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勁碩，博士、研究館員。現為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高級工程師、國家動物博物館科普策劃總監，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理事，中央電視臺“正大綜藝動物來啦”節目常駐嘉賓。

2020年5月8日，微博賬號@北京人不知道的北京事兒 發出了一條網友投稿：“豐臺區東高地梅源里小區，因為鳥屎掉在某人車上，從早上到下午，派出綠化隊拆了所有鳥窩。這事兒你怎么看？”我寫本文時回看了此帖，其轉發量7060次，評論3760條，點贊約4.6萬，可見這一新聞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

隨后事件又有發展。第二天，“物業掛起了標語：‘鳥兒的聲音是大自然最動聽的聲音，讓這聲音永遠回蕩在我們耳邊’”，而且還擺攤位發放保護動物宣傳單，懸掛了鳥窩，貼出告示尋找知情人和目擊者。第三天又有消息跟進：“豐臺園林通報：梅源里小區為航天一院家屬區，物業負責人稱，因接到一居民反映有鳥屎掉在車上，就找來綠化公司把樹上的喜鵲窩給拆了，一共拆了三個喜鵲窩。”網友有很多質疑和批評，我姑且不作社會學層面的評論，僅從生物學角度講一講我的感受和想法。

我看到這則消息的第一反應是：“啊！我們家的小區出名了！”梅源里小區是我父母家所在地，他們都在“航天一院”工作。1989年9月，我上小學五年級時，由崇文區的天壇南里小學轉學到了豐臺區的東高地四小。那個時候，從我家到四小，必經一大片農田，這片農田現在就是梅源里小區。在我的記憶里，這片地方有些荒涼，除了父母的單位，就只有一些蘇聯援建的老宿舍樓，其他地方便是農田。

即使2002年我參加工作時，這一帶仍然荒涼。從位于中關村的中科院動物所騎自行車回到東高地的家中，這一路上要穿整個北京城，但是從南四環的大紅門橋一下來，我便立即感到十分涼爽。因為從城市熱島進入一片農田，周圍幾乎沒有任何建筑物，人煙稀少，就倍感涼快。事實上，那時市區和近郊區的溫度會相差兩三度，甚至更多。

正是因為這里曾經有大片的農田，航天一院有大量高聳的樹木，不遠處的南苑機場還有更廣闊的草地和林地，所以這一帶為最后殘存在城市周邊的野生動物提供了良好的棲息地。因此，我上小學就開始在這一帶“觀鳥”。

那時候，我并不懂什么叫“觀鳥”，這是西方一種傳統的戶外活動；北京的觀鳥活動始于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但我剛上小學那會兒，父親送了我一架沉甸甸的全金屬制的雙筒望遠鏡，之后，便開啟了我的自發、自覺、自我陶醉的“觀鳥活動”。

彼時尚無梅源里小區，我家住在附近其他小區，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見到了黃鸝。“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唐詩，但當我第一次在自家門口見到黃鸝尊容的時候，我興奮不已。

這是一只黑枕黃鸝，它金燦燦的外表以及眼后的一條黑色貫紋，令我記憶猶新。1766年瑞典博物學家林奈將其命名為Oriolus chinensis，oriole是英文黃鸝的意思，源自古法語oriol，是這類鳥的叫聲及其回聲的擬聲詞，也有人認為可能來自拉丁語aureolus，意思是黃金的；而種本名chinensis即中國的意思。

這大概是我在“前梅源里”一帶見到的印象最深刻的一種鳥。此外，還有太平鳥，也是我用望遠鏡觀察到的，北京人習慣叫它們“十二黃”，因為十二枚尾羽的末端為黃色；另一種小太平鳥則叫“十二紅”，顧名思義。我還在這里見到過紅隼，一種小型猛禽，它在農田上方懸停，尋找老鼠。當然，更多的鳥類是人們熟悉的麻雀、喜鵲、灰喜鵲、烏鴉等等。

而今天的梅源里小區，這些野鳥均不多見了，這是大城市普遍的現象。雖然北京市記錄的鳥類已超過500種，幾乎為全國鳥類種數的三分之一，但是如今可觀之鳥卻比以前少了許多。這也是在城市建設或城鎮化進程中難以規避的現實。

但“生態文明”已寫入憲法，生態文明建設在全國積極開展，“美麗中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深入人心。最新的《北京市野生動物保護管理條例》于今年4月24日頒布，6月1日起正式實施。

