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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楸帆:“超真實”時代的科幻文學創作

    來源:“中國比較文學雜志”微信公眾號 | 陳楸帆  2020年05月09日09:09

     

    AI寫作:誰是主,誰是仆

    我們所處的時代比科幻還要科幻。

    就在春節前不久,原《收獲》編輯、作家、科技創業者走走告訴我,他們用名叫“谷臻小簡”的AI軟件“讀”了2018年20本文學雜志刊發的全部771部短篇小說,并以小說的優美度,即情節與情節之間的節奏變化的規律性,以及結構的流暢程度對這些作品進行打分。

    截至2019年1月20日,分數最高的始終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老師的《等待摩西》。然而,21日下午3點左右,參與此次評選的《小說界》和《鴨綠江》雜志的作品趕到,新增80部短篇小說。下午7點20分,情況發生了改變。AI最終選定的“年度短篇”是我發表在《小說界》2018年第4期的《出神狀態》,《等待摩西》被擠到了第二位,差距僅有0.00001分。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我的《出神狀態》里恰好也用到了由AI軟件生成的內容,這個算法是由我原來在Google的同事、創新工場CTO兼人工智能工程院副院長王詠剛編寫的,訓練數據包括我既往的上百萬字作品。

    “一個AI,何以從771部小說中,準確指認出另一個AI的身影?”(走走、李春78)走走在隨榜單一同發布的《未知的未知——AI榜說明》一文中發問。確實,從使用的計算機語言、算法、標準都完全不同的兩個AI,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建立共振,這給這次偏愛理性與邏輯的事件披上了神秘主義的色彩。

    回到最初,第一次有和AI合作的想法還得追溯到2017年下半年。其實機器寫作并不是新鮮的事情,包括微軟小冰寫詩,自動抓取信息生成金融新聞的程序等等,但是作為高度復雜的文學金字塔頂端,小說所要求的邏輯性、自然語言理解能力,以及對于人物、情節、結構、文法不同層面的要求,目前的AI必然尚未達到這樣的能力。王詠剛聽了我的想法之后也非常興奮,他本身也是個科幻迷和科幻作者,還出過一本叫《鏡中千年》的長篇科幻小說。他很爽快地答應了,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實驗。

    編寫深度學習的寫作程序其實不難,Github上都有一些現成的代碼可以用,難的是如何通過調整參數,讓它寫出來的東西盡量接近我們現有對于文學的理解和審美。輸入了上百萬字的陳楸帆作品之后,AI程序“陳楸帆2.0”可以通過輸入關鍵詞和主語,來自動生成每次大約幾十到100字以內的段落,比如《出神狀態》中的這些:

    游戲極度發燙,并沒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攜帶的人,甚至慷慨地變成彼此,是世界傳遞的一塊,足以改變個體病毒凝固的美感。

    你露出黑色眼睛,蒼白的皮膚如沉睡般充滿床上,數百個閃電,又緩慢地開始一陣厭惡

    你再次抬頭,把那些不完備上呈現的幻覺。可他離開你,消失在晨曦中。綢緞般包圍(陳楸帆,2018:130-131)

    王詠剛告訴我,經過大批量語料學習之后,AI程序已逐漸習得了我的寫作偏好——在使用祈使句時愛用什么句式,描寫人物動作時喜歡用什么樣的形容詞或者副詞等等。在掌握了關于語句的統計規律后,在寫作環節,AI程序便會從大量的語料中隨機找到一些詞,并把這些詞匯按照寫作規律拼接在一起,形成句子。比起文學,它更像是統計學與數學。

    第一次看到AI程序寫出來的句子時,我覺得既像又不像自己寫的,有先鋒派的味道,像是詩歌,又像俳句或者佛謁。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沒有邏輯性,也無法對上下文的劇情和情緒產生指涉性的關聯,為了把這些文字不經加工地嵌入到人類寫作中去,我必須做更多的事情。

    所以最后我圍繞著這些AI創作的語句去構建出一個故事的背景,比如說《出神狀態》中人類意識瀕臨崩潰的未來上海,比如《恐懼機器》中完全由AI進行基因編輯產生的后人類星球。在這樣的語境中,AI的話語風格可以被讀者接受被視為合理的,而且是由人類與他者的對話情境中帶出,從認知上不會與正常人類的交流方式相混淆,因此它在敘事邏輯上是成立的,是真實可信的。

