最終確定其為南唐摹本的底蘊所在。至于上海工美拍賣公司2013年秋季“海上世家藏品”專場中拍出的謝氏魚飲谿堂抄本《補唐書張義潮傳》(羅振玉撰)、《瓜沙曹氏年表》(羅振玉編)等,顯然又是謝先生為整理撰寫《敦煌石室記》、《敦煌藝術敘錄》而專門錄存的文獻資料。
如今,謝氏魚飲谿堂抄本《宋人軼事彙編》二十七冊,又經“上海工美”發掘征集,是巧合還是緣分?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這樣的抄校研讀,伴隨著主人的學問藝事,默默踐行;其中的甘苦,如魚飲水。
(作者系復旦大學出版社學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