然而，即使這樣，北京的小區還是出現了拆除鳥窩之事，令人感到痛心和遺憾。

首先，很多人有一種誤解：鳥窩是鳥用來睡覺的。其實不然。所有的鳥都要在繁殖期產卵，也就是下蛋，蛋會下在鳥窩里，但有些鳥類演化出一些特殊的適應對策，不搭鳥窩，而是直接產卵孵化，產在地面、巖壁突出之處或者樹枝上，甚至腳面上，它們不會刻意去建一個鳥窩。

但是，只要搭建出的鳥窩，我們習慣稱為“鳥巢”，都是用來繁殖的，也就是要在里面孵卵，以及育雛。有的小寶寶出殼了，就會跟著媽媽離巢，這便是早成雛，諸如雞鴨等等；有的小寶寶出殼了，尚未睜眼，需父母繼續喂養，長出羽毛，翅膀硬了，才可以離巢，這就是晚成雛，譬如麻雀、喜鵲、鴿子……

鳥巢，就是用來繁殖的；不繁殖的時候，就不用鳥巢了。所以，拆鳥巢這一行為，應該評估，巢里是否有正在繁殖的喜鵲。如果人家喜鵲父母在那里孵卵或者育雛，人類強拆其巢，那就是荼毒生靈，傷天害理。法律法規在此，這便是違法行為。

鳥類不會為了過夜而搭建鳥巢。所以，如果既沒有鳥在里邊繁殖，又沒有鳥在里邊過夜，那么車頂之上的鳥巢，可能是一個廢棄的舊巢，根本沒有鳥兒在里邊待著，更不會有鳥從巢里拉屎，那拆它干嗎呢？！

其次，另一種情況，四五月份恰是喜鵲繁殖季，即使沒有見到蛋或小鳥，也可能是喜鵲正在辛苦營巢中，一般喜鵲夫妻會用兩個多月時間去“蓋房子”，這種拆除很可能使它們前功盡棄。倘若事實成立，拆鳥窩仍然干擾了動物，破壞了它們的棲息地，也屬于違法行為。所以，還是不要拆為好。

第三，即使把鳥巢拆了，鳥就不在車頂以上的空間拉屎嗎？這顯然是沒有必然聯系的。只要車停在樹陰之下，就一定會有鳥屎砸到的可能性，而且這個幾率還很高。大家都知道喜鵲經常站在樹枝上，它們沒有固定排泄場所，想什么時候拉就什么時候拉，所以隨時拉到車上再正常不過了。

冬天的北師大東門有一條著名的“天屎之路”，那是因為烏鴉在冬季會聚集在市區，找到較為高大的毛白楊在其上站著睡覺，大群烏鴉聚集在一起，自然會大量地排泄。保安們用手電筒去晃烏鴉，把烏鴉趕走。但烏鴉自有它們的應對措施，去了北師大西門，棲息在一片低矮樹木之上，下方就是停車場。所以那里的車周身全是烏鴉的糞便，黑色轎車儼然變成了白色，并加點兒黃綠色點綴。這可比梅源里小區的車要倒霉多了！

第四，鳥巢被拆，對鳥兒有多大的影響呢？如果這個位置真的非常好，對喜鵲來說，是風水寶地，那么一對喜鵲會長時間使用這個鳥巢，并每年加工修葺，使其更加結實，日臻完善，從外觀上看會變得越來越大。所以，拆了鳥巢，對過去的老夫老妻喜鵲來講，真的不開心！而對于更有競爭力的年輕夫妻來說，便是好事兒，因為您給騰退出了新的空間，會有新住戶前來！但若此鳥巢位置一般，喜鵲夫妻第二年不一定使用，所以拆的鳥窩可能是已經遺棄的。但最終是否可以拆，必須經過專業人士或機構的評估。

第五，新安裝的人工鳥窩，喜鵲會用嗎？答案是肯定不會用，甚至可能沒有任何鳥類會用它。所以，多此一舉。

最后，到底如何解決人與鳥的沖突呢？其實并不難，車上方的空間架設車棚，就可以避免鳥屎拉到車上；抑或建設地下停車場，或者在樹下不要建停車場。還可以改變自己的行為，不要把車停泊在有樹的地方或者勤洗車。這些都是可以避免矛盾沖突的。

如今，我們是文明社會、文明社區，相信人類有更好的心態、更高的智慧去解決其實并不大的問題。只要有一顆博愛之心，贊美生命的多樣，包容生物對自己可能帶來的一些不便，這個世界自然會愈加美好，我們也就真正做到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