    這次AI與人共同創作的實驗性并不在于機器幫助我完成寫作,而在于最后我發現,是我幫助機器完成了一篇小說的寫作。

    除了參與AI榜單評選的《出神狀態》一文,在筆者日前出版的新書《人生算法》里,也用到了這個AI寫作程序。所以王詠剛老師在序言里說這是人類最后一個獨立寫作的紀元,它不單單是人+機器,而是人與機器的復雜互動,其中對于“作者性”(authorship)的探討重要性超出了故事與文本本身,可以稱之為行為藝術。當然這只是一個開始,未來我相信機器將更深入地卷入人類寫作和敘事中,未來的文學版圖也會變得更加復雜、曖昧而有趣。

    超真實時代,我們如何寫作現實

    如果說AI寫作目前只不過是游戲式的實驗,那么擺在每一個文學創作者面前的當下“超真實”時代,卻挑戰著所有傳統文學對于現實的定義與理解。

    早在1949年,香農(Claude E. Shannon)的信息論早已提出了,信息是用來消除不確定性的東西。這個定義雖然簡單,卻奠定了我們現在整個信息社會的基石。在我們生活的充斥著數據和比特的今天,人類的大腦卻與數萬年前石器時代的大腦沒有太大區別,依然是億萬年進化而來的基于物理先驗知識的信息處理系統;我們大部分的思考,都是由一套強大的受控于情緒與生物本能的系統一,與另一套不那么強大的可以運用有限理性進行數據收集、分析、決策的系統二共同完成的,它們所動用的大腦區域是不一樣的,我們往往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讓系統二凌駕于系統一之上,作出所謂的理性判斷。即便是這樣的判斷,有時也遠遠不如簡單的機器來得準確。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只要把所有人的面孔調轉180度,人腦立馬就會產生臉盲,而對于機器來說,這只是變換坐標系的小菜一碟,更不用說處理一些高維數據模型了。因此,這個看似信息極大豐富乃至爆炸的時代,其實是對人類大腦極其不友好的時代,得到的信息越多,其中的噪音、錯謬、變形、誤差,我們并沒有辦法通過某種程序自我消化糾正。它們沉淀下來,成為所謂的認知盈余與信息過載,成為我們的焦慮本身,影響著每一個人對于未來的判斷,對于行動的選擇。

    如果說這是技術時代對于人腦認知不確定性的放大,那另一個方面的不確定則更為事關重大,那就是對這個世界解釋的不確定性。在這件事情上,不僅僅普通人焦慮,科學家也焦慮。

    在2017年的人工智能與機器學習全球頂級會議NIPS上,就職于Google的資深工程師阿里·拉希米(Ali Rahimi)因為10年前發表的一篇論文拿到了“Test of Time”論文大獎。顧名思義,該獎專用于獎勵歷經時間考驗的學術成果。照理說拿了大獎應該很高興,可阿里這個耿直的工程師卻在頒獎典禮上說了句狠話,這句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一下子震動了整個業界。他說:“人工智能就是煉金術”。大家知道,煉金術在歷史上聲名狼藉,盡管客觀上推動了冶金、紡織、醫療等領域,但漫長的時間里,它與相信水蛭治病、化鉛為金甚至煉制不老仙丹捆綁在一起。阿里這句話的意思是,在當下的人工智能研究領域里,大家用著許多看起來非常有效的技巧,能夠提升機器解決問題的能力,但是我們對于背后的原理、如何運作一無所知,一切都像是煉金術一樣,或者更直接點,玄學,但是大家仍然在不計后果地狂飆突進中。

    從這場AI界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中,我們也能深深體會到科學家們在這個時代的焦慮。技術發展得太快,以至于每一個人都無法完全理解。這讓我想起一個文學理論概念——延異(diffêrance)。延異來自德里達。有許多人文學科的理論概念,是我離開了學校許多年之后才領會其妙處的,比如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信息”,比如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經典概念的有效性往往跨越了學院語境,進入一種日常經驗范疇。在德里達看來,作為意義歸宿的“在場”已經不復存在,符號的確定意義被層層地延異下來,又向四面八方指涉開去,猶如種子一樣到處播撒,因而它根本沒有中心可言。

    而在當下技術時代,任何對于技術的言說都只能借助于圖像、比喻乃至于文學,而技術核心本身是無法言說的,是純粹的數與理念的存在,人工智能、引力波、量子物理、石墨烯,這些技術即便經過科普,對于大眾仍然存在認知門檻,仍然是一種霧里看花,甚至帶來更深的誤解。曾經有一個導演告訴我,讀到《三體》里寫到“整個宇宙為我閃爍”,腦中頓時腦補出好萊塢大片般的炫酷視覺,后來經過專家指點,了解到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回事。

    這正如法國哲學家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早在上世紀80年代所預言的景象。在后現代媒體情景中,我們經歷著“真實已死”(the death of the real),由于我們生活在“超真實”(hyperreality)的環境里,媒介傳播的內容不是真實世界的內容,而只是模擬的現實。例如電視情景喜劇、音樂視頻、虛擬現實游戲,或者迪士尼樂園,而我們卻越來越將自己的生活與虛擬的媒介傳播內容聯系起來(Baudrillard 166-184)。

    真實與虛擬、現實與科幻、歷史與未來、技術與人性、奧威爾和赫胥黎,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無縫銜接、水乳交融。這種“超真實”時代的現實想象力,讓很多虛構文學作者深深無力,也給寫作者設下了種種不友好的障礙。

    第一,傳統題材受了極大挑戰

    比如,在以往罪案小說會寫到非常多的連環殺人的題材,但是在這個時代,全國有1.76億部監控攝像頭,它們覆蓋了你所能到達的每個角落,我們有一個全球最為精密的監控系統叫做“天網”,不知道這個是不是受到了《終結者》的啟發。前不久有一位英國的記者試圖挑戰這樣的一個系統,他把自己的身份信息錄入到這個系統之后,只逃出去7分鐘,就被系統鎖定,然后警察就把他帶走了。就在這樣的時代,你很難去想象一個人怎么樣去犯下連環殺人案。能夠由此去虛構小說,在我看來是不可想象的。

    第二,寫作過于依賴搜索引擎

    搜索引擎本身就是信息與話語不斷延異的過程,當我搜A它會出現B,當我搜B會出現了C,這樣的一個過程就是無休止地蔓延下去。信息過載就是人為制造一種焦慮來對抗焦慮的過程。因為它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在干一件正經事,而不是無所事事,但其實你收集了上千上萬次的寫作素材,但你遲遲不愿意寫你小說的第一句話,現在會陷入這樣的一種困境,怎么寫。

    第三,我們的寫作如何評價

    在傳統的文學生產過程中其實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們有非常穩固統一的學院派評價體系。現在非常多的作者,都是在一個在線的平臺上,拋出一篇自己的作品,過不了幾秒鐘就會有幾十上百的評論,每個人的審美偏好和閱讀經驗都完全不同,但他們都擁有同樣平等民主的評論權利。這就使得每一個作者陷入焦慮的場景當中,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判自己的作品,因為缺乏一個有標準的、持續能夠發生作用的文學評價體系。

    第四、我們為何寫作,為誰寫作

    以前我們都會特別高姿態地說,我們是為自我表達而寫,或者稍微虛偽一點,說我們是為讀者來寫。但是現在的問題不一樣,我認識非常多的作者,剛出道沒寫出幾篇作品就被大公司、大資本看中了,買過去改編成電影、劇本,拿到了遠遠超出正常水平的稿酬。在他寫下一篇的時候便會陷入了一種焦慮,他不知道這個作品應該為誰而寫,是為自己而寫,是為讀者而寫,還是為大電影公司、資本而寫。這就是我們所在的所謂IP時代的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導致了我們在寫作的過程當中一直是處于痛并愛著的狀態。

    在當下,技術在我們的社會鏈條中扮演著特別關鍵的角色。尤其在中國,你會發現權力機構、媒體和大眾的話語生產和意義建構,往往與技術緊密結合。我們可能覺得父母那一輩人會不適應今天急速變動的新技術生活,但實際上他們可能適應得比你我更快更好——某種意義上這還蠻可怕的。比如你回家時會發現爸媽的智能手機全都用上了支付寶、淘寶,他們非常熱衷那種消費返點的電子支付模式。這種情境之下,你不可能逃離科技的語境去討論現實。

    也許正因如此,以色列的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才會說——“科幻也許是當今最重要的文類”(Wired),它處理的是我們在傳統文學觀念中往往忽視的人—技術之間的關系,而這一關系現在充斥著我們的日常經驗,是無法回避的。

    科幻是一種開放、多元、包容的文類,并不是只有所謂的“硬科幻”才是科幻,真正的科幻不分軟硬,它們背后都是基于對或然情境下人類境況的推測性想象。越來越多的科技從業者、企業家、教育工作者、藝術家等各行各業的人,從科幻作品中汲取靈感,或者說學會用科幻的視角去重構現實。或許這就是科幻這一邊緣文類在“超真實”時代得到前所未有重視的原因。

    三種理論:科幻小說有什么用

    中國有一句古話叫作: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我覺得這句話特別好地概括了科幻小說在我心目中的作用——它是當今最重要的一個文類。

    尤瓦爾·赫拉利在接受《連線》(Wired)雜志的一個采訪時說了這番話:“科幻小說幫助大眾形塑了對于人工智能、生物科技等等新事物的理解。這些技術會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徹底地改變我們的生活以及社會。”

    回到科幻小說誕生之初,1818年。那是一個變革的時代,工業革命、機器大生產讓許多的產業工人下崗,同時生物學、電磁學也取得了突破進展,歐洲大陸黑死病肆虐成災。

    一群來自英國的文藝青年跑到了日內瓦去避難,無聊之余他們就以輪流講鬼故事來打發時間。其中有一位當時年僅18歲的少女瑪麗·雪萊,她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科學家利用生物解剖學以及電力學的知識,制造出一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生命,這個造物反過來又摧毀了它的創造者。

    這個故事就叫《弗蘭肯斯坦》,它被認為是現代科幻小說的源頭。它的起點非常高,因為它探討的這些議題一直延續到了今天。不久前發生的關于賀建奎基因編輯倫理的問題,其實跟這個故事一脈相承:我們是否有權利用科技去創造一個新的生命?這個創造物跟我們人類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

    假使我們放眼歷史,無論是一戰后、二戰后、冷戰,還是互聯網時代的今天,這樣的事情一直在不斷發生。科技的加速發展,使得人類產生了認知上、情感上、倫理上、制度上等等的多重焦慮,這些焦慮來自于信息不對稱,也來自于對新事物的錯誤認知與判斷。就像阿瑪拉(Roy Charles Amara)法則所說的,人類總是在高估一項技術所帶來的短期的沖擊,但是低估它長期所帶來的影響(Searls 257)。而科幻,無論是作為一種文學,還是泛化為影視、游戲、設計等等跨媒介的類型,都在扮演著對抗、緩解、消除這種文明焦慮的角色。

    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是科幻,而不是奇幻、言情或者是現實主義等等其他文學類型來扮演這樣的角色呢?理解背后產生作用的機制,也許比簡單給出結論更有價值,因此,我從歷史上找到三位理論學者,嘗試用他們的理論來解釋給大家聽。

    第一位叫達科·蘇恩文(Darko Suvin),他是一位生于前南斯拉夫的加拿大籍猶太人。上世紀70年代,他從蘇聯形式主義的立場出發,以詩學與美學的角度,有史以來第一次對科幻文學進行了系統性的理論建構與分析。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提出科幻的“認知陌生化“(cognitive estrangement)這一核心特征。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們可以看這幅坐標圖,所謂的認知性指的是邏輯嚴密自洽,可以通過理性去進行理解和闡釋,而陌生化是指創造一個替代性的虛構世界,拒絕將我們的日常生活環境視為理所當然的。舉一個例子,比如《三體》1中呈現的恒紀元和亂紀元交替出現的極端環境,便是迥異于我們所熟悉的日常生活,但其背后又具有堅實的天文物理學基礎,是可以通過計算及推理進行驗證的。但請注意,這里的認知性并不一定意味著需要完全符合科學事實,而是一種敘事上的邏輯自洽,接受了一個虛構的世界觀設定“what if”,隨后的情節推演都必須符合于這個設定;倘若不符合,便會被大腦認知為“不真實”“不可信”。

    因此,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就落在左上角,而比如神話、民間傳說和魔幻小說落在右下角,而科幻便落在右上角。

    認知性與陌生化之間并非割裂的關系,設想一下,如果只有認知,那結果就是紀錄片般的“自然主義”小說,能在認知上闡釋虛構,但卻沒有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如果只有陌生化而沒有認知性,那結果就將是玄幻小說,看上去非常疏離玄妙,但卻無法用理性和邏輯去把握。正是在認知性與陌生化之間這種辨證互動的關系,讓閱讀科幻小說成為一種不斷挑戰、破壞與重塑認知與審美邊界的思想探險。

    第二位學者叫Seo-youngChu,中文名叫朱瑞瑛,她是一位美籍韓裔學者,目前在紐約市立大學Queens學院任教。她在2010年的學術著作《隱喻夢見了文字的睡眠嗎?——關于再現的科幻理論》(Do Metaphors Dream of Literal Sleep? AScience-Fictional Theory of Representation),這個標題很明顯就是向菲利普·狄克的《仿生人夢見了電子羊嗎?》致敬。

    她對達科·蘇文的理論進行了激進的回應。在朱瑞瑛看來,科幻小說是一種高密度的現實主義,而我們傳統所說的“現實主義文學”只是一種低密度的科幻小說。

    如何理解這種定義呢?她將我們的眼光引向古希臘。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所有的文藝形式都是對于現實的模仿(mimesis)和再現(represent),但是到了工業革命之后,許多伴隨技術日新月異而產生的現實圖景已經過于復雜與抽象,超越了日常經驗的限度,難以經由傳統文學手法進行模仿與再現,讓讀者能夠直觀的認知與理解,比如說全球化,比如說網絡空間,比如人類命運共同體。因此我們不得不大量使用“隱喻”來再現這些概念,比如說,地球是一個村落,互聯網是一條信息高速公路,等等。

    但在科幻小說里,我們所要再現的本體和喻體可以是統一的。比如“網絡空間”,在“賽博朋克”小說《頭號玩家》里,它就是“綠洲”,一個承擔起敘事功能的真實的存在;既是一個對互聯網的隱喻,又是字面上所呈現的那樣,一個主角可以在其中來去自如,冒險穿梭的虛擬世界。

    再比如這幅圖,旁邊的配詩“肥豬賽大象”很容易被解讀為對大躍進時期農業生產浮夸風的反諷式隱喻,但倘若放到了遲叔昌的科幻小說《割掉鼻子的大象》中,它便是同時具有了現實真實性與隱喻性雙重功能的認知指涉對象,讓讀者能夠超越了抽象概念層面,調動更為豐富的具身認知,從不同維度來理解這一復雜現實。

    因此,在科技日新月異且高度復雜化的今天,科幻小說比起其他的文學形式,能夠更有力量、更高密度且更為全息地再現現實圖景,它才是最大的現實主義。

    第三位是著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學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erickJameson,或譯為詹明信)。他在2005年的《未來考古學》(Archaeologiesof the Future: The Desire Called Utopia and Other Science Fictions)一書中提出,科幻小說正是一種將當下現實“丟到某個如同未來自身一樣密封得毫無縫隙的完全隔離狀態中,甚至丟到我們稱為烏托邦的截然不同的系統中”進行認知測繪,借助“這個具有極度差異性的系統使我們可以與烏托邦想像發生聯系”,從而實現“一種先兆式的考古,它所具有的時間悖論存在于一種顛倒中“的工具。(詹姆遜 ,137-141)

    在詹姆遜看來,烏托邦沖動是不可化約的人類心理,就像弗洛伊德的性本能一樣無所不在,是存在的本質。它既不是預言也不是逃避,而是一種想象性的實驗,一種對完美的啟發機制,是認識論而非本體論意義上的實體。

    然而二戰之后,核爆、冷戰、極權主義與種族滅絕,使以托馬斯·摩爾1526年《烏托邦》為源頭的正統烏托邦文本徹底失去了歷史位置。一方面,冷戰使烏托邦跟斯大林主義成為同義語;另一方面,后冷戰時代使資本主義成為席卷全球的浪潮,像智子一樣封鎖了主流話語中對于未來的所有烏托邦式想象。

    而此時,科幻文學卻由于其邊緣性及封閉性的文類特征,保留了真實社會空間中的一塊想象性飛地,并以批判性烏托邦,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反烏托邦”次類型,繼續探索未來的可能性。詹姆遜發現,在上世紀60-70年代,種族和性主題是科幻作家最熱衷的話題,而這些內容,恰恰是顛覆以男權和技術為根基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重要作品。

    比如女作家厄休拉·勒奎恩在《黑暗的左手》中,構建了一顆常年零下幾十度的封建制社會“冬星”,冬星人不像地球人一生下來就分為男或女,每個月中,有大概三分之二是處于中性或者雌雄同體的狀態,沒有性別之分;進入發情期之后,如果這時候遇到另一位也同處發情期的人 ,雙方就會相應發生生理、心理、行為舉止等諸多變化 ,成為完全的男人或女人,但是性別轉換是完全隨機的。發情期結束之后 ,人們又回到中性狀態,如此循環往復。在冬星人眼中,地球人這樣的二元性別純粹就是性變態。

    詹姆遜之所以高度贊揚勒奎恩小說的烏托邦創意,是因為作品通過消除性別來否定性別政治,而把封建制度跟技術發達聯系起來,否定了資本主義與科技發展之間的歷史決定論關聯。

    這正是他眼中的科幻的價值,是一種認識自我與把握當下的間接策略,通過虛構烏托邦/反面烏托邦世界,讓我們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精神與意識形態上的被囚禁狀態;科幻寫作與評判,不止是文本的生產,而是一種具體的政治和社會實踐,通過創造一個個他者世界,無論是太空歌劇、賽博朋克還是后人類世界,制度化地否定現實,在思想領域中建立起一塊文學飛地,繼續推動人性與歷史的烏托邦進程。

    這三位學者的理論,其實無不圍繞著科幻與文學、科幻與科技、科幻與現實、科幻與未來之間的關系問題,當我們對這四組關系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之后,回過頭再讀《弗蘭肯斯坦》《三體》,甚至梁啟超的晚清烏托邦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相信又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算法升維:科幻寫作如何突破

    在我的《人生算法》里,整本書都是討論人與AI共生的關系,6個故事從不同個體的視角去探討一個人類/后人類如何在這樣的一個新世界中尋找自我的位置和意義。其中包括了生育、愛情、衰老、成長、身份、創造等等熟悉的主題,但當出現了機器這樣一個他者角色之后,所有的故事都變得不一樣了。而書中所有的設定都基于現有的科學研究成果,這樣讓人愛恨糾結的未來其實離我們只有一步之遙。

    比如以前也有很多寫人跟機器戀愛,但都是把機器當成人去寫。如果從機器的邏輯來看,它其實是對人的情感模式的學習和模仿。人對自己的情緒、感情的認知,其實也不是那么清楚,也許愛情本身就是被文化慢慢建構起來的一個東西,是能夠通過學習去模仿的。所以在《云愛人》里我寫道,通過算法,“讓機器愛上你”是完全可能實現的,但這跟機器有沒有愛完全沒有關系,它能夠給你愛的感覺,就足夠了。事情但凡加上一個“感”字,就很有意思。“感”才是真實的。我們都只能有真實感,而無法擁有真實。

    這也是我對于現實主義的看法,我把這種風格命名為“科幻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是一種傳統的文學寫作方式,主要表現在邏輯的可認知性和美學上的自然主義,科幻現實主義則響應這樣一個問題:科技已成為我們當今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無法想象如何剝離了科技成分去討論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然而,中國純文學長期以來都忽略了這種現象,或者說它沒有能力去把握和處理科技的問題。科幻現實主義要深入思考:科學、科技在人的生活中起到什么作用,與人有怎樣的互動關系?它如何從不同層面影響了每一人對于自我、他者以及整個世界的認知?我們對于技術有怎樣的想象?我覺得這是科幻現實主義最重要的一個立場。我也試圖通過自己的寫作實踐,在這樣一個“超真實”時代去實現文學與現實之間張力的突破。

    在這個時代,科幻文學面臨科技飛越、媒介革命和美學標準三大沖擊,我們如何應對這些沖擊?在這里我權當拋磚引玉,提出三種應對手段,希望能有所啟發。

    第一,與科學家共情

    日常生活里已經充斥著科技概念,許多科幻文學作品并沒有跟上,落后于當代技術。如何讓讀者在了解現實技術的飛躍之后,在邏輯自洽的前提下,產生對科技的驚異感,當下很難做到。

    今天的技術與數學、算法密切相關,更加抽象,很難像經典科學一樣可以被具像化,或者通過隱喻、轉喻令讀者領略它的美妙之處。例如呈現算法、量子計算是很難的事情。而科學家有時候比寫科幻的人更加前沿大膽。

    與文學家不同,科學家是非常理性的,他們喜歡用事實、邏輯和數字說話,但當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后,又呈現出高度抽象與直覺的特征。就好像我認識的數學家都會告訴我,某一條公式很美。這并不是文學上的修辭或者類比,而是在他們眼中,公式與達·芬奇的畫作或者米開朗基羅的雕像一樣,都能夠在神經層面產生審美的沖動。這是理性嗎,這是感性嗎,好像都是,但好像都不是。所以從某種意義上,科學家和文學家都在扮演著上帝的角色,只不過一個在客觀世界里,一個在文學世界里。

    文學創作者尤其是科幻作者需要努力理解,甚至代入科學家感受世界的視角,才能夠擺脫以往的窠臼。

    第二,擁抱媒介變革

    從文字時代進入讀圖時代,從紙媒進入互聯網,從聊天BBS到即時通訊工具,從短視頻到更短的視頻。動漫、游戲、VR/AR……層出不窮的媒介形態在改變受眾吸收、理解信息的習慣,爭奪著非常有限的注意力資源。而文學作為這個時代冷之又冷的媒介,需要參與者最大限度調動感官和想象力,“腦補”其中的美妙之處或者爽感。科幻又是其中門檻尤其高、所需要調動的認知資源尤其豐富的一個門類。這是否會注定近十年或者近20年來甚囂塵上的科幻文學衰亡論,終有一天會變成現實呢?

    斯坦福大學有一個著名的符號系統專業(Symbolic System),橫跨了計算機、哲學、語言學和認知科學,探尋機器和人思考過程中的共同之處,以獲取從不同視角去解決問題的能力。其目標不僅僅是技術專家,更是了解人性、懂得如何正確應用科技來改善人類處境的人文主義者。而科幻小說正擔當著文學中的“符號系統”角色,用文字、情節和人物,去跨越不同的學科領域,探尋用不同視角解決問題的方式,并用故事把它們連接起來。但這對科幻小說作者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另一方面,科幻也要主動融入媒介,破壁生長。過去幾年里,最具有文學性的科幻作品,不是來自于小說,而是劇集和游戲。比如《西部世界》《黑鏡》《底特律變人》,還有馬上推出的《賽博朋克2077》。它們都延續了科幻小說中最傳統的一些議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但它們又通過各自不遜于經典文學的復雜結構和精妙敘事,把我們的感知和思考升華到一個覺知的境地。

    我們不要去抵抗次元的文化或者不同的媒介形態,要擁抱,要破壁生長。但這種擁抱是平等的,沒有誰高于誰,誰要吞噬誰,更多的時候需要文學創作者放下自我,真正理解并融入這種不同的媒介形態。

    創作者,應該要放下成見,打破標簽,附身不同媒介形態,借尸還魂。無論是一分鐘微視、90-120分鐘的電影,或者幾十個小時的劇集,頁漫、條漫還是VR交互的深度融合,都在改變講述一個故事的方式。

    第三,建立新美學坐標

    科技領域的演變,確實也帶動了文化領域審美風潮的轉向。比如工業革命對于機器美學的崇拜,信息時代極簡主義和未來主義的風潮。同樣,文學是否也應該有一種新的美學。

    隨著網絡速度的提升,單位時間內人的感官接收到的信息的密度也在提升。例如,原來看視頻都是普清,發展到高清1080P再到4K,甚至以后可能會有多感官的整合。這是網絡時代對人類審美最直接的沖擊。對應到文學的風格上,我們應該如何面對?

    在建立美學坐標方面,如朱瑞瑛所說,科幻現實主義是一種高認知密度的現實主義文學,不僅對自信形成一種挑戰-滿足的代償機制,更是在情感結構上超越了傳統文學的人類中心主義,代入了更多的變量。科幻文學在美學上應該能突破更多傳統的現實主義表現形式,通過一種想象力的敘事力量的支撐,可以超越本體和喻體之間的二分法。

    比如,科學怪人,它既是本體又是喻體。這是以往可能都沒有意識到的現象,顯示了現實主義和科幻小說之間的鴻溝并不存在,也揭示了它作為審美和哲學資源的價值。隨著日常生活越來越難以被直接表達,科幻小說家變得越來越重要。

    不管怎么樣去描繪這個時代,它是hyperreality也好,后人類時代也好,科技文藝復興時代也好,科幻文學都需要新的突破。它是現實也是超越現實,它是技術的也是跨越技術的,它需要把握不同層面的現實,疊加并且互相影響關系,去呈現一個更加完整的全新立體的世界